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困:使窘迫。②至厚:极为忠实。③听:听从,听信。相:任为相。④取:取信于对方。这里是联合、结盟的意思。⑤重:受重用。⑥有用:有所任用。指任用亲弗、吕礼。⑦急北兵:急速向北方进兵。⑧趋:通“促”。促使。⑨收:招致,招回。厚行:使举动显出忠厚。行,举动。⑩反:同“返”。归回,挽回。信:信用。天下之变:指齐、秦联合后会引起各国关系的全局性变化。齐无秦:指齐国没有秦国的依傍。(13)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那么齐王跟谁一起治理他的国家呢!为,治理。(14)收:收拢。这里是拉拢、联合的意思。(15)临:面对,对付。(16)并相:同时兼任齐、秦两国的相。(17)通:交往,结交。(18)雠:仇恨。(19)晋:这里指魏国。(20)敝:败。(21)挟:挟制。重:尊贵。(22)穷:困厄。(23)去:除掉。(24)如:往,到。(25)连和:联合、和好。(26)嗣:继承人。无后:没有后代。初,冯驩闻孟尝君好客,蹑而见之①。孟尝君曰:“先生远辱②,何以教文也?”冯欢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孟尝君置传舍十日③,孟尝君问传舍长曰④:“客何所为?”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⑤。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⑥,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⑦,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舍长。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⑧’。”孟尝君迁之代舍⑨,出入乘舆车矣。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⑩’。”孟尝君不悦。①蹑(jué,撅):穿着草鞋。指远行。,通“”,草鞋。古代远行用具。②远辱:承蒙远道光临。辱,谦词,表示承蒙。③传舍:古代供来往行人居住的旅舍。这里指下等食客的居处。④传舍长:管理传舍的吏员。⑤蒯缑:用草绳缠剑柄。言其剑柄无物可装,只以草绳缠着。蒯,草名;缑,把剑之物。⑥铗:剑柄。⑦幸舍:指中等食客的居舍。⑧舆:车箱。这里指车。⑨代舍:指上等食客的居舍。⑩为:供养。居期年①,冯驩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②,使人出钱于薛③。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④,客奉将不给⑤。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⑥,长者⑦,无他伎能⑧,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驩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⑨,幸临文者三千余人⑩,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冯驩曰:“诺。”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⒀,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⒁。齐为会⒂,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⒃;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⒄,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⒅;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要期⒆,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⒇。诸君强饮食(21)。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22)。①期年:一周年。②奉:供养。③出钱:放钱,放债。④贷:借入。与:还,给。息:利息。⑤奉:指供养的所需所用。给:供给。⑥辩:明,精明。⑦长者:指年龄、辈分高的人。⑧伎:同“技”。⑨不肖:不贤,没有才能。⑩幸临:光临。出息钱:放债。息钱,放债所得的利钱。这里指本钱。责:索取。⒀会:集合。⒁券书:契据。古代的券书常分为两半,各执一半作为凭证,如现在的合同。⒂齐为会:一齐参加宴会。⒃与为期:给期限。为期:规定日期。⒄贷:借出。⒅无者:指没有资金的人。本业:本身的行业。⒆要期:约定日期。⒇燔:焚烧。捐:抛弃。(21)强:尽情。(22)再拜:连续两次行跪拜礼。拜,古代一种跪拜礼,跪下后头低至手,与心平,但不至地。孟尝君闻冯驩烧券书,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于薛。文奉邑少①,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②,何?”冯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余不足。有余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③,息愈多,急④,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⑤,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⑥,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⑦,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⑧。焚无用虚债之券⑨,捐不可得之虚计⑩,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①奉邑:卿大夫的封地。即“食邑”。以封地的租税收入供养卿大夫。②具:备办。③守而责之:监守着催促他们。④急:危急。⑤急:迫切,紧急。⑥上:指国君。⑦下:百姓。离:背离。抵负:冒犯、背弃。⑧厉:同“励”。勉励,激励。彰:显扬。⑨虚债之券:空有其名而收不回债利的契据。⑩虚计:有名无实的帐簿。善声:善良的好名声。拊手:拍手。谢:感谢。齐王惑于秦、楚之毁①,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②,遂废孟尝君③。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冯驩曰:“借臣车一乘④,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⑤。冯驩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⑥,无不欲强秦而弱齐⑦;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此雄雌之国也⑧,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问之曰⑨:“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冯驩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之。”冯驩曰:“使齐重于天下者⑩,孟尝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⒀!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⒁,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⒂,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⒃。冯驩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者;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雌雄之国,秦强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⒄?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谋⒅,而绝其霸强之略⒆。”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后召而复之,冯驩迎之。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⒇:“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余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废(21),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22)。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结辔下拜(23)。