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宋乾德二年——开国的第五年,十月底。 十月底的天气,在开封是应该下雪了。一上午阴霾不开,黄尘似雾;午后风定。尘雾虽消,彤云更密,一爿天似乎就压在头上。向晚时分,终于飘下了雪片。风又起了,雪也大了,满空中白茫茫,似翻江倒海般搅起无边的银浪。 仁君临驭,不过四年的功夫,中原已是太平盛世;这样的天气,正好关起门来,围炉谈笑,乐聚天伦。但宰相赵普,却无这份闲情逸致,可也不是案牍劳形,他只是像平常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端坐读书。 这是听从皇帝的劝导。他年轻时学的是“吏术”,精研律例,善决大事,听诊牧民,足当方面之任,就是做掌理军政的“枢密使”也能胜任愉快,但当宰相就嫌不够了;肚子里没有些墨水,会闹出些意想不到的笑话来,因此皇帝劝他读书,他自己也有觉悟,不知孔孟,不配谈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更不配当燮理阴阳的宰相,所以退朝后,把大部分功夫都放在书本上面。 忽然,侍儿春莺在门外娇声禀报:“相公!夫人来了。” 门帘掀处,赵夫人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她是不轻易到宰相的书房来的,此来自然有事;赵普便只以微笑目迎,等她开口。 “这天气,相公何妨自在些?”她回头叫一声:“春莺!” 春莺捧来一个包袱,解开来看,是一件簇新的紫色镜面的狐裘。赵夫人提着领子将在手里,春莺便说:“请相公换了便服。” 赵普身上还穿着公服,几乎是每日如此。因为皇帝宽厚随和,最喜欢与布衣昆季之交在一起喝酒闲谈,经常微行亲访;因而赵普下朝回家还不敢更换便服,就为的是怕御驾亲临,仓猝之间来不及整肃衣冠,形成不敬。 “相公放心吧!这等大雪,官家不会出宫了。”赵夫人说。“官家”取义于“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五代到宋朝特有的对皇帝的一种称呼。 赵普觉得夫人的估计不错,于是让她们主婢服侍着卸去幞头和公服,换上暖和舒适的轻裘,欣快而又感叹地笑道:“世间只知宰相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知做宰相的不自由?” “像相公这不自由,从古以来,怕也没有几个人巴望得到。” “夫人这话倒是道着了痒处。”赵普点点头说,“天子临幸,恩宠无比,古人有此一遭,便足以夸耀后世,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不计其数!真是旷古未有的恩荣。” 一句话未完,只见回廊上匆匆奔来一名老苍头,气喘吁吁地喊道:“相公,相公!官家驾到。” 赵普大出意外!重换公服接驾,得要一会功夫,决无让皇帝在门外等候的道理。赵普记起前几天刚读过的一句书:“君命召,不俟驾而行”;于是一面急步向外,一面向夫人高声嘱咐:“赶快吩咐厨下,预备酒果。” 话声未落,赵普便从洞开的正门中,望见风雪中一位伟丈夫,身着淡黄窄袍,外披赭黄毛衫,乌纱折上巾外,罩一顶大红席帽,手里拿一把称为“柱斧”的牙柄水晶小斧头,昂然挺立在黄罗伞下。赵普疾趋出门,隐惧不胜地跪在雪地里,未及陈奏,皇帝业已踏进门去,欢欣地说道:“好一场瑞雪!” 说着只管自己大步踏雪,穿庭而过,四个小黄门在左右扶掖,赵普紧随在后,上了台阶;这时赵夫人已迎了出来,就在帘前跪拜:“臣妾赵氏恭迎圣驾!” “没有想到我今天还会来吧?”皇帝笑着问。进了厅堂,自己把毛衫和席帽都卸了下来,搓搓手又说:“我已约了皇弟,来吃你家的炙肉。赵普,你还记得我们在同州冬天的乐事吗?” 皇帝在前朝——后周,当同州节度使时,赵普是他的掌管刑狱的“推官”;皇帝和当今的皇弟光义,是他家的常客。赵夫人贤惠善持家,精于烹调,每到西风渭水、落叶长安的季节,常设炙肉款待贵客,皇帝和光义几乎每日必到,席地而坐,笑谈酣饮。这番际遇,赵普如何不记得?便即肃然答道:“臣不敢忘!” “那好!”皇帝又回头向赵夫人说道:“嫂子,我们还是照当年的样子吧!” 皇帝一直叫赵夫人为“嫂子”;赵夫人也一直惶恐不安,连声应“是”,唤出婢仆来,也先向皇帝磕了头,然后铺设重茵,抬来一个白铜大火盆,烧得极旺的兽炭;正中设一张紫檀长方大矮几,先点了茶,供上一大盘子湿时鲜果子,再取两个黄缎坐垫摆好,请皇帝在上方坐下休息。 这时皇弟光义也到了。