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法学家耸耸肩,尼克拉斯辛辣地说,“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们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好像是唯一有健全理智的人,起码没在他这么小的时候想法害死他。他不知道适可而止,你们没看出来么?”泰门回答,“健身房里的艺术我恐怕不懂。”“我不知道你的人生经历,”德克勒斯说,“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见过战场上的鲜血,吓得灵魂出窍,你会生出从未有过的力量,但是在运动中,甚至竞赛中,你却找不回这种力量。天神掌管着这力量的钥匙,这是超出极限的东西。”我记得,尼克拉斯过了一会儿说道,“在地震中,房子在我们的母亲头上倒塌的时候我举起了横梁,虽然过后我根本挪不动它们。”“你当时跨越了极限,很少的人生来能随心所欲地唤醒这种力量,这男孩会是一个。”埃皮克里特斯说,“是的,我想你是对的。”“我每次都能在他身上看到成人般的东西,他告诉我阿基里斯在荣誉和长寿间作的选择”什么?泰门叫道,但是他还没学完第一章呢。德克勒斯盯着他陷入沉默,然后温和地说,你忘了他是他的母系祖先泰门的舌头啧啧作响,他对他们说晚安。尼克拉斯感到困倦,他想睡觉了。音乐家和教练并肩穿过花园。“跟他说也没用,”德克勒斯说,“但是我觉得那男孩吃的不够。”“是那个死脑筋的老傻瓜列昂尼达的暴政,我每个月检查他的身高,他长的不够快,你当然不能说他在挨饿,但是他消化的很快,他脑子动的飞快,身体也得跟上步调,他能在跑步的时候投出一只标枪正中靶心。”“你让他拿有刃的武器,在这个年纪?”“我倒希望成人们能像他这么动作利索,这让他……是什么让他长成这个样子的?”埃皮克里特斯四下看了看,四下空旷无人,“他母亲树敌很多,她是埃皮洛斯来的外国人,有女巫的名声,你没听人议论过他的出身么?”“我听说过一次,但是谁敢让他听到这些。”“我看出来他对此感到负担,他喜欢音乐本身,他在其中得到放松,这门艺术的另一面我所知不多。”“我必须跟列昂尼达谈谈他的饮食问题,上次他告诉我在斯巴达,一天一餐就足够了,别告诉别人,有时我自己给他吃的,就像我在阿戈斯,给那些来自穷人家的好孩子吃的,你相信那些传说闻么?”“我的理智接受不了,他有菲利普的能耐,如果不是他的脸和他的性格的话。不,不,我不相信,你知道那首关于俄尔普斯的老歌么,他在山间弹琴,发现一只狮子蹲伏在脚下倾听着。我知道我不是俄尔甫斯,但有时我看见狮子般目光。这狮子去了哪里,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它变成什么样了,故事可没说。”“今天你略有进步,”泰门说,你要背下这八行诗,把他们抄在蜡板上,一遍在左边,一遍在右边,举出古词用法,看看你是不是写对了。先把这些重复一遍。“他把书卷从桌子上拿开。“我可以借那书来看看么。”泰门看着他,又惊又气。“这书?当然不行,这是很珍贵的抄本,你要这书干什么?”“我想看看接下来发生什么了,我会把它放在首饰盒里,每次看前都洗手。”我们在学会走之前不能跑,学好你的功课,在爱奥尼亚语法上用心,你的发音还是多利安式的。亚历山大,这不是晚餐时的娱乐节目,这是荷马,学会他的语言,你才能读懂他。如同愤怒的阿波罗背着他的弓箭从奥林匹斯山上降下,在教室里像厨房奴隶抄购物清单般抄写着,他的幻想飞向一片广阔的幽暗的地景,被葬礼的火光照亮,他知道奥林匹斯山,他幻想着日食,高山矗立在黑暗中,被微弱的火光环绕着,就像他们说的那样,隐藏着的太阳能让人变瞎,‘他像黑夜般降临。’他行走在派拉的树林里,倾听着弓弦的震动,长矛的嘶叫,用马其顿语思考着。他想通了。在第二天的听写课上,泰门用半天时间指责他懒惰,不专心,对学习缺乏兴趣,让他把功课抄二十遍,包括犯错的部分。他的思绪回到蜡板上,幻想被驱散了。正因为什么原因向上看着的泰门发现那双灰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别做白日梦了,亚历山大,你在想什么?”没什么,他俯身对着腊板,他在琢磨有什么办法能杀了泰门。他恐怕没有,叫他的朋友们这么做会给他们招致惩罚,而这不公平,再说杀死这么个老人很可耻,还会给他母亲惹麻烦。第二天他失踪了。猎人们带着狗出去找他,结果晚上他被一个樵夫用他的瘦驴子驮了回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从岩石上爬下来弄的满身血痕,一只脚肿的不能走路。樵夫说他试图爬回来,森林里晚上到处是狼,没地方让年轻的王子安身。他对樵夫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要他们给他食物,还有他在道上许诺给他的一头驴驹。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说,医生从他嘴里只能听到是或不是,或是碰到他的腿的时候他痛的叫了一声。他母亲来到他床前时他转开了脸。她忘记了她的怒火,给他带来列昂尼达平时不允许的晚餐,在喂他蜜酒的时候让他靠在胸口,他告诉她遇到的全部麻烦,起码是他能弄懂的那些,她吻了他,让他躺好,然后怒气冲冲地去找列昂尼达。就像特洛伊平原上的交战的诸神,她的怒火几乎撼动王宫,但是她曾用来对付菲利普的武器全部失效。列昂尼达是个非常优雅的雅典式的人,他要求离开,并把原因告知孩子的父亲。当她出现在书房的时候(她太生气,等不下去,派人去找他)看见她的人都吓得躲开。但是事实上她泪流满面。等着她出现的老利斯蒙克斯在她回去的时候向她致意,她来的时候和他擦肩而过没看到他。然后说就算是他家乡的农妇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男孩怎么样了?”没人注意利斯蒙克斯,他在菲利普统治的初年就作为一个客人呆在王宫里。他曾在危急关头效劳,是晚餐上的好同伴,作为回报他得到一位王室监护下的女继承人。在陪嫁来的土地上他种地打猎,但是神没赐给他孩子,不仅是他妻子,所有跟他有过关系的女人都没生育。他是个谦和的人,他获得管理王家图书馆的殊荣。菲利普增加了阿格劳斯的收藏,小心选择放进图书馆的人。在他自己的写字间里,能听到利斯蒙克斯长久的喃喃的读书声,品味着词语和韵律。但是他什么也没写出来,不论论文,历史,还是悲剧,他的头脑像身体一样贫瘠不育。奥林匹娅斯在看到他的愚钝的脸,灰白的头发和黯淡的蓝眼睛的时候感到些许安慰,让他进到她的私人会客室。让他坐下的时候他坐在她指定的地方,在她停下喘口气的时候说着无关大雅的废话,直到她停下来,然后他说,“亲爱的夫人,现在男孩已经不用保姆照顾了,你认为他需要保傅么。”她飞快地来回走着,首饰叮当作响。“不,不需要,国王应该知道,他们要把他变成什么?一个文书?一个小贩?一个堂倌?他知道他的身份,这些低贱的农夫每天都在毁坏他的思想,他连一刻的空闲都没有,从起床到就寝,他的灵魂没有空间呼吸,他现在过的像个被抓住的贼,被奴隶管教,谁也别对我说什么保傅,如果这是国王叫你来的,告诉他,在别人折磨我儿子前我要他们的命,是的,凭着三张面孔的赫卡特发誓,我要他们的命。”他等到她能听进去再开口,“我很抱歉你这么说,我自己想成为他的保傅,事实上,夫人,这就是我来的原因。”她在高背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耐心等待。她没问为他什么一位绅士会寻求仆人的工作,而是问他是否能胜任。过了一会他说,“我一直认为阿基里斯在他身上重生了,如果真是这样,他需要一个菲尼克斯,‘你,神样的阿基里斯,是我自己挑选的儿子,有一天你会照看我的辛苦’”“他真的这么做了么?当菲尼克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结束了在皮提亚的日子,被带到了特洛伊,阿基里斯在他提出请求的时候没有答应他。”“如果他答应了,就会拯救他的悲伤,也许他的灵魂还记得,就像我们都知道的,阿基里斯和帕特罗克洛斯的骨灰混在一只陶罐里,即便是神也无法分开他们。阿基里斯带着他的怒火和骄傲回来,还有帕特罗克洛斯的感情,他们两人都因他的命运蒙受痛苦,这孩子两样都要经受。”“还有更多的,她说,有一天人们会明白的。”“我没问那个,现在这就足够了,让我试试,如果他不喜欢我,我不会强求的。”她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试吧,”她说,“如果你能在那些蠢货手里保护他,我会是你的靠山。”亚历山大那天夜里发烧,第二天一整天都在睡。利斯蒙克斯第二天来看他,发现他坐在窗台上,那条好腿在外面晃荡着,用他高亢清澈的声音向下嚷着。两个骑兵军官刚从色雷斯回来,他想知道战争的消息,他们告诉了他,但是没接受他从窗口跳下去的时候他们赶上去接住他,带着他去骑马的建议。笑着向他挥手道别,他们走开了。男孩叹着气转过身,利斯蒙克斯走上前去,把他拖回床上他很快就接受了,他从小就认识这个人,他刚会走就坐在他膝盖上听故事,泰门曾告诉列昂尼达对他的看法,认为他不像学者倒像个学识渊博的顽童,男孩起码很高兴见到他,把在树林里的遭遇都告诉了他,而且没吹牛。