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别的”,当然是指行贿的财物。这只能默契于心,不便明说。朱文只投以领会及感激的眼色。 “但是,”周森又说,“在这一路上,我总还得替仓公尽点心。你看吧,什么事是我办得到的,说!” 朱文忽然想到缇萦,随即问道:“前辈,我冒昧问句话,杨曹掾对前辈的态度倒如何?”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除了他力所不及的事以外,其他都可方便。” “既如此,想请前辈斡旋,我有个师妹,是有名的孝女,家师亦最钟爱这个未嫁的小女儿,父女俩相依为命。家师起解,我师妹是跟了来的,但迄今未见一面,想请前辈成全,跟杨曹掾说一说,准她随时去侍奉老父。” “这好办!杨宽今夜大概不会回去了,我请他吩咐他的属吏就是。” 这就更好了!朱文喜不自胜。原来他想玩一套把戏,弄泻肚的东西给那个狱吏吃了,回到亭楼,半夜里毛病发作,非请师父急诊不可,那时也就一定要到亭塾去取药囊,不但缇萦可以得遂见父之愿,而那些狱吏也必以此缘故定会对师父另眼相看,这是一举两得的妙算,此刻看来却是用不着了。 “你师妹今年几岁?”周森忽然问说。 “十五岁。” “长得如何?” “长得自然不丑,”朱文说了这话,忽又觉得太委屈了缇萦,便再补充一句:“心性极好。” “自然。既是孝女,德性哪有不好之理。”周森停了一下又问:“对你呢?” “我跟她是一起长大的。” 周森很有兴味地听着,用一种诡秘的眼光看着朱文——朱文恍然大悟,周森的问话是有意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周森一笑而起,拍拍他的肩说:“老弟,好自为之!”说完,悄悄地从堂下溜走了。 这里燕支和双螺如蝴蝶般飞来,一左一右,都几乎把头偎依到他肩上,急切地想听个结果。 朱文微微失悔。燕支的愿望自然是可以达成了,但应该如何做法,却还茫然。刚才打铁趁热,索性问个明白,岂不省事?此刻只说一句大事已谐,燕支是不会满足的。接下来一定会问东问西,倒叫人不易回答。受人之托,允承五分,做到七分,对方喜出望外。说足十分,做到八分,往往还有怏怏不足之意,这是朱文近几个月的世故,因此,他这时决定说话要保留些! 于是他说:“缓争则圆!燕支,你别心急。好在我明天必还有跟你家主人见面的机会,我一定把你的事办出个结果来。” 燕支略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初次见面,承他热心相助,本不该寄以太高的期望,办成最好,办不成也于己无损。因此,她心平气和地道了谢,顺便叮嘱一句:“朱公子,你可千万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有回话给你。” 刚说完这句话,恰好发现艾全在望着这面,四目相接,会意到他有话要说。于是站起身来绕过堂下,从那些狱吏背后走了过去。咫尺之间,把他们各人拥伎相狎,几乎不堪入目的情景,看得相当清楚。心里暗暗得意,当一夕之醉,怕不收服了他们? “家里还有一个呢!”艾全等他到了身边,皱着眉说,“你看,都是这个样子,谁也舍不得走。可怎么换班?” 朱文笑笑不答。心想,我倒是愿意替你们班,只怕你们不放心我! “说不得只好回去一趟。这里托你照应千万别让他们醉得认不得家。” “好,我知道了。” 于是艾全离席而起,先跟刘公道谢告辞,然后由朱文陪着出门。刚到阶下,有个周森贴身的伶俐小僮拦住了他们问道:“两位中可有艾公?” “我姓艾。”艾全指着鼻子说,“何事?” “贵人有请。” “贵人”自然是指杨宽。艾全不知因何见召?朱文却有些明白。这是必须打听的消息,他就不回原处,一直守在庭前。 好半晌,才见艾全出来。朱文迎了上去,不必开口,艾全就把他要打听的情形都告诉他了。一切皆如周森所言,杨宽今夜不回亭楼。又吩咐艾全,从此以后,准许缇萦随时侍奉老父。 