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卢作孚离港进京的具体日期。 目送何仁远去,卢作孚独立虎门轮船头。风起处,一声旗响,船顶的旗帜猛地飘起,抽打在卢作孚脸上,他本能地将旗角抓在手中,他看到的是一片火红的枫叶。头顶悬着的是加拿大国旗,“哗啦啦”晃得他眼前满是枫叶。卢作孚远望驶离虎门轮的汽艇,汽艇过处,海湾船舶多是英国旗、外国旗,卢作孚自语道:“该回家啦!” 当时在香港民生的卢作孚大儿子回忆:“何仁第二次到港同中共在香港的代表张铁生同志研究了父亲回京的具体方案,按中央的考虑,父亲回京的时间应安排在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的前夕。为了父亲本人和民生公司船岸资财的安全,父亲不能过早离港,离港前后也必须妥为保密。方案确定后,还有一个多月时间,父亲业务、社会活动照常……” 香港英皇路中国旅行社新宁招待所是一栋灰白色四层小楼,坐落在中心区。 “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政治……”这天晚上,就着台灯,卢作孚在屋内读一份新到的英文《南华早报》,下面的单词他没把握,翻了字典:“协商”,他接着读报:“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将于……” 套间的另一间小屋,孙女爬在小桌上用英文字母卡片做着拼单词的游戏,她拼出来的是“船”字。 明贤的妻子端一杯水过来,对孩子说:“听听,爷爷英语学得比你快!” 孙女心安理得地说:“他是爷爷!” 明贤的妻子把水递给孩子,说:“给爷爷端去。” 孙女端水到卢作孚面前,顺便把他手中的报纸拂开,顺势爬上爷爷膝上,将英文卡片递一半给爷爷,要爷爷陪她玩游戏。这一老一小两个玩家,都非行家,却都玩得投入。爷孙拼出一个个简单的词,“我你他”之类。接下来,拼出“家”单词。卢作孚忽然有些分心,抓起刚才被孙女扔在一旁的报纸,读出:“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将于6月15日在北京召开。”卢作孚问孙女:“今天几号?” 孙女埋头游戏,“该你出牌。” 明贤在套间那边应道:“5月31号。” 卢作孚抬起头来,望着套间那边的明贤夫妻说:“你们,明天搬家。” 按照张铁生与何仁精心商定的时间表,父亲将于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召开前5天——6月10号离港。在预定离港前10天,即6月1日,大儿子和爱人与孩子的小家先行搬入分公司在九龙柯士甸路柯士甸公寓租赁的一套房间。 1950年6月1日,明贤与爱人孩子搬家。 远处街口,两个英国巡警走过。路对面,咸鱼,那个身材修长的青年在一个书报摊前卖报。成叠的报纸,有英文版《南华早报》,中文版《大公报》,《大公报》上,通栏标题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将于6月15日在北京召开”。 一旁,有一台公用电话。招牌写着:传呼公用电话,能找人来讲话。 正有一个路人打完电话丢下零钱离去。咸鱼目送明贤他们搬家的车离去,目光却瞄着住所小楼上卢作孚的窗户。卢作孚正在和小孙女互相招手,一老一小,开心地叫唤着。咸鱼拿起公用电话道:“今晨,卢作孚的儿子全家迁入九龙柯士甸路711号柯士甸公寓。该公寓系民生香港公司出面租赁。咸鱼报告完毕。” 九龙柯士甸路柯士甸公寓是一栋棕红色的五层楼房,右邻绿树成荫,枝叶间露出一片葱翠的草坪,整个环境显得十分幽静。两天后,孙女正独自在屋内玩英语卡片游戏,一抬眼,望见窗外什么,欢叫一声:“爷爷。”她跑去开了门。明贤与妻子接卢作孚来到新家。 就这样,表面一切平常,搬进新家,又过了两天,儿子才去新宁招待所接父亲过来住下。 这天,咸鱼也打出电话:“6月3日,卢作孚的儿子接卢作孚入住,据查,卢作孚身体抱恙。儿子已在民生公司请公假在家侍候……一切正常。” 1950年6月8日咸鱼的电话报告是:“卢作孚一家住三楼。311房间。一日三餐饭都由卢作孚通信员送上楼。通信员姓关,据查,是卢作孚20年前经营北碚时收养孤儿。因此,我对关某无任何分化利用之可能。干饭,咸鱼报告完毕。” 后来,卢作孚的大儿子的回忆是:“除父亲的老友何北衡、老民生人郅原等两三位高级职员外,其他职工和父亲的朋友们只知道父亲生病住在我家疗养。这期间我也请公假在家。” 这天,香港有雨。棕红色的五层楼房在雨中显得滋润。咸鱼由公寓对面的一栋小楼的窗格内,通过望远镜看见—— 一辆高档小车驶到公寓前。穿中山装的侍从下车,支起雨伞,迎后座另一穿中山装的官员模样的人下车。进入公寓,侍从留在门外。听得进去后这官员笑呵呵一声:“作孚兄,重庆一别,十一年了,您还这么精神!” 公寓对面的这栋小楼是一处旧楼,咸鱼所在的这间屋内,空荡荡无任何摆设,却装了一台电话。咸鱼拿起电话道:“老大,今日,不明身份一人来访。入时兴致很高,出来时怏怏不乐。疑似台湾国府官员。车号是K-1879。” 骆老大在电话那头训斥道:“咸鱼,你连新任台湾省财政厅长任显群也认不出来?任某眼下可算作是台湾省主席陈诚的人。抗战初期却是卢任交部次长时旧属,此时居然打听到卢新居拜访,显然是要卢出山,所谓共商国是。