“你现在能用那只脚走路么。”“不能,虽然很想,”他不快地皱皱眉,这弄疼了他。整了整枕头“小心,脚踝是阿基里斯的弱点,他母亲就是抓着这里把他浸到冥河水里去的,过后又忘了把它们也浸湿。”“书上写的阿基里斯就是因为这个死的么?”“不,但他知道他会死,因为他选择了死亡的命运。”“占卜者没提醒他么?”“是的,他受到警告,赫克托尔的死亡也会带来他的死亡,但是他还是杀了他,他要为帕特罗克洛斯报仇,赫克托尔杀了他的朋友。”“是的,他们从小就在一起。”“但是他为什么不先救了他。”“他撤出了战斗,因为最高国王污辱了他,希腊人没有他就溃不成军,因为他是神所许诺之人。但是善良的帕特罗克洛斯看到战友们死去,流着泪请求阿基里斯怜悯他们,‘借你的盔甲给我’,他说,‘我穿着它们出现在战场上,人们就会以为你回来了,这就足以吓跑他们了.所以阿基里斯借给他盔甲,他英勇作战,但是,看到男孩惊讶的目光他停住了。”“他不应该那么做,他是个将军,他不能出现时应该由他的副将顶替,是他害死帕特罗克洛斯的。”“是的,他知道这一点,他为了骄傲牺牲了他,因此他选择了死亡的命运。”“国王因何侮辱他?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利斯蒙克斯坐在床边的羊皮垫矮凳上。他讲着故事的时候,亚历山大惊讶的地发现,这些事情在今天的马其顿依旧时常发生。轻浮的幼子从有权势的主人那儿拐走了他的妻子,把她带到父亲的领地,马其顿和埃皮罗斯的老家族能讲几十个这样的故事。最高国王召集了盟邦的君主们,年迈的佩硫斯国王派他的儿子阿基里斯代替自己,他是女神母亲所生。到达特洛伊平原的时候他才十六岁,已经是最好的战士。这场战争就像山里的部落仇杀,战士们单挑独斗,平民们乱糟糟地成群跟在领主后面。他听不少人讲述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样的事,因为旧日的血仇爆发,或者在家族内部因为醉酒打架,因为被移动的界石,被扣的嫁妆,或是因为在宴会上被人叫乌龟。他已经读过阿纳克萨格拉斯[500BC-428BC,早期哲学家]的著作,赫拉克利特[540BC-480BC,早期哲学家]的格言,修昔底德的历史,柏拉图的哲学对话,欧里匹得斯的悲剧,和阿加同的浪漫剧,但是荷马充满了他童年的回忆,那时他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听行吟诗人唱歌,他的兄弟们用剑柄拍着大腿喝彩,就像人们今天在派拉街头那样。男孩已经知道阿基利斯惹出这些麻烦就应为一个姑娘,现在他知道她是荣誉的礼品,国王出于羞辱带走了她。他能理解阿基里斯的怒火了,他把阿加门农想象成一个身材矮胖长着黑胡子的人。因此,阿基里斯坐在他的军帐里,被剥夺了他的光荣,对帕特罗克洛斯弹竖琴,他是唯一理解他的人,国王的信使来找他的时候,希腊人正陷入绝境,国王自食苦果,他愿意放还那姑娘,阿基里斯甚至可以娶他的女儿,并得到大片土地作陪嫁,如果他愿意,不要那女儿那些土地也是他的。就像所有看悲剧的人一样,虽然知道结果,男孩还是希望他能心软,他和帕特罗克洛斯就可以肩并肩战斗,获得荣誉和欢乐,但是阿基里斯对使节转过脸去,他们还在请求,他回答,‘我的女神母亲告诉我我有两个选择,如果我留下战斗,就不能返乡,但是能获得永恒的名声,如果我回到我亲爱的故土,就失去名声不朽的机会,但是可以渡过长久的一生。’现在他的荣誉受到伤害,他要选那第二种命运了。第三个信使还没说话,他走上前来。他是老菲尼克斯,阿基里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把他放在膝盖上,佩硫斯国王在他父亲诅咒并驱逐他后收留了他,他在佩硫斯的宫廷里很快乐,但是父亲的诅咒使他没有子嗣,阿基里斯就像他的儿子。他应该成为他晚年的安慰。现在如果他坐船回去他会跟他一起走,他永远不会抛弃他,哪怕因此能够重获青春。但是他恳求阿基里斯怜悯信使,把特洛伊人赶出战场。一个离题的想法浮现出来,男孩的心思回到自己的事情上,不想等待,他要给利斯蒙克斯一样他一直想要的礼物,“如果你这样求我的话,我会同意的。”不顾他扭伤的脚,他搂住了利斯蒙克斯的脖子。利斯蒙克斯拥抱着他,哭了起来,男孩没被这眼泪困扰,海格力斯是允许这样的眼泪的,有礼物可给别人真好,而且他也没撒谎,他的确很爱他,因为他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爱他,如果他像菲尼克斯请求阿基里斯那样求他,他会满足他的心愿,带着希腊人战斗,选择必死的命运,不再回到亲爱的故土,他会很高兴这么做的,也许他不是因为菲尼克斯,而是为了永恒的名声。大奥林诺斯城被菲利普国王击败了,先是被他的黄金,然后是他的士兵奥林诺斯人对他日益增加的权利侧目而视,多年来他们接纳了两个他的要求王位的私生兄长。在他和雅典人之间耍着两面派,最后跟雅典结盟了。他先是让支持他那一派的人富有起来,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在南方的优卑亚,他煽动着对雅典人的敌意,同时跟奥林诺斯交换着使节,在和约上长期讨价还价,乘这个时间蚕食着战略要地。他成功了,他给他们下达了最后通牒,如果他们投降,就能得到安全保证离开,毫无疑问他们的雅典盟友会照看他们虽然有亲菲利普党派的努力,投票结果还是拒绝,他们让他在战场上付出昂贵的代价,在他的军队输掉两场战役后才进了城门。“现在,”他想,“是警告其他想惹麻烦的人的时候了,让奥林诺斯作个榜样吧。”他想篡位的私生兄弟死在了军团的长矛下,捆成一串的奴隶被奴隶贩子牵着买到全希腊,有些作为礼物送给有用的朋友。各城邦义愤填膺地看着他的暴行,很久以前色雷斯人和宽颧骨的斯基泰人做过的事再次上演,一个希腊城市化为灰烬,希腊少女在奴隶市场上公开出售,德谟斯提尼号召所有人联合起来对付他的野蛮行径。马其顿的男孩们看到绝望的队列经过,孩子们裹在母亲满是尘土的外衣里哭叫着,仿佛末日临头一般,这就是战败的结果,永远不要失败。奥林匹斯山脚下是海滨小城第安,宙斯神圣的脚凳。在圣月到来的时候,菲利普在这了举行阿格劳斯国王都不做到的豪华的胜利献祭。高贵的客人从希腊北部赶来,吹笛手,行吟诗人和演员们为了争取作为奖品的金冠,紫袍和大堆的白银蜂拥而至。将上演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侣,欧里庇得斯的首演就是在这里的剧场举行的。柯林斯最好的画家在布景上画出忒败的高山和王宫。每天都能听到悲剧作家在住所排练,练习着从神的嗓音到女人的高音的全部腔调。学校教师们也放了假,小阿基里斯和他的菲尼克斯(这诨名马上就叫开了)也在奥林匹斯山脚下参加节庆,菲尼克斯他的阿基里斯看自己的伊利亚特,避开泰门的眼,他们从不惹麻烦,沉浸在私密的游戏里。在年度节庆上,国王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亚力山大也在场,但是在饮酒时间开始前离开了。他穿着新的蓝色镶金丝衬衫,浓密蓬松的金发像波浪般卷曲,他坐在父亲的长凳的末端,面前放着自己的银杯子。大厅里灯火辉煌,为了荣耀国王和他的客人,领主和宗亲们的儿子们都从国王那儿得到礼物。在场的有一些亲马其顿的雅典人,他发现他父亲在他们面前很注意自己的口音,雅典人也许帮过他的敌人,也许收了他们的祖先在马拉松击退的波斯人的贿赂,但是他们始终代表着希腊的最伟大的东西。国王朝大厅里喊着,叫着一个看上去很忧郁的客人,那是塞特莱斯,雅典著名的喜剧演员,他做着讨人喜欢的表示畏惧的姿势,说在已经得到表演的报酬后,他有个不敢提出的请求。“说出来,”国王伸出手喊道,结果他的请求是两个奴隶女孩的自由,两个奥林诺斯朋友的女儿,他想拯救她们并给她们出嫁妆。国王为这目的如此慷慨的请求高兴地大声赞美,一阵掌声响起,善意使房间里的气氛温暖起来,路过奴隶市场的客人们发觉胃口好了起来。花环送进来了,还有巨大的调酒器,冷冰冰的奥林匹娅斯没在那儿,菲利普转向儿子,把他汗湿的金发向额后撩去,在他温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让他去睡觉。他滑下长凳,对门口的警卫说晚安,他是他的一个朋友,然后去母亲的房间告诉她发生的事。在推开房门前他发现事情不对。房间里一片混乱,使女们像受惊的母鸡般聚作一堆,他母亲身上还穿着祭祀用的袍子,来回走着,梳妆台被推倒了,一个使女跪着捡着地上打翻的瓶瓶罐罐,门打开的时候她把一个罐子扔到地上,撒了一地的脂粉。奥林匹娅斯在屋里转着圈,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出去,都出去。”她喊着,“懒虫,没用的蠢货,出去,让我和我儿子呆在一起。”他走进来,大厅里的炎热和掺了水的酒在他脸上生出的红晕褪去了,他的胃绞痛着,使女们离开的时候,他沉默向前,她躺在床上,捶打着枕头,他走过去跪在她身旁,他的手抚过她的头发时他的手一阵冰凉,他没问她出什么事了。奥林匹娅斯在床上痛苦地翻滚着,抓着他的肩膀,呼唤所有的天神看着她的苦难并为她复仇,她紧拥着他,所以他们一起前后晃动着,“上天不许,”她喊着,他应该记住她在这些卑鄙的男人身上受了什么苦。