朱文大为高兴,急着要把这些消息去告诉缇萦,便跟艾全一车回亭。亭楼已闭,叩开了门,各走一方。朱文黑头里高一脚,低一脚,到了卫媪和缇萦所住的小院,却还亮着灯。凑到窗前,从缝隙间里张望,缇萦和衣躺着,一手上抬,遮着眼睛,宽大的衣袖退落,露出羊脂玉般的一段手臂——为了贪看这副睡态,他真个不愿唤醒她。 不知怎么,缇萦却突然惊醒,如着魔似的,猛然一仰身子坐起来,炯炯双眸,凝视不动,然后就仿佛听见谁喊了她一声,突如其来地一扭头,目光定定地望着空无所有的灰尘。 夜深人静,那孤灯上的如豆蓝焰,映着她这副形状,把朱文看得心里发毛,脱口喊道:“缇萦!” 她似乎没有听见,叫到第二声才转过脸来,忽地一哆嗦,大声问道:“谁啊!” “是我。” “你是谁啊?”她紧皱着眉问。 “怎的?”朱文焦躁地,“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两人一问一答,声音都大,把卫媪闹醒了,扭过脸来看着缇萦问道:“你在跟谁说话?” 缇萦不答,慢慢转过脸去,看卫媪,突然一扑扑到她身上,哭着说道:“阿文死掉了!我梦见的。” 听了上半句,就把卫媪吓出一身冷汗,一推推开她,坐起身子,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梦见他浑身血污,好惨!” 这下卫媪算是听清楚了,气得发昏!恨恨地说:“明天叫阿文把你送回阳虚。我可受够了你的了!” 在外几乎笑出声来的朱文,一听卫媪如此生气,不敢怠慢,随即举手叩了两下窗户,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阿媪,你开开门,我有好消息。” “你听见没有?”卫媪捧着她的脸,又指窗户,“你说死了的那个人回来了。” 缇萦依然不答。但显然地,她的梦魔直到此刻才终结,茫然、困扰、羞惭并自觉可笑的种种感想,混和在一起所构成的奇异表情,唯有叫卫媪笑着叹气。 等她剔亮了灯,开门放朱文一进来,缇萦已把身子转了过去。有了酒意,并装着许多得意经历,心情特感轻松的朱文,不肯放过当这可与缇萦大开玩笑的机会——她不肯面对他,他偏绕过去站在她面前。她自然又避开,一闪身时,光量掠过脸上,落入朱文眼中,陡然一惊,立即就丧失了开玩笑的心情。 “阿媪!”他直指缇萦说,“你叫她让我替她诊脉!” “怎么?”卫媪微感诧异。 “我看她的脸色不正,也许有什么病!”他接着又说:“不然,刚才她不会魇得这么凶!” “对了!”卫媪深以为然——她跟朱文都是深知缇萦的脾气的,这时必得跟她说好话,于是伏身下来,轻轻接过她的手,哄着她说:“来!我们就让阿文把一把脉。” “我没有病!” “没有病最好,让他验明了,大家放心。” 缇萦这才算是答应,让朱文替她细细诊过脉,又看了脸色和眼神,他微微地舒了口气。 “不要紧吧?”卫媪问说。 “现在还不要紧。”在这句令人宽慰的话以后,朱文提出警告:“但要当心,不然会得怔忡之疾。”卫媪不觉一惊,但也不无疑惑。精神恍惚、语无伦次的怔忡之疾,只有忧患过多的中年人才有,年纪轻轻的女娃儿会致此病,在她从未听说过。 缇萦自然更不信了。她倒不是像卫媪那样从情理上去研究。只因为朱文常常故作危言来吓人,他的态度使得正经话也打了折扣。 朱文是何等机警的人,一看她们的神气,就明白。这不是开玩笑的事,非要叫缇萦自己知道,才会当心保养。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越是认真地争辩,越不容易叫她相信他所说的是真话。这便怎么办呢? 幸好,卫媪给了他一个机会,“什么病都有起因。阿萦怎会有这种病的征兆?”她问。 “哼!”朱文微微冷笑。“阿媪跟她成天在一起,应该比我更明白。操心、忧虑,晚上睡不着觉,想东想西,最耗心血。” “嗯!”卫媪点头。 “我说对了没有?”朱文迎着正抬起头来的缇萦问。 缇萦心服而口不服,“说对了又如何?”她说,“光会看病,不能下药有什么用?” “你渺视我!”