你我不谈国事,只论卢公家事。卢既再三谢绝台湾,却与北平联系频繁,其北京倾向更加显见。直觉卢公不动则罢,若有举动,不出此后三两日……” “老大怎么直觉到的?” “你数数,海湾中有多少条民生船?” “前些天跟您摇船到海湾,数过不止一回,一十八条。” “卢作孚民生在海外的船差不多全数集结于此。” “老大,这说明……?” “江河湖海,水上人封赠卢作孚一个绰号。” “中国船王。” “船王最丢不下的是什么?” “船。” “此前,他按兵不动,为的是他的船。此时,他的船集结成阵,他还等什么?咸鱼你自己想想。” “老大,我想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他会拼个鱼死网破,把什么都舍下,只身一走了之?” “那他还是卢作孚么?他若只身一走了之,还从北碚、从陪都飞到香港来干什么?民国二十七年,日寇打下武汉,兵逼宜昌,飞机都炸到12码头那片荒滩上了,他可曾一走了之?卢公这个人啊,不走就不走,一走就走得干净,不撤就不撤,一撤就全撤。宜昌大撤退,他在日本鬼子眼皮底下,把十万吨坛坛坛罐罐、三万人撤退得来最后那片荒滩上只给鬼子剩下废钢锈铁。干得棒啊,当时我也撤退到宜昌,秦队长殉国,我与弟兄们奉其遗命,留在宜昌助这位卢公,一同干了那场大撤退。论撤退,他可是我骆沙峰平生所见中国第一的大撤退玩家!” “老大,照您这么说,卢作孚这回还想在宜昌大撤退之后,在你我眼皮底下,再玩个香港大撤退?”咸鱼在业内早听说过自己顶头上司骆老大是抗战八年拼杀过来的前辈,在武汉站任队副时,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场宜昌大撤退,平时无事,也曾像骆老大打听过,只是老大不大肯提起往事,今天,不知老大是哪股水发了,自己说出来了,还说个不休。老大既与眼下自己正监视的卢作孚有旧,他的话,咸鱼自然肯信,“老大,我这才知道,您老说,‘此次监视任务,干系不小,’当真分量有这么重!” “这就对了。你想想,去年十一月底,撤离重庆,你我炸过多少处地方,你再看看北碚,秋毫未犯。这几年国军由几条江河撤退,押走多少船,炸了多少船,你再看看,民生在重庆大河小河上上下下那一百单八条船,可有一条被押走被炸沉?” “那他这回要是真让老大说中,真要玩个香港大撤退,老大说怎么办?总不能让卢作孚在我们眼皮底下再把这十八条船……” 电话那头没话了。咸鱼一看,从来这种报告监视情况的电话,总要求越短越好,这一通电话,老大骆沙峰自己却说了半个小时。咸鱼放下电话再看时,见卢作孚的那个叫关怀的勤务员收了碗筷走出门来。 屋内,卢作孚正与孙女游戏,他俩剥着一袋花生。 卢作孚剥开花生壳,说:“一颗。” 孙女剥开,说:“两颗。” 卢作孚再剥开一个花生,说:“三颗。” 孙女满袋搜寻,剥开一个最大的花生:“四颗。” 花生当然都进了孙女的嘴。孙女说:“爷爷不吃?” 爷爷说:“爷爷要吃就吃一个壳中有五颗的!” 孙女傻乎乎地满袋子翻找,咿咿呀呀嚷嚷着:“爷爷要吃五颗的花生!” 爷爷暗自得意,窃笑。爷爷当然无从知道,多年后,孙女真找到了“一个壳中有五颗”的花生,把这花生供在爷爷墓前。 明贤与妻子在另一房间,见卢作孚不时抬头看挂钟。妻子说:“爸爸这几天老是看钟,好像嫌钟走得太慢。” 明贤却说:“我却嫌钟走得太快。” 卢作孚听到了,不再看钟,笑道:“你们说得也对,几十年难得和你们在一起,这几天,我便‘与民同乐’!” 几十年后,明贤清楚记得:“搬到柯士公寓后的七八天中,毕生习惯于紧张生活和急切盼望早日回到北京的父亲觉得过得太慢。我们则因舍不得父亲离开,却又觉得过得太快。” 1950年6月10日。一个穿民生服的青年,开一辆轿车来到柯士公寓楼下。卢作孚与关怀、明贤一行上车。公寓对面窗格中,咸鱼见卢作孚抱着孙女,青年困惑地摇摇头。汽车开动。咸鱼开着预先停在楼下的小车也尾随而去。轿车穿过九龙市区进入新界农村,驶在沥青路上。后座,卢作孚抱着孙女,一旁是关怀。“这一片,好地方哇!但究竟赶不上川西坝子。”卢作孚不时探头张望公路两侧的原野,对嫩黄一片的早稻和各色各样的蔬菜很感兴趣,“想不到,香港也看不到一台拖拉机。” 明贤与小妹坐在前座,明贤回头问:“爸爸您说什么?” 孙女咿呀学语:“爷爷说,想不到,香港也看不到一台拖拉机。” 车从沥青路转上山坡的碎石路。卢作孚忽然冒出一句:“甚至香港和九龙半岛,都将不成问题了。” “爸爸说啥呢?香港和九龙半岛,成什么问题么?”小妹发现,父亲盯着海湾中飘扬着加拿大旗的民生公司太湖轮等民生公司轮船,盯着飘扬着英国旗的香港…… 明贤透过前座的反视镜,发现父亲看了看年轻的司机,闭上了嘴。明贤小声说:“爸爸这话只说了半句。” 小妹问:“还有半句呢?” 孙女说:“爷爷说半句话!” “爷爷没说的半句,我孙女长大看得到。”说完,他却将车窗帘在孙女眼前拉得严严实实。同时,明贤也将前座的车窗帘拉上。 多年后,明贤回忆道:“在离开沥青路转入山坡高地的碎石路时,父亲充满信心地自言自语:‘甚至香港和九龙半岛都不成问题了。’坐在前座的我和二妹回过头来,会意地笑了笑,父亲没有说出的是——‘收回’二字,想来是考虑到司机毕竟年轻,这位司机是还要回到香港的。” 咸鱼一路盯着前方。眼见得车开上山岗,前方出现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密林前沿是一个岔路口,卢作孚的车拐过岔路口,消逝在雾中。