对他纯真的年纪这是很不适合的,她开始总是这么说,他挪开脸好喘口气,“不是小伙子,”他想,“这次一定是个姑娘。”有句马其顿谚语,国王们是打一场仗就换个妻子。最近的战役结束后这倒是成了事实。这是维持亲戚关系,缔结盟约的好办法。男孩知道这些事,他想起他父亲容光焕发的样子。“一个色雷斯人,”他母亲喊着,“一个肮脏的,涂蓝面孔的色雷斯人。”在第安的什么地方,这姑娘被藏了起来,很多人看到了她。“对不起,”母亲,他沉重地说,“父亲娶了她么?”“别叫那男人父亲,”她抓住他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她的睫毛纠缠在一起,眼皮发青,瞳孔扩大,她的长袍的一角从肩膀上滑落,浓密的红发散落在赤裸的胸脯上。他想起珀尔修斯修斯房间里的戈贡的头颅,又心怀恐惧赶走了这个念头,“你父亲,”她对他喊着,“扎格柔斯*请为我做证,只有你知道这个。”她的手指陷入他的肩膀,他因疼痛咬着牙。“那天会来的,会来的,你哪里像他呢,哦,他会明白这里有一个比他伟大的。”*[酒神的别名,可能是从克里特神话中演变的,是俄尔甫斯信仰中的主神。在神话中他是宙斯化身为蛇,与冥后贝尔塞福涅所生,作为宙斯的继承人。提坦神出于嫉妒把他撕碎,吞了下去。宙斯因此用雷霆把提坦们烧成灰烬,灰烬中生出了人类,因而人性半是提坦,半是天神.宙斯把他还在跳动的心脏寄托在人类妇女塞莫勒身上,让他重新出生,一说是地母德墨忒尔复活了他。]她在自己的红发中翻滚着,边笑边哭,抽泣着,她的笑声越来越高,男孩第一次看见这个,恐惧地跪倒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吻她汗湿的脸,求她停下来,对他说话,他在这陪着她,他,亚历山大,她必须停下来否则他要发疯了。最后她深深地叹息着,坐起来,把他搂在怀里,脸颊挨在他头上,他放松地合上眼靠在她怀里。“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这只是狂笑症,这是他带给我的。我应该羞愧,在所有人面前除了你。但是你知道我承担着怎样的秘密么?看,亲爱的,我知道你是谁,我没疯,虽然那自称你父亲的男人会很希望我疯了。他张开眼睛坐了起来,“当我长大成人,我会给你伸张正义。”“啊,他猜不出你到底是谁,但是我知道,我和天神知道。”他什么也没问,已经发生的事就足够他受的了,那晚在呕吐后的空虚中他呆呆地躺在床上听着远处传来的节日的喧哗声,想着她的话。第二天赛会开始了,双马战车的骑手跳下车跟在后面奔跑着,再跳上去。菲尼克斯注意到孩子深陷的双眼,猜到了原因,很高兴他自己挺过来了。他在午夜时分醒来,想着他的母亲,他起床穿上衣服,他梦见她呼唤他去海边,就像阿基里斯的女神母亲那样。他要去找她,问清楚昨夜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房间空荡荡,只有一个老太婆,喃喃自语,收拾着东西,人们遗忘了她的存在,她用发红的小眼睛看着他,说王后到赫卡特祭坛去了。他溜到外面的夜色中,在酒鬼,士兵,妓女,扒手们中穿过,他需要找到她,不管她会不会发现,他知道去十字路口的路。城门因为过节还开着,他看到远处的黑斗篷和火炬,这是没有月光的赫卡特之夜,她们看不到他跟在后面。她要自己面对困难,因为她没有一个足够大的儿子能帮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他的责任。她让侍女们等着,一个人去了祭坛。他沿着树丛来到有着三张面孔的神像的祭坛前,她就在那儿,手里捧着什么哀叫着的东西,她把火把插进祭坛旁边熏黑的插孔里,全身穿着黑衣,她手里捧着的原来是条小黑狗,她掐着它的后颈,一刀刺进它的喉咙,小狗痛苦地扭动着哀叫着,在火光中看到它两眼翻白,现在她抓起它的后腿,让血流出来,小狗只能抽搐的时候她把它放在了祭坛上。跪在神像前,她用拳头砸着地面,他听到她愤怒的低语,开始像蛇的低声嘶叫,渐渐高起来活像那受伤的狗的哀号,她吐出一串听不懂的咒语,和能听的懂的诅咒,她的长发浸在血污里,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发梢沾血,双手发黑一切结束后他溜到她的房间,藏在那里,她看上去恢复了常态,穿着黑斗篷,走在她的侍女中间,他不想让她离开他的视线。第二天挨匹克里特对菲尼克斯说,“你明天得把他交给我,我要带他去音乐会。”他本打算跟他的朋友,可以交谈的人一起去,但是孩子看上去很烦恼,像所有人一样,他听到了那些闲话。这是场盛大的赛会,几乎没有哪个出色的艺术家没从希腊大陆,从亚洲的殖民地和西西里赶来。难以名状的美抓住了男孩,打破了他的沮丧让他陷入狂喜。就像被阿亚克斯的巨石砸晕的赫克托尔,被一阵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唤醒,却发现阿波罗站在身边。事情过后,他过着跟过去差不多的生活,他母亲经常用叹息或别有深意的目光提醒他,但是打击最坏的部分过去了。他身体强壮,正是复原能力很快的年龄,很快地痊愈了。在奥林匹斯山的山坡上,他跟菲尼克斯一起骑马穿越橡树林,先用马其顿语再用希腊语唱着荷马的歌。菲尼克斯很想不让他接近妇女们的房间,但是如果王后误解了他的忠诚,他将永远失去这男孩。她不能总见不着儿子,起码他现在看上去精神很好。他发现她正忙于什么让她十分快活的计划,他怀着恐惧等待着,开始她带着火把来找他,带他去赫卡特的祭坛,她从未叫他亲口诅咒父亲,他们去了墓地的那天夜里,他只需要拿着东西站在一边。时间渐渐流逝,没什么事情发生,最后他问她的时候,她笑了,她的颧骨下泛起着微妙的红晕。他到时候就知道了,会让他大吃一惊的,这是向狄奥尼索斯许的愿,她保证他会在场。他的精神高昂起来,一定是要在酒神祭上跳舞了。两年前人们说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参加妇女们的酒神祭了,他现在八岁了,想到克里欧佩特拉将取代他,他感到很难过。像国王一样,她也接待外国客人,悲剧作家阿里斯特德谟斯来了,但是不是来表演而是作为外交家,这个角色经常交给训练有素的演员们。他为被俘的雅典人筹集赎金,他是个文雅苗条的人,声音像笛子般悦耳,亚历山大钦佩他母亲关于戏剧的出色问题,过后她接待了西克罗斯的尼坡特勒莫斯,一个著名的主角,正在排练酒神的伴侣,扮演酒神,这次男孩不在场。他不知道母亲在练习魔法,如果不是一天从门外听到的话。虽然木板很厚,他还是听到几句咒语,他听不懂这个,好像是是关于在山顶杀掉一只狮子,所以他没打扰她走开了。是菲尼克斯一大早叫他起来去看戏剧,他太小了,还不能坐在荣誉座席,当他足够年龄,他将和他父亲坐在一起,他问过母亲可不可以和她一起,像去年那样,但是她说她不打算去看,她还有别的事,戏演完了他要来告诉她演的怎么样。他喜欢剧场,开始时早晨甜蜜的气息,沾了露珠的尘土,被人们踩踏的草和苔藓,拂晓时熄灭的火炬的烟味,人们吃力地爬上台阶,士兵和农夫们的声音从最上面传来,荣誉座位下面铺了地毯和垫子的是妇女们的包厢,笛声演奏的序曲突然响起,一切声音都静了下来,除了清晨的鸟鸣戏剧在黎明开始,打扮成有美丽头发的年轻人的神,向他母亲的坟墓上的火光致意,计划着报复咒骂他的密仪的底比斯国王。他年轻的声音,男孩想,是个训练有素的成人装出来的。他的狂女们胸脯扁平,用男孩的粗嗓子说话,但是他很快忘了这一点,被戏剧迷住了。黑头发的彭透斯咒骂着狂女和她们的密仪,神会杀了他,几个朋友在这之前描述着他的密谋。彭透斯的死法是人们能想出来的最吓人的一种,但是菲尼克斯保证这一幕不会演出来。当盲先知指责国王时,菲尼克斯低声说这个扮演老先知的和扮演年轻国王的是同一个演员。这就是悲剧演员的把戏,等彭透斯死了,这个演员就换上面具再演阿高厄王后。被监禁的神在火光和地震中冲出牢笼,舞台效果是雅典工匠做出来的。年轻的彭透斯走进门,被厄运冲昏头脑,否认神迹。拒绝承认神。他最后的机会没了,酒神对他施了致命的魔法,拿走了他的理智,他看见天上有两个太阳,认为他能移动高山,然后让嘲笑着的神把他打扮成女孩,去窥探密仪。老国王陷入痛苦中,合唱响起,信使带来了消息,彭透斯爬上一颗树窥探密仪,狂女们发现了他,在狂怒中把树连根拔起,他疯狂的母亲眼里看到的是一只小狮子,带领着她们把他撕成了碎片,全结束了,就像菲尼克斯说的,根本不用演出来。仅仅是复述就够让人受不了的了。阿高厄来了,信使高喊着,带着她杀死的战利品。她们身穿血红的袍子从入口处跑了进来,阿高厄王后像猎人般用长矛举着头颅,那是彭透斯的面具和假发里面塞上东西做的,往下滴着红色的液体,她带着吓人的疯狂的面具,有着忧愁的眉毛,注视着的眼睛和狂热的嘴,面具后面响起一个声音。听到这声音的时候,他仿佛也在天上看到两个太阳,他离舞台不远,他的目光锐利,虽然面具和假发把她隐藏的很好,但是面具下面的红发泄漏了她的秘密,他认出王后光着的胳膊,还有她的手镯。演员们在震惊和恐惧中给她让出舞台,观众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一开始就听出来的,这个看不出性别的男孩是个女人。谁?什么?孩子仿佛长久地独自一个人被留在寂静里。