朱文针锋相对地跟她斗嘴,“我有药也不给你!” “你有什么药?” “跟你说了,不就等于把药给了你吗?” 话里有话,缇萦越发心痒痒地,急于先闻为快,但当着卫媪,不愿低声下气求他;念头一转,有个绝妙的办法。 “卫媪!刚才你叫我让他诊脉,我听你的话。此刻,你看他!” “说得有理。阿文!”卫媪问道:“你刚才说有好消息,赶快说吧!这就是阿萦的药。” 朱文笑一笑,坐了下来,得意地说:“叫你们看看我的本事——” 由这句话开始,他把今天在周家的一切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自然有渲染的地方。但仅是讲事实,就连卫媪听来都笑得合不拢口。缇萦更不用说,从头到底都是浮着随时可以爆发的笑意,特别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随着朱文话中的内容而变化,喜悦、兴奋、惊异,而最叫朱文开心的是,她眼中所流露的无限佩服和感谢——到此刻,他才知道他今晚的收获是如何的珍贵! “你所讲的都是真话?”听完了她问——但朱文和卫媪都知道,这一问并不表示她不信他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没话找话而已! 因此,朱文笑笑不答。卫媪也未开口,她得把朱文的话,先好好体会一遍。 “啊!坏了!”缇萦仰面向上,双手捧在胸前,是欢喜得不知要怎么才好的神情。 “怎么?”卫媪茫然地问。 “反而害我今天一夜都睡不着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时的缇萦,与片刻以前忧思忡忡、精神恍惚的神情,大不相同。舒畅的心情,都显现在那流转的秋波、开展的双眉上,而且脸色也变得白里透红,艳光四射,把朱文的目光吸引得再也舍不得他顾。 照她的心思,最好今夜就能扑倒爹爹膝前,细诉一切。但也知道这话要说出来,必惹卫媪一顿数落,而且夜深如此,爹爹也许好梦正酣,更不便去惊扰,所以居然能够断然舍弃这个念头。 不过她元气旺盛,谈兴甚浓,朱文自然奉陪。卫媪也因为她已未曾有这样高兴的时候,不忍催她归寝,于是由得她兴之所至一会儿细问那些狱吏在绮罗丛中的丑态;一会儿拿燕支做题目,取笑朱文;一会儿又要他描摹双螺的模样,说一阵笑一阵,惹得卫媪几次呵喝,怕吵醒了别院的旅客会提出抗议。渐渐地鸡唱迭起,曙色隐隐,人也有些倦了,但未伦之时,谈的都是闲话,才想起还有许多正经事要问明白。 “明天什么时候去见爹爹?” “应该说是今天,”朱文首先纠正她一个小小的错误,然后含糊地答道:“反正今天又不走,睡了起来再说。” “为什么呢?不说定了,我睡不安稳。” “那就下午吧!” 又是个:“为什么呢?” 朱文自有道理,师父是罪犯的待遇,许多地方看了会叫人伤心。他在想,杨宽既已受了周森的请托,一切便都好商量。他准备在午前设法去疏通一下,先要换了那赭色罪衣,然后再换间比较好的屋子,也应该略略有些必须的家具陈设。倘或孤孤单单一间空屋,铺些草就算寝席,这样子缇萦看了会大哭一场,倒不如不叫她去见的好,但是,这番为她打算的意思,却不便说明,此外又别无托词,一时愣在那里,似乎他个人有难言之隐似的。 卫媪不忍朱文受窘,便劝缇萦:“就下午吧!阿文这几天也累了,你就让他好好睡一觉。” 这是个很好的理由,缇萦接受了,并且安排她自己在上午的工作:“阿媪,我跟你早些起来,做些爹爹爱吃的肴果,下午带去。” “好吧!”卫媪看一看天色,向朱文挥挥手:“快睡去!” 于是朱文走了,回到亭楼一看,只有艾全一个在打盹。不但杨宽,连那些狱吏都在周家作通夜之饮了,他也不去管他们。随便找个地方,和衣睡下。 等一觉醒来,红日已上高墙,隐隐马车声喧,迎出去一看,是周家派来的两个僮仆,两辆车子。 “朱公子!”周家的僮仆,下了马向他躬身说道:“奉家主之命,特为把她护送了来!” 说着把手一指,车帷掀处,丽人露面,自然是燕支。 