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冯驩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24),事有固然(25),君知之乎?”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26)。”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朝)趣市〔朝〕者乎(27)?明旦(28),侧肩争门而入(29);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30)。非好朝而恶暮(31),所期物忘其中(32)。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①惑:迷惑,蛊惑。②擅:独揽。③废:罢官。④乘:古时四马一车叫“乘”。⑤约:具,备办。币:原为丝帛。古代以束帛作为赠送的礼物叫“币”。⑥游士:古代从事游说活动的人。冯(píng,平)轼结靷:靠着车轼,结好革带。指乘驾马车。冯,同“凭”,倚、靠;轼,古代车箱前面的横木,可以凭倚或作扶手;结,连结;靷,引车前行的革带,一头系在马颈的皮套上,一头系在车轴上。⑦强:使强大。弱:使弱小。⑧雄雌:比喻强弱、高下、胜负等。⑨跽:长跪,两腿跪着挺直上身。⑩重:敬重。人事:人为之事。指君臣吏员等治国的能力及其相互关系。诚:真实情况。委:送。⒀直:只。⒁阴:暗中,暗地里。⒂有:名词词头,无义。⒃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⒄谢:道歉。⒅折:挫败。⒆绝:断绝。略:谋略,计谋。⒇太息:出声长叹。(21)一日:一旦。(22)顾:顾念。(23)结辔:收住缰绳。指停车。下拜:下车而行拜礼。(24)物有必至:万物都有其必然的终结。(25)事有固然:世事都有其常理。固然,本来如此,指常道,常理。(26)愚:自称谦词。(27)(朝)趣(qū,趋)市〔朝(cháo,潮)〕:“趣市朝”,奔向人众的市集。趣,趋向、奔赴;市朝,市集、人众会集之处。对于“朝趣市”三个字,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引正义札记》引《杂志》云:“当作‘趣市朝’,下文‘过市朝者’,正承此文。”张说是。(28)明旦:天明,天亮。(29)侧肩争门:侧着肩膀争夺入口。门,泛指进出口。(30)掉臂:甩着手臂。形容不顾而去。(31)朝:早晨。(32)所期物忘其中:所期望得到的东西市中已经没有了。忘,无。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①,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②,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③。”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①俗:风俗。闾里:乡里,民间。率多:大多。暴桀:凶暴。②任侠:指打抱不平,负气仗义的人。③奸人:乱法犯禁的人。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张凤岭 译注【说明】本篇是“战国四公子”之一、赵国平原君赵胜和同时期赵国上卿虞卿的合传。平原君以善养“士”着称,有宾客数千人,曾三任赵相。司马迁认为平原君是个“翩翩乱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的人。这的确是深中肯綮的断语。平原君于秦国邯郸的危急时刻,在毛遂的鼎力协助下与楚订立盟约,求得救兵,又能接受李同的意见散金励士,从而取得抗秦存赵的胜利,可算是乱世之中的倜傥公子。但是,他不识大体,在许多问题上表现了一个纨绔子弟的昏聩和无能。他利令智昏,为了贪图冯亭献城的小便宜而招致长平之战赵军覆没的大祸;他有眼无珠,不识贤才,虽招徕宾客数千却不过是显豪富、摆样子而已,对真正贤才竟一无所知,他矫情杀妾以讨好宾客更显出无能和残忍。这篇传记脍炙人口的主要原因,是作者以动情的笔调记写了两位爱国志士的事迹:一位是门客毛遂,他在赵国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自荐随同平原君出使楚国,在同楚王订立盟约的过程中表现出大智大勇,超群不凡的才能,从而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毛遂自荐”的故事流传至今。另一位是舍吏子李同(谈),当赵国处于危在旦夕的严重时刻,他不仅向平原君提出得力的应急措施,而且亲身冒死赴敌,最后壮烈牺牲,表现了舍生取义的高尚爱国精神。虞卿原是游说之士,因谏说赵王被任为上卿。他长于战略谋划,在长平之战前主张联合楚魏迫秦媾和;邯郸解围后,力斥赵郝、楼缓的媚秦政策,坚持主张以赵为主联合齐魏抵抗秦国。后因拯救魏相魏齐的缘故,抛弃高官厚禄离开赵国,终困于梁,遂发愤着书。司马迁肯定虞卿谋略精细周密,赞扬他发愤着书的精神,指出“虞卿非穷愁,亦不能着书以自见于后世云”。这里,显然寄托着司马迁自己的身世之慨,同时也反映了司马迁关于作家创作的动因在于怨愤的文学观点。由于平原君与虞卿的生平事迹不同,作者采取的写法也各异。《平原君传》以具体事件的描述为主,特别是毛遂自荐和毛遂折服楚王两件事写得富有戏剧性,十分精采。作者描述毛遂自荐前往楚国时,抓住毛遂与平原君的冲突,巧妙地安排对话场面,将二人不同的神态状貌,心理气质展示出来;而写毛遂折服楚王时,则通过描绘毛遂“按剑而前”的动作、理直气壮的说辞和楚王连声称“诺”的状貌,把毛遂居高临下的气势,有胆有识的性格和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刻画得形神毕肖,活灵活现。《虞卿传》主要是引述虞卿与楼缓、赵郝的论辩说辞,从中也可看出虞卿眼光敏锐,思想深细,对赵负责的思想性格。平原君赵胜,是赵国的一位公子。在诸多公子中赵胜最为贤德有才,好客养士,宾客投奔到他的门下大约有几千人。平原君担任过赵惠文王和孝成王的宰相,曾经三次离开宰相职位,又三次官复原职,封地在东武城。平原君家有座高楼面对着下边的民宅。民宅中有个跛子,总是一瘸一拐地出外打水。平原君的一位美丽的妾住在楼上,有一天她往下看到跛子打水的样子,就哈哈大笑起来。第二天,这位跛子找上平原君的家门来,请求道:“我听说您喜爱士人,士人所以不怕路途遥远千里迢迢归附您的门下,就是因为您看重士人而卑视姬妾啊。我遭到不幸得病致残,可是您的姬妾却在高楼上耻笑我,我希望得到耻笑我的那个人的头。”平原君笑着应答说:“好吧。”等那个跛子离开后,平原君又笑着说:“看这小子,竟因一笑的缘故要杀我的爱妾,不也太过分了吗?”终归没杀那个人。过了一年多,宾客以及有差使的食客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一多半。平原君对这种情况感到很奇怪,说:“我赵胜对待各位先生的方方面面不曾敢有失礼的地方,可是离开我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呢?”一个门客走上前去回答说:“因为您不杀耻笑跛子的那个妾,大家认为您喜好美色而轻视士人,所以士人就纷纷离去了。”于是平原君就斩下耻笑跛子的那个爱妾的头。亲自登门献给跛子,并借机向他道歉。从此以后,原来门下的客人就又陆陆续续地回来。当时,齐国有孟尝君,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他们都好客养士,因此争相超过别人的礼遇士人,以便使自己招徕更多的人才。秦国围攻邯郸时,赵王曾派平原君去求援,当时拟推楚国为盟主,订立合纵盟约联兵抗秦,平原君约定跟门下有勇有谋文武兼备的食客二十人一同前往楚国。平原君说:“假使能通过客气的谈判取得成功,那就最好了。如果谈判不能取得成功,那么也要挟制楚王在大庭广众之下把盟约确定下来,一定要确定了合纵盟约才回国。同去的文武之士不必到外面去寻找,从我门下的食客中选取就足够了。”结果选得十九人,剩下的人没有可再挑选的了,竟没办法凑满二十人。这时门下食客中有个叫毛遂的人,径自走到前面来,向平原君自我推荐说:“我听说您要到楚国去,让楚国作盟主订下合纵盟约,并且约定与门下食客二十人一同去,人员不到外面寻找。现在还少一个人,希望您就拿我充个数一起去吧。”平原君问道:“先生寄附在我的门下到现在有几年啦?”毛遂回答道:“到现在整整三年了。”平原君说:“有才能的贤士生活在世上,就如同锥子放在口袋里,它的锋尖立即就会显露出来。如今先生寄附在我的门下到现在已三年了,我的左右近臣们从没有称赞推荐过你,我也从来没听说过你,这是先生没有什么专长啊。先生不能去,先生留下来。”毛遂说:“我就算是今天请求放在口袋里吧。假使我早就被放在口袋里,是会整个锥锋都脱露出来的,不只是露出一点锋尖就罢了的。”平原君终于同意让毛遂一同去。那十九个人互相使眼色示意,暗暗嘲笑毛遂,只是没有发出声音来。等到毛遂到达楚国,跟那十九个人谈论、争议天下局势,十九个人个个佩服他。平原君与楚王谈判订立合纵盟约的事,再三陈述利害关系,从早晨就谈判,直到中午还没决定下来,那十九个人就鼓动毛遂说:“先生登堂。”于是毛遂紧握剑柄,一路小跑地登阶到了殿堂上,便对平原君说:“谈合纵不是‘利’就是‘害’,只两句话罢了。现在从早晨就谈合纵,到了中午还决定不下来,是什么缘故?”楚王见毛遂登上堂来就对平原君说:“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平原君回答说:“这是我的随从家臣。”楚王厉声呵叱道:“怎么还不给我下去!我是跟你的主人谈判,你来干什么!”毛遂紧握剑柄走向前去说:“大王敢呵叱我,不过是依仗楚国人多势众。