消息像野火般传递着,人们交换着眼神,女人们义愤填膺,咬牙切齿。,男人们的议论像潮水般从上面传来,荣誉座位上一片死寂。男孩坐在那儿,仿佛自己的头被挑在长矛上,他的母亲为这血腥的胜利摇晃着头发,作出狂喜的姿势,她仿佛和那可怕的面具融为一体了。他用指甲抓着身下的石凳上,吹笛手演奏着双重奏,她唱道:我的狩猎获得了伟大的成功让人们赞美我吧我成功的狩猎隔着两排座位,男孩看到他父亲绕过坐在身边的客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坟墓的诅咒,黑狗的血,胸口上扎着针的蜡人,都是密仪的一部分,这是赫卡特白日的诅咒,一个死亡的献祭。王后长矛上插着她儿子的头。周围的声音把他从噩梦中唤醒,人们像腐肉上的苍蝇般骚动起来,几乎盖住了演员的声音。他们对她议论纷纷,不是戏剧里的阿高厄王后,他们在谈论她本人,南方人说马其顿人是野蛮人,领主们,农夫们,士兵们都在谈论她。他们叫她女巫,女神也施魔法,但那是另一回事。他知道这声音是谁的,人们就像在警卫室谈论一个跟一大堆人上过床,生了私生子的农妇一样谈论她。菲尼克斯很痛苦,他是个坚定但不机灵的人,他一开始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奥林匹娅斯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毫无疑问,她是以此向酒神致敬,在被仪式上的酒神舞蹈弄的头晕脑涨之后。他伸出一只手抚慰着孩子。王后从迷狂中清醒过来,残酷的神现身了,结束了戏剧,颂歌响起神明的行为是多样的,他们做出许多料想不到的事情,凡是我们所期望的往往不能实现,而我们不期望的,神明却有办法,这件事就是这样结局。戏剧结束了,但是没人起立,她要干什么?在跟随其他人退场前她向剧场里的狄奥尼索斯像致意,看上去她不会回来了。高处座位上不知姓名的人们对她吹着口哨。主角回过神接受喝彩,他状态不佳,怪事压在心头,不管怎么说他处理的还好。男孩站了起来,没看菲尼克斯,仰起下巴,直视前方,他穿过逗留不去的人群,在入口处他转过头,看了看菲尼克斯的脸,然后说,“她表现的比演员好。”“是的,神启示了她。她是为了愉悦神才这么做的,这样的奉献是可以愉悦迪奥尼索斯的。”他们来到剧院外的广场上,叽叽喳喳交谈着的妇女们正要回家,男人三五成群地站着,不远处站着一群艺妓,她们来自以弗所和克林斯,收费高昂,为派拉的军官服务。一个用甜腻的声音说,“可怜的小伙子,你看他多难过。”男孩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他们挤出了人流,菲尼克斯刚松了口气,却发现他不见了,但是不是,他在20码外,在一伙聊天的人附近,菲尼克斯听到他们的哄笑声,他跑上前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说出最后一句话的人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但是另一个背对这男孩的人,感到腰带上被猛扯了一下,他只来得及推开男孩的胳膊,说话的人左肋上挨了一刀,没扎进肚子。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围观的人没反应过来。人群僵在那里,血从被刺伤的人腿上流下来,在认出男孩是谁之前抓着他的匕首的主人,茫然地望着他手里血污的武器,菲尼克斯站在男孩身后扶着他的肩膀,男孩盯着受伤的人的脸,发现这是他认识的人,这个流血的人在惊愕和疼痛中回望着他,惊讶地认出了他。人们屏住呼吸,在任何人发话前,菲尼克斯像在战场上般举起手,他的脸像愤怒的公牛,人们几乎认不出他了。“你们最好在这件事情上都闭嘴。”他拉着男孩,领着他离开了。不知道还有哪儿可以把他藏起来,他把他带到自己在城里的房子里。小房子充满旧木头,旧书卷,旧寝具,还有菲尼克斯抹在他膝盖上的油膏的令人透不过气的味道,把脸埋在在床上红蓝相间的毯子里,男孩一声不吭地躺着。菲尼克斯抚摸着他的肩膀和头发,在他痉挛地哭起来的时候把他搂在怀里。“一个下流家伙,宰了他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没有体面人会容忍这个,一个不信神的混蛋嘲笑一个——,好了,我的阿基里斯,别哭了,那个家伙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如果他知道好歹就会闭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男孩哽咽着伏在菲尼克斯的肩膀上,“他曾对我鞠躬。”“忘了这些,你会好起来的。”一阵停顿,“他不是对我说的,他不知道我在那儿。”“谁需要这样的朋友。”“他不知道我在那儿。”“你也不知道会听到什么。”慢慢地,带着谨慎的礼貌,男孩放松下来,脸向下躺着。过了一会他坐了起来,用手揉着眼睛,菲尼克斯在水罐里沾湿一条毛巾替他擦净脸,他看着他说,谢谢菲尼克斯从枕头箱里拿出他最好的银杯子,还有早餐剩下的酒。男孩大口喝着,酒顺着他脸和脖子上流下来。过了一小会儿他说,“他侮辱我的家人,但是他不是故意的。”他摇着头发,扯下滚皱的衬衫,系好凉鞋带。“谢谢你的招待,我要去骑马。”“现在就去可不是好主意,你还没吃早餐。”“我不饿,谢谢,再见。”“等等,我换上衣服跟你一块去。”“不,我要一个人去。”“别去了,我们做点别的吧,读点书,或散散步。”“让我去。”菲尼克斯像个吓坏的孩子般缩回了手过一会儿他发现男孩的骑马靴不见了,还有他的小马和标枪。菲尼克斯急忙打听他的去处,有人看见他骑马前往奥林匹斯山了。还有几个小时才到正午,菲尼克斯等着他回来,听着人们议论王后作这件古怪的事,埃皮罗斯人打娘胎出来就这样,但是在马其顿这可不是好事。国王对客人尽量摆出好面孔,对悲剧作家尼坡特勒莫斯也尽量彬彬有礼。还有小亚力山大哪去了?“啊,出去骑马了。”菲尼克斯回答,藏起他逐渐加深的恐惧感,他干了什么蠢事?让这男孩子像大人那样自己出去。跟着他也没用,在广袤的奥林匹斯山脉,两只军队都可以互相躲藏,这里有深不见底的悬崖,野猪,狼,豹子,甚至狮子。太阳开始西沉,东方山坡下的第安城沉入暮色中,云雾缭绕着若隐若现的峰峦。菲尼克斯骑着马四处寻找,在一颗神圣的橡树下他向晚霞中的山峰,神王宙斯的宝座伸出双臂。他流着泪祈祷着,许下种种誓言,夜晚降临的时候他就瞒不住了人们了。奥林匹斯山巨大的阴影横贯海岸线,遮挡着反射在海面上的余晖,黄昏降临在橡树林里,树林深处已经一团漆黑,有什么人走来。他在马背上倾身看着,他僵硬的关节隐隐作痛,他策马向前察看。男孩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牵着小马,那畜牲累的脱了相,垂着头走在旁边。边走边啄食青草。他们走下山坡,男孩看到菲尼克斯的时候,他举手致意,但是什么也没说。他的标枪捆在马鞍上,小马像个同谋者般贴着他的脸颊。他的衣服全破了,他的膝盖擦伤了,满身泥土,四肢满是擦伤,他看上去比早上瘦了不少。衬衣前面满是血迹,他沉着地从树林中走出来,他眼窝深陷,瞳孔扩大,脚步轻飘飘的,带着非人世的安静平和。菲尼克斯在他身边下了马,抓住他,责备着,提着问题,男孩用手摸着小马的鼻子说,“它的腿要瘸了。”“我一路赶来这里,快疯了,你干什么了?你哪里流血了?你去哪了?”“我没流血。”他伸出在溪水里洗过的手。指甲里还有血迹,他盯着菲尼克斯的眼睛,却什么也没泄漏。“我建了一个祭坛,我向宙斯奉献了牺牲。”他抬起头,前额在乱蓬蓬的金发下苍白的近乎透明,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眼窝深陷,“我向天神奉献了牺牲,然后他对我说话了,他对我说话了。”3阿格劳斯国王的书房比珀尔修斯房间还要豪华,他在这里接待被他的友好态度和贵重礼物招徕的哲学家和诗人们。阿迦同和欧里匹得斯曾坐在那张埃及运来的斯芬克斯椅子上。[阿加同是出现在柏拉图的会饮篇里,为自己的剧作获奖,宴请苏格拉底,阿里斯托芬和其他名流的戏剧家。他是仅此于三大悲喜剧作家的,轴心时代重要剧作家]里面的墙上的壁画,是环绕着阿波罗歌唱的缪斯女神们,演奏着竖琴的阿波罗高深莫测的目光俯瞰着放满珍贵的手稿和卷轴的书架。书皮镀了金,镶嵌着珠宝,象牙叶子,条纹玛瑙,丝绸的流苏,代代相传。即使在打仗的时候都有训练有素的奴隶看管这些珍宝。谁也不读这些书,它们太贵重了,真的书都在图书馆里。那儿有尊精致的赫尔莫斯铜像,是在雅典城的最后的好时光结束前买来的。两盏灯座铸成交织的桂树的灯立在镶金嵌宝的书桌旁。这一切从阿格莱斯的时代起就没什么变化。但是最里面有着壁画的读书室被卷轴和书架吞没,塞满公文,长榻和桌子让位给小书桌,首席秘书在那里处理每日的信件。这是个明朗寒冷的春日,刮着东北风。窗板关好以防书被风吹散。一束暗淡的阳光冷淡地射进来,首席秘书在斗篷里藏了块热砖头取暖。国王悠闲地坐着,他刚从色雷斯战场上回来,在那儿渡过的严冬让他觉得他的宫殿简直是锡里巴斯了他的权力沿着达达尼尔海峡的古老的商路延伸着,他在全希腊的咽喉要道上建起殖民地,从雅典手里夺走部落盟友,包围她的同盟城市,那些南方人抱怨他违反了冬天休战的古老法律,冬天连熊都冬眠。