朱文定睛看去,燕支的容颜神态,与昨夜所见,似乎大不相同,不仅仅肤白于雪,骨肉亭匀,那春风满面,眉梢眼角所洋溢的喜气,别有一种惹人遐思的媚态,这在缇萦脸上固然找不到,就是已成妇人的三姊,也从无这样的风韵。 当他还在凝视时,燕支已下了车,婀娜数步,盈盈了拜,朱文未曾料到她在门外路旁,就行此大礼。而且他也不惯于应付这样谦卑的礼节,所以一时大窘,只连声阻止:“别弄脏了你的衣服,起来,起来!” 燕支站起身来,含着恭敬而愉快的笑容说道:“朱公子,请容我拜见缇姑,主人遣我出门时,特意叮嘱的。” “喔,好!”朱文这样答应着,对周家两名僮仆说道:“都进来坐。” 说完,他也顾不得他们了!想起一件事,先要跟卫媪商议,却不知她在不在?所以匆匆入内,幸好卫媪正从小院出来,要去备办食料,两人迎个正着,朱文略略一说究竟,然后问道:“要不要发赏?” “当然要啊!还不能少。” “我可一时拿不出来。”朱文老实回答。 “我有。”说完,卫媪掉身走。 这下,朱文如释重负,站在院子门口招呼着。等车子拉了进来,周家两个僮仆卸下行李,都是簇新的妆奁,自是周森所赠。 一切都是卫媪料理,打发了周家僮仆,把燕支引入室内。因为刚刚起身一直未曾露面的缇萦,刚好妆罢,迎上前来,不容燕支下拜,便执着她的手,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叫燕支,缇姑,我家主人特想要我传话,说缇姑大孝,他十分敬佩。” “喔,谢谢你家主人。”缇萦收敛了嬉笑,庄容答道:“我都听说了,对你家主人的云天高谊,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表示感激。” “好说,好说!”燕支停了一下,提到自己,“以后要请缇姑多照应我。”这话缇萦便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遇到这种情形,她必是求援于卫媪,所以手一指问道:“你见过了吧?我家阿媪!” “喔,阿媪!”燕支看出卫媪的身份特殊,跟着缇萦这样喊了一声。 于是彼此又重新见了礼,坐下来细谈,虽是初见,却都预有所知,朱文不肯抹煞周森对燕支的本意,细细地把昨夜密谈的内容,都告诉了她。 燕支如梦方醒,感激涕零,但是,她却不便多说什么,于是朱文表明了态度,“燕支!”他很郑重地说:“我们都在客边,不便留你,我今天就找车,送你回关中。只是路上无人照应,你自己当心。” 燕支所希望的,就是朱文能明确表示,容她自由。至于何时回到关中,并不要紧,既然他们也到长安,何不就一路同行呢? 无论是为了表示一家人一样的休戚与共。或者就事论事,求取方便与照应,都应该跟着他们一路走,只怕她自己千肯万愿,人家另有原因,不肯携带她,因此燕支提出她的要求时,态度格外谦恭,言语分外亲热,这样,且不说卫媪,缇萦先就满口应承。 事已如此!朱文原有顾忌,认为燕支不宜为缇萦作伴,此刻也只好不管了,但一路而来,凡多都由卫媪作主。所以他向缇萦做个眼色,意思是提醒她、得要取得卫媪的同意。 缇萦会意,笑着对燕支说道:“我是巴不得有个人跟我在一起,不过,你得问一问阿媪。” “不要问,”卫媪接口说道:“出门在外,原要互相帮助,将来说不定,我们也有求人的时候。” “那好,”缇萦愉快地说,“我们一路至长安,就不寂寞了。” “你怎知道人家也到长安。”卫媪说了这一句,转脸来问燕支:“请问府上何处?” “我家住在阳盛,不过——”燕支无端红了脸:“拙夫家住长安,据说他家房屋还不小。” 这样回答,似乎已了解卫媪的心意……确是这样,卫媪问她家住何处是有用意的。得到这样的回答,非常满意,笑着跟朱文点一点头。彼此默契于心了。 缇萦却不明白,她没有那么多的人情阅历,想不到此,而且她也没那么多心思放在这上面,只觉得有了意外而来的一个新伴侣,是件极可喜的事。 “闲话少说,分头去干各人的事吧!”朱文站起身来,“我去看一看官差回来了没有?” “你请吧!”缇萦笑道:“此刻,这里用不着你,别忘了,午后来陪我去看爹爹。” 朱文点一点头,径自离去。