现在我与你相距只有十步,十步之内大王是依仗不了楚国的人多势众的,大王的性命控制在我手中。我的主人就在面前,当着他的面你为什么这样呵叱我?况且我听说商汤曾凭着七十里方圆的地方统治了天下,周文王凭着百里大小的土地使天下诸侯臣服,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士兵多吗,实际上是由于他们善于掌握形势而奋力发扬自己的威力。如今楚国领土纵横五千里,士兵百万,这是争王称霸所凭借的资本。凭着楚国如此强大,天下谁也不能挡住它的威势。秦国的白起,不过是个毛孩子罢了,他带着几万人的部队,发兵与楚国交战,第一战就攻克了鄢城郢都,第二战烧毁了夷陵,第三战便使大王的先祖受到极大凌辱。这是楚国百世不解的怨仇,连赵王都感羞耻,可是大王却不觉得羞愧。合纵盟约是为了楚国,不是为了赵国。我的主人就在面前,你为什么这样呵叱我?”听了毛遂这番数说,楚王立即改变了态度说:“是,是,的确像先生所说的那样,我一定竭尽全国的力量履行合纵盟约。”毛遂进一步逼问道:“合纵盟约算是确定了吗?”楚王回答说:“确定了。”于是毛遂用带着命令式的口吻对楚王的左右近臣说:“把鸡、狗、马的血取来。”毛遂双手捧着铜盘跪下把它进献到楚王面前说:“大王应先吮血以表示确定合纵盟约的诚意,下一个是我的主人,再下一个是我。”就这样,在楚国的殿堂上确定了合纵盟约。这时毛遂左手托起一盘血,右手招呼那十九个人说:“各位在堂下也一块儿吮盘中的血,各位虽然平庸,可也算完成了任务,这就是所说的依赖别人的力量来完成自己的任务吧。”平原君确定了合纵盟约便返回赵国,回到赵国后,说:“我不敢再观察识别人才了。我观察识别人才多说上千,少说几百,自认为不会遗漏天下的贤能之士,现在竟然把毛先生给漏下了。毛先生一次到楚国,就使赵国的地位比九鼎大吕的传国之宝还尊贵。毛先生凭着他那一张能言善辩的嘴,竟比百万大军的威力还要强大。我不敢再观察识别人才了。”于是把毛遂尊为上等宾客。平原君回到赵国后,楚国派春申君带兵赶赴救援赵国,魏国的信陵君也假托君命夺了晋鄙军权带兵前去救援赵国,可是都还没有赶到。这时秦国急速地围攻邯郸,邯郸告急,将要投降,平原君极为焦虑。邯郸宾馆吏员的儿子李同劝说平原君道:“您不担忧赵国灭亡吗?”平原君说:“赵国灭亡那我就要作俘虏,为什么不担忧呢?”李同说:“邯郸的百姓,拿人骨当柴烧,交换孩子当饭吃,可以说危急至极了,可是您的后宫姬妾侍女数以百计,侍女穿着丝绸绣衣,精美饭菜吃不了,而百姓却粗布短衣难以遮体,酒渣谷皮吃不饱。百姓困乏,兵器用尽,有的人削尖木头当长矛箭矢,而您的珍宝玩器铜钟玉罄照旧无损。假使秦军攻破赵国,您怎么能有这些东西?假若赵国得以保全,您又何愁没有这些东西?现在您果真能命令夫人以下的全体成员编到士兵队伍中,分别承担守城劳役,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分发下去供士兵享用,士兵正当危急困苦的时候,是很容易感恩戴德的。”于是平原君采纳了李同的意见,得到敢于冒死的士兵三千人。李同就加入了三千人的队伍奔赴秦军决一死战,秦军因此被击退了三十里。这时也凑巧楚、魏两国的救兵到达,秦军便撤走了,邯郸得以保存下来。李同在同秦军作战时阵亡,赐封他的父亲为李侯。虞卿想要以信陵君出兵救赵保存了邯郸为理由替平原君请求增加封邑。公孙龙得知这个消息,就连夜乘车去见平原君说:“我听说虞卿想要以信陵君出兵救赵保存了邯郸为理由替您请求增加封邑,有这回事吗?”平原君回答说:“有的。”公孙龙说:“这是很不合适的。说来国君任用您担任赵国宰相,并不是因为您的智慧才能是赵国独一无二别人没有的。划出东武城封赐给您,也不是因为您做出了有功劳的事情,只是由于您是国君近亲的缘故啊。您接受相印并不因自己无能而推辞,取得封邑也不说自己没有功劳而不接受,也是由于您自己认为是国君的近亲的缘故啊。如今信陵君出兵保存了邯郸而您要求增加封邑,这是无功时作为近亲接受了封邑,而有功时又要求按照普通人来论功计赏啊。这显然是很不合适的。况且虞卿掌握着办事成功与不成功的两头主动权。事情成功了,就要像拿着索债的契券一样来索取报偿;事情不成功,又要拿着为您争功求封的虚名来让您感激他。您一定不要听从他的主张。”平原君于是拒绝了虞卿的建议。平原君在赵孝成王十五年(前251)去世。平原君的子孙世代承袭他的封爵,他的后嗣终于在赵国灭亡的同时断绝了。平原君对待公孙龙很是优厚。公孙龙善于进行“离坚白”命题的论辩,到了邹衍访问赵国时,纵论至高无尚的正大道理,驳斥公孙龙的名辩命题,此后平原君便辞退了公孙龙。虞卿,是个善于游说的有才之士,他脚穿草鞋,肩搭雨伞,远道而来游说赵孝成王。第一次拜见赵王,赵王便赐给他黄金百镒,白璧一对;第二次拜见赵王,就当上了赵国的上卿,所以称他为虞卿。秦、赵两国在长平交战,赵国初战不利,损失一员都尉。赵王召来楼昌和虞卿计议说:“我军初战不利,都尉战死,我要卷甲赴敌与秦军决战,你们看怎么样?”楼昌说:“没有好处,不如派重要使臣去求和。”虞卿说:“楼昌主张求和的原因,是认为不求和我军必败。可是控制和谈主动权在秦国一方。而且大王您估计一下秦国的作战意图,是要击败赵国军队呢,还是不要呢?”赵王回答说:“秦国已经竭尽全力毫不保留了,必定将要击败赵军。”虞卿接着说:“大王听从我的话,派出使臣拿上贵重的珍宝去联合楚、魏两国,楚、魏两国想得到大王的贵重珍宝,一定接纳我们的使臣。赵国使臣进入楚、魏两国,秦国必定怀疑天下诸侯联合抗秦,而且必定恐慌。这样,和谈才能进行。”赵王没有听从虞卿的意见,与平阳君赵豹议妥求和,就派出郑朱先到秦国联系。秦国接纳了郑朱。赵王又召见虞卿说:“我派平阳君到秦国求和,秦国已经接纳郑朱了,您认为怎么样?”虞卿回答说:“大王的和谈不能成功,赵军必定被击败。天下诸侯祝贺秦国获胜的使臣都在秦国了。郑朱是个显贵之人,他进入秦国,秦王和应侯一定把郑朱来到秦国这件事大加宣扬而给天下诸侯看。楚、魏两国认为赵国到秦国求和,必定不会救援大王。秦国知道天下诸侯不救援大王,那么和谈是不可能得到成功的。”应侯果然把郑朱来到秦国这件事大加宣扬而给天下诸侯祝贺秦国获胜的使臣们看,终究不肯和谈。赵军在长平大败,于是邯郸被围困,被天下人耻笑。秦国解除了邯郸的包围之后,而赵王却准备到秦国拜访秦王,就派赵郝到秦国去订约结交,割出六个县而讲和。虞卿对赵王说:“大王您看,秦国进攻大王,是因为打得疲顿了才撤回呢?还是它能够进攻,由于怜惜大王而不再进攻呢?”赵王回答说:“秦国进攻我,是毫不保留竭尽全力了,一定是因为打得疲惫了才撤回的。”虞卿说:“秦国用它的全部力量进攻它所不能夺取的土地,结果打得疲顿而回,可是大王又把秦国兵力所不能夺取的土地白白送给秦国,这等于帮助秦国进攻自己啊。明年秦国再进攻大王,大王就无法自救了。”赵王把虞卿的话告诉了赵郝。赵郝说:“虞卿真能摸清秦国兵力的底细吗?果真知道秦国兵力今年不能进攻了,这么一块弹丸之地不给它,让秦国明年再来进攻大王,那时大王岂不是要割让腹地给它来求和吗?”赵王说:“我听从你的意见割让六县了,你能一定让秦国明年不再进攻我吗?”赵郝回答说:“这个可不是我所敢承担的事情。过去韩、赵、魏三国与秦国交往,互相亲善。现在秦国对韩、魏两国亲善而进攻大王,看来大王事奉秦国的心意一定是不如韩、魏两国了。现在我替您解除因背弃与秦国亲善关系而招致的进攻,开启关卡,互通贸易,与秦国的交好程度同韩、魏两国一样,若到了明年大王独自招来秦国的进攻,这一定是大王事奉秦国的心意又落在韩、魏两国的后面了。所以说,这不是我所敢承担的事情。”赵王把赵郝的话告诉了虞卿。虞卿回答说:“赵郝说‘不讲和,明年秦国再来进攻大王,大王岂不是要割让腹地给它来求和吗’。现在讲和,赵郝又认为不能保证秦国不再进攻。那么现在即使割让六个城邑,又有什么好处!明年再来进攻,又把它的兵力所不能夺取的土地割让给它来求和。这是自取灭亡的办法,所以不如不讲和。秦国即使善于进攻,也不能轻易地夺取六个县;赵国即使不能防守,终归也不会丧失六座城。秦国疲顿而撤兵,军队必然疲软。我用六座城来收拢天下诸侯去进攻疲软的秦军,这是我在天下诸侯那里失去六座城而在秦国那里得到补偿。我国还可得到好处,这与白白地割让土地,使自己削弱而使秦国强大相比,哪样好呢?现在赵郝说‘秦国与韩、魏两国亲善而进攻赵国的原因,一定是大王事奉秦国的心意不如韩、魏两国’,这是让大王每年拿出六座城来事奉秦国,也就是白白地把城邑送光。明年秦国又要求割地,大王将给它吗?不给,这是抛弃了原来割让土地所换取的成果而挑起秦国进攻的兵祸;给它,也就无地可给了。俗话说:‘强大的善于进攻,弱小的不能防守’。现在平白地听任秦国摆布,秦国军队毫不费力便可多得土地,这是使秦国更加强大而使赵国更加削弱啊。让越来越强大的秦国来割取越来越弱小的赵国,秦国年年谋取赵国土地的打算因而就不会停止了。况且大王的土地有限而秦国的要求无限,拿有限的赵国土地去应付无限的秦国要求,那势必不会再有赵国了。”赵王的想法还没确定下来,楼缓从秦国回到赵国,赵王与楼缓商议这个问题,说:“给秦国土地与不给,哪种作法好?”楼缓推让说:“这不是我所能知道的。”赵王说:“虽然这么说,也不妨试着谈谈你个人的意见。”楼缓便回答说:“大王也听说过那个公甫文伯母亲的事吗?公甫文伯在鲁国做官,病死了,妻妾中为他在卧房中自杀的有两个人。他的母亲听到这件事,居然不哭一声。公甫文伯家的保姆说:‘哪里有儿子死了而母亲不哭的呢?’他的母亲说:‘孔子是个大贤人,被鲁国驱逐了,可是他这个人却不跟随孔子了。现在他死了而妻妾为他自杀的有两人,像这样的情况一定是他对尊长的人情义淡薄而对妻妾的情义深厚。’所以由母亲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个贤良的母亲,若由妻子说出这样的话,这一定免不了是个嫉妒的妻子。所以说的话虽然都一样,但由于说话人的立场不同,人的用意也就跟着变化了。现在我刚刚从秦国来,如果说不给,那不是上策;如果说给它,恐怕大王会认为我是替秦国帮忙:所以我不敢回答。假使我能够替大王考虑,不如给它好。”赵王听后说:“嗯”。虞卿听到这件事,入宫拜见赵王说:“这是虚伪的辩说,大王切切不要给秦国六个县!”楼缓听说了,就去拜见赵王。赵王把虞卿的话告诉了楼缓。楼缓说:“不对,虞卿知其一,不知其二。