他坐在桌子后面,用他常年执辔持矛而晒黑的粗糙的手拿着一只银笔剔牙,矮凳上坐着的奴隶在膝盖上放着小桌子,等着他口授给赛萨利领主的信。他已经想到怎么办了。南方出的事让他赶了回来。他总算是回来了。在德尔菲,不虔诚的菲坎人像疯狗般互相撕咬,因战争和罪恶消耗殆尽。他们融化神庙的黄金铸币付款给士兵。现在远射手阿波罗的怒火追逐着他们。他知道怎么等待时机。有一天他们连神圣的三角架都会融了换钱,阿波罗已经用地震惩罚他们。然后爆发了恐慌,激烈的互相指责,流放,酷刑。被遗弃的领袖和他残余的力量占据了德莫比利[温泉关]的要塞,一个陷入绝望,很好对付的人。他已经从雅典附近撤回一只警卫部队。虽然他们是菲坎人的盟友。他担心会被那些争权夺势的派系出卖。很快他就不行了。列奥尼达国王已经一只脚跨进坟墓了,菲利浦想。“告诉斯巴达人,告诉他们十年之内全希腊都会服从我的统治,因为城邦和城邦之间充满欺骗,人们之间也一样。他们已经忘记你曾给他们带来过什么,嫉妒和贪婪会替我征服他们。他们会跟随我,并因此得到新生。在我的领导下他们将重获尊严,他们将转向我乞求我的带领,他们的儿子将臣服我的儿子。”结束语让他想起他派人去叫他儿子好半天了,人们找到他他就会来的。十岁的孩子不大可能坐着不动。菲利普的思绪回到他的信上,他还没完成,就听见门外他儿子的声音,跟卫士们打着招呼。这孩子记得多少人的名字?几十?几百?这个才在卫队里呆了五天的家伙的名字他也记得?高大的门扉打开了,站在那儿显的他很小。他赤脚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他的胳膊收在斗篷里,不是为了取暖,而是表达恭敬的斯巴达姿势,是列昂尼达教他的。在屋子里的苍白的书呆子中间,这对父子就像闯进了家养畜群的野兽。男孩的皮肤晒成橄榄色,蓬乱的金发让阿格劳斯国王的镀金财宝都黯然失色,他的土布衣服,多次浆洗而变软发旧,却很合身,他的灰眼睛反射着冷冷的阳光,满含着自己的念头。“进来,亚力山大。”他已进来了,菲利普用刚能听到的声音说,对他迟疑感到愤怒。亚历山大走上前来,注意到自己像个仆人般被晾在一边,门外的风吹着他的脸,皮肤更加白的透明。他在门口时就在想,那个新来的的卫士保森尼阿斯,长的正是他父亲喜欢的那种脸,一段时间不会有新女孩了。他走向桌边等待着,保持着手敛在斗篷里的斯巴达姿势,但是列昂尼达始终也没让他养成在年长者发话前别出声的习惯。菲利普看着他坚定的眼睛,感到一阵熟悉的痛楚,仇恨倒会让他舒服些。他曾在为达目的不惜一死的人眼中见到过这种神情,不是挑战,而是内心深处的东西。“我如何承受这些,每次我转过身她都会毒害他,她偷走了我的儿子。”亚历山大本想跟父亲打听色雷斯战场的事儿,却改了主意。他早晚会知道,虽然不是现在。菲利普让秘书离开,让那男孩坐在矮凳上。他坐在那红羊皮垫子上,一副马上要走的样子。仇恨比爱更容易蒙蔽人的双眼,以为他在希腊城市的代理人都被收买了,让菲利普的敌人很高兴。虽然为他效劳不会损失什么,有些人从他身上却什么也别想得到,他们不是一开始被争取过去的么?“看这儿,”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团乱糟糟的皮革条,“你猜猜这是什么?”男孩翻动着那团东西,当凌乱的皮条渐渐被整理好后,他脸上显出严肃的愉悦。“这是带背带的猎袋,是挂在腰上的,从这儿。这东西是谁做的?”猎袋用金线缝就,模仿着一头雄鹿的外形。菲利普说,“这是一个色雷斯首领的,但是他是从草原上的斯基泰人那儿搞来的。”亚历山大注视着这个克莫安荒野里的战利品,想着伊斯特河外无尽的草原,坟墓里的国王们被殉葬的骑手环绕。人和马群在寒冷的空气中渐渐远去。他想知道更多,最后他问了所有攒着的问题,他们谈了一会。“试试它,我替你买下的。别跑太远,雅典使节就快来了。”背带垂在孩子的大腿上,他用手抓着,“是来签和约的么?”“是的,他们要求安全保障,但是没等到信使就赶来了,看来是很着急。”“道路状况很坏。”“是的,他们要等雪化才能到。他们到的时候你可以在一边听着。这是件严肃的事情,你可以看看我是怎么处理事务的。”“我会待在派拉附近,我会来的。”“最后我们会谈出个结果的,我拿下奥林诺斯是捅了他们的马蜂窝,去年半年他们都在收买南方的城邦,试图建立反对我的联盟。结果除了脚上的尘土什么也没得到。”“也不是一个盟邦都没找到,但是人们互相猜疑,有些可靠的人信赖我,我会回报他们的信赖的。”男孩精致的眉毛皱了起来,勾勒出他深深的眼窝。“斯巴达人也不想战斗么?”“在雅典人的指挥下?他们不会干的。他们一肚子埋怨,不会参加。”他自己笑了起来,“而且他们也不是那个流着眼泪捶胸顿足,像个被坑了一枚小钱,在市场上大哭大闹的女人般的耍嘴皮子的好听众。”“当阿里斯特德莫斯带着伊阿特科的赎金回来的时候,”他说,“他认为雅典人会投和平票。”菲利普对这样的问题已经见怪不怪。“是的,为了让他们放心,我让伊阿克斯先回去再付赎金。不管怎样派使者来吧,如果他们以为他们能把福克斯或是色雷斯拉进他们的盟约,他们就是群蠢货。但是这样更好,他们投票的时候我可以行动了,别妨碍敌人浪费时间,伊阿克斯会做我的信使,阿里斯特德莫斯也是。他们不会带来损害的。”“他在这儿的时候,在晚餐上背诵荷马,阿基里斯和海克特的决斗,但是他太老了。”“我们都会老的。哦,菲勒克里特斯也会来,”他没浪费时间解释这是他在雅典的主要代理人。这男孩应该知道了。“他会得到相同的待遇,被人看出来可不好,他们一共有十个人。”十个?男孩瞪大眼睛说,“为什么?他们全要发表演说么?”“哦,他们需要互相监视,是的,他们都会发言,哪个被跳过去都会不高兴。最好他们事商量好说什么,当场滑稽戏看吧,德莫斯提尼也会来。”男孩像条听有人叫他去散步的小狗般竖起耳朵。菲利普看着他容光焕发的脸,他的敌人对他儿子来说都是英雄?亚历山大想象着荷马的战士们的雄辩,他在心里把德莫科里特想象成一个又高又黑的人,就像赫克托尔,有着青铜般的嗓子和闪亮的眼睛。“他勇敢么?像那些在马拉松的人一样?”菲利普觉得这个问题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想都没想,他酸溜溜地在黑胡子下面笑着。“自己看然后猜。但别当着他的面问他。”红晕慢慢浮上男孩的脸,他的嘴唇紧闭,什么也没说。生气的时候他看上去更像他母亲,菲利普想,“你怎么,”他不耐烦地说,“别人开个玩笑,你却像个小丫头似的小心眼。”“他怎么可以,”男孩想,“说我像个小丫头。”他的手紧紧抓着背带,金箔陷进肉里。菲利普想,这下又搞砸了,他在心里诅咒着他妻子,他儿子,他自己。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他说,“我们俩都得自己看,我不比你了解他。”这是假话。通过代理人的报告,他就像和这个人生活了好多年般熟悉他。觉得自己被错待,他有点恶毒,让这男孩爱怎样就怎样吧,还有他的满心期待。几天后他又派人叫他。“他们晚上就到了,”菲利普说,“他们会休息到早晨,午餐后我会见他们。晚上会有场宴会,时间不够他们展示夸夸其谈了,你要穿好点。”他母亲收着他最好的衣服,他在她的房间里找到她,她正给她兄弟写信,抱怨她丈夫。她自己擅长书写,有些事情是不能托给文书。他进来的时候她合上卷轴,把他抱在怀里“我要穿好点,”他说,“好迎接雅典的使节,我要那件蓝的。”“我知道什么适合你,宝贝。”“不,那件穿了去见雅典人很适合,我要穿那件蓝的。”“嗒-嗒,我遵从殿下的命令,那件蓝的好了,还有胸针……”“不,除了戒指,在雅典只有女人才带珠宝。”“但是亲爱的,他们只是使节罢了。”“不,母亲,他们觉得珠宝很野蛮,我不会带的。”最近她开始听到他用这种新腔调说话,这使她很高兴,她从未想过这腔调可以用来反对她。“你会像个男人的,”她坐在原地,靠在他身上看着他。她抚摸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来的正好,你看上去像山里的狮子般野蛮,我得自己打理这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他对菲尼克斯说,“我想晚点睡,好去看雅典来的人。”菲尼克斯厌恶地看着外面低垂的夜幕。“你想看什么,”他嘟囔着,“一伙斗篷上的帽子拉下来的人,今晚这样的雾,连仆人和主人都分不清。”“没关系,我要看。”夜晚寒冷而潮湿,雨水沙沙滴落在湖面上,青蛙吵个不停。湖岸上笼罩着浓雾。在派拉的街头,横流的污水冲刷着堆积数日的垃圾流进雨水积成的水塘。亚历山大站在菲尼克斯的房间的窗前,他去叫他起来,他自己已经穿上骑马靴和斗篷,菲尼克斯坐在油灯旁边偎着火盆看书,好像还有整夜好等。“看,骑手们的火把已经到转弯处了。”“好了,你现在可以看他们了,到时候我会到外面去,还得等一会儿呢。”“雨下的很大,我们去打仗的话你怎么办?”“我不参加,阿基里斯,别忘了菲尼克斯在火边有张床。”“我为你照亮吧,如果你不着急的话。你还没穿上靴子呢。”他向窗外望去,夜色笼罩着浓雾,火把像一串石头上爬行的蠕虫。“好了,好了,还得好半天呢。”“他是要跟他们签盟约,还是在做好准备前让他们麻痹大意,像对奥林诺斯那样。”菲尼克斯把书放在腿上,“阿基里斯,亲爱的孩子,”他换上哄慰的腔调,“对你可敬的父亲佩流斯国王公正些吧。”