他领着开封尹的职务;五代以来的传统,京尹暗示储位,仪制尊贵,过于宰相,所以赵普也仍是用大礼迎接,把他安置在皇帝侧面,西向的客位,自己在下方相陪;赵夫人便在火盆旁边,亲手调制炙肉。 第一盘肉献上皇帝。他欣然举筷,挟了一块送入口中,细细辨味;然后一连吃了两块,满意地说:“不错,还是像当年一样的好吃。” 这一声天语褒赞,顿教半老佳人的赵夫人眉飞色舞,从春莺手里取过一盏酒来;盈盈拜倒。“臣妾与官家上寿。”她说:“这一场大雪,定卜来岁丰收。外面百姓快活,官家正好吃酒。”说着双手捧起酒盏,一饮而尽。 “这话说得好!”皇帝非常高兴:“我须满饮一杯。” 于是赵夫人亲自为皇帝斟了酒,等他喝完,复又斟满。接着再为皇弟光义献肴行酒;他正与赵普在计议如何疏浚汴河,谈得十分起劲,不甚留意酒食。倒是皇帝,一面倾听他们谈话,一面大口吃着炙肉,片刻功夫,尽了三盘。 等他们谈话告一段落。皇帝也正是吃饱了的时候;解开通犀玉带,摩着腹部,徐徐说道:“人生求快活适意,何必非做皇帝不可?” 光义与赵普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记起皇帝以前也曾说过这句话—— 那是赵普的献议。开国之初,周世宗的旧臣。也是“陈桥兵变”、拥戴有功的勋臣,石守信、王审琦等人,手典禁军,功高震主;皇帝宽厚大度,并无猜嫌,赵普却深以为忧,曾一再进言,应该削除他们的兵权。 “他们一定不会叛我的,你为何这等担心?”皇帝这样问赵普。 “臣亦不以为他们会叛陛下。”赵普从容答道:“不过臣细察此数人的才具,统驭的能力都有限,恐怕不能制伏部下。万一有人要作孽,合本事发,恐怕他们也身不由主了。” 这话说得很深,皇帝不能不认真考虑,好久,他叹口气说:“唉!从唐朝末年,黄巢之乱到现在。不过七十年的功夫,八姓十二君,彼弑此篡,兵革不息,老百姓苦到极点了;兵权不能归于国家,就谈不到与民休息。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才可以息天下之兵,建久长之计?” 赵普肃然答道:“陛下有这话,真是天地人神之福。节镇权重……” “啊!”皇帝双目炯炯地失声而呼,摇一摇手说:“你不必再说下去!我知道了。” 他是怕赵普说出杀功臣的话来,如果功臣跋扈,为天下计,自不得不出此一举,但究属下策;若以釜底抽薪之道,使此辈不能、不敢亦不肯跋扈,那才是消弭隐忧,保全功臣的上策。 皇帝就在这一刻已筹得上策。当日晚朝既罢,他把典重兵的一批武臣:石守信、王审琦、韩重斌、张全择、罗彦环,王彦升、赵彦徽,还有皇帝的妹夫,尚燕国长公主的驸马都尉、忠武军节度使高怀德,一起召至后苑会饮;酒酣之际,命左右侍从,一律远避,有一番肺腑之言要说。 “我没有你们,不会有今天。”皇帝首先表明不抹煞大家的拥立之功,但却又陡然一转:“不过我常在心里想,人生求快活适意,何必非做皇帝不可?皇帝实在难做,不如节度使舒服;像我晚上睡都睡不着。” 大家面面相觑,无不困惑;居首的石守信叩问:“请陛下明示何以如此?” “这还不容易明白吗?”皇帝指一指自己身下的御座:“哪个不想坐这个位子?” 一听这话,石守信大惊失色!其实,除了高怀德以外,也无不惊疑;怕皇帝这话有为而发,则清除叛逆,就此片刻间便将兴起一场株连极广的大狱。 于是一起拜伏顿首,仍是石守信代表大家奏答:“陛下为何有这话?如今天命已定,谁还敢有异心?倘真有此孽臣贼子,臣愿提三尺剑为陛下翦除。” 皇帝对他们的态度,深感欣慰,便又很诚恳地说道:“我深知你们决无不臣之心。无奈你们部属之中,难保没有贪图非分富贵的人;一旦黄袍加在你们身上,你们就是不想做皇帝,又何可得?” 这是皇帝以他自己得位的由来作譬方,听的人一个个悚然不安,同时也自心底泛起感激:感激皇帝高瞻远瞩,为他们指出了潜在的危机!“陈桥兵变”是由于皇帝仁厚,将士归心,兼以皇弟与赵普的缜密策划,加之后周冲人在位,主少国疑,所以另推明主。天命人事,缺一不能开此一代盛运。如今果真有此包藏祸心的妄人,可以断言他决无成“大事”的可能,则以黄袍加到自己身上,便不是拥立,而是谋杀。陷入于大逆的罪名之中,怎么也难逃一死! “陛下圣明!”石守信激动地说:“臣等愚不及此!伏祈陛下指示可生之途。” “当然,当然!”皇帝连连点头:“我自然已想好了保全你们的办法;否则,我不必跟你们说这些话。人生如白驹过隙,所以求富贵者,一亦不过多积钱财,生前过几天舒服日子,死后使子孙得免冻馁。可是这样吗?” “是!” “既是这样,那就好办了。你们要富贵,我给你们富贵,出守大藩,买田买地,为子孙多留些财产;自己也不妨置几个歌儿舞女,闲来吃几杯酒,听一曲歌,以终天年。