接着,卫媪要去备办食料,也告罪辞去,屋中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缇萦问长问短,显得十分亲热。 彼此说了身世,颇有同病相怜之感,燕支自然世故得多,极力安慰缇萦,话越说越多,转眼之间,已到了正午。 这时缇萦才想起卫媪,自责地笑道:“你看,我竟忘了我还有事。” “可容得插手?” “怎么不能。”缇萦站起身说:“阿媪不知在厨下忙得怎么样呢?我得去看一看。” “我陪缇姑一起去。” “喔!我又想起一件事。”缇萦敛去笑容,正色说道:“日长天久,朝夕在一起。大家用名字称呼好了。” “不敢。”燕支笑道:“叫你缇姑不也很方便吗?” 缇萦是个爽快人,只得由她。两个人到了厨下,已是诸事妥贴,卫媪替淳于意做的菜,都是干炙的,一则不容易腐败,再则便于携带,此时也都料理停当了。 于是一起吃了午饭,收拾停当。缇萦着意修饰了一番,换好衣服,等待朱文来陪她去看父亲,等人的时光本来最难消磨,幸好有燕支在,而卫媪又一向健谈,乍逢生客,便如家人,身世见闻,有许多闲谈的材料使缇萦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反倒把正经大事丢在脑后了。 看到日色偏西,方见朱文满头大汗地奔了进来。这时缇萦才想起父亲。自笑荒唐,自然也不会再去怪朱文何以迟延到此刻才来! “好了!”朱文如释重负地说:“一切都说妥了。” “谢谢你!”缇萦妩媚地笑着,“还得劳驾你——药囊太重,我拿不动。” 就这一笑,足以偿付朱文的辛苦,“怎的?”他也笑道:“你跟我客气起来了。”说着,走到屋角去提药囊。 “莫忙!”卫媪发了话,是对缇萦说的:“你也让他歇一歇,喝点水,没见他满脸的汗?” “好,好!歇一歇!”缇萦附和,又倒一杯清水,捧到他手里。 朱文如饮甘露,一吸而尽,舒服地喔了口气对卫媪说道:“从明天起要上紧赶路。” “喔,什么道理?” “我们不是希望早到京师吗?杨曹椽正是为了我们的愿望,那还不好?” “自然好罗!”卫媪欣然答说,“只不知何以肯如此?你说呢!” 朱文看一看燕支,欲言又顿住,这分明是碍着她在场,有机密话不便说,燕支心中明白,却不知如何处置。正在为难的时候,看见窗外飞过一只彩蝶,立刻就有了主意。 “好大一只蝴蝶!”她故作惊喜地喊着,站起身来一直追了出去。就这样不着痕迹地回避了。 卫媪看着她的背,赞许地点点头,轻声说道:“是个很懂事的人,也许可以做个帮手。” 朱文和缇萦都同意她对燕支的评价,却不知如何可以用她做个帮手。但此时没有工夫去理会这句话,要紧听朱文说些什么。 朱文陈述了他在亭楼的一天。杨宽一回到就嘱咐艾全约他去谈话,他说他在周森那里才听说仓公被冤的详情,同时又表示他一向是佩服仓公。如有可以方便之处,他无不乐于为助。 于是朱文提出了希望优遇仓公的要求,杨宽很爽快的答应了,并且指示艾全和吴义来与朱文商量出一个办法,立刻照办。 接着,杨宽又说,他知道阳虚侯可以在仓公这件官司上出力。而阳虚侯怕的朝觐已久,快回本国。所以他主张加紧赶路,早早到了京师,好跟阳虚侯见面。 这在卫媪和缇萦,自然是喜出望外。但是,缇萦问道。“那杨曹椽怎的一下子成了这么个大好人,我可真弄不明白。” 卫媪和朱文相视而笑。“怪不得阿文常常说你‘不懂’,你还不服气,你真个不懂!”卫媪笑着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 终于还是朱文告诉她,说照这个样子看,周森在昨夜尊酒解欢之际,一定曾送了一笔重礼。而且很可能那些狱吏也都各有好处,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才有这样友善的态度。 缇萦嘴上虽笑着强辩:“谁想得到这些歪路?”心里却己甘服,自己确是懂得太少。尤其使她不解是:“那周公跟你,不过辗转的交情。跟我们更风马牛似的,毫不相关。何以这等热心帮了好大一个忙?”她这样问朱文。 “凡是游侠都是这样的。” 