秦、赵两国结下怨仇引起兵祸而天下诸侯都很高兴,这是为什么?说‘我们将借强国来欺弱国’。如今赵国军队被秦国围困,天下诸侯祝贺获胜的人必定都在秦国了。所以不如赶快割让土地讲和,来使天下诸侯怀疑秦、赵已经交好而又能抚慰秦国。不然的话,天下诸侯将借着秦国的怨怒,趁着赵国的疲困,瓜分赵国。赵国将要灭亡,还图谋什么秦国呢?所以说虞卿知其一,不知其二。希望大王从这些方面考虑决定给它吧,不要再盘算了。”虞卿听到这番议论后,去拜见赵王说:“危险了,楼缓就是为秦国帮忙的,这只是越发让天下诸侯怀疑我们了,又怎么能抚慰秦国呢?他为什么偏偏不说这么做就是向天下诸侯昭示赵国软弱可欺呢?再说我所主张不给秦国土地,并不是坚决不给土地就算了。秦国向大王索取六个城邑,而大王则把这六个城邑送给齐国。齐国,是秦国的死对头,得到大王的六个城邑,就可以与我们合力攻打秦国,齐王倾听大王的计谋,不用等话说完,就会同意。这就是大王虽然在齐国方面失去六个城邑却在秦国方面得到补偿。这样做,齐国、赵国的深仇大恨都可以报复了,而且又向天下诸侯显示赵王是有作为的。大王把齐、赵两国结盟的事声扬出去,我们的军队不必到边境侦察,我就会看到秦国的贵重财礼送到赵国来而反过来向大王求和了。一旦跟秦王讲和,韩、魏两国听到消息,必定尽力敬重大王;既要敬重大王,就必定拿出珍贵的宝物争先向大王致意。这样大王的一个举动可以与韩、魏、齐三国结交亲善,从而与秦国改换了处事的位置。”赵王听后说:“好极了。”就派虞卿向东去拜见齐王,与齐王商议攻打秦国的问题。虞卿还没返回齐国,秦国的使臣已经在赵国了。楼缓得知这个消息,立即逃跑了。赵王于是把一座城邑封给了虞卿。过了不久,魏国请求与赵国合纵盟约。赵孝成王就召虞卿来商议这件事。虞卿先去拜访平原君,平原君说:“希望听您论述一下合纵之道。”虞卿入宫拜见赵王。赵王说:“魏国请求合纵盟约。”虞卿说:“魏国错了。”赵王说:“我本来也没答应它。”虞卿说:“大王错了。”赵王说:“魏国请求合纵,您说魏国错了;我没有答应它,您又说我错了。既然这样,那么合纵盟约是终归不可以了吗?”虞卿回答说:“我听说小国跟大国一起办事,有好处就由大国享用成果,有坏处就由小国承担灾祸。现在的情况是魏国以小国的地位情愿担当灾祸,而您是以大国的地位辞却享用成果。我所以说大王错了,魏国也错了。我私下认为合纵盟约有利。”赵王说:“好。”于是就同魏国合纵盟约。虞卿因为魏国宰相魏齐的缘故,宁愿抛弃万户侯的爵位和卿相大印,与魏齐一起从小路逃走,最后离开赵国,在魏国大梁遭到困厄。魏齐死后,虞卿更加不得意,就着书立说,采集《春秋》的史实,观察近代的世情,写了《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共八篇。用来批评国家政治的成功与失败,世上流传,称为《虞氏春秋》。太史公说:平原君,是个乱世之中风采翩翩有才气的公子,但是不能识大局。俗话说:“贪图私利便丧失理智”,平原君相信冯亭的邪说,贪图他献出的上党,致使赵国兵败长平,赵军四十多万人被坑杀,赵国几乎灭亡。虞卿分析事理推测情势,为赵国出谋划策,是多么周密巧妙啊!到后来不忍心看着魏齐被人追杀,终于在大梁遭到困厄,平常人尚且知道不能这么做,何况贤能的人呢?但是虞卿若不是穷困忧愁,也就不能着书立说而使自己的名声表露于世,流传后代了。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①。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②。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于东武城。平原君家楼临民家③。民家有躄者④,盘散行汲⑤。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⑥,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⑦,臣愿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⑧,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余,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⑨。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⑩,因谢焉。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⒀,楚有春申⒁,故争相倾以待士⒂。①诸公子:众公子。这里指在众公子之列。公子,古时称诸侯国君的儿女或兄弟叫“公子”,赵胜是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之弟,故称之。②盖:大概,大约。③临:居于高处朝向低处。④躄者:两腿瘸的人,即跛子。⑤盘散:行走时一瘸一拐的样子。也作“蹒跚”。行汲:出外取水。⑥罢癃:身体残疾。罢,通“疲”,废置;癃,体弱多病。⑦后宫:宫中妃嫔居处,借指姬妾。⑧竖子:如今之蔑称“小子”、“家伙”。⑨门下舍人:指寄食门下派有一定差役的食客。稍稍:逐渐地。引去:离去。⑩造门:登门。进:献。谢:谢罪,道歉。孟尝:指孟尝君田文。⒀信陵:指信陵君魏无忌。⒁春申:指春申君黄歇。⒂倾:超越。待:款待,礼遇。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于楚①,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②。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③,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之下④,必得定从而还⑤。士不外索⑥,取于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余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⑦,自赞于平原君曰⑧:“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⑨。”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⑩,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⒀,乃颖脱而出⒁,非特其末见而已⒂。”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⒃。①合从于楚:指拟推楚为盟主,订合纵盟约以联兵抗秦。从,同“纵”。②约:约定。食客:指投靠强宗贵族并为其服务以谋取食衣的人。偕:一起去。③使:假使。文:指客气地谈判。胜:成功。④歃血:古代举行盟会时,以口微吸盘中牲畜之血,以表示诚意。一说,以指蘸血,涂于口旁。华屋:豪华的厅堂。指盟会、议事的地方。⑤定从:确定合纵盟约。⑥士不外索:(这些)文武之士不必到外面去找。索,求取。⑦前:径自走到前面。⑧自赞:自我推荐。⑨备员:凑数,充数。⑩锥之处囊中:锥子放在口袋中。其末立见:锥子的锋尖立即会露出来。末,锥尖;见,同“现”,显露。以上两句比喻有才能的人终会显露头角,不会长久被埋没。称诵:称赞荐举。称,称赞;诵,述说、宣扬。⒀蚤:通“早”。⒁颖脱而出:指整个锥锋都脱露出来。颖,原指禾穗的芒,这里指锥锋。⒂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不仅仅露出一点锥尖就罢了。⒃目笑之:用眼光示意,暗笑毛遂。废:当作“发”,发声。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引《正义》:“‘发’字或作‘废’者非也。毛遂不由十九人而得废弃也。”毛遂比至楚①,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②。”毛遂按剑历阶而上③,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④。”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⑤,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⑥,王之命县于遂手⑦。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⑧,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⑨,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⑩。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⒀。以楚之强,天下弗能当⒁。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⒂,再战而烧夷陵⒃,三战而辱王之先人⒄。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⒅。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⒆,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⒇。”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21)。”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22):“王当歃血而定从(23),次者吾君(24),次者遂(25)。”