这样不掌兵权。就不致受累,我们君臣之间,也就两无猜疑,上下相安。岂不甚妙?” 皇帝是如此仁厚明达!一班武臣无不万分欣快,心悦诚服地交出了兵权;而皇帝也没有失信,让他们一个个“出守大藩”,做了富庶地方的节度使。 现实的例子摆在那里,人生欲求适意。真个不是非做皇帝不可。但这话只可皇帝对臣于说,不许臣子对皇帝说、所以光义在这时候是这样对答:“陛下即不为自己,当为百姓!” “就是这话啰!”皇帝点头嘉许:“如果不是为百姓,我真不想坐这个位子。这话别人不相信,你们两个应该知道” 光义与赵普默然,并且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任何表示都是不适当的。 “我今天有件事要跟你们两个商量!”皇帝的脸色慢慢变了,笑容尽敛,在严肃中仿佛还有悲愤;这样停顿了一会,平静而有力地吐出一句话来:“我要伐南汉!” 征伐大事,首重机密,赵普急忙向夫人做了一个手势;她便匆匆向皇帝行了礼,退了下去、同时把所有的婢仆亦都带走。就是扈从皇帝的四个小黄门,亦只有最亲信的一个留下,其余的也纷纷回避。 于是皇帝说了他下此决心的原因。五代十国,南汉据有岭南之地;宋兴以后,仍在化外。这年——乾德二年正月,入侵漳州,为防御使潘美所击退,到了九月里,潘美以攻击作防御,进兵攻克了南汉的郴州,俘虏了南汉的一个内侍,名叫余延业,送到京城。皇帝决心伐前汉,即由于向余延业问了话而起。 “那该死的刘!你们道他如何造孽?”皇帝咬牙切齿地骂南汉国主,接着又转述了余延业的话。 据余延业说,南汉国主刘钅长,所置的惨无人道的苛刑,有烧、煮、剥、剔、刀山、剑树;或者强令罪人去斗虎,或者任令野性未驯的大象,活生生把罪人撕裂踩死。 苛刑以外,还有苛敛,老百姓进出城关,每人纳费白银一钱;琼州地方一斗米课税白银四、五钱。在沿海产珠之地,命令土著入海五百尺采珠,死的人不计其数。 余延业又说,刘钅长的宫殿,以珍珠、玳瑁作装饰,穷奢极侈,几乎非人间所有。他又喜欢新奇的建筑和玩物,有个内侍陈延寿,专管此事,一天花掉几万两白银,是毫不希奇的事。所以宫城附近,离宫别馆,不断地在增加;而刘钅长心犹未足,经常巡幸各处,每到一处,车骑千百,一切供应,都由当地人民负担。这样,富家变成小户,小户变成贫民,贫民则唯有死而已! 说到后来,皇帝已不止于悲愤,而是芒刺在背般异常不安;喘着气不断地说:“我要救这一方的百姓,我要救这一方的百姓!” 但是,他的一弟一臣,却显得十分冷静;专心倾听完了,光义看着赵普说道:“陛下要伐南汉,可伐与否,应该如何部署?你不妨奏陈!” “陛下仁心,天高地厚。只是臣有直谏。” 皇帝以“柱斧”击地,一叠连声地吩咐:“你说,你说!” “一方生灵,固当保障。但天子当为天下计!南汉必伐,南汉必灭,但尚未到可伐之时。臣愿陛下,统筹全局,分别缓急,计程收功,以成一统之业。” 皇帝沉吟不语。显然的,赵普的话,他不能不承认正确;但在感情上,总觉得南汉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渴望能够早日听见他们出死人生的欢呼,有衣有食的笑脸。 光义是完全赞同赵普的见解的,这时也希望能够说服皇帝,所以打破了沉默的局面,用折衷的语气向皇帝说道:“且等他细说了再看!” “细说”是个暗示:赵普看见皇帝颔首示可,便先说一句:“容臣细陈大势。” 他小心地移开杯盘,用牙筷蘸着酒,在紫檀几面上,画了一个圆圈,按照十国互相吞并,在眼前所余诸国的部位,从东南开始,先写上两个字:“吴越”。 “吴越不伐!”皇帝不等他开口,抢先表示:“吴越已经臣服,而且钱王三世,抚民有恩。” “是!”赵普答应着,又在长江南北的部位,写上“南唐”二字说道:“因此之故,南唐亦不可伐。圣主即位,李家父子率先朝贺——而且,长江天堑,一时难图。” 这最后一句话,才是赵普的真意;光义深有领悟,便替赵普把话说了出来:“南汉地处炎方,劳师远征。深恐水土不服,将士伤亡必多,似以暂缓为宜。” “皇弟说得是。”赵普知道皇帝一时未能释然,所以又作补充。“当然,不能长此容刘钅长作恶,虐待陛下的百姓。三两年以后,国力愈充,一鼓而下,亦未为晚。” 说了这话,他和光义两人都定睛看着皇帝;终于,他无可奈何地点一点头:“也罢!就再等三两年。” 南汉是暂且搁置了。“北汉呢?”光义指着河东地区问赵普。 北汉以太原为根据地,赵普在它的上方画上一条曲线,表示是长城,同时看着皇帝说道:“太原之北有辽,西有西夏;北汉在眼前正好为我屏障。攻下太原,则西北两面的敌人,为我所独当。