不久前他梦见自己在舞台上领导合唱队,悲剧只写好了一页,其余的还在蜡板上,而且潦草不堪,是因为他请求诗人修改了结尾。但是当他回忆台词的时候,只记住了要哭。“是奥林诺斯违背了约定。他们和雅典结盟反对他,所有的人都知道条约破坏者是叛徒。”“那些骑兵军官们在战场上抛下自己士兵,”男孩抬高了嗓子,“他收买他们这么做的。”“这行为救了很多人的命。”““他们成了奴隶,换上我宁愿去死。“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就没有奴隶了。”“我永远也不会用叛徒,永远,等我当上国王。他们来找我的话会杀了他们。不管他们是要出卖谁。就算是我最大的敌人,我也会给他送去他们的脑袋。我像讨厌死亡一样讨厌叛徒。这个菲拉克里特斯就是个叛徒。”“虽然如此,他做的很好,你父亲对还是雅典人有好感的。”“如果他们听他吩咐的话”“好了。雅典人怀疑他要当盟主,当斯巴达在我父亲还活着的那个年代征服他们之前,他们是希腊的盟主。你自己知道这段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阿加门农国王,希腊曾经有战时领袖,一个城邦或一个君主,否则主人向谁呼吁惩罚特洛伊,谁阻挡薛西斯的入侵?只有现在他们像狗一样互相咬,没有主心骨。”“你好象认为他们配不上领导权,他们怎会那么容易改变?”两代人耗尽在战场上,他们的精华丧失殆尽。在我看来,雅典人和斯巴达人都受到了阿波罗的诅咒。自从他们往菲坎派了雇佣兵。他们知道付给他们的黄金是哪来的。不管黄金最后用到哪里,都带来了死亡和毁灭,灾难现在还看不到尽头。现在你父亲得到了神的眷顾,看他多么一帆风顺。希腊人都在议论,谁将握着领袖的权杖,这权杖最终会是你的。“我宁愿,”男孩说,“哦,看,他们越过圣林了,几乎到城里了,快点,我们走吧。”他们在泥泞的院子里骑行时,菲尼克斯说,“戴好你的兜帽,当他们在会见室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想让他们认出,你曾像个乡巴老似的在街上盯着他们看吧。你想从这次出行中得到什么我可猜不出来。”骑手们几乎烧尽的火把随着骡子的步伐晃动着,护送使节的人里有安提帕特罗斯,虽然他跟其他人一样全身裹的严严的,亚历山大还是认出这个将军的大块头和满脸胡子。刚从色雷斯回来,他觉得这是个温暖的夜晚。另一个一定是菲勒克特拉,身体在披肩里看不出形状,眼睛从斗篷的缝隙里窥探着。跟在后面,他认出了阿里斯特得莫斯。他用眼睛扫过这一行人,多数人在马背上向前探着头,留心着马匹在淤泥中的步伐,队列的末尾,有个体格健壮的人像士兵般笔直地骑在马背上。他留着短须,既不年轻也不老,火光照亮了他鲁莽瘦削的侧影。他走过去的时候,男孩在后面盯着他看,把那张脸跟他想象中的比较着。伟大的赫克托尔在阿基里斯准备好之前是不会变老的。德莫斯提尼在第一缕晨光照亮王宫的客房时就醒来了。他把头抬起一点四下看着,房间很华丽,有着绿色大理石地板,门口有壁柱,窗户镀了金。放衣服的矮凳镶嵌了象牙,夜壶是意大利的,醒目地搁了个花环。雨停了,但是风很凉。他裹了三条毯子还觉的冷。需要方便把他弄醒了,但是那夜壶在房间的一端,地板冰凉,他难过地犹豫着,喉间升起一股苦味。骑马时就感觉到不舒服,现在他额头发热。他想念着在雅典的舒适的房子,在那儿,基诺斯,他的波斯奴隶,会多拿几条毯子来,会给他拿来夜壶,还有调了蜂蜜的牛奶酒来滋润他的嗓子。现在他就像伟大的欧里庇得斯临终前那样,在野蛮的奢华中病卧在床。他将是这野蛮国土的下一个牺牲品么?那盗贼头子和暴君,像只秃鹫般盘旋在整个希腊上空,准备冲向任何出了差错的城邦。都快大难临头了,他们却为了蝇头小利或小恩小怨争斗不休,辱骂警告他们的明智之士。今天他要和这个大僭主面对面了,他的鼻子却发酸。在船上,在路上,他一遍遍研究着他的演说。为了发言顺序他们在路上争论不休,最后决定按年龄顺序。当其他人争着夸大自己的年龄的时候,他表示愿意最后发言。真不敢相信他们瞎到看不见自己被出卖了。在最后的名单写好前,他看到了他面临的麻烦。他的目光从远处的夜壶,移到了旁边的床上。他的室友埃斯切尼,正仰面朝天,呼呼大睡。他太高了,床单几乎盖不住他,从宽阔的胸膛里发出洪亮的鼾声。他醒过来后就会跑到窗边做他的慢声练习,这是他在剧场里养成的习惯。他这声音比军营里的号子还难听。他是第九个发言者,德莫斯提尼排在最后。他感到埃着他不是什么好事。他能说会道,在法庭里这是无价之宝,但是很多要点已经被前面的演说者说完了,他必须接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的腔,他深沉的声音和把握时机能力,他那可以说个半天不停,用不着手稿的演员的记忆力,还有不公正的诸神的礼物,即席演说的能力。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个被吝啬的校长父亲养大的人,靠抄书得到微薄的薪水,他母亲是什么不合法的外国宗教的女祭司。他以为他是谁?在公民大会上昂首阔步,在雄辩术学校里教出来的人中间趾高气扬。他肯定是个腐败分子,但是现在人人都谈论他的节制,他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被毁灭的贵族门第——这当然是瞎编——他在尤卑亚的服役纪录,还有他出使的时候乏味的言谈。一阵尖叫着的狂风刮过床头,德莫斯提尼用毯子裹紧自己的瘦弱身躯,痛苦地想起昨夜他抱怨大理石地板的时候,埃斯切尼回答,“我以为因为你的北方血统,你不会在乎呢。”很多年没人提他祖父和他那斯基泰人的祖母的婚姻了*,他父亲的钱换来了他的公民身份。他以为人们都忘了。把冻得冰凉的鼻头对准那熟睡的人,暂时把对夜壶的迫切需要放在一边,他满怀恶意地嘀咕着,“你是个门房,而我是个学者,你只是个打杂的,而我登堂入室,你是个三流演员,我却是第一流的。他并未真的见过埃斯切尼表演,但是他随着心愿加上,你被人轰下台,我嘘过你。”. [*普鲁塔克《名人传》:演说家埃斯切尼说他的母亲,是个基隆人的后代,他因为被指控叛国罪逃离家乡,因此是个野蛮人妇女。我不能肯定他说的是真的,还是诽谤中伤她。]大理石踩在脚下就像绿色的冰,尿液在空气中冒着热气,他的床已经冷了,他现在只能穿上衣服,活动着保持血液流通。如果基诺斯在这儿该多好。议会催促他们上路,其他人愚蠢地减免掉仆役,他们对心怀敌意的演说家来说比一千个词汇还有价值,要是他带来一个多好。苍白的太阳升起来,风小些了,外面比这大理石墓穴要暖和些。王宫花园里空无一人,只有个奴隶男孩在游荡。他要带上卷轴,再复习一遍演说。在这儿练习会吵醒埃斯切尼,他会对他需要打草稿大惊小怪,会对他吹嘘自己背的多快。除了奴隶,房子里的人还都没起床。他打量着他们,寻找希腊人。奥林诺斯的围城中许多雅典人作了战俘,所有的信使都在尽可能筹划赎金。他会想法赎出他找到的任何人,哪怕要用他自己的钱。在寒冷中,在这傲慢无礼的宫廷中,他回忆着雅典来温暖他的心。他有着被娇惯的童年和悲惨的少年时代。他的富商父亲早早故去,把他留给恶劣的监护人,他是个不起眼的小家伙,引不起别人的兴趣,却有求必应,在男孩的健身房里这尽人皆知,肮脏的外号*跟随了他多年。他知道他的监护人侵夺他的财产,却没人在法庭上替他出头。他只好用自己紧张的口吃的声音辩护。他私下里刻苦训练,模仿演员和演说家,但是他的诉讼胜利后,三分之二的钱都被花光了。他靠唯一的本事谋生,靠这方式赚钱并不可敬,但是最后他获得巨大的成功,皮尼克斯山上的群众仿佛化身为他声音的回响。这些年来,他用雅典人的骄傲武装他自己伤痕累累的傲慢,雅典会重新挺立,这也是他的胜利,直到时间的尽头。[*普鲁塔克:他生来瘦弱多病,因此获得一个外号叫巴塔卢斯,说是男孩们用来形容他的长相。巴塔卢斯据说是个瘦弱的笛手,安提封写过一出嘲笑他的戏剧。另一些人说巴塔卢斯是个打油诗和祝酒歌作家,看上去那个时候的雅典人叫身体某部分有缺陷的人巴塔卢斯。但是还有个名字叫阿各斯,据说是因为他的举止野蛮恶毒送给他的外号。阿各斯是蛇的文学名字,或是因为他令人不快的说话方式。阿各斯曾经是个写诗写的很坏的作家的名字。依据柏拉图的说法,是用来代指坏作家的。]他恨许多人,有时有很好的理由,另一些是出于嫉妒。但是所有人中他最恨的是这傲慢宫廷里那个还未见面的人,那个把雅典降为附庸城市的马其顿暴君。在走廊里,一个蓝色纹身的奴隶正擦洗地板。作为一个雅典人高于任何种族的感觉,现在也支撑着他。菲利浦国王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要让这个人哑口无言,像在法庭上那样,他对他的同事保证过。如果他们能反抗国王,就没必要派什么使节了。虽然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但是从他过去的行为看,他的宽容只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他挑动各城邦,各派系争斗的老把戏。他善待雅典的敌人,引诱或摧毁她的朋友。导言很完美,但是他想加入一段掌故,还得润色一下,他要让其他信使和国王一样印象深刻,不管怎样他会出版的。院子刮着过堂风,矮墙上垂下一条玫瑰树光秃秃的树枝,远处的天际是一片蓝白色的山脉,延伸着深深的峡谷,覆盖着毛皮般浓密的森林。