遂定从于殿上。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公等录录(26)。所谓因人成事者也(27)。”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28)。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29)。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客(30)。①比:及,等到。②上:指登堂。③按剑:握紧剑柄,作刺杀之势。历阶:不停足地连续登阶,形容急速。④舍人:家臣。古时王公贵官的亲近侍从。⑤而:你的。⑥恃:依仗。⑦县:同“悬”,系缚,控制。⑧王天下:统治天下。⑨臣诸侯:使诸侯称臣而宾服。⑩据:依据。奋:振作,发扬。方:指纵横长度相等的面积。持戟:指武装的士兵。戟,古代的一种兵器。⒀霸王之资:争霸称王所凭借的资本。资,凭借。⒁当:挡住,抵挡。⒂一战而举鄢、郢:指前279年秦将白起攻下楚国鄢、邓五城及前278年攻取郢都。⒃夷陵:楚国先王的墓地。⒄辱王之先人:侮辱您的祖先。指楚屡为秦所败,祖先陵庙被毁,又被迫迁都等。⒅恶:羞愧。⒆唯唯:表示应答的声音。相当于“嗯嗯”,“是是”。⒇谨奉社稷而以从:一定尽全国之力来履行合纵盟约。谨,严;奉,献出,倾尽全力。(21)鸡狗马之血:古代举行盟会歃血所用的牲畜之血。《索隐》:“盟之所用牲贵贱不同,天子用牛及马,诸侯用犬及豭,大夫以下用鸡。今此总言盟之用血,故云‘取鸡狗马之血来’耳。”(22)奉:双手捧着。盘:通‘盘’。(23)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楚王您应先歃血(用马血)以示合纵的诚意。(24)次者吾君:其次是我的主人平原君(用狗血)。(25)次者遂:再其次是我毛遂(用鸡血)。(26)录录:通“碌碌”。平庸,无特殊能力。(27)因人成事:依赖他人的力量来完成任务。(28)相士:观察、识别人才。(29)九鼎大吕:极贵重的宝物。九鼎,相传为禹所铸,象征九州,商、周把它作为传国之宝;大吕,《正义》谓:“周庙大钟。”(30)上客:上等宾客。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①,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②,皆未至。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③,平原君甚患之。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④:“君不忧赵亡邪?”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⑤,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⑥,余粱肉⑦,而民褐衣不完⑧,糟糠不厌⑨。民困兵尽⑩,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钟磬自若。使秦破赵⒀,君安得有此?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⒁,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⒂,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⒃。”于是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却三十里。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⒄。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⒅:“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龙曰:“此甚不可。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⒆。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⒇,乃以君为亲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辞无能(21),割地不言无功者(22),亦自以为亲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23)。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两权(24),事成,操右券以责(25);事不成,以虚名德君(26)。君必勿听也。”平原君遂不听虞卿。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27)。子孙代(28),后竟与赵俱亡。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29),及邹衍过赵言至道(30),乃绌公孙龙(31)。①将:率领,统率。②矫夺晋鄙军:指信陵君假借魏王的命令取代魏将晋鄙来统率军队,晋鄙视破其计,破朱亥击杀。矫:假借,假称。③且:将要④传舍吏子:宾客住所的吏员的儿子。传舍,古代供来往行人居住的旅舍,这里指一般宾客的居所。⑤炊骨:用死人枯骨作柴烧饭。易子而食:指人们不忍吃自己孩子的肉而互相交换当饭吃。⑥婢妾:侍女。被:同“披”。穿在身上。绮:织有花纹的素地丝织物。縠:绉纹纱。⑦粱:指饭食。⑧褐衣:粗布短衣。不完:不能遮体。⑨厌:同“餍”。吃饱。⑩兵:兵器。剡(yǎn,眼)削尖。钟:古代青铜制敲击乐器。磬:古代石或玉制敲击乐器。自若:照旧。⒀使:假使。⒁分功:分别承担工作。功,工作、事情。⒂飨士:给士卒享用。⒃易:容易。德:感激。⒄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虞卿想要以信陵君出兵救赵保存了邯郸为由替平原君向赵王请求增加封邑。按:平原君系信陵君的姊丈,凭亲戚关系曾力请信陵君出兵救赵,邯郸解围当有平原君之功,故虞卿为其请封。⒅夜驾:连夜驾车前往。⒆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并非因为您的智慧才能是赵国所没有的。⒇勋:特殊的功劳。(21)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您接受相印并不以自己无能而推辞。(22)割地:即指划出东武城封给平原君。(23)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这是(无功时)作为亲戚接受了封邑,而(有功时)又要求按照普通人来论功计赏。(24)操其两权:掌握着事情两头的主动权。(25)操右券以责:拿着索债的契券来索取报偿。右券,古代借债契券分左右两半,双方各执一半作为凭证,左半叫左券,左半叫右券。右券为债权人所执。责,索取。(26)德:施恩德,使感激。(27)赵孝成王十五年:即前251年。《索隐》:“《六国年表》及世家并云十四年卒,与此不同。”(28)代:世代。这里是世代相袭的意思。(29)坚白之辩:指公孙龙关于“离坚白”命题的论辩。公孙龙的《坚白论》认为,眼看不到石头的坚度,只能看到石头的白色;手摸不着石头的白色,只能触及其坚度,因而得出结论:“坚”和“白”是互相分离,各自独立的。这种观点夸大了感官对事物感受方式的特殊性,而割裂了人的认识作用的统一性,最终导致而上学的诡辩。(30)邹衍过赵言至道:邹衍访问赵国时谈论正大道理。据《集解》引刘向《别录》载:齐国派邹衍出访赵国,平原君曾就公孙龙与其门徒谈论“白马非马”的名辩命题而询问邹衍。邹衍认为名辩者的高谈阔论使人迷惑,有害于正大的道理。他说:“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dūn,敦),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过,访;至道,大道理;一说“至道”当为邹衍着作《主运》之误。(31)绌:通“黜”,辞退。虞卿者,游说之士也①,蹑檐簦说赵孝成王②。一见,赐黄金百镒③,白璧一双;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④,何如?”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⑤。”虞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⑥。且王之论秦也⑦,欲破赵之军乎,不邪⑧?”王曰:“秦不遗余力矣⑨,必且欲破赵军⑩。”虞卿曰:“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⒀,发郑朱入秦。秦内之。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于秦,秦已内郑朱矣,卿以为奚如?”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天下贺战胜者皆在秦矣。郑朱,贵人也⒁,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⒂。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①游说之士:战国时,周游列国,凭口才劝说君主接受其治国主张以取得官禄的策士。②蹑(jué,撅)檐簦:脚踏草鞋,肩搭雨伞。指远行。,通“”,草鞋;檐,通“担”,肩荷;簦,古代有柄的笠。