不如等削平诸国,那时太原如弹丸黑子之地,不怕他不臣服!” 皇帝笑了:“我的意思,正是如此。” 受了这一句话的鼓励,赵普愈觉兴奋:“臣为大宋万世基业计,首当伐蜀。” “见得是!”光义鼓掌称善:“但不当称‘伐’。” “原是平蜀。”赵普改正了他的措词,接着又用有力的声音说:“蜀应平、蜀可平、蜀必平!” “对!”光义对此深感兴趣,接口说道:“蜀相李昊,献议其主孟昶,来京朝贡,蜀主不听,傲岸自大,应该把他平服。” “蜀中天府之国,物产丰富;若为我有,国力大充,然后伐南汉可操必胜之算。” “这就是你所说的‘蜀必平’了。”光义又说,“不过西蜀隔绝中原,险易虚实,向不为外人所知,你说‘蜀可平’,恐未见其可?” “这,”赵普看着皇帝说道:“陛下尽知,凤州团练使张晖极能干,把蜀中的山川地势,关塞道路,以及民心士气,打听得详详细细,已经秘密奏闻。蜀中宿将凋落,武备不修;取之如翻掌、探囊。” 他们两人一吹一唱,谈得十分兴奋,皇帝只是默默听着,始终没有表示。这使得光义深惑不解,不能不问。 “陛下——”刚喊得一声,皇帝便大摇其头;这样,光义说不下去了。 “后蜀孟昶,不比前蜀王衍那样子荒淫。”皇帝徐徐说道:“我问过许多人,都说孟昶慈惠爱民,恤刑劝农,是个有道之主。他不听李昊的活,只是宠信小人王昭远,一时糊涂,应该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平局之议,摆着再说吧!” 光义和赵普,大为失望,但天语如此,无可奈何,也只好搁置着,另觅适当的机会再进言。2 机会来得极快,极好。 就在那场大雪初霁的黎明时分,赵普正要上朝,有人来叩门,要谒见宰相;问他的姓名,摇头不答,只说见了宰相,自会知道。 门吏无奈,只好为他通报;赵普是个极深沉的人,便吩咐传见。 为了防他是刺客,先作搜检;身无寸铁,却有一个蜡丸,这个蜡丸当面呈了给赵普,他先放着,细细打量了来客,衣着与常人似乎不同,因而不问姓名,先问来历:“你从哪里来?” 那人看了看左右。“有机密话说得吗?”他问,是浓重的蜀中口音。 这一下等于就泄露了来踪,赵普便站起身说一句:“跟我来!” 他把他带入自己的书房,以客礼相待;随从献上了茶,立即退了出去,顺手把房门关上,于是来客自陈姓名:“我叫赵彦韬。宰相怕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 “诚然。” “我再说一个人,宰相一定知道:王昭远!” 这个人,赵普怎能不知?而且尽知其生平——凤州团练使张晖早有报告:王昭远是成都人,幼年孤苦,给一个和尚当小厮,生得十分伶俐;由于偶然的机会,他成了孟昶的书僮。那时后蜀的高祖孟知祥,还是前蜀的成都尹,称帝以后,几个月的功夫便已晏驾;长子孟昶即位,王昭远还是侍从的身份,但却有了一个官衔:“卷帘使”。慢慢地,他由打帘子变为替孟昶管茶酒、侍宴之余,常替孟昶出些主意,居然参与政务,日见亲信,被委以“知枢密院事”,掌管军政的重任;再进一步,竟以“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平章国事,宰相之任;李太后大为不满,但孟昶对他宠信如故——他正是赵普的对手,所以一听赵彦韬提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动容了。 “王昭远如何?”赵普说了这一句;忽又问道:“足下请先道来意,可是王昭远遣你来见我的么?” “不是。王昭远只遣我去见北汉主刘钧。” “是何使命?” “潜约北汉,自太原发兵南下;蜀中自子午谷出兵响应。” 赵普大惊,转念之间,却又大喜,把那蜡丸托在掌中问道:“想来此中就是孟昶致刘钧的书信?” “正是。” “则然足下何以背主?” “这不消说得,自然是弃暗投明。”赵彦韬答道:“蜀中百姓,早知天命有归;想为大宋建功的,不止我一个。” “好极了!”赵普起身一揖,把蜡丸放入怀中:“足下的富贵,都在我赵某身上;且请随我入朝。只是为了隐藏行踪,今天不得不委屈足下。” 宰相上朝,仪从煊赫,赵彦韬就当作赵普的贴身随从。一起进宣德楼右掖门往东,直到中书省下马。 中书省之北就是枢密院,位置偏西,通称“西府”,中书省则称为“东府”;东西合称为“二府”,分持文武两大权柄。赵彦韬背蜀告密,赵普以宰相的身份,原可以单独处理其事;但告密的内容牵涉到军事,他觉得让枢密院去办,比较妥当,所以到了中书省,把赵彦韬别室安置以后,随即吩咐堂吏:“到西府去请曹承旨来!”。 