裕王:“那你又说?”谭纶:“人虽见不着,我这里倒有他的一篇论抑制豪强反对兼并的文章。王爷,王妃,还有张大人你们想不想知道他怎么说?”张居正:“在哪里?”谭纶:“谁带着文章到处走?因为写得好,我通篇都记下了。想听,我现在就背给你们听。”北京严府严世蕃书房严世蕃这时显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满意的杭州知府而高兴,因高兴而生喜爱,竟然露出了那种求才若渴礼贤下士的模样来,亲手从一个红木大橱里捧出一个盒子,走到那个不到三十岁的儒生面前。那儒生站了起来。字幕: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坐,坐。”严世蕃一边亲热地叫高翰文坐下,一边便去开那盒子。罗龙文和鄢懋卿会意地对望了一眼。盒子打开了,盒子里还套着四个小盒子。严世蕃先掏出了那个长条形的盒子,轻轻揭开,从里面拈出了一支毛笔。那毛笔一看便感觉非凡:笔杆和普通毛笔一般粗细,却是黝黑里隐隐透出光来;沿着笔杆看下来,那笔套却是晶莹的和阗玉镂空磨尖做成的。严世蕃先将笔杆、笔套示给高翰文看:“这笔杆是成祖爷派郑和下西洋带回的犀角做的,之后再没有这么大的犀角了。”说着又拔起了笔套,露出了红里透亮的笔毫:“最难得是这笔上的毫!是嘉靖三十年云南的土司套了一条通体红毛的黄鼠狼的尾毫做的。给很多人看了,都说一千年只怕也只有这一只。这支笔不是送给你写字的,世第书香人家,传个代吧。”高翰文已经看得眼睛发亮。示完,严世蕃又将笔套上,放回长条盒中:“这一盒共四支,全是一样的。你拿着。”说着将盒子递给高翰文。高翰文木木地接过盒子。严世蕃又一把捧起那个大盒:“还有三样,墨是宋朝的,有米南宫的款;砚也是宋朝的,有黄庭坚的款;这叠纸,是李清照的燕子笺。都给你,拿回去自己慢慢看吧。”说着,双手捧过去,见高翰文手里还拿着那个长条盒在发愣,便又说道:“搁进来,搁进来。”高翰文这才将手里的长条盒放进大盒,却不敢接那大盒:“恩师,这么贵重的东西学生不敢受。”严世蕃:“我给你的,你就收下。”高翰文还在犹豫。鄢懋卿说话了:“宝剑赠壮士!在我大明朝后进的翰林里,能受用这套文房四宝的人可不多。这是小阁老对你的赏识,还不收下?”高翰文只得双手接过了那个盒子。罗龙文这时做戏般叹了一声:“罢了,罢了,我们这些人也都该归隐山林了。这几样东西我向小阁老讨了多少回他不给,现在美人一去再无芳草了。”高翰文连忙双手将盒子捧向罗龙文:“那罗大人现在拿去。”罗龙文:“可别,浙江改稻为桑的大事我可干不了。一年之期大功告成,我们还等着你用这四宝写捷奏呢。”高翰文双手捧着盒子举过头顶:“恩师放心,二位大人放心,学生此去,一年之内倘若不能为朝廷完成改稻为桑的国策,就用这盒子里的笔墨纸写下自己的祭文!”说着跪了下去。严世蕃双手把他搀起:“好好去,干好了好好回,朝里还有重任等你。”高翰文满脸凝重,双目闪光地站了起来。北京裕王府寝宫这里也有一双闪光的眼,是张居正在凝神兴奋地听着谭纶背诵。裕王还有李妃也在认真地听着谭纶背诵。谭纶:“……‘夫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以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者!’”“慢!”张居正止住了谭纶,“这几句话的意思好像在哪儿见过?”谭纶:“正是。胡宗宪在上一道奏疏里就引用过,只改了一个字。最后两句就是。”说着,他又接着大声背诵起来:“‘是以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好!”张居正在腿上猛拍了一掌,站了起来,紧望着谭纶,“写这篇文章的人叫什么,现在哪里?”裕王和李妃也定定地望着谭纶。谭纶:“此人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在福建南平县任教谕。”“这就好办!”张居正抑制不住兴奋,“教谕转调知县是顺理成章的事。王爷,此人是把宝剑,有他去淳安,不说救斯民于水火,至少可以和严党那些人拼杀一阵!王爷,跟吏部说一声,立刻调这个海瑞去淳安。”裕王也重重地点着头:“此人是难得的人选,我可以跟吏部去说。”“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谭纶却轻轻地泼来一瓢冷水。裕王和张居正都是一怔,连此时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李妃都望向了谭纶。张居正:“有什么难处?教谕转知县是升职,莫非他还不愿来?”谭纶:“张大人这话在官场说得通,可在海瑞那里未必说得通。这个人我知道,自己愿做的事谁也挡不住。自己不愿做的事升官可引诱不了他。现在这个情形,以他的志向,叫他去淳安他应该会慷慨赴之。但有一个字,他越不过去。”张居正:“哪个字?”谭纶:“孝!”这个字确实有分量。裕王、张居正和李妃又怔在那里。李妃望着谭纶:“可不可以说仔细些?”谭纶:“这个海瑞是海南琼州人,四岁便没了父亲,家贫,全靠母亲纺织佣工把他带大。中秀才、中举人,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就是科场不顺,中不了进士,那份志气也便慢慢淡了。现在把那颗心都用在孝养母亲上。说来你们不信,都四十出头的人了,他一个月倒有二十几个夜间是伺候着老母睡在一室。”“他没有娶妻吗?”李妃有些好奇,问道。谭纶:“王妃问的正是要紧的地方了。他海门三代单传,怎能不娶妻?可到现在还只生了一个女儿。因此,要是叫他此时任淳安知县,很有可能便是壮士一去,风萧水寒!无论是奉养老母,还是为海门添嗣续后,‘孝’之一道,他便都尽不了了。”李妃、裕王和张居正都沉默了。“写封信,连同吏部的调令一起送去,叫他移孝作忠!”张居正铿锵地说道。裕王和李妃又都深深地望着谭纶。谭纶出神地想了少顷:“信可以写,能不能说动他,我可没底……”张居正:“一起写,我来给你磨墨!”说着,就向西墙边的书案走去。北京户部“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高拱将一纸文书递给胡宗宪,“你拿着这个到江苏,能借多少粮就借多少粮吧。”胡宗宪慢慢接过那纸文书,折成两折放到怀中:“明天我就回浙江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我还会去做。