③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④束甲:卷甲,以示决战。⑤重使:重要使臣。媾:求和,讲和。⑥制媾者:指掌握讲和与否的主动权的一方。⑦论:推论,估计。⑧不:相当于“否”。⑨不遗余力:竭尽全力,毫不保留。⑩且:将。附:依附。指联合。内:同“纳”,接纳。⒀平阳君:即赵豹。⒁贵人:显贵之人。⒂应侯:即范雎。必显重以示天下:一定把赵国重臣在秦国这件事大加宣扬而给天下诸侯看。显,显扬。秦既解邯郸围①,而赵王入朝②,使赵郝约事于秦③,割六县而媾④。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⑤?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而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⑥。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王以虞卿之言告赵郝。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⑦?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⑧?”王曰:“请听子割矣,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⑨。他日三晋之交于秦⑩,相善也。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⒀,齐交韩、魏⒁,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王以告虞卿。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今虽割六城,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⒂,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⒃。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⒄,自弱以强秦哉?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以为韩魏不救赵也而王之军必孤有以)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⒅,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⒆, 即坐而城尽。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地而给之。语曰‘强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而多得地[20],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强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21]。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22],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①秦既解邯郸围:指秦兵进围赵国都邯郸久攻不下,于前257年在赵军的顽强抵抗和魏、楚两国援军的夹击下大败,秦将郑安平率卒二万降赵,遂解围而去。②赵王入朝:指赵王惧怕强秦而去拜访秦王。入朝,拜访。③约事于秦:到秦国订约结交。④割六县而媾: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赵策》谓‘秦破赵长平归,使人索六城于赵而讲’……邯郸之围,非秦德赵而解,赵赖魏之力耳。何事朝秦而讲以六城?《策》以长平破,惧而赂之,是也。”录以备考。⑤倦:疲顿。⑥助秦自攻:帮助秦国进攻自己。⑦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虞卿真的能全部搞清秦国兵力的底细吗?⑧内:内地,腹地。⑨任:担当,承担。⑩他日:往昔。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事:奉事。解负亲之攻:解除因背弃与秦的亲善关系而招致的进攻。事见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传》,前262年秦伐韩之野王,韩之上党道绝,其守冯亭率民归赵,赵受之,后招致长平之祸。[13]开关通币:开启关卡,互通贸易。币,财物、货币。[14]齐:相等。[15]自尽之术:自取灭亡的办法。[16]罢:通“疲”。疲惫。[17]孰与坐而割地:这与白白地割让土地……相比,怎么样?坐,空。[18](以为韩魏不救赵也……):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引《杂志》云:“十六字衍。《赵策》及《新序·善谋篇》并无。”[19]岁:每年。[20]:疲劳,疲困。[21]计:算计,谋划。[22]无已:没有止境。赵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予秦地(何)如毋予①,孰吉②?”缓辞让曰③:“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④。”楼缓对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⑤?公甫文伯仕于鲁,病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⑥。其母闻之,弗哭也。其相室曰⑦:‘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⑧。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⑨。’故从母言之⑩,是为贤母;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王曰:“诺。”虞卿闻之,入见王曰:“此饰说也[13],王昚勿予[14]!”楼缓闻之,往见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楼缓对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15],何也?曰‘吾且因强而乘弱矣’[16]。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故不如亟割地为和[17],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18]。不然,天下将因秦之(强)怒[19],乘赵之[20],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乎[21]?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愿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①予秦地(何)如毋予:给秦国土地与不给。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引《杂志》云:“‘何’字衍。如者,与也。《新序》作‘予秦地与无予孰吉’。”②孰吉:哪种做法好。③辞让:谨虚地推让。④私:指个人的意见、看法。⑤公甫文伯母:指鲁定公时大夫公甫文伯的母亲。《礼记·檀弓》:“文伯之丧,敬姜据其床而不哭,曰:‘昔者吾有斯子也,吾以将为贤人也,吾未尝以就公室。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涕者,而内人皆行哭失声。斯子也,必多旷于礼矣夫!’”楼缓所言公甫文伯母之事与《檀弓》所载有出入。⑥女子:指妻妾。⑦相室:古代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人,如保姆之类。⑧是人:此人。指公甫文伯。因其母不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儿子,故称“是人”。⑨薄:指情义淡薄。厚:指情义深厚。⑩从母言之:由母亲来说这样的话。人心:指说话人的用心、用意。诺:答应的声音。[13]饰说:虚伪、粉饰的言辞。[14]昚(shèn,慎):同“慎”。表示告诫,相当于“千万”、“切切”。[15]构难:结下怨仇,引起兵祸。说:同“悦”。[16]且:将。因强而乘弱:借强国来欺弱国。乘:欺压、侵凌。[17]亟:急,赶快。[18]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用割地来使天下诸侯怀疑秦、赵已交好而又能抚慰秦国。[19](强)怒: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疑‘怒’字一作‘强’,旁注误并。”[21]乘:趁着。[21]何秦之图:图谋什么秦国。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①?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②。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③。