枢密院的正副长官称为枢密使,枢密副使;但通领院务,繁重的责任却都落在“枢密承旨”身上——曹承旨指曹彬,字国华,正定灵寿人;在皇帝的故人中,他是最为赵普所佩服的一个。赵普在开国以后,拜相以前,一直是枢密院的长官,与曹彬共事最久,不但深知其为人,而且也深得他的助力;所以这时不知会枢密使李崇矩、副使王仁赡,直接请曹彬来密商。 于是仪容简朴,神态恬静,恂恂然儒者模样的曹彬,应邀来到宰相治公的“都堂”;见了赵普,从容而恭敬地拜了下去。 自唐朝以来,宰相的仪制,异常尊贵,文武百官谒见,不分年龄长幼,无不跪拜,宰相只略伸一伸手,虚拟个相扶的姿势,称为“礼绝百僚”;赵普对别人也是如此,但对曹彬不同。未待他跪下,就伸手来扶,指着东面的交椅,让他坐下。 等堂吏点了茶汤,赵普看着他退出堂外,才把身子向东微倾,放低了声音说:“国华,怕的要有大征伐了!” “是!”曹彬答应着,双眼视宰相,静候进一步的指示。 赵普把那个蜡丸取出来,交到曹彬手里:“你猜,这东西来自何处?” 蜡丸向来是作为秘密通信用的,一则为了保密——如果有人剖开窥视,重新火烘封缄,难得恢复原状;再则便于携带,必要时可以塞在人身上最隐秘、最见不得人的地方。这东西曹彬见得多了,略略审视了一下,随即答道:“来自蜀中。” “咦!”赵普惊异了:“何以知之?” “他处蜡丸皆是黄蜡;此是白蜡,蜀中所产。” “啊!啊!”赵普欣悦地说:“国华,你真是遇事肯留心。不错,来自蜀中,且先剖开了它再说。” 蜡丸一剖为二,其中果然是蜀主孟昶致北汉生刘钧的书札,潜约北汉自太原发兵,渡黄河南下;蜀中自子午谷出兵响应,东出潼关,夹攻汴梁。 两人看完了信,赵普笑着问道:“如何?” “都说孟昶懦弱,不意有此远图。” “何尝是孟昶的主意?只是王昭远的异想天开。”接着,赵普把赵彦韬黎明求见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吩咐曹彬:“你就在这里,细问一问赵彦韬;我先上殿奏事,等问明白了,我再与你一起去面奏官家。” 于是在“东府”的僻处,曹彬会见了赵彦韬。未曾接谈,先打量来客;赵彦韬生得极其浊气,一双鼠眼,闪烁不定,一望而知,必非善类——是这样的人,才会干此卖主求荣的勾当;曹彬已知蜡丸书不假。 他非常不喜欢赵彦韬这个人,但是,为了国家不能不重视这个人。他在想,巴蜀天府之国,而蜀道艰难,四围隔绝,其中的文物制度,风土人情,不为中原所知;远的不说,就说这几十年间,甚至连宰相赵普都不知道前蜀王建也有过“乾德”的年号。竟用以为大宋的正朔,弄得贻笑天下。虽然凤州团练使张晖,对于蜀中的军情,不时探听了有报告送来,但外界的窥测,究不如土著见闻的确实。照这样看起来,眼前的这个远客,关系着实重大;不能不好好结纳。 因此,曹彬便以老友重逢、欢然道故的神态来招待赵彦韬,殷勤地慰问他旅途的辛劳,也为他介绍了汴梁的风物,同时恳切地致达了欢迎的意思。这使得赵彦韬不但松驰了戒备,也减消了奇货可居的念头——蜡丸书只是一块敲门砖;换取富贵要靠他藏在心里的那些话;他本来打算着先要讲一讲条件,才肯细叙蜀中形势,这时觉得不必多此一举。宋主仁厚,原就深知;而曹彬的肫挚,更使他相信大宋朝决不会负他。 于是,他自己由闲话谈入正题。“曹先生,”他问:“蜡丸可曾剖开?” “剖开了,剖开了!听说,这是王昭远的主意?”曹彬以闲谈的语气问道:“此人如何?以‘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这就是以宰相镇蜀中根本的南郑,想来必是文武全才?” “哈哈!”赵彦韬大笑:“如果谁问我,世上何事最荒唐?我就说,王昭适当蜀中的宰相镇南郑。” “何以呢?” “原是个荒唐的人嘛!把那个比作诸葛亮第二,曹先生,你说已经够荒唐了吧?还不够!王昭远自以为要胜过诸葛亮。你看看,这种人还跟他说什么?” 曹彬也笑了,兴味盎然地:“照你这一说,我越发要听听了,这个当代诸葛亮,妙事一定甚多。” 就在闲谈说笑之中,曹彬了解了王昭远的企图。蜡丸书之起,起于王昭远的一个幕僚的建议。这个人叫张廷伟,是山南西道管民政的“判官”;他看透了王昭远内心的苦闷——以厮养小僮,当宰相之任,不但李太后大表不满,蜀中朝野上下。亦无不诽薄;他心有所知,却苦于无法树立威望,受人敬重。所以张廷伟献计,潜约北汉,两路攻宋,这个大功一立,就没有人看不起他了。 照张廷伟的说法。北汉为宋的劲敌,宋朝的精锐部队,大部份集中在黄河南岸各重镇。如果北汉能自太原发兵南下,渡河直指开封,宋朝为保卫京畿。必调京东、京西的劲车入援,那时蜀军由南郑发兵。启洋县东面一百六十里处,穿越六百六十里的子午道,直薄长安,宋师不暇西救,则关中三辅之地,可以传檄而定。 