于是,缇萦对游侠是什么?有了新的了解。照卫媪所说,那些盗墓、铸私钱的无赖,叫做游侠。而照父亲的批评,游侠“以武犯禁”,从不知道什么叫律法,最要不得!但是,当前她所看到的游侠,是慷慨热心,急人之急,并且极有办法的能干好人,这却使她更不解了。 不过,那也只是存在心里的一个疑团,并无必要在这时候去追根问底,倒是见了父亲该说些什么?得要问一问清楚。 “这一时哪里说得尽。”卫媪这样回答她,“反正你爹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拣他爱听的话说就是了。” 缇萦想了一会,完全想懂了她的话,点点头说:“嗯!我们去吧。” 于是朱文提着药囊,缇萦跟在后面,一前一后,由侧门进入亭楼,一直向后面走去。那些狱吏个个和蔼可亲,遇见了都含笑向她点一点头,这不像来探狱,倒像于父亲治事的什么官廨,而那些是父亲的同僚似的。 最后来到一所单独的小院,正遇见艾全。不等他们开口,先就笑道:“来替父亲送东西来了,倒是些什么啊?” 朱文一听这话,把药囊放下,向缇萦做个眼色,她懂了,艾全还是想检查一番,只不愿直说而已。人家给了面子,自己要知趣,所以笑盈盈叫了一声“艾公!”随即动手把药囊打了开来,“都是些用的,吃的,还有家父的一些药。”说着,翻翻检检,以示无他。 “好,好!”艾全过了目,总算对公事有了交代,挥一挥手说:“进来吧!” 一进院子,缇萦就看老父正倚闾而望,急切间也无法细辨他的神情,喊一声:“爹爹!”踩着碎步奔了上去。 淳于意九分喜,一分悲,心里一阵阵发紧,想跨出门去,却又突然想到不可逾越界限,猛然缩住身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一直望着缇萦,心里要说:慢慢走,别摔跤!而口中却忘了发声,直等到面前站定,一面笑着一面不住眨眼,不叫眼泪流下来时,他才说了句:“你真的跟我来了!” “我跟阿媪一起来的。” 交换了这一句,慈爱与孺慕的眼光相接,父女俩都顾不得说话,先说看看几天不见彼此有了些什么变化? 父亲的白发更多了,脸上也更瘦削,但双眸沉静,腰干挺直,依旧是很精神的样子,这使缇萦放了一大半心。 淳于意也是一样的心思,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心里拿她从前的形象细细比较,依然娇憨,依然纯美,除却那些伤感、又欢喜的微笑,此外没什么分别——如果定要找出她与从前不同之处,那就是好像更懂事了! “爹!你别这样子看我嘛!”缇萦的感觉,就像在家里,而且她也不知道这样说话,在旁人看来是撒娇。 清癯的脸上,露出了与性格不相配合的笑容,但是,缇萦也不觉得有异——她的想象中,身被绁缧的老父,只有穷愁哀苦的容颜,因此,只要出现笑容,在她就是绝大的惊奇和安慰。 “你手上怎么了?”淳于意忽然问说,同时伸臂来提她的手。 她自然而然地想藏起左手。但慢了些,仍然被父亲拉住了,其实也不须如此,手上的创伤,已经无碍,只还有斑痍未复而已。 “是烫出来的。”淳于意看了看说:“敷的什么药?这药很好啊!” 药是早已就不敷了,而居然能够看出药效,毕竟还是医国手的眼力高。缇萦笑了,得意地望着朱文。 这一下,淳于意才发觉除了爱女以外,还有这个浪子回头的徒弟在,他向朱文看了一眼,又望着缇萦点一点头说:“你们都进来!” 进入屋内,缇萦先仔细打量一番。虽不是如何舒服像样,但也不是想象中那样简陋凄凉,这自然是朱文的功劳,因此,她不自觉地投以感激的一瞥。 朱文看到了,却无丝毫表示。低着头走了进来,在下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从临淄得了一次教训以后,他对师父的态度,特别是像今天有缇萦在场,他格外要装得谨饬老成。 “阿文!”淳于意低沉而严肃的说道:“我要问你一句话。何以他们今天对我的态度又一大变?