咸鱼加了一脚油。 车上,卢作孚也不对谁,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卢作孚真担心,卢作孚走了,卢作孚的儿子一个人能把这车开得回去么?”他显然心情很好,故意绷着脸,说的却是笑话。 明贤乐了,“卢作孚的儿子可是当过远征军的!” “卢作孚居然把这一节给忘了!” “儿子在远征军时给父亲写过信。” “我在战车营广场上练了一阵吉普车驾驶,感觉是太过灵活,远不如汽车稳健。”卢作孚脱口而出。 “父亲您居然能背诵信中原话。” 卢作孚伸出拇指,学当年美国兵与缅甸百姓夸奖中国远征军青年士兵的话:“DinghaoBoys!”卢作孚虽是玩笑,却动了真情,抱着孙女,望着儿女,说:“卢作孚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是DinghaoBoys!” “爷爷,什么叫DinghaoBoys?” 小妹笑道:“爸,女儿和孙女儿,应该是DinghaoGirls!” 卢作孚开心大笑:“卢作孚的女儿说得对,卢作孚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是DinghaoBoys!DinghaoGirls!” 咸鱼加大马力冲上山岗,忽然急刹车——岔路口,一辆盖蓬的卡车,阻挡住这辆汽车的去路。卡车陷入路面的碎石堆中,打滑的车轮将碎石搅得满天飞,几乎砸到后车。好容易等到卡车驶出碎石堆,车身避向路边让出窄窄的路面,咸鱼赶紧飞奔上路。此时,卢作孚的座车没入雾中弯道。咸鱼驶到这一处弯道,发现卢作孚的轿车已经原路返回,穿民生服的司机似与自己擦身而过。咸鱼扭头望去,卢作孚座车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咸鱼急忙调头,再次尾随在卢作孚座车后面,车回到柯士公寓。从司机座下车的,却是卢作孚的大儿子。咸鱼困惑地坐在自己汽车中,盯着车的后座。明贤把后车门打开,抱出睡着的小孙女,在她腮帮上亲一下,进了公寓。咸鱼下车,绕着卢作孚座车三圈,看清了,车内空空如也。 明贤刚进屋,与妻子合力,刚把女儿放在小床上,便听得敲门声,明贤心头一紧,与妻子对视一眼,去开门。来者却是民生香港公司的机要员小夏,小夏递上一封信。明贤一看乐了,这种老式信封有几年没见了,信封上写着收信人地址:“中国青年远征军……”收信人名字竟是自己。再看寄信人:“……美国……卢作孚寄”。 明贤问:“小夏,这信,哪儿找到的?” 小夏说:“最近公司清理解放前的文件,无意中找到的。” 妻子看出这信非同寻常,上前,读出:“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早已看出父亲活得比周围许多的人有劲,或者叫幸福吧?小时候,你们就问过爸爸:‘为什么父亲能这样——又辛苦,又快乐,惨淡经营,一路执著?’” 妻子看一眼正在酣睡的女儿。“爸爸眼里,我们永远是小孩子。”明贤说,“我想起来了,这信是爸爸1944年到美国开会写的,交民生公司驻加尔各答代表先带给我,当时远征军转移太快,没收到。回国后爸爸给我说起过。信丢了就算了,可惜当中有一份他青年时代填过的表格。” 妻子兴奋地发现信上正有相关字行,读出:“……今天我将随信给你们寄出一份表格,相信它会帮助你们读解你们的父亲,找到你们想从父亲这儿找到的答案。” 一张发黄的表格从信纸中飘出,正是青年时代卢作孚填写过的一张《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申请表》。明贤读出表上“个人的人生观幸福观”栏目中字句:“个人身上是决不会产生幸福的。只有将个人的活动全部安放在社会中间,全为社会的感情所紧紧包围,沉酣在社会的强烈刺激当中,乃是人生无穷的快乐。在今天不但这样快乐须我们去寻求,这样社会还待我们去创造。以教育的方法训练民众,本科学的精神建设民生。以创造少年中国。这就是卢作孚今生的幸福观。” 明贤说:“几十年都在读解父亲,没想到,今天这答案摆在面前。” 明贤后来听通讯员小关说,他随卢作孚,一行人在新界途中又换了两辆小轿车。 这天,卢作孚坐的最后一辆小车是灰色的。开车的老司机戴鸭舌帽,穿工装,正是解放初期工人装束。小车驶到一处村口,停下,司机回头对后座的卢作孚说:“进广州地界了。” 卢作孚与小妹下车,车上坐久了,长长吸一口气。 见几个渔民夜渔归来。卢作孚打着招呼:“老大,这个村叫个啥名儿?” 渔民用粤语回答地名,说完,扛着渔网唱着渔歌离去。卢作孚听不大懂,只听得是说了两个字。他与小妹面面相觑,学说着粤语。小妹一指村口一块石头。借月光,卢作孚看清石头上刻着“深圳”,笑道:“深圳村,是我们回家第一站。” 老司机带着何仁与穿解放军旧军装的共产党干部过来。 卢作孚说:“6月10号见。” 何仁也说:“6月10号见。” 二人相见大笑。干部上前与卢作孚握手道:“我代表周恩来同志,欢迎卢先生归来。” 何仁说:“先生归来的全部计划,周恩来同志都曾亲自过问。” 明贤后来回忆:“父亲直到深圳后,第二天,到广州,沿途都有专人招呼。另据小妹回忆,在到达深圳时,父亲的情绪特别好,在与同行人员和接待人员言谈间不时发出朗朗笑声。” 