听到这里,曹彬暗暗心惊!张廷伟的这一策,真是可建奇勋。西蜀虽有天险,但决非坐守之地;能利用蜀中的富厚来争天下,足以成王成霸,汉高祖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倘或恃险坐守,则险不足恃,必至于亡;诸葛亮最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他不是鞠躬心瘁,病殁五丈,三国纷争,还不知鹿死谁手? 现在张廷伟的献议,蜀军出子午道直取长安,把关中拦腰断为两截,秦、风、阶、成四州,形成孤立,蜀军再另出褒斜道夹击张晖一军,则三辅之地,确是可以传檄而定。那时据潼关重险以窥中原,岂非成了大家的心腹之患? 这样转着念头,曹彬不由得急急问道:“王昭远呢?他听了张廷伟的话,怎么样?” “王昭远高兴得了不得——” 他当然要高兴了北汉出力,蜀收其功,世上哪有比这再好的事?王昭远倒也读过些书,知道唐朝天宝年间,蜀中进贡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自涪州取西乡驿走子午道,三天就可以抵达长安。虽然那是轻骑,有辎重的大军当然要走得慢些,但至多也不过十天的功夫。 “嘿!曹先生,你道王昭远怎么跟我说?他说:赵彦韬啊,等你从太原回来,看我十天拿长安!替诸葛武侯雪恨出气!” “怪不得说他自以为胜过诸葛亮。”曹彬笑道:“武侯六出祈山,遗恨而殁,王昭远十天拿长安,自然比他高明。我看将来锦官城外,少不得也有王昭远的祠堂。” “那不把诸葛亮气死才怪!” 彼此挪揄着王昭远,但心情不同,一个是真的看不起王昭远,一个却只是凑对方的趣,借此盘问。问来问去,问到赵彦韬自己身上,他的笑容收敛了,低声实告曹彬,还有两个同伴在开封。 “一个叫孙遇,一个叫杨蠲,连我一并是三个人。”赵彦韬说道:“王昭远叫我们先顺路探听这里的兵马虚实,道路形势,画了图由他们两个作速送回,我渡河到太原去投书。” 曹彬暗叫一声惭愧;蜀中间谍,已混入汴京;如非赵彦韬自首,必受其害。于是正色问道:“这两个人,此刻在何处?” “我们都住相国寺东门大街录事巷,崔万红家。”赵彦韬又说,“我出来得早,他们还睡着;此刻不知道怎么了。” 唐朝勾栏院中的规矩,以妓女主持酒令,称为“觥录事”;所以录事巷顾名思义,可知是妓院集中的地区。曹彬心想,这大雪天气,孙遇和杨蠲,哪里去刺探兵马虚实、道路形势?自然是在崔万红,围炉饮酒,不必急于掩捕。转念一想,不妙!赵彦韬黎明出门,至今不归;也许孙、杨二人,做贼的心虚,悄悄逃走,那就费手脚了。 要抓他们也方便得很,派一名枢密院的幕职官,到开封府知会专管地方盗贼的“贼曹参军”,去录事巷手到擒来。但曹彬不愿意这么做;采取了一个极其温和亲切的办法。 “足下远来,千里幸会;我略具杯盘,为足下接风。”曹彬想了一下又说:“此地旧家门外。有家酒楼,字号‘南仁和’,颇有佳酿,不妨一试。” 在这一席接谈之中,赵彦韬大有“一见如故”之感,随即欣然应诺。曹彬便告个罪,离了那里,迳到都堂。赵普常朝已回,正在等他的消息;接得报告,十分欣慰。他告诉曹彬,赵彦韬投效一节,已先奏闻皇帝;等把孙遇、杨蠲找到,皇帝或会召见,面询蜀中详情,看来如自己所预料的,一场大征伐恐不可免! 听得这番话,曹彬越发谨慎将事;退出都堂又赶回“西府”,谒见长官,略陈其事。然后部署了一番,才陪着赵彦韬到了南仁和酒楼。 枢密院的执事官员,已先一步在那里定了座,是最后面临汴河的一间阁子,隐秘而宽敞,此时重帷深垂,生起一个白铜大炭盆,满室如春,酒香四溢,真是消寒的好去处。 四名浓妆的妓女服侍着行过了两巡酒,都悄悄地退了出去。这是预先受了叮嘱的,要等他们回避了,曹彬才好说话。 他改了称呼,叫一声:“赵兄!” “不敢当,不敢当。” “‘四海之内皆弟兄’,有什么不敢当?”曹彬紧接着又说:“赵兄,朋友越多越好,可能把孙、杨两位也请来一叙?”这个建议来得突兀,但细想一想,亦非意外。赵彦韬很欣赏曹彬这样做法,连连点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既然如此,我着人进来,请赵兄吩咐。” “要得!” 曹彬便拍一拍手,进来一个酒保,垂手问道:“客官要什么?” “你可知道录事巷崔万红家?”赵彦韬问说。 “怎的不知?” “好!烦你到那里去一趟,寻着剑州来的两位药材行商,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只说我请他们到这里来吃酒,——我姓朱,是他们一起来的。