想你一定知道原因!” “他们也只是钦佩师父的仁心绝艺而已!” “哦——”淳于意大为动容,“果有此话?” “是的。” “我倒不大相信,想来是你玩了什么花样!”淳于意停了一下又说,“本来我此刻是待罪之身,什么话也不该说 “师父!”朱文痛苦地打断他的话,“老人家何苦到今天还这样说?” “怎么?我说错了吗?” 说是未见得说错,只是有些见外,这连缇萦都在词气之中觉察到了,可是她不想帮朱文说话。不是不肯,是不能!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必须记着避嫌疑。 “我哪敢说师父的话错了?不过,师父最好只朝前看,别往后想。” “哦,朝前看!”淳于意把头低下来,轻声说道:“我不敢朝前看!” 这表示淳于意不但自觉官司毫无把握,而且已经绝望。如此顽强不屈的一个人,说出这等泄气的话来,真是“哀莫大于心死”,叫亲人听了好不伤心!但缇萦却不敢有何表示,怕因为自己掉泪,更引起老父的伤感。在朱文听来,又是一种感想,他表面放荡随便,其实倒是个极务实际的人。一路行来,第一步是先要把师父安顿好,求得个路途平安——这不仅是为了师父,也是为了下一步的计划。 于是,他凑到淳于意面前,低声问道:“师父你老人家看,如何才能把这场官司打赢了?” 淳于意一愣,摇摇头说:“除非廷尉衙门不畏王府的势力,秉公审问,不过这多半是办不到的事!” “师父!你莫骂我狂妄,我看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譬如——”朱文停了一下,很含蓄地说:“你老人家起解那一天,也决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呢?” 淳于意还没开口,缇萦先就抚掌称善,“是啊!”她极兴奋地说,“爹爹,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变化好大噢!这全靠——”她笑笑不说下去了。看一看朱文,不好意思的抿紧了嘴。 淳于意不响,心里有种说不出是喜是忧的滋味?不过朱文和缇萦的话,却都打入他心坎了。朱文稍加思索,接着又开口说道: “师父,事在人为,第一要紧的是,你老人家要看得开……” “我倒没有看不开!”淳于意抢着说了这一句,却又有些迟疑,不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但望你从此改邪归正,努力上进,如果这一路到京师,承官差善待,和你能常常见面,我也还有东西传授你!” 一听这话,朱文马上磕了个头说:“我先谢谢师父,等从长安回到阳虚,多的是工夫,眼前请师父莫想到这些。”说着转脸问缇萦:“可曾把师父的笔墨带来?” “带了的,在药囊里,只是没有简册。” “这不要紧!”朱文问淳于意又说,“我要请师父写封信。” “写给谁?” “阳虚侯。” “这——”淳于意微感愕然:“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申冤。”朱文从容答道:“我带着师父的书信,先赶进京去——只怕师父到京,阳虚侯恰好回国,交臂错失,耽误了大事。” 淳于意久忘了这条路子。甚至一开始就未曾存着倚赖阳虚侯的心,所以此时朱文突然提起,颇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同样地缇萦也觉得事出突兀,朱文如有计划,何以未见提起?因而也怔怔地望着他,好久说不出话来。 朱文懂得她的意思,却无暇为她作解释。此时他顶要紧的一件事,是说服师父写信。 转念一想,自己千言万语,不如缇萦一声娇呼,所以话到口边,又复咽住,只频频向她投以眼色。 缇萦自然能够体会,但不敢冒失进言,而且觉得最好在轻快的情绪下,谈笑之中取得父亲的首肯,才是顺乎自然的好办法。因此,她除了还报朱文以眼色,暗示默契以外,随即打开了药囊,把父亲的动用杂物单夹衣服,一样样取了出来,手中检点,口中交代,不住地:“爹爹,这是你的苦茶!