徐阁老、高大人,我只想再说一句,浙江田少人多,倭匪猖獗,可每年给朝廷上的赋税却占了天下的七分有一。你们在朝堂上,多念着点浙江吧。”徐阶和高拱的神色也立刻凝重起来,对望了一眼。徐阶:“汝贞,你的难,我们知道。老夫也送你一句话,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你有这个心,必有这个果。好自为之吧。”胡宗宪深深一揖:“多谢徐阁老教诲。”裕王府寝宫谭纶在案头上写着信,张居正站在他身边盯着看。裕王和李妃还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这段话写得没力。”张居正打断了谭纶,“这几句我来说,你写。”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踱起步来,语调铿锵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无识和氏者乎?其苍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数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宝剑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宁断于猛兽之颈欤!公果殉国于浙,则公之母实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实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门无后,公之香火,海门之姓字,必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好!”裕王第一个大声赞了起来。李妃两眼笑着,目光中却隐隐地显露出一个女人对男人才华的仰慕。谭纶已经写得满头大汗,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站了起来:“张太岳就是张太岳!你这封信,和海瑞那道疏,堪称双星并耀。有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说到这里又停住了,接着长叹了口气,“就怕这把宝剑真断在淳安,我谭纶便也真要多一个母亲了……”李妃:“要真那样,就将他的母亲接到京里来,我们供养。”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院中素蓝的大裤腿下竟是一双女人的大脚。大脚实实踏着的石板旁边是一眼井台。一双老人的手,紧握着一根麻绳,正在交替用力,将一桶水从深井里往上提。满满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老人用一只手抓紧了绳,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稳稳地将那桶水从井口提过来,倒进了身旁一只空桶里。老人又准备将吊桶伸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只男人的手,想接过吊桶。“松开!”老人的声音不大,但显着威严。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温颜地站在那里。这时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两端带着铁链钩的扁担,眼神关切地盯着仍在提水的老人。字幕:南平教谕海瑞。从海瑞关切的眼神中,又传来了另一只桶的倒水声。海瑞提着扁担连忙走了过去,拿着铁钩便去钩水桶上的木把。“走开。”那老人的声音,使得海瑞又只好把铁钩慢慢从木把上松了开来。但海瑞这一次没有走开,说道:“阿母,要责骂您老责骂就是。让儿子挑水吧。”老人没接言,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两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两桶水竟被她提起了!这位老人提着两桶水健步向一座屋子的大门走去。字幕:海母谢氏。海瑞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走去。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厨房一个偌大的蒸笼盖被揭开了,一大片白白的热气腾漫开来。蒸笼里是满满的一个一个用荷叶包着蒸好的荞麦粑。站在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张着嘴:“阿母,好多粑粑。”满头大汗的那个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出了那双透着忧郁的眼,她从蒸笼里拿出一个荞麦粑在手掌里翻着,对那女孩:“阿囡,阿爹要出远门,这是给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给你蒸。这一个给阿婆送去。”女孩咽了口唾沫,懂事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那个荞麦粑走了出去。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房外女孩双手捧着荞麦粑走过来了,远远地看见父亲拿着扁担站立在门口,孩子便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去。突然,屋内传来了好响的泼水洗地声,接着一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女孩立刻站住了,这儿离父亲也就一丈远。站在门口的海瑞也看见了女儿,立刻给她递过一个眼神,示意女儿过来。孩子捧着荞麦粑走过去了,走到门边,海瑞又向屋里摆了下头。女孩走到门口的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屋里开始还是沉默,接着传来海母的声音:“什么粑粑?”