那两位若问,还有谁在座?你只说就我一个人好了。” “是了,我就去。” 这个酒保原是枢密院的小吏乔妆的,出了南仁和,骑一匹快马到了录事巷;崔万红家前后早已安上了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那“酒保”把马缰丢了给他们,走进崔万红家来问讯。 “可有剑州来的周、吴两位药材客人?” “有啊!”鸨儿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寻这两位客人何事?你说了,我叫人去通报。” 正在东厢烤火的孙遇和杨蠲,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彼此对望了一眼,都有怀疑之色,如何会有人知道这假姓与假身份? “我是南仁和的酒保。”是窗外的声音:“他们同来的一位客人,着我来请他们两位去吃酒。” 杨蠲释然了,起身要出来答话;孙遇把他一拉,使了个眼色,杨蠲便让他去出面。 等鸨儿遣个使女进来一说,孙遇掀开门审,先把来人打量了一下,方始开口:“那个遣你来的?” 听得是浓重的蜀音,“酒保”便知找着正主儿了,很快地答道:“一位姓朱的客人。” “姓朱?”孙遇故意偏着头,装出一时想不起的样子,“是怎等一个相貌?” 这难不倒来人,他把赵彦韬的形相衣着,形容了一遍。 “喔!喔!”孙遇恍然有所悟似地:“原是萍水相逢的一个朋友,你先去,我们随后就来。” 说到“我们”,便知另一个正主儿也在。只要是在这里,便插翅也难飞;“酒保”答应一声,掉头就走,出了崔家,在隐僻的人家檐下,低声告诉埋伏着的人:“两个都在。其中一个鬼得很,此刻必是在商量;须防他们滑脚。” 他猜得一点不错,孙遇跟杨蠲正低声在商量,要不要赴赵彦韬之约? “先问问再说。南仁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要得!”孙遇点点头,叫进鸨儿来问。 一问,确有南仁和这家酒楼,肴馔平常,窖藏官酒,却是汴京第一。这无可疑了,赵彦韬最好杯中物;而且这大雪天气,酒楼人少,想是要趁此机会。好作密谈。这个约不能不赴。 于是唤老鸨雇来两乘肩舆,坐了到旧宋门外。雪寒风大,棉帘子遮得密密地。这两个人坐在肩舆里,哪知道前后都有人在“护送”。 一到南仁和,恰好在门口遇着那“酒保”;他鞠躬如也地引着他们直到后进。孙遇特别精细,又问了句:“可还有别的客人?” “就那朱客官一个人吃闷酒。”说着话,已走到了地方,“酒保”高唱一声:“客到!” 花枝招展的一名妓女,掀开门帘,孙遇一见便知坏了!明明有个主客在座,偏说只“朱客官”一个人,其中必定有诈。 两人面面相觑,进退两难;赵彦韬却已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一手一个,拉着他们的手,大声说道:“来,来!我引见一位好朋友。” 有闲人在,曹彬不肯让他揭破身份,赶紧向赵彦韬抛个眼色,离座一揖:“敝姓曹。请坐!请坐!” 孙遇和杨蠲游疑不定,又不知如何答话?只随着他们撮弄。等坐定了,妓女尽皆退去,曹彬便来敬酒,眼睛却望着赵彦韬。 “两公道这位何人?”他笑嘻嘻地说。“大宋朝枢密院曹承旨。” 两人一听,脸色大变;曹彬急忙先安慰他们:“两公千万宽心,曹某决无恶意。” “我实说了吧!”赵彦韬开门见山地揭穿了谜底:“自出蜀那一日起,我就已决心归顺大宋。宋主仁厚,天下归心,识时务者为俊杰!两公请想。我们蜀中主公,用了王昭远这样的人,不是自速其亡?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我是决心在这里的了;两公如何,自己拿主张。刚才曹承旨已经跟我说过,决不难为你们,如果还想回去,派人送到凤州边境。只怕大宋倒是仁厚宽大,那个‘诸葛亮’反饶不过你们。” 一番话说得孙遇和杨蠲,目瞪口呆,半晌作不得声,心里七上八下,看不透自己的吉凶祸福。 曹彬却是早已把他们的身家性命,都顾虑到了,“两公自然有难处,我能体会。”他徐徐说道,“想来是顾忌宝眷在蜀,恐遭不利?” “正是如此。”杨蠲坦率相答,“七旬老母在堂,未免割舍不下。” “某有一策,可保无虞。只看两公可信得过我?” 这话不易回答,孙遇很谨慎地答了一句:“请先说说看。” 曹彬说了他的计策,便自这一刻起,把他们三个藏在极隐秘的地方;却由大理寺发一道讼牒,说拿获蜀谍三名,审问属实,并不肯归降,依“盗贼律”中“谋反大逆”的条款处死。再由枢密院以敕令下达边境节度使,务须留意关禁,严防间谍,就引这三名蜀谍,作个事例。