1950年6月11日,卢作孚由广州改乘火车北上,几天后,进了北京城…… 1950年6月17日这天,香港海湾,阴雨绵绵。望着雨幕后的船影,咸鱼很纳闷:“船王一去,无影无踪,这几天没一点消息。” “他去北京了。”骆老大蹲在舱中,翻看着新到的报纸,他弃了橹,任渔船在海湾中飘摇。 “你怎么知道的?北京那边,送来消息了?”咸鱼问。 “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政协第1届第2次会议在北京开幕。”骆老大读出报纸上刚发的消息,“他六天前出走,肯定是北上,正好赶上这会。” “北京开政协会,未见一字关于他的报道。” “是啊,从民国国母以下,该去的、能去的,都跑北京去了,却不见提及卢公一字。”骆老大将今天的各大报纸扔在舱中,重新扶住橹。 “在港期间,他也从未对时局做一句表态。各方去找他的人,他都是顾左右而言他,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他不会说的。我敢跟你打赌,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宜昌那阵,他也从来不说自己怎么想的,他只做。看他做了,你才能去想——他是怎么想的。” “他这么做,恐怕都是为了他的船。” “算路之精,不减当年宜昌。” “老大判断,下面他会怎么做呢?” “这阵势,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宜昌大撤退。”渔船在泊在海湾内的民生公司民字号、江字号、门字号各轮中穿行,骆沙峰道,“胸有成竹。直觉船王既动,数日内,他的这些船也会跟着动。” 咸鱼摊开一张中国东南沿海地域的地图,青年在上面做标记。海图上,有香港、澳门、广州、台湾、釜山等地名,以及这一带航线。香港海湾中,已经标明了民生公司的船位,咸鱼捧着图,抬头道:“老大,我们也通知弟兄们,抢先动手?” “你当这是哪家码头?” “这是香港……” “是英国佬拿刀子从我们身上割去的一块肉!”老大一叹,“眼下,在这个码头上,你我还得看英国佬的眼色,谁敢轻举妄动?” “连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他就敢?” “他若真敢动,须连闯三关。” “第一关? “港英当局。” “第二关?” “加拿大政府。莫忘了,卢作孚的大小九条门字号,全是向加拿大借款造的,这款子,还没还清,加拿大正与港英当局交涉,想通过港英当局,将船扣留在此地以作抵押,威逼卢作孚还钱!” “这第三关,就是我们这一关!”咸鱼道,“我没亲眼看到过宜昌时他怎么大撤退,这一回……” 两声汽笛,此伏彼起,打断了咸鱼的话音。渠江轮与怒江轮驶入海湾。 “这一回,你是不是还真想看看,这位船王,怎么在我们眼皮底下,再来个香港大撤退?”汽笛声飘逝后,骆沙峰望着泊靠在此前的民生船队中的渠江怒江二轮。 “我不信他能。” “我也不信,可是,他居然不动声色,便将原先已经被我调往台湾集结的这渠、怒二轮开回了香港,你看看,船王已经集结好他的船阵。”骆沙峰抬眼望着雨云密布的北方天空,“这阵势,太像当年宜昌。民国二七年,他也是在长江三峡最后一峡西陵峡之下的那一段江面,集结了他民生的全部轮船。” 两天前,1950年6月15日,卢作孚进了怀仁堂,参加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在京,卢作孚两次受到毛泽东接见,并向中央人民政府总理周恩来提出民生公司公私合营的问题。在新中国,他是第一个。当时中国各大报逐日在头版重要位置刊登有关全国政协会议报道,有的还刊载了各位重要代表的发言。 卢作孚以特邀代表身份出席会议。他只提出一个要求,关于他本人参加会议之事,请报界不做任何公开报道,对外一律封锁消息。原因非常重要,也非常简明——眼下,民生公司滞港轮船尚未全部抵沪。 离开北京城,卢作孚赶往民生公司海外船舶回归指挥室。6月17日这一天,面对大沙盘,望着香港、澳门、广州、台湾、基隆、釜山各埠,望着香港海湾中,门字号、江字号、民字号一只只船舶模型,卢作孚默默地扳着指头,一个接一个地数着数,“一,二,三……”一直数到“十三”。何仁等一群民生公司重要干部在卢作孚身边,看上去,总经理就像个黄昏时守在自家圈栏门口、望着归圈牛羊、点着数的老牧人。 “还差五条。”卢作孚皱起眉头,头也不回,问:“渠、怒二轮,王化行该从周茂柏厂里开回来了吧?” 像要答复卢作孚所问,李果果拿着一份刚收到的电报来到沙盘前,木然地拿起沙盘一旁的长杆,将原先摆在基隆的渠江、怒江轮模型推往香港。 多年后,参与轮船回归行动的老民生王化行、王鼎中、王崇让先生撰文《从定海、台湾带回五条船的经过》、《香港船舶回归回忆》:“当时形势险恶,驾驶船只安全返回祖国要冒极大危险,甚至付出生命。但海员们不怕国民党封锁阻扰,决心将船开回祖国。在卢作孚先生的运筹下,得他的好友国民党联勤总部高等顾问陈地球与浙江省政府主席周岩、基隆船厂周茂柏厂长众人相助,几经周折,历时数月,先后被困陷于定海、台湾的民俗、民本、民众、渠江、怒江五条船舶终于全部集结香港。一九四九年秋,在海外航行的船只上的船员们也千方百计摆脱国民党的差运,陆续从华北、华东、台湾等海域开往香港,共计有十八艘之多。” 窗外可见,同样下着阴雨。