两个没穿斗篷的男孩跑过,隔着矮墙用野蛮的语言互相打着招呼。用胳膊敲打着胸口,跺着脚,绝望地期待着他的嗓子能好受点。他不情愿地承认马其顿人很坚强,包括那奴隶男孩,他正抚摸着那嫩枝,穿着一件单衣坐在矮墙上,他的主人起码该让他穿鞋。工作,工作,他打开第二段的卷轴。走动着取暖,开始背诵,试着各种方式,音调连接起伏,充满说服力,每句话都有完整逻辑。需要回应的感叹句要尽量简短,看着卷轴他很不满意,只有充分练习他才能达到状态。“这就是,”他着对空气说,“这就是我的城邦对你父亲的慷慨帮助,但是我说的这些都在你出生前,你没印象,让我说说你自己得到的好处。”他停住了,这一点菲利浦会有所怀疑。“你年长的亲戚会证实我的话。在你的父亲阿米塔斯和你叔叔亚利山大去世后,你的长兄派第格拉和你自己还是孩子,你们的母亲欧律迪克被所谓的朋友背叛,被流放的保森尼阿斯回来争夺王位,”走动和演说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知道那个奴隶男孩跳下矮墙走到他身后,有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那饱受嘲笑的年代,他转过身以为会看到咧嘴傻笑,却看到这男孩庄重坦诚的脸和清澈的灰眼睛,他一定是被高贵的手势和富有韵律的声调迷住了,就像被牧羊人的笛子迷住的动物。他在家练习的时候,路过的奴隶往往就是这样。“因此,我们的将军伊菲克拉特介入这些事,你的母亲欧律迪克派人找他来,在场的人都看见,她把你的长兄派第格拉交在他手上,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坐在她膝盖上。‘这些孤儿的父亲,’她说,‘当他活着的时候,待你如同己出。’”他停下来,男孩的注视在背后刺痛了他,像个江湖骗子般被这个淘气的乡下孩子注视真是恼人,他像赶开小狗似的作了个走开的手势。男孩后退几步,站在那儿看了看,他的头抬起来一点,用带着马其顿口音的希腊语,他说,“继续讲吧。”德莫斯提尼开始了。曾经在上千人前演说,现在这一个听众却让他不安,更有甚者,这是什么意思?虽然穿的像个奴隶,但这男孩绝不可能是个园丁。谁派他来的,为什么?更仔细地看去,他非常整洁,甚至他的头发。这意味着什么很明显,这是个娈童,毫无疑问是来办什么密差的。他在听什么?德莫提尼没白在密谋里活了三十年。他的脑筋转动着,一时间想到大量可能,是某个菲利浦的人想先认识一下他?这么小男孩做间谍不大可能,还有什么可能?是来传口信的?他们十个人中肯定有人被菲利浦收买了。一路上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翻腾,开始他怀疑菲勒克拉特,他哪儿搞到钱买那栋大房子,给他儿子买赛马?他们接近马其顿的时候他又改了主意。“那是什么?”男孩问。他认识到在他全神贯注地想自己的事情的时候,他正被观察着。一股无名火在心头升起,缓慢而清晰地,用在厨房里对外国奴隶说话用那种希腊语,他说,“你想要什么?你在找人?找谁?”男孩抬起头,开始说话。是准确的希腊语,也不带那样的口音了,他说,“你能告诉我,德莫斯提尼在么?”他自己也不肯承认被冒犯了。他习惯的谨慎让他说,“我们都是使节,你想从他那儿知道什么?”“没什么,”男孩说,对询问的口吻无动于衷。“我只想看看他什么样。”藏头露尾好像是打听不出什么,“我就是,你要对我说什么?”男孩像听到成人开玩笑般礼貌地微笑着,“我知道哪个是他,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这里水很深。一个无价的秘密唾手可得。他本能地看着他,这房子里可能到处是耳目,他没人帮忙,拽住这男孩会捅了马蜂窝。在雅典,他都是站在刑台前,按法律规定询问奴隶,有些东西比他们的主人更令他们害怕,他们从不敢反抗,有些人就像这个这么年轻,一个人在提起诉讼时可不能心软。在这儿,他在野蛮人中间,手头没有法律支持,他只能尽力而为正在这时,客房的窗子里传出一阵低沉的,富有旋律的声音,埃斯切尼站立着,上半身裸露,他宽阔的胸膛扩张着,男孩听到声音转过身,喊道,“他在这儿。”德莫斯提尼的第一个感受是盲目的愤怒,他嫉妒的几乎要冒烟了,但是必须冷静,必须思考,一步步来。对了,这叛徒,埃斯切尼,他就知道是他,但是他必须有证据。“那是阿特米德斯的儿子埃斯切尼,”他说,“一个不久前还受雇演出的家伙,那是演员的日常练习,会客室里的每个人都会告诉你他是谁,如果想的话就去问吧。”男孩的视线慢慢地在这两个男人间移动着,他的脸变的通红,他默不做声了。“现在,”德莫斯提尼想,“我要知道他的目的,”虽然在考虑下一步的行动,一个想法却抑制不住地涌入脑海。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他脸上的红晕就像对着阳光的装在雪花膏石杯里的酒。欲望涌了上来,打扰着思考,等等,等等,现在的要紧事是保持清醒,等他找出谁是这男孩的主人,他会把他买下来,基诺斯很久前就不再漂亮了,只是很有用,一个能照顾他的,可靠的人……这太傻了,他要搞清第一个疑问,德莫斯提尼尖刻地说,“现在跟我说实话,别撒谎,你想从埃斯切尼那儿打听什么?来吧,说吧,我已经知道不少了。”他停顿的太久了,男孩已经恢复了常态,他看上去很傲慢,“我不认为你知道。”“你要给阿斯切尼传什么话,告诉我,别撒谎。”“我为什么要撒谎,我又不怕你。”“我们走着瞧,你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没什么,你也一样。”你真是个粗鲁的男孩,我想你被惯坏了。为了满足自己他继续着。男孩看出了他的意图,“再见,”他匆匆地说。“这可不行,等等,我说完话之前别走开,你的主人叫什么?”冷冷的,带着一丝讥笑,男孩看着他,“亚历山大。”德莫斯提尼皱着眉头,这名字好像是马其顿贵族家的小儿子常用的,男孩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还有诸神。”“你在浪费时间,”德莫斯提尼说,他更喜欢这男孩了,“别走开,过来。”男孩转身的时候他抓住了他的手腕,男孩没挣扎,他瞪着他,他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窝里张的大大的,瞳孔眯了起来,用希腊语他缓缓地说,“把你的手拿开,否则你就死定了,我告诉你。”德莫斯提尼放开了他,一个吓人的,邪恶的男孩,很明显是什么大贵族的宠儿。他的威胁不算什么,但是这里是马其顿。被放开的男孩还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脸思考着。他的脊背上窜上一股冷气,胃里翻江倒海,他想到了伏击,毒药,床上的刀子。男孩一动不动地站着瞧着他,然后转身走开,翻过矮墙离开了。从窗子里传来阿斯切尼忽高忽低的声音,为了效果作出来的高音,可疑,只是可疑,没抓住把柄,喉咙的不适感爬上了鼻子,他打了个大喷嚏,他应该喝些汤药,要是这儿的傻瓜会做的话。从前他就多少次说过,马其顿是个连个奴隶都管教不好的国家。奥林匹娅斯坐在她刻着玫瑰和棕榈图案的镀金椅子上,正午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把房间晒得暖洋洋的,光斑在地板上跳动着。她的脚凳上坐着她儿子,他还在咬牙切齿,但是已经不那么愤怒了,她梳着他的头发。“你的头发打结了,亲爱的。”“你可以把它们梳开。”“你怎么穿的破破烂烂的,你想看上去像个奴隶么?我不看着你的话你是不是要生虱子了。好了,吻吻我,然后就去吧。别用脏手碰我的衣服,多利斯,烙铁呢。”“还太热,夫人,还嘶嘶作响呢。”“母亲,别这么做,其他男孩都没这么做。”‘你怎么啦,你不想为了我看上去漂亮么?”“来了,夫人,现在不会把头发弄焦了。”“最好不要,别乱动,我做的比理发师好,没人会发觉这不是天生的。”“但是他们每天都看到我,所有人除了……”“坐好,会烫到你的,你在说什么?”“没什么,我在想那些使节,我还是戴那珠宝好了,你是对的,用不着为了那些雅典人装朴素。”“当然不,我们现在就找,还有腰带和衣服。”“而且父亲自己也戴珠宝。”“哦,是的,你戴比他好看多了。”“我刚才碰到阿里斯特德莫斯,他说我长了这么多,他都不认得我了。”“一个可爱的人,我们要招待他,我们自己。”“他要离开了,但是他介绍了另一个人,一个演员,我喜欢他,他叫埃斯切尼,他逗我笑。”“我们也招待他好了。他是个绅士么”“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这不重要,他告诉我剧场的事,他们怎么旅行,他们怎么丢下一个不好相处的人。”“你要小心这些人,我希望你别说轻率的话。”“哦,不,我问了主战派和主和派的事,他是主战派,我想,但是我们不像他想的那样,我们相处的很好。”“别让那些人有机会吹牛说你认识他们。”“他不会的。”“你什么意思,你和他又不熟。”“不,当然不,我们只聊了几句。”她把他的头向后托着,整理他额前的卷发,她的手抚过他的嘴的时候她吻了他,这时门上响起一声敲击。“夫人,国王派我来通知你,信使们都到了,他要王子去见他。”