齐,秦之深雠也④,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⑤。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而齐、赵之深雠可以报矣,而示天下有能为也⑥。王以此发声⑦,兵未窥于境⑧,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⑨。从秦为媾⑩,韩、魏闻之,必尽重王;重王,必出重宝以先于王。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13],而与秦易道也[14]。”赵王曰:“善。”则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赵矣。楼缓闻之,亡去。赵于是封虞卿以一城。居顷之,而魏请为从[15]。赵孝成王召虞卿谋。过平原君[16],平原君曰:“愿卿之论从也[17]。”虞卿入见王。王曰:“魏请为从。”对曰:“魏过[18]。”王曰:“寡人固未之许[19]。”对曰:“王过。”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寡人过,然则从终不可乎?”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20],有利则大国受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今魏以小国请其祸,而王以大国辞其福[21],臣故曰王过,魏亦过。窃以为从便[22]。”王曰:“善。”乃合魏为从。虞卿既以魏齐之故[23],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与魏齐间行[24],卒去赵,困于梁。魏齐已死,不得意,乃着书,上采《春秋》[25],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26]。①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偏偏不说这样做就是拿赵国的软弱给天下诸侯们看。②固:坚决。③赂:奉送。④雠:仇敌。⑤不待辞之毕:不等话说完。⑥有能为:有能力、有作为。⑦发声:发表,声扬。⑧窥:观察,侦探。⑨反媾于王:反而向大王您求和。⑩从:顺从,听从。重:尊重,敬重。先:争先致意。[13]结三国之亲:指与韩、魏、齐三国结交亲善。[14]易道:改换了处事的位置。[15]从:同“纵”,指“合纵”。[16]过:拜访。[17]论从:论述合纵之道。[18]过:错误。[19]固:本来。未之许:没有答应他的请求。[20]从事:办事,处理事情。[21]辞:辞却。[22]便:有利。[23]以魏齐之故:因魏相魏齐的缘故。《索隐》:“魏齐,魏相,与应侯(指秦相范睢)有仇,秦求之急,乃抵虞卿。卿弃相印,乃与(魏)齐间行亡归梁,以托信陵君。信陵君疑未决,(魏)齐自杀。”[24]间行:从小路走。[25]《春秋》:编年体史书,为儒家经典之一。相传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凡二百四十二年。为后代编年史的滥觞。叙事极简约,相传寓有褒贬之意。[26]《虞氏春秋》:《汉书·艺文志》着录《虞氏春秋》十五篇,今佚,有清马国翰辑本。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①,然未睹大体②。鄙语曰“利令智昏”③,平原君贪冯亭邪说④,使赵陷长平兵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⑤。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⑥,何其工也⑦!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⑧,况贤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着书以自见于后世云⑨。①翩翩:形容举止洒脱,风采美好。浊世:乱世。②大体:有关大局的道理。③鄙语:俗语。利令智昏:贪图私利使头脑发昏而丧失理智,不辨是非。④贪冯亭邪说:指前262年,秦伐韩之野王:韩上党守冯亭因迫于上党道绝,愿归附赵。赵孝成王召平阳君、平原君计议,平阳君主张不受,平原君则谓:“无故得一郡,受之便。”于是赵受上党,并封冯亭为华阳君。此后秦、赵交恶,前260年秦攻长平,赵军大败,四十余万士卒被秦将白起坑杀。其事并见卷四十三《赵世家》、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传》。⑤邯郸几亡:指赵国几乎灭亡。⑥画策:谋划。⑦工:巧妙、周全。⑧庸夫:指能力低或能力平常的人。⑨见:同“现”。表露。公子列传第十七张凤岭 译注【说明】魏公子即信陵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他名冠诸侯,声震天下,其才德远远超过齐之孟尝、赵之平原、楚之春申,《魏公子列传》便是司马迁倾注了高度热情为信陵君所立的一篇专传。传中详细地叙述了信陵君从保存魏国的目的出发,屈尊求贤,不耻下交的一系列活动,如驾车虚左亲自迎接门役侯嬴于大庭广众之中,多次卑身拜访屠夫朱亥以及秘密结交赌徒毛公、卖浆者薛公等;着重记写了他在这些“岩穴隐者”的鼎立相助下,不顾个人安危,不谋一己之利,挺身而出完成“窃符救赵”和“却秦存魏”的历史大业。从而,歌颂了信陵君心系魏国,礼贤下士,救人于危难之中的思想品质。这也是本传的主旨所在。诚如《太史公自序》所言,“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唯信陵君为能行之”。值得注意的是,传中以大量笔墨描写了下层社会的几个人物(也可以看作是附传),特别是门役侯嬴,他身处市井心怀魏国,才智远非那般王侯公卿所能比。如果说,信陵君在历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窃符救赵”的壮举而为人们所称颂的话;那么,门役侯嬴则是这幕壮举的总导演,他更令人敬佩、景仰。这反映了司马迁重视人民群众力量的进步历史观。信陵君的结局是不幸的,他才高遭嫉,竟被魏王废黜,以致沉湎酒色,终因“病酒”而死。这既真实地揭示了信陵君思想性格的弱点,更重要的是揭露了最高统治者嫉贤妒能,打击忠良的丑恶行径,可以说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某种带有规律性的东西。这是一篇出色的传记文学作品。叙事精于选材,信陵君门客三千,才干落吧,一生的活动千头万绪,作者着眼于突出传旨,选择了“窃符救赵”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作为叙事的中心,并围绕这个中心组织材料,从而将其一生诸多方面的活动凝聚起来,既突出了信陵君的主要思想性格,又反映了历史的真实面貌,使人们在人物的活动中看到历史,在历史的发展中了解人物,把人物、历史都写活了。刻画人物性格,手法多样,如刻画信陵君礼贤下士的品格,有对人物言行心理的直接描绘,也有借助周围人物的对比烘托。细节描写也相当成功,如写晋鄙合符验证后的怀疑心理时用“举手视公子”几个字加以刻画,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把一位嚄宿将当时当地惊奇、自信、决不轻易交出兵权的神态活灵活现的呈现在读者面前,可谓神来之笔。通篇洋溢着作者对信陵君的敬慕、赞叹和惋惜的感情,不独篇名直呼“公子”,就是文中称“公子”即有一百四十七次,所谓“无限唱叹,无限低徊”。茅坤说:“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传亦太史公得意文。”(《史记钞》)可算是知言了。魏公子叫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魏安厘王的异母弟弟。昭王去世后,安厘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当时范睢从魏国逃出到秦国任秦相,因为怨恨魏相魏齐屈打自己几乎致死的缘故,就派秦军围攻大梁,击败了魏国驻扎在华阳的部队,使魏将芒卯战败而逃。魏王和公子对这件事十分焦虑。公子的为人仁爱宽厚礼贤下士,士人无论有无才能或才能大小,他都谦恭有礼地同他们交往,从来不敢因为自己富贵而轻慢士人。因此方圆几千里的士人都争相归附于他,招徕食客三千人。当时,诸侯各国因公子贤德,宾客众多,连续十几年不敢动兵谋犯魏国。有一次,公子跟魏王正在下棋,不想北边边境传来警报,说“赵国发兵进犯,将进入边境。”魏王立即放下棋子,就要召集大臣们商议对策。公子劝阻魏王说:“是赵王打猎罢了,不是进犯边境。”又接着跟魏王下棋如同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可是魏王惊恐,心思全没放在下棋上。过了一会儿,又从北边传来消息说:“是赵王打猎罢了,不是进犯边境。”魏王听后大感惊诧,问道:“公子是怎么知道的?”公子回答说:“我的食客中有个人能深入底里探到赵王的秘密,赵王有什么行动,他就会立即报告我,我因此知道这件事。”从此以后,魏王畏惧公子贤能,不敢任用公子处理国家大事。魏国有个隐士叫侯嬴,已经七十岁了,家境贫寒,是大梁城东门的看门人。公子听说了这个人,就派人去拜见,并想送给他一份厚礼。但是侯嬴不肯接受,说:“我几十年来修养品德,坚持操守,终究不能因我看门贫困的缘故而接受公子的财礼。”公子于是就大摆酒席,宴饮宾客。大家来齐坐定之后,公子就带着车马以及随从人员,空出车子上的左位,亲自到东城门去迎接侯先生。侯先生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帽,就径直上了车子坐在公子空出的尊贵座位,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想借此观察一下公子的态度。