何仁手拿沙盘上移动船舶模型的专用金属棒指点着沙盘,说:“周恩来总理非常清楚我们面临的局面——民生公司在海外有如此庞大的船队,要想全部回家,必然涉及当前国际、国内、政治、军事诸多方面……这是一场斗争,特别讲究的是斗争艺术。” 卢作孚默默点头,视线仍不离香港的民生船阵。 何仁说:“1948年,我荆门、夔门两轮已经驶入长江口,可是,眼下的态势甚至比两年前更复杂更严峻,任何轻举妄动都会……” 卢作孚默默地将视线从香港船阵沿海岸边航线北上移向上海长江口。此时,他抬手要过何仁手头的金属棒,将香港船阵中的民众轮轻轻推出,北上,穿越台湾海峡,驶向釜山…… “叫民众去釜山?”有人困惑地问。卢作孚放下长杆,沉吟着点头。李果果木然地拿着个圆规式的专用工具在测量从香港出发后的里程。乐大年嘀咕一声:“看船王行船跟看棋王下棋一样,让人猜不透。” 六月天气,中国南方大面积阴雨。香港海湾骆老大渔船上,骆老大也在望着那一幅摊开的地图。地图的内容,几与卢作孚面前的沙盘完全相同,那十八条轮船标记的位置,与沙盘上一模一样,都在香港结成船阵。“万一卢作孚真敢轻举妄动?”咸鱼问道。 “没有万一。以他的性格,这一回,他百分之百要动。” “我们怎么行动?” “这种时候,香港这种地方,只能后发制人。” “可是,怎么预先探知他的船往哪一方动?” “若是船王真是去了北京,他的船还能向哪一方运动?” “北上。最好的去处是寻上海吴淞口,进长江。与他的荆门夔门会合。” “这当中要经过……” 咸鱼拿手指从地图上的“香港”引出一条航线:“公海?台湾海峡?” “走脱一个船王容易。要把偌大的这十八条轮船从你我眼皮底下开走,除非是奇迹。” “老大你说过,他这人这辈子专爱制造奇迹。” “他在动了。”老大只嘀咕一声。早将渔网理顺在手,一抛,咸鱼一偏脑袋,渔网撒向海中。远望,海湾中平静如常,偶有归航汽笛…… “他哪儿在动哇?”咸鱼望着雨幕中的船阵。 老大不答。此时,埋头捕鱼的他,眼角瞄准了——雨幕中的船阵开始起变化,民众轮悄无声息地退出,驶向海湾外…… 入夜,台湾海峡风雨大作。探照灯扫过海面,一只轮船小小的剪影腾上浪尖。民众轮驾驶舱中,船长万竞吾看着地图。地图上,中国大陆用五星红旗标明,台湾海峡中多个岛屿,插满青天白日旗。 大副用手指在一面面青天白日旗当中划出虚拟的网状,指明民众轮所在方位:“我们现在这里,密密麻麻地像一张撒开的渔网,我民众就好像一条闯进网中的鱼。” 探照灯光柱突然扫过驾驶舱,停下,照定万竞吾。万竞吾透过亮晃晃的光,好容易认清,对面是一只巡逻艇,飘着青天白日旗。巡逻艇上,信号灯后,暗光中,两人披着雨衣,是骆老大与咸鱼。骆老大发了句话,信号兵打出信号灯。民众轮大副读出:“我是中国海军海巡265号艇,民众轮回答,你的目的地!” 万竞吾说:“回答:韩国釜山。”民众轮打出信号灯,巡逻艇打出信号灯。大副读出:“禁止北上。命令民众轮:立即转向,目的地:台湾高雄。”大副担心地望着万竞吾。万竞吾说:“回答:遵命。”大副望着万竞吾,愤懑地叫道:“船长!”万竞吾处在强光中,并不答话,却对舵工下令:“右满舵。目的地:台湾高雄。”舵工与大副同声喊道:“船长!”万竞吾沉着脸,冷酷地闷哼一声:“唔?”大副泄了气,对舵工说:“右满舵,目的地:台湾基隆。”舵工猛一转舵。探照灯光柱中,民众轮右转,驶向夜茫茫的大海。脱离探照灯强光后,万竞吾依旧一言不发,望着前方。民众轮左右,探照灯光一路监护,不容任何偏向。舵工与大副心神不宁,东张西望。民众轮在海峡中东摇西晃。万竞吾索性伸出手,把定舵盘。直到前方,出现孤岛轮廓。 大副终于爆发,冲万竞吾吼道:“不!” 舵工叫道:“绝不!” 大副也叫:“鱼死网破!” 舵工说:“也要回家!” 大副嚷道:“昨天从香港起锚前,你跟卢先生通话,自己怎么说的!” 万竞吾一震,一言不发。舵工想强行扳转舵盘,舵盘却被万竞吾一只枯劲的手把定,纹丝不动。大副与舵工眼睁睁看着孤岛越来越近。他俩没人留意到,船长的双眼在昏暗中闪光,他一直在留意轮船左右的探照灯光柱。此时,消失了。他默默地听着,训练有素的耳朵从本轮轰鸣的机器声中,从巨大的涛声中,分辨出了一直尾随的巡逻艇的声响已经远去。万竞吾冷冷一笑,昨天通话时,身边的同船同事们只听到他对卢先生说的话,没听到卢先生对他说的话。想到此时,卢先生一定也没睡,他在民生公司海外船舶回归指挥室的沙盘边,望着行驶台湾海峡中的民众轮模型,卢先生手头的那柄长杆该会像魔术师一晃,推着民众轮忽然180度的转弯,将台湾岛抛在后面,船头指向长江口处的上海。万船长正这么想着,孤岛越来越大……舵工因绝望而松了强扳舵盘的劲,他忽然感到手中的舵机在动。这一回,是向左转。舵工纳闷地看舵机,是万竞吾的那只手在扳。舵工看船长。船长索性松了手,把舵盘重新交还舵工,说:“左满舵。”迎住舵工与大副逼视的目光,万竞吾始终不动声色,闷声道:“男子汉大丈夫,鱼死网破,也要回家,昨天从香港起锚前,我跟卢先生通话,就这么说的!卢先生跟我说的话,也是这八个字。他说他相信我!他卢先生都相信我,我还能做出让人不信任的事?”避开孤岛上光源固定的探照灯,避开巡逻艇上光源移动的探照灯,民众轮虽走着曲线,却不改方向……直到从民众轮背后照来的晨曦,勾勒出东海岸一处大都会轮廓。民众轮驶入长江口浑水浊水交汇处……民众轮见缝插针似的巧妙地游走在水上,嵌入早已泊江上的荆门、夔门两只远比民众轮巨大的海轮之间那好似预留的水面,刚到位,便见荆门、夔门同时向空中抛出缆索。