爹削牍简的刀放在这里,”只见她全神贯注,把这些琐碎细务,看得竟似世间无与伦比的大事。 她那样亲热地每喊一声“爹”,淳于意心头便涌起一阵异常甘美的滋味,这几天来的缧绁之辱、孤独之苦,前途之忧,一起都丢到九霄云外。 最后,她把食物拿了出来,一大块烧羊肉,一盒焙干牛肉脯,一瓶缶用蔓菁和白菜制的菹物,一瓶可以调味、可以佐膳的干虾酱,另外用干净蕉叶,包着一大叠胡饼。 闻到这些食物的香味,淳于意已觉腹饥,出于缇萦的安排,更有大嚼一饱的意愿,于是欣然笑道:“今天我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咦?”淳于意用食指蘸了些酱,吮了吮,惊喜地说:“缇萦,你的烹调功夫,这么好了!” “都是阿媪调制的。”缇萦笑道,“我一直都没有动手。” “为什么呢?” “我交了一个新朋友,谈得把时候都忘了。” “是谁啊!” 缇萦直望着朱文笑。朱文不愿让师父知道有周森这么个人,更不敢让师父知道有赠伎这回事,但又不便开口阻止缇萦,只好不断咳嗽,作为警告。 稍稍捉弄了朱文一番,缇萦终于随便找了句话支吾过去,接着便说:“爹,你就吃吧,时候也不早了。” “对了,你们陪着我一起吃吧!喔,该送些给差官。” 这是人情礼貌,又是父亲的吩咐,缇萦虽略有些舍不得,却不敢违拗,割了一块肉,拿些胡饼,让朱文拿了去送与值班的艾全。 不多一会,朱文笑嘻嘻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个扁腹皮壶,后面随着一个亭卒,用托盘送来了一盘淳于意该得的晚食,等安排停当,朱文把皮壶摇一摇说道:“师父,还有酒!” 淳于意奇怪地问:“哪来的?这里也能喝吗?” “是艾公回敬的,自然能喝。”说着,他把皮壶递了过去。 淳于意平日在家饮酒,也不过偶一为之,此时却觉有大浮一白的兴致。拔开塞子,往嘴灌了一口,咂一咂唇舌,取块红烧肉放入口中,忽然两行眼泪,籁籁地掉了下来。 不但是缇萦,连朱文都大吃一惊!“怎的,怎的?”一个喊:“师父”,一个喊“爹”,都是满脸惶恐地望着他。 淳于意举袖抹掉眼泪,把双眼眨了一下,略带有些微不自然的笑容说道:“没事,没事!我不过想到今日,居然还能如此舒服地吃一顿饭,高兴得有些感触!” 这一说,朱文透了口气,缇萦却又不免伤心,但自然要强忍着,并且用埋怨的口吻说她父亲:“爹也是!无缘无故吓人一跳。” 好久未见娇女如此喷怨了,淳于意不免有所感慨,但再不肯轻发,只是一面健啖快饮,一面细问缇萦的生活。朱文为了凑师父的兴,特意取了苦茶,走出门去——自然是去找地方煎煮。 屋里只剩下父女两人,是说体己话的好机会。淳于意隔绝家人,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朱文这一次重投师门,与缇萦见面以后,彼此是何态度?他一直想与卫媪先见一次面,就是为了要暗解这个疑团。如今卫媪不曾来见,却先见着爱女,也不妨就探探她的口气! 打定了主意,开始考虑了一下措词。觉得时地皆异,见面的机会又难得,既不能像在家里那样从容婉转,就只好率直些了。 于是,他收敛笑容,换了副郑重而关切的脸色,缇萦对她父亲的一切,是无时不在注意着的,一看这样子,知道有要紧话说,也就先端然正坐,凝神等待。 “缇萦!你须记得,现在是患难之中,见面不易。我有些要紧话问你,你得老老实实,明明白白告诉我。” 她不知道父亲要问些什么?只能先点一点头,表示领会。 “你可知道阿文,究竟在外面干些什么?” 这第一句话就难回答。她不忍跟父亲说假话,但也不能不替朱文说好话,而且事实上她也不大了解朱文的情况,想了一想只好这样说:“他说要做买卖,赚大钱,到底不知如何。不过,我想,他一定没有做坏事。” 就这一句话,淳于意已经明白了缇萦对朱文的态度,再回想一下刚才他们目视眉语的情形,越发了解。看来当初缇萦对自己发誓,说不再理朱文的话,怕的早就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