女孩:“荷叶米粑。阿母蒸了一笼子,说阿爹出远门,路上吃的。”“谁说阿爹出远门!”海母严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阿母说的……”海母出现在门口,望着孩子:“阿囡,去告诉你阿母,就说阿婆还没死呢。”海瑞听到这句话立刻在门口跪了下去。女孩也吓着了,跟着跪了下去。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天渐渐黑了,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正屋的门还是开着,没有点灯,也没有声响,黑洞洞的显出格外的沉寂。远山尽头最后一点天光也收去了,南墙上那一弯月光便亮了起来,照着仍然跪在门外的海瑞,和这时已经跪趴在门槛上睡着了的女儿。海瑞慢慢站了起来,弯下腰轻轻地抱起女儿,又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屋内,默默地向院墙那边的侧门走去。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海瑞卧房床上那块青色的包袱布还平摊在那里,包袱布上叠着几套衣服、几本书和一扎文稿。豆粒般大的灯火旁,妻子坐在那里出神。海瑞抱着女儿进来了,妻子连忙站起,接过女儿。海瑞也不跟她说话,走到墙边那个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门口走去。“明天还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轻问道。海瑞在门边略停了一下,还是没接言,走了出去。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房这里就是海母的卧房。夹着薄被走到门边,海瑞先将鞋脱了,摆在门外,光着脚走了进去。嚓的几点火星,海瑞手里的火绒点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灯。接着他将夹着的薄被放在木桌边的单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粗麻蚊帐依然挂着,海母蜷曲着身子面向里边,也没有盖东西,就那样躺着。海瑞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拿起床头的薄被单覆盖在母亲身上,却没有盖她的脚,那双光着的老人的大脚依然露在被单外面。海母依然一动没动。海瑞便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院外起了微风,虫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灯火前有了蚊虫在忽隐忽现地飞着。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给母亲的床上扇赶蚊虫,赶完了蚊虫,又去解蚊帐上的铜钩。“不要放。”海母吭声了,依然面对着床里边。“是。”海瑞又把帐子挂上了,拿着蒲扇轻轻地在床边扇着。“我问你。”海母还是那样躺着。“是。”海瑞答着。从床里边的方向可以看见,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帐墙:“那封信说的意思,你再跟我说一遍。”“是。”海瑞从怀中又掏出了那个信封,便要去掏信。海母:“我不听他们那些官话。你只把叫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事跟我说。”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们这边的田是卖多少石谷一亩吗?”海母:“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问这个干什么?”海瑞:“朝廷调儿子去浙江的那个淳安,现在的田只能卖到八石谷一亩了。”海母:“那里的田很多吗?”海瑞:“不是。有句话说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两个人才有一亩田。”海母:“那为什么还卖田,卖得这么贱?”海瑞:“被逼的。”“怎么逼的?”海母坐了起来。海瑞连忙扶着母亲在床头靠坐好了,接着说道:“官府,还有那里的豪强。”海母不说话了,两眼先是望着床的那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海瑞。海瑞:“朝廷为了补亏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种桑苗,好多出丝绸,多卖钱。官府那些人和地方的丝绸大户认准是个发财的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还想贱买。他们串通好了,趁着端午汛发大水,把河堤毁了,淹了两个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也不贷粮给灾民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海母:“这么伤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海瑞沉默了。海母盯着他:“说呀。”海瑞:“说出来阿母会更担心了。”海母:“先说。”海瑞的目光避开了母亲,望着下面:“这些事朝廷都知道。”海母震惊了,过了好久才又问道:“是朝廷让他们这样做的?”海瑞:“是朝里掌权的人。说明了,就是严阁老那一党的人。”海母两眼睁得大大的,坐在那里想着。过了好一阵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海瑞坐的床边摸着,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海瑞握着母亲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么?”海母:“信!”海瑞连忙从怀中掏出谭纶的那封信,递给母亲。