民众轮左舷右舷水手同时接住两根缆索。万竞吾船长也同时被一左一右大副与舵工两双因狂喜而颤抖的手臂抱住。面对两张挂满热泪的脸,船长道:“哎哎,男子汉大丈夫,回家了,怎么这样?”接着一笑——卢先生此时,该拿手头那把长杆,将他沙盘上的民众轮轻轻巧巧一推,推入长江口,然后随手把长杆放回沙盘边,开心一笑了吧? 这事只猜对了一半。彻夜未眠的卢作孚,拿长杆将沙盘上的民众轮推进长江口后,并未放下,而是将沙盘上海上的船又推动一只。李果果一看,是太湖轮,原泊位置是“印度圣马林达港”,便说:“小卢先生,太湖轮还没到香港。” “三天后到。”卢作孚悠悠地将太湖轮由印度马达林港推到香港,加入香港民生公司船阵,却不停留,立即推其北上,依旧是民众轮的航线,说:“到,立即行。” 1950年6月18日,民众轮在船长万竞吾率领下离开香港经台湾海峡秘密驶抵上海。四天后,6月22日凌晨2时,太湖轮已行至汕头与东沙群岛间海面,探照灯光柱突然扫过驾驶舱,停下,照定太湖轮船长船长周曾贻。大副读出对面巡逻艇打出的灯语:“太湖轮回答,你的目的地!” 周曾贻说:“回答:韩国仁川。” 灯语:“立即转向,目的地:台湾高雄。” 大副担心地望着周曾贻。周曾贻正想有所动作,他身后,太湖轮三副掏枪指着他的头。 周曾贻一愣,“小郭,你?” 三副上前一步,来到探照灯光区中,对巡逻艇说:“报告骆老大,太湖轮已在我掌握之中。”巡逻艇已靠上,骆老大将雨衣掀开,率咸鱼跳帮登上太湖轮。 民生海外轮船回归计划实施中。但第二艘太湖,尽管事前注意了保密,刚刚驶入公海就被国民党拦劫到台湾去了。据后来被遣回的船员追述:“太湖船上协办出港手续的年约三十余岁的三副(郭姓),原来竟是一名混进队伍不久的国民党特务。是他利用职务上的便利,把船的动态通知了高雄的国民党海军。太湖轮船长周曾贻以‘领船投共’的罪名被判刑,时至今日,生死不明……” “‘太湖’被劫,不仅是一只船和船上所载物资的问题,余波还可能冲击香港和东南亚船队、财产和人员的安全。”卢作孚刚与周恩来主持的政务院以及邓小平主持的西南军政委员会通完话,站在玻璃窗前,呆望阴雨中水天一色的世界。被雨水濡染的川江号子遥遥传来,似带上阴霾凄凉之色,让人想起二十三年前,由上海将公司第一船“民生”开回家乡、闯到夔门险滩……十三年前,长江百年不遇枯水,请醉眼领水,试验“三段式航行”,轮船闯过青滩……十二年前,公司全部轮船投入宜昌大撤退,闯过三峡……这一回,是将数以万吨计的十八只轮船从香港开回大陆。先前通话,船舶回归新方案已经拟定,可是要将其全部实施,再来一次大获全胜,要走的路还很长…… 决立即行,卢作孚转头对李果果口授电文:“密电命令香港分公司……”李果果刚开始记录。卢作孚想起什么,一摆手:“不。”李果果正愣着,卢作孚转对一旁的关怀说:“关怀,你立即去一趟香港。” 关怀本能地伸手说:“信。” 卢作孚却说:“这一回,不是我写好的信,是口信。考一考你的背功如何?” 关怀说:“卢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北碚实验小学、兼善中学,关怀国学、数学都是倒数第一,只有背课文,全班第一。” 卢作孚便说:“因为我机密被人刺探,周曾贻船长已在台湾入狱。下面我要说的,事关我民生香港公司全体员工与海外所有轮船。” “你说吧。我背。” “内容很长,不能出一字差错。”卢作孚一字一句说完,再问:“记下了?” “全背得了。要我重背一遍不?” “关怀,你跟我这多年,当通信员,从来没出过一回差错。但是,这一趟,不是我不信你。刚才我说的,你给我重背一遍。” 关怀站直了,像小学生一样开始背诵:“‘太湖’被劫。现命令你……” 关怀赶到香港,连夜见到香港民生公司经理郅原。别的话不敢多说,生怕忘了一字,开口就背书一样地背信:“‘太湖’被劫。现命令你立即停止执行向上海发船计划,改走广州。在港等海外民生轮船,分期分批、陆续驶回广州。分公司应严密组织船岸职工保护船只人员物资,务必万无一失。鉴于‘太湖’被劫教训,首先要注意轮船的停泊安全和行动时的保密,决定:一,立即把‘渠江’、‘怒江’移泊与门字号轮靠在一起,多用些绳索系牢。二,抢修轮船,补充燃料,对外宣传是准备试航,以免引人注意;三,试航后将船移到香港对面荃湾较为僻静的地方抛锚,不回油麻地,便于早上起航,又能缩短与大陆大铲边防站的距离。切切此令。卢作孚。” “完了?”郅原问。他一直默默听着,记着。 关怀歪着脑壳想了想,认真地点了一下脑壳。郅原立即依令实行。次日清晨香港海湾,雾未散,原先分散泊靠的渠江、怒江二轮便靠向门字轮的船阵。缆绳互抛,渠江、怒江轮上水手与门字轮水手合力将轮船系牢在一起。这天黄昏,油麻地,余晖中,怒江、渠江二轮船起锚。船上的青天白日旗飘扬。不久,二轮同时抛锚于相对僻静的荃湾。郅原带着关怀进了怒江轮上,关上船长室舱门,郅原与船长王明德、轮机长王崇让密谈。 王明德说:“这一趟水,路上一定多事。请把本轮船貌及船型特征立即密电报告总公司,转告边防部队,万一遭遇不测,请他们支援。” “关于发电报,卢先生有话。”郅原转身望着关怀,“你背给王船长听。” 关怀红了脸道:“昨天我背给你听了,背完就忘了。在北碚实验小学背书我也这样,背完就还给老师,所以现在啥也记不得。” “多亏我还背得。”郅原背了出来:“卢先生说,‘太湖’被劫,检讨起来,与我民生自身保密工作不够有关。