“说他会去的,”她一绺绺地整理他的头发,看着他,他的指甲剪过了,他刚洗过澡,他镶着金钉的凉鞋穿好了,她给他准备了件深红色的衬衣,有她自己亲手绣的几种颜色的镶边,一件从肩膀披下来的红斗篷,和一枚黄金胸饰。他穿上衬衣的时候,她在他腰上系上一条金丝腰带。她从容不迫,时间还早,让菲利浦等着吧。“好了么?父亲等着呢。”“他刚召集使节们。”“我想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你觉得下午很难熬吧,听着他们乏味的演说。”“应该学会事情是怎么处理的,我看到德莫斯提尼了。”“那个伟大的德莫斯提尼。你怎么看他?”“我不喜欢他。”她的眼睛离开金腰带,抬起额头,他转向她,带着她能看到的努力,“父亲告诉过我,但是我不信,这次他是对的。”沉默中他围上斗篷,沉默中她用别针给他系好,她的手指不那么温柔了,他一动不动,她尖声问:“我刺伤你了么?”不,他蹲下来系鞋带,脖子上的衣服滑开,她看到了血迹。她在伤痕上敷了条毛巾,吻着他满是卷发的头,在他去见她的敌人前恢复平静,当他接近珀尔修斯房间的时候,别针的刺痛被忘记了,另一种感觉,就像一种与生俱来的疼痛,却从未消失过。使节们对着空空的王座站着,身后是珀尔休斯拯救安德罗默达的巨大壁画。他们身后是十张华丽的硬木椅子。即便是最热心的民主派,也认为在国王请他们坐下前不该落座。领头的菲勒克拉特样子庄重,直视前方,尽量不让人看出他的轻松。演说的顺序和主题确定下来后,他做了份摘要偷偷给国王送去。菲利浦擅长力道十足的即兴演说,但是他还是会感谢菲勒克特拉。在左手边的末尾(他们按演讲的顺序站着),德莫斯提尼的喉咙痛苦地吞着口水,他用袍子的一角擦着鼻子。抬眼就能看到墙上那个穿着飞鞋,浮在半空的漂亮青年,右手拿着剑,左手抓着美杜沙的蛇发,用她的邪眼对着波涛中的海怪。被镣铐锁在悬崖上,身体在单薄的长袍下若隐若现,安德默罗达狂热而温柔地盯着她的拯救者。这是件杰作,几乎和雅典卫城上的那幅一样好,而且更大。德莫斯提尼好像看到件战利品般难受。那个漂亮的橄榄肤色的青年几乎全裸,傲慢地俯瞰着他伟大城市的继承人们。就像很多年前在健身房里,德莫斯提尼感受到伸展他的细腿时的那种恐惧,那些被人爱慕的男孩到处闲逛,不知检点,而被人议论,得到难听的外号的却是他。你已经死了,珀尔休斯,漂亮,勇敢,但是已经死了。所以用不着这么看这我。你在西西里死于疟疾,你淹死在锡拉库萨的港口,你在撤退的时候干渴而死。在山羊河边斯巴达人割断了你的喉咙,你在三十僭主的镣铐下窒息。没有你安德罗默达也得过下去,让她自己想办法吧,分开的波涛间已经现出那海怪的头。[这段说的历史分别是远征西西里的失败,伯罗奔尼撒战争中雅典损失惨重的山羊河战役:公元前504年,斯巴达将军吕山德在达达尼尔海峡附近的山羊河击败雅典舰队,处死全部战俘,只有7艘战舰逃脱,171艘战舰被俘,雅典海军从此一蹶不振。然后是吕山德攻克雅典城之后的三十僭主暴政。]足踏祥云的光明的智慧女神盘旋在英雄的上空激励着那英雄。灰眼睛的胜利女神。使用我吧,我是属于你的,如果我只能用言辞侍奉你,你的力量能把它们变成利剑和蛇怪。让我守护你的堡垒,直到她又有了保护她的英雄。雅典娜直视着他,她的眼睛很恰当的是灰色的。他似乎感到一阵清晨的寒意,他的胃因为恐惧绞痛起来。门里一阵骚动,国王带着两个将军走了进来,他们是安提帕特斯和帕美农,令人生畏的三个战士,每个都占据着他的视野。他们身边,差不多是跟在后面,在国王的手边上走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卷发男孩,他的眼睛盯着地面。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菲利浦和气地向使节们问好,让他们落座。菲勒克拉特开始演讲,隐藏在伪装出来的坚定下,满是可以被国王利用的漏洞,德莫斯提尼的怀疑开始增长,他们收到了大纲,但是可能出现这样的薄弱环节么?如果他动动脑子,如果他不那么样盯着国王。他怀着恨意期待菲利浦出现,但是并没气馁。他的欢迎词虽然礼貌,但是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隐约暗示着词语的烟幕对他无效。每次一个使节转向同伴求助,菲利浦都会扫视这些人的脸。他的瞎眼也一起转动着,对德莫斯提尼来说,甚至比正常的双眼还凶险。白天快结束了,余晖从窗口斜射到地板上。发言者一个接一个地宣称着雅典对奥林诺斯,对阿姆菲波利斯,对她在色雷斯和谢尔尼索斯的旧势力范围的权利,提起优卑亚战争,提及和马其顿在长年战争中的交易,谈论着达达尼尔海峡的谷物商路,谈论着波斯人的目标和跟他们在海滨地区的总督们的密谋。偶尔地,德莫斯提尼能看到那只黑眼睛和他无用的同伴转向他,目光在他身上逗留着。他在等待,他这个著名的暴君的反对者,就像主角在合唱队歌唱时的等待一样。多少次在法庭和公民大会上,这种认识让他血液沸腾,充满智慧。现在,他发现他从没这么专注在一个人身上。他了解他的乐器的每一根弦,能够掌控最细微的声响,他能把正义转化成仇恨,让个人利益看上去像自我牺牲,他知道怎么中伤一个正派人,或者洗白一个坏蛋,即便是在他作律师和政客的那个高水平的年代,他也是第一流的,而且他知道他不仅如此。在那些日子里他品尝着艺术的狂喜,当他让人们都沉浸在他对雅典的伟大梦想中时,他接近了成功的顶峰。他还会做的更好。但是现在他发现他的艺术的载体都是乌合之众,他们在回家的路上会赞美着他的演说,但是他们是上千的分散的人,没一个人真的喜欢他,没人在战场上需要他盾牌的保护,当他想要爱的时候,就付出两个德拉克玛。现在轮到第八个发言者凯特斯芬了,很快就轮到他了,不是对着他熟悉的众多的耳朵,而是对着这只探查着的独眼。他的鼻子又塞住了,他用衣角擦它,地板华丽得狂妄自大,把思绪从国王身上撤回来,他看着红发的大块头安提帕罗斯,和宽肩膀,树丛般的棕色胡子,骑马骑的腿都弯了的帕美农。这很不明智,他们没有菲利浦那样对演说家们礼貌的义务,坦诚地蔑视着所有的使节。安提帕特罗斯冒火的蓝眼睛回瞪着他,活像那个菲勒斯,他当年在他手下作为一个细瘦的18岁青年服兵役。与此同时,那个打扮俗气的小王子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矮椅子上,目光注视着膝盖,任何的雅典青年都会看着他,也许更无礼,但起码提起了注意。这是斯巴达教育,斯巴达,过去的僭主现在的寡头政治的象征,这正是人们应该从菲利浦的儿子身上看到的。克特斯芬讲完了,他鞠了一躬,菲利浦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尽量让每个演讲者都觉得自己受到了关注,信使宣布着埃斯切尼的名字。他站直了(他太高不能扮演妇女的角色,因此离开舞台)他会露馅么?一个词或一个音调也不能放过,也得看着那国王。埃斯切尼开始他的导言,又一次,德莫斯提尼被迫承认他的训练有素。他本人依赖姿势,他的确经常在公共演说中提到这个,叫旧式的雕刻式造型寡头政治的遗产,但是他自己却经常用这个姿势。埃斯切尼的右手轻松地垂在斗篷旁边,他满是男子汉气概,不用在这三个大将军面前假装,但是会引起了解战争的人的尊敬。这是篇好演说,他紧紧围绕着主题。厌恶地放弃,德莫斯提尼又擦了擦鼻子,开始想自己的演说。“你们的长辈会证实我说的,在你父亲阿米塔斯和你叔叔亚历山大死后,你的哥哥帕蒂格拉,你还是个孩子。”他的思绪充满疑虑地停留在惊讶和思考中,这些话都对,但是是埃斯切尼在说,不是他自己“被假朋友欺骗,保森尼阿斯从流放中回来争夺王位……”这声音轻松自如,富有感染力地继续着,可能是巧合的想法刚出现就被否决了,随着一个接一个的词汇涌出,他可以肯定了,“你还是个小孩子,她把你放在膝头,说……”在克服口吃的早年岁月,为了练习他虚弱的声音,柔化它的尖利刺耳,让他需要自信。一次次,用刚能听到的低音,手里拿着稿本,在甲板上或酒馆里排练着这些段落。这个偷窃别人稿子的江湖骗子,当然他能讲的很好了掌故到了它转折的结局,所有人看上去都印象深刻,国王,将军们,其他使节,除了那男孩,他在长时间的静止后动了起来,他开始搔他的头发。德莫斯提尼发觉他面对的不仅是失去了最有说服力的章节,那是个小麻烦,虽然那些段落引导他的主题进入核心事实,现在,他必须重新来一篇演说。他从未做过即席演说,即时是在同党派的听众间,国王期待地看着他。他发疯般地在头脑里拼凑他演说的碎片,试图把它们拼接起来,但是没注意埃斯切尼的演说,他不知道他还剩下多少,还有多久轮到他,疑虑驱散了他的思绪,他只记得他认为埃斯切尼是个自命不凡的暴发户,他来自没落的名门望族,还是男孩的时候他为他父亲的学校洗墨水瓶,抄写市政服务清单,在讲台上他从未扮演过像样角色,谁承想他往剧场里添加那些事关他自己肮脏交易的政治花招?然而他不会因为这个遭到控告,讲大实话会让任何一个演说家成为雅典人的笑柄。人们永远不能原谅这个。埃斯切尼的声音在讲着结束语,德莫斯提尼感到额前流着冷汗,他抓着开头的段落,它的势头也许能帮他继续下去。珀尔修斯责怒地盘旋着,国王坐在那儿捋胡子,安提帕特罗斯在对帕美浓低声说着什么,那男孩用手指整理着头发。灵巧地进入最后的段落,埃斯切尼背诵完德莫斯提尼的结语,他鞠了个躬,接受致谢,“德莫斯提尼,”信使念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