另外再派人到汉中、成都去宣扬其事,要把他们三个人说得效忠主,至死不屈。这一来,不但他们在蜀的眷口,可保安全;说不定表扬忠义,还有优厚的恤典。 保护归人,用心如此深厚,设想如此绵密,孙遇和杨蠲,心诚悦服,感激涕零;两人同时离席,一揖到地,异口同声地说:“唯公所命!”3 在经过彻夜的考虑以后,皇帝决定召集文武两将,来会商平蜀的大计。那是在召见了赵彦韬、孙遇和杨蠲以后的第三天午后,亲阅禁军习射的常课完了,皇帝吩咐枢密使李崇矩、副使王仁瞻和枢密承旨曹彬留下来,同时遣两名“快行家”,召唤皇弟光义和宰相赵普,即速进宫议事。 议事的地点就在“射殿”,细沙铺地的箭道上,设下一张金交椅,皇帝居中而坐,面前设一张方几,上铺猩红毡条;方几三面摆五个蒲墩——与议者都蒙赐座,团团围着皇帝,静听指示。 方几上展开一张地图,皇帝指着向光义说:“曹彬的这张图画得极好。这里,只有你还没有看过,可以仔细看看!” 说着,他把地图推向光义这面;是一张西蜀形势图,山川道路、关塞等堡、以及兵力配备,注得极细;但因为如此,一时反而无法细看,略略审视了一下,仍旧把地图在皇帝面前放正了,好等他宣示。 “蜀中的剑门跟巫峡,号称天险。不过,我不信有什么铁桶江山!”皇帝徐徐说道:“地形之险不足恃,可恃者只有人心。命将出师,不是为了攻城略地,是为了救百姓。你们要紧记着我这话。” “是!”大家齐声遵诺。 “天下非统一不可!不统一何来汉唐盛世?不过统一天下,先要人心归服;徒恃武力,统一了也不会久,秦二世而亡,就是前车之鉴。为此,我不亟亟于征讨,总要视民心的趋向,因时乘势,才是正着上策。” 赵普是主张平蜀最力的,听了皇帝这话,记起他曾说过“孟昶慈惠爱民,恤刑劝农,是个有道之主”;深怕又拦置了平蜀之议,错过大好机会,所以紧接着说道:“陛下仁厚;天下之福;蜀中百姓,早已归心于我。听赵彦韬说,成都有个叫唐季明的人,劈开一块木头,内有紫文纬书‘太平’二字,识答谶的人指出,这叫‘须成都破了,方见太平’。天与人归,不取何待?再说孟昶,也不是早年的孟昶了,起居奢靡,那里是个有道之主?伏乞宸断,早定大计。” “我心里已经有主意了。也要听听你们的意见,只要说得有理,我的主意也可以改变。”皇帝转脸看着光义:“你先说!” “陛下要代南汉,就得先平蜀。自古以来,未有不平蜀而能统一天下的。曹彬,”光义回头说道:“你熟读战史,为圣驾陈述,古来平蜀的事例。” “是!”曹彬略想一想,从容陈奏:“秦吞蜀而益强,得以兼并六国;汉高祖资巴蜀之力,以取天下。三国之时,晋欲灭吴,必先入蜀,然后有‘王浚楼船下益州。’恒温、刘裕、苻坚有图天下之志,无不先有事于蜀;隋有蜀而平陈,唐由蜀而平萧铣,臣以为蜀非坐守之地!蜀之为用,端在进取;王昭远才具如何,因当别论,但张廷伟的谋略不能算错,只不该妄想坐享其成而已。” 皇帝极注意他的话,随即问道:“如果你是张廷伟,应该如何?” “如臣为张廷伟,不劝王昭远潜约北汉,只劝王昭远出兵子午谷,奇袭关中。” “何以呢?” “关中为我所必救。我一遣大军入函谷,北汉有可乘之机,自然勾结契丹,发兵南下。那时我首尾受敌,军心震动;蜀军力战,则潼关以西,恐非我有了!” 皇帝悚然动容,不断点头。光义尤其赏识曹彬的见解,大声说道:“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请陛下即日下诏发兵,制敌机先。” “少安毋躁!”皇帝很沉着地说:“我要知道每一个人的意见。” 视线扫过,由光义而赵普而曹彬,由曹彬而落在王仁赡脸上。 于是王仁赡毫不含糊地陈奏:“陛下平蜀,臣愿效前驱。” 皇帝作了个嘉许的笑容,转脸看着他右手第一位的李崇矩问道:“你呢?” 李崇矩以枢密使“参知政事”,为宰相的辅助,通称“使相”;同时他又奉命“判三司”——监铁司、度支使、户部使,称为“三司使”,分掌天下山泽物产、财用出纳、户口赋税,“判三司”即为国家最高的财政职位。因此,李崇矩赞成平蜀的理由,与别人不同;他着眼于平蜀以后所能为国家带来的财政上的利益。蜀中天府,物产丰盈,米麦丝茶、自足有余,便既非王土,关禁阻隔,不能外运,等于货弃于地。特别是剑南富顺的盐井,日产千斤;供应关中,可以免去淮盐西运,千里转输之烦,于小民生计,大有裨益。 只要是于小民生计有益,皇帝无不欣然接纳。平蜀之议,众谋金同;皇帝认为不必多问了,说出他自己筹思已熟的主意:“发兵平蜀,原不可免;只是朝廷不能兴无名之师,既然蜀主有勾结北汉图我之心,则师出有名,即日下诏,准备平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