自今日起,船舶回归计划,不发电报,不通电话,每船开出,均由香港民生公司经理派专人到广州,当面向广州民生公司经理周寰轩同志报告,再由周寰轩同志上报广州市人民政府准备迎接!” 王明德、王崇让对视一眼。王崇让说:“卢先生这辈子啊,就是心细。” 王明德说:“‘太湖’的问题,出在‘太湖’上三副泄密。‘怒江’要想不出问题,跑这一趟水之前,必须对本船海员的严格保密。” 关怀问郅原:“有话要带么?我要赶回去!” 王明德说:“有一句话,小关,你替我一字不出差错,带给卢先生。” 这天凌晨,海浪把轮船轻轻地摇,怒江轮船长室中,王明德闭目仰卧,似在睡梦中。海上无风,船上的青天白日旗垂下。附近渔村传来一声鸡叫,王明德似士兵听得集结令,翻身跃起,右手向枕下一掏,抽出的是一把手枪,他出了舱房。一扭头,就见走道尽头,水手舱门打开,五名海员鱼贯而出,与王明德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向他走来,一路经过,顺手打开走道两旁红色消防铁箱上的玻璃门,提起箱中太平斧,跟上船长,向驾驶舱方向去。刚到船头,听得对面声响,王船长一行六人靠壁站下。王明德听得对面无声,悄悄探头张望,只见对面拐角处有一只手臂伸出,亮出的是一面绸缎的鲜红的一角,正在风中飘摇。王明德回头,对五名海员点头。对面,是轮机长王崇让,他将鲜红的绸缎塞回怀中,他腰间也插着手枪。身后也有五名带着轮机专用大号扳手等铁器的水手。怒江轮上,两队人分从左右两舷开始行动,船长率人进入驾驶舱,同时,轮机长率人进入轮机舱。 驾驶舱中,王明德下令海员把守舱门外:“船到大铲边防站前,任何人不准进入!”说完,一推车钟。 轮机舱中,王崇让下令海员把守舱站外:“船到大铲边防站前,任何人不准进入!”车钟响起。王崇让启运轮机。生死之交,多年后,王明德还记得这天追随身后的海员名字:“……这天凌晨,我和轮机长王崇让各选带驾驶人员五人,携带武器,控制了驾驶室和机舱后,立即启航,我们选带的人有驾驶部的孙勇、赵宝林、李邦念,轮机部的崔荣、杜景生、梁益友等。武器由王明德、王崇让携带。” 怒江轮并不鸣笛,悄无声息驶出荃湾。船加速后船上青天白日旗哗啦啦招展。驾驶舱中王明德望着航海图上标记着一面五星红旗的“大铲”,他抬头望前方,雾海茫茫。“有一面旗!”孙勇低叫。王明德举起望远镜,出现的却是一面英国旗。一艘香港巡逻炮艇迎面驶来。高音喇叭发出盘问:“我是英国皇家海军巡逻艇,怒江轮回答,你的目的地!” 孙勇说:“船长,英国人要我们回答!”王明德听若未闻,沉着脸,一推车钟。怒江轮全速前进。巡逻艇紧紧追赶,两船距离越来越近。孙勇等人回头望去,甚至连炮艇驾驶室的英国海军面孔都看清楚了,喊话声更急:“怒江轮,立即停车!否则一切后果自付!” 孙勇、赵宝林回头望去,说:“船长!英军炮口正对着我们。”唯有王明德始终不回头,手把着早已推向全速的车钟把,此时,闷声道:“鱼死网破,也要回家——昨天在香港策划跑这一趟水的时候,我叫卢先生的通信员带给他一句话,就这么说的!” “好,船长,你说的,就是我们要说的!”孙勇、赵宝林、李邦念等五人齐声道。说话间,英国巡逻艇超越怒江,一拐头,挡住去路。英国水兵威严地逼视着。怒江轮驾驶舱前窗望去,英国旗迎风招展,几乎堵满众人眼前。众人沉着脸,回头望王明德。王明德却望着前方笑了。众人回头望去。英国旗后面,一面五星红旗在雾海中升起。“大铲”那边,已来接应。王明德连续推动车钟把手,发出特别信号。轮机舱中,王崇让看明车钟传来的特别信号,与舱中海员兴奋地交换眼色。王崇让冲出,他跑得快,他的胸襟亮开,露出绸缎一角。他飞速奔向舷梯,在全船人与巡逻艇英国人的目光中登上顶层。青天白日旗被抛下海。王崇让撕开胸襟,抽出那段红绸,是一面绣着一大四小五颗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怒江轮上下,欢呼声起。英国巡逻艇拐过一个弯,迎面冲来。眼看与怒江轮冲撞,却绕开船头,拐过一个弯,原路返航。精于国际博弈谋略的英国人在对待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事上,显然很审慎。怒江轮一路前行,就见广州海岸与码头各轮上,五星红旗飘扬。怒江轮上那一面国旗驶入国旗的红海洋。 李果果用长杆把最后一条船推到位,卢作孚笑了,围在沙盘旁的所有的人都喊道要“干杯庆祝”。李果果却退出人圈,木然地站在屋角。文静正欢呼着,见状,脸色一变,她也来到屋角,冲着李果果,把在心头憋了好多年的困惑说了出来:“果果,从几时起,你变成现在这样?” 李果果默默地摇头。 “我知道从哪一天起!就从重庆大轰炸那天起。” 李果果默默地点头。 “宜昌大撤退,飞机贴着头皮扔炸弹你都没怕过,民生机器厂那天,还没扔炸弹,你怎么就……”文静没说出“尿了”两个字。 “因为宜昌大轰炸,小卢先生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重庆大轰炸那天,我一个人在青草坝山头上,飞机飞到头顶,我看不见小卢先生。” “荆门、夔门1948年初到上海进长江,虎门、石门、祁门、龙门、剑门、玉门、雁门,1948年~1949年6月香港,1951年初到广州。怒江、渠江1949年11月到香港,1950年到广州。民本、民俗1949年底从基隆到上海,1950年进长江,民众、宁远、怀远1950年初进长江。