海母拿着那封信,盯着信封出神地看着。小木桌上那盏油灯漫过来的光到了床头是那样暗淡,她显然不像是在认上面的字,而是像要从这封信里面穿透进去,竭力找出那中间自己感觉到了却又不知就里的东西。海瑞当然明白母亲此时的心情,低声说道:“给儿子写信的这些人都是朝里的忠臣。调儿子去淳安当知县就是他们安排的。”海母的眼睛仍然望着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争?”海瑞:“是。”“那么多大官不争,叫一个知县去争?”海母的双眼从手里的信转向了海瑞。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正中间将一团乱麻倏地劈成了两半,许多头绪立刻从刀锋过处露了出来!可再仔细去想,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斩露出许多头绪,那一团乱麻不过是被斩分成了两团乱麻。头绪更多了,乱麻也就更乱了。海瑞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默在那里。海母:“回答我。”海瑞:“回阿母,这里面有许多情形儿子现在也不是很清楚。”“那你还答应他们去?”海母逼着问道。海瑞:“儿子想,正因为这样,几十万百姓才总得有一个人为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主!”海母:“他们为什么挑你去?”海瑞:“他们认准了儿子。认准儿子会为了百姓跟那些人争!”海母沉默了。海瑞也沉默了。院子里的虫子这时竟不叫了,隐隐约约地便传来了侧屋那边海瑞妻子哄女儿睡觉的吟唱声:“日头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海母不禁将手慢慢伸了过来,海瑞立刻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母亲的手一下子将儿子的手握紧了。妻子的吟唱声还在传来,带着淡淡的忧伤:“阿母要歇了,日头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几个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着那盏灯喃喃地说道。“阿母!”海瑞立刻把母亲的手握紧了。海母:“去,挑担水来,帮阿母洗次地吧。”海瑞却坐在那里没动,只是握着母亲的手。海母把他的手慢慢拿开:“去吧。”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院中淡淡的月光中,吊桶里的水倒进了井台旁一只木桶中。吊桶又放进了井洞,井绳在慢慢地下降,接着一摆。又一桶水提出了井洞,海瑞握住了吊桶的木把,向另一只空桶倒去。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厨房一桶热水倒进了另一个大大的木浴桶。海瑞的妻子拔掉了发髻上那根铜簪,满头的长发便披了下来。接着,她解开了衣襟。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屋海瑞这时也已经脱下了身上的长衫,穿着短褂,裤腿也卷了起来,光着脚,正在用木瓢舀起桶里的水向砖地上细细地泼去。海母光着那双大脚从床上下来了,走到儿子面前:“阿母来泼,你洗。”海瑞停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给母亲。海母一瓢一瓢地从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砖地依次泼去。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叶扎成的扫帚,跟着母亲,扫着地上的水。桌上的灯光,门外洒进来的月光,照着砖地上的水流,照向母亲和儿子那两双光着的脚。“长这么大了,你知道自己哪里像阿母吗?”海母一边泼着水一边问着。海瑞:“儿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给的。”海母:“我问你什么像阿母。”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扫着地上的水流。海母:“就是这双脚。”海母:“郎中说过,冬月天都怕热的脚是火脚,心火旺,脾气不好。这一点你真像阿母。”海瑞:“儿子知道,我们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团火,烧了自己,热的是别人。”海母:“听说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时候信的也是明教,这才把国号叫做大明,是不是这样?”海瑞:“是这样。”海母:“可现在的皇上怎么就不像太祖呢?”这话海瑞可无法接言了,只好低着头扫水。“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泼水。海瑞:“那您老就上床歇着。儿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这里睡。”海母叹了口气:“今天把阿囡抱来,阿母带阿囡睡。”海瑞低下了头,默默地站在那里。海母:“老天爷是有眼睛的,应该会给我海家留个后……”福建南平教谕署后院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这个时候满天的星星格外耀眼。院子里三个人都站着,这一刻谁都没有说话。海瑞左手提着那个布包袱和一把雨伞,右手提着装满了荷叶米粑的竹屉笼,深深地望着母亲。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边,两眼却望着地。“阿母,儿子要走了。”海瑞这样说着,却还是站在那里。海母望着儿子。妻子这时抬起了头,望向丈夫。海瑞这才望向妻子:“孝顺婆婆。”妻子点了点头。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亲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