绥远1951年到海南岛榆林。”几年下来,卢作孚如数家珍,对民生公司海外回归船舶作了个盘点,末了一叹,“只有太湖,周船长,周曾贻,老周啊,不知你如今何在!” 卢作孚不知道,从香港把龙门轮开回来的雷船长,日后也将遭遇周船长的牢狱之灾。 卢作孚主持宜昌大撤退,高潮期40天。主持平生最后的这场大撤退,前后4年。或曰,若论撤退,若论平生,这还不是最后一次…… 顺天中学堂办的是新学,新学与旧学的一大区别在体育。顺天中学堂中有篮球场,甚至有足球场。球场上常常你争我夺,热火朝天。这边一个球投进筐,那边一个球射进门。投够了,射够了,人散了,场子空了。一直守在场边的梁漱溟下场了,拾起篮球,双手抱着,向上撂,能撂中篮板便能让自己开心一笑,能踢中门框便能让自己志得意满……同学们当面封赠梁漱溟一个外号:“小老头”。老辈背地里摇头低语:“此儿不会长命。” 老辈看走眼了。三岁看七十的老话,在梁漱溟身上不那么管用。 “我正是从梁先生的做学问和他的为人中,看到了一个思想家所以成为思想家的缘由。”费孝通1987年10月31日在北京梁漱溟思想国际学术讨论会上讲道,“庆祝梁漱溟先生从事教育科研70周年和95岁寿辰。我敬礼梁先生健康长寿,为中国思想界作出更多的贡献。” 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病逝于北京。 梁漱溟墓地,在他毕生乡村建设事业的最早的实验田山东邹平,海内外名家撰文勒石,立碑成林:门生早已满天下巨著何啻遍域中 一代宗师探索人生无所畏惧 论及同是上个世纪同年出生的朋友卢作孚,梁漱溟说:“作孚先生胸怀高旷,公而忘私,为而不有,庶几乎可比古之贤哲焉。” 未见有公诸于世的梁漱溟遗嘱。最后的岁月里,他说过这样的话,可当作留下的遗嘱来读: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对于我这样的九五老人,所剩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但我丝毫没有颓唐、悲凉的黄昏之感。语云,“活到老,学到老”,我回一个“思考到老”。只要我的脑子还能用,我将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继续走下去,愉快而充实地送走这最后的一段岁月。 梁漱溟活到95岁。是1893年出生的这四个娃娃中,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 “民生公司民铎、民恒于2月5日与8日,相继被特务有意识破坏后,总经理卢作孚忽于8日晚自杀,内情未明,政府正竭力侦察中云云。”——1952年2月13日重庆《新华日报》。 “1952年2月8日下午,母亲到位于观音岩的重庆市妇女互助会开会后,便到张家花园路来看我仅有两个月大的女儿卢晓南,傍晚才回到民国路家中。据母亲事后回忆和我了解到的情况,大致经过如下:当晚大约7时,母亲到家后,厨工温师傅对母亲说,父亲回来时,交代说要睡一下,不要孩子们打扰,便进入卧室没有出来。母亲考虑到近来父亲过于劳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休息,认为这个情况完全正常,并没有意识到将会出事,还叮嘱孙女卢晓琪、孙子卢晓雁保持安静,让祖父好好睡觉。等了一段时间,仍不见父亲的动静,温师傅便进房间察看,发现父亲脸色有变,情况异常。母亲遽逢大变,没有丝毫心理准备,顿时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慌忙挂电话到民生公司求救。……医护人员来到家中。由医生给父亲打强心针,此时经护士提醒,才发现父亲服用了大量安眠药……父亲留下的简单的遗嘱,是写给母亲的。遗嘱用钢笔写在一张毛边信纸上,字迹非常清晰。这张遗嘱,事后被西南军政委员会公安部的人员带走,至今下落不明。亲眼见到这份遗嘱的,仅有包括母亲和我在内的少数几个人。当时我根据回忆记录了下来,这份遗嘱的内容是: 一、借用民生公司家具,送还民生公司。 二、民生公司股票交给国家。 三、今后生活依靠儿女。 四、西南军政委员会证章送还军政委员会。 ——2005年4月21日《南方周末》刊载卢作孚儿子卢国纶(毛弟)署名文章《卢作孚之死》。 参考资料 1.《卢作孚文集》 2.黄立人主编《卢作孚书信集》 3.刘重来《卢作孚与民国乡村建设研究》 4.张守广《卢作孚年谱》 5.卢尔勤、卢子英、卢国维、卢国纪、卢国纶、卢晓蓉等亲人家属及民生公司老职工、卢作孚先生故旧相关的卢作孚回忆录。 6.梁漱溟《忆往谈旧录》 7.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8.汪东林《梁漱溟问答录》 9.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宋庆龄》 10.艾德加·斯诺《毛泽东自传》 11.罗斯·特里尔《毛泽东传》 12.朱复胜主编,宜昌市地方志办公室编辑的《宜昌大撤退图文志》谨向著作者、口述者致谢! 作者:张鲁 张湛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