可是公子手握马缰绳更加恭敬。侯先生又对公子说:“我有个朋友在街市的屠宰场,希望委屈一下车马载我去拜访他。”公子立即驾车前往进入街市,侯先生下车去会见他的朋友朱亥,他斜眯缝着眼看公子,故意久久地站在那里,同他的朋友聊天,同时暗暗地观察公子。公子的面色更加和悦。在这个时候,魏国的将军、宰相、宗室大臣以及高朋贵宾坐满堂上,正等着公子举杯开宴。街市上的人都看到公子手握缰绳替侯先生驾车。公子的随从人员都暗自责骂侯先生。侯先生看到公子面色始终不变,才告别了朋友上了车。到家后,公子领着侯先生坐到上位上,并向全体宾客赞扬地介绍了侯先生,满堂宾客无不惊异。大家酒兴正浓时,公子站起来,走到侯先生面前举杯为他祝寿。侯先生趁机对公子说:“今天我侯嬴为难公子也够劲了。我只是个城东门抱门插关的人,可是公子委屈车马,亲自在大庭广众之中迎接我,我本不该再去拜访朋友,今天公子竟屈尊陪我拜访他。可我也想成就公子的名声,故意让公子车马久久地停在街市中,借拜访朋友来观察公子,结果公子更加谦恭。街市上的人都以为我是小人,而认为公子是个高尚的人能礼贤下士啊。”在这次宴会散了后,侯先生便成了公子的贵客。侯先生对公子说:“我所拜访的屠夫朱亥,是个贤能的人,只是人们都不了解他,所以隐没在屠夫中罢了。”公子曾多次前往拜见朱亥,朱亥故意不回拜答谢,公子觉得这个人很奇怪。魏安厘王二十年(前257),秦昭王已经在长平大败赵国军队,接着进兵围攻邯郸。公子的姐姐是赵惠文王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给魏王和公子送信来,向魏国请求救兵。魏王派将军晋鄙带领十万之众的部队去救赵国。秦昭王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派使臣告诫魏王说:“我就要攻下赵国了,这只是早晚的事,诸侯中有谁敢救赵国的,拿下赵国后,一定调兵先攻打它。”魏王很害怕,就派人阻止晋鄙不要再进军了,把军队留在邺城扎营驻守,名义上是救赵国,实际上是采取两面倒的策略来观望形势的发展。平原君使臣的车子连续不断地到魏国来,频频告急,责备魏公子说:“我赵胜之所以自愿依托魏国跟魏国联姻结亲,就是因为公子的道义高尚,能热心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如今邯郸危在旦夕,早晚就要投降秦国,可是魏国救兵至今不来,公子能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又表现在哪里!再说公子即使不把我赵胜看在眼里,抛弃我让我投降秦国,难道就不可怜你的姐姐吗?”公子为这件事忧虑万分,屡次请求魏王赶快出兵,又让宾客辩士们千方百计地劝说魏王。魏王由于害怕秦国,始终不肯听从公子的意见。公子估计终究不能征得魏王同意出兵了,就决计不能自己活着而让赵国灭亡,于是请来宾客,凑集了战车一百多辆,打算带着宾客赶到战场上去同秦军拼一死命,与赵国人一起死难。公子带着车队走过东门时,去见侯先生,把打算同秦军拼一死命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侯先生。然后向侯先生诀别准备上路,行前侯先生说:“公子努力干吧,老臣我不能随行。”公子走了几里路,心里不痛快,自语道:“我对待侯先生算是够周到的了,天下无人不晓,如今我将要死难可是侯先生竟没有一言半语来送我,我难道对待他有闪失吗?”于是又赶着车子返回来,想问问侯先生。侯先生一见公子便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公子会回来的。”又接着说:“公子好客爱士,闻名天下。如今有了危难,想不出别的办法却要赶到战场上同秦军拼死命,这就如同把肥肉扔给饥饿的老虎,有什么作用呢?如果这样的话,还用我们这些宾客干什么呢?公子待我情深意厚,公子前往可是我不送行,因此知道公子恼恨我会返回来的。”公子连着两次向侯先生拜礼,进而问对策。侯先生就让旁人离开,同公子秘密交谈,说:“我听说晋鄙的兵符经常放在魏王的卧室内,在妻妾中如姬最受宠爱,她出入魏王的卧室很随便,只要尽力是能偷出兵符来的。我还听说如姬的父亲被人杀死,如姬报仇雪恨的心志积蓄了三年之久,从魏王以下的群臣左右都想为如姬报仇,但没能如愿。为此,如姬曾对公子哭诉,公子派门客斩了那个仇人的头,恭敬地献给如姬。如姬要为公子效命而死,是在所不辞的,只是没有行动的机会罢了。公子果真一开口请求如姬帮忙,如姬必定答应,那么就能得到虎符而夺了晋鄙的军权,北边可救赵国,西边能抵御秦国,这是春秋五霸的功业啊。”公子听从了侯嬴的计策,请求如姬帮忙。如姬果然盗出晋鄙的兵符交给了公子。公子拿到了兵符准备上路,侯先生说:“将帅在外作战时,有机断处置的权力,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以有利于国家。公子到那里即使两符相合,验明无误,可是晋鄙仍不交给公子兵权反而再请示魏王,那么事情就危险了。我的朋友屠夫朱亥可以跟您一起前往,这个人是个大力士。如果晋鄙听从,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他不听从,可以让朱亥击杀他。”公子听了这些话后,便哭了。侯先生见状便问道:“公子害怕死呀?为什么哭呢?”公子回答说:“晋鄙是魏国勇猛强悍、富有经验的老将,我去他那里恐怕他不会听从命令,必定要杀死他,因此我难过地哭了,哪里是怕死呢?”于是公子去请求朱亥一同前往。朱亥笑着说:“我只是个市场上击刀杀生的屠夫,可是公子竟多次登门问候我,我之所以不回拜答谢您,是因为我认为小礼小节没什么用处。如今公子有了急难,这就是我为公子杀身效命的时候了。”就与公子一起上路了。公子去向侯先生辞行。侯先生说:“我本应随您一起去,可是老了心有余力不足不能成行。请允许我计算您行程的日期,您到达晋鄙军部的那一天,我面向北刎颈而死,来表达我为公子送行的一片忠心。”公子于是上路出发。到了邺城,公子拿出兵符假传魏王命令代替晋鄙担任将领。晋鄙合了兵符,验证无误,但还是怀疑这件事,就举着手盯着公子说:“如今我统帅着十万之众的大军,驻扎在边境上,这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重任,今天你只身一人来代替我,这是怎么回事呢?”正要拒绝接受命令。这时朱亥取出藏在衣袖里的四十斤铁椎,一椎击死了晋鄙,公子于是统帅了晋鄙的军队。然后整顿部队,向军中下令说:“父子都在军队里的,父亲回家;兄弟同在军队里的,长兄回家;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回家去奉养双亲。”经过整顿选拔,得到精兵八万人。开跋前线攻击秦军。秦军解围撤离而去,于是邯郸得救,保住了赵国。赵王和平原君到郊界来迎接公子。平原君替公子背着盛满箭支的囊袋走在前面引路。赵王连着两次拜谢说:“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一个赶上公子的。”在这个时候,平原君不敢再拿自己跟别人相比了。公子与侯先生诀别之后,在到达邺城军营的那一天,侯先生果然面向北刎颈而死。魏王恼怒公子盗出了他的兵符,假传君令击杀晋鄙,这一点公子也是明知的。所以在打退秦军拯救赵国之后,就让部将带着部队返回魏国去,而公子自己和他的门客就留在了赵国。赵孝成王感激公子假托君命夺取晋鄙军权从而保住了赵国这一义举,就与平原君商量,把五座城邑封赏给公子。公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产生了骄傲自大的情绪,露出了居功自满的神色。门客中有个人劝说公子道:“事物有不可以忘记的,也有不可以不忘记的。别人对公子有恩德,公子不可以忘记;公子对别人有恩德,希望公子忘掉它。况且假托魏王命令,夺取晋鄙兵权去救赵国,这对赵国来说算是有功劳了,但对魏国来说那就不算忠臣了。公子却因此自以为有功,觉得了不起,我私下认为公子实在不应该。”公子听后,立刻责备自己,好像无地自容一样。赵国召开盛大欢迎宴会,赵王打扫了殿堂台阶,亲自到门口迎接贵客,并执行主人的礼节,领着公子走进殿堂的西边台阶。公子则侧着身子走一再推辞谦让,并主动从东边的台阶升堂。宴会上,公子称说自己有罪,对不起魏国,于赵国也无功劳可言。赵王陪着公子饮酒直到傍晚,始终不好意思开口谈封献五座城邑的事,因为公子总是在谦让自责。公子终于留在了赵国。赵王把鄗(hào,耗)邑封赏给公子,这时魏王也把信陵邑又奉还给公子。公子仍留在赵国。公子听说赵国有两个有才有德而没有从政的人,一个是毛公藏身于赌徒中,一个是薛公藏身在酒店里,公子很想见见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躲了起来不肯见公子。公子打听到他们的藏身地址,就悄悄地步行去同这两个交往,彼此都以相识为乐事,很是高兴。平原君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对他的夫人说:“当初我听说夫人的弟弟魏公子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贤人,如今我听说他竟然胡来,跟那伙赌徒、酒店伙计交往,公子只是个无知妄为的人罢了。”平原君的夫人把这些话告诉了公子。公子听后就向夫人告辞准备离开这里,说:“以前我听说平原君贤德,所以背弃魏王而救赵国,满足了平原君的要求。现在才知道平原君与人交往,只是显示富贵的豪放举动罢了,他不是求取贤士人才啊。我从在大梁时,就常常听说这两个人贤能有才,到了赵国,我惟恐不能见到他们。拿我这个人跟他们交往,还怕他们不要我呢,现在平原君竟然把跟他们交往看作是羞辱,平原君这个人不值得结交。”于是就整理行装准备离去。夫人把公子的话全都告诉了平原君,平原君听了自感惭愧便去向公子脱帽谢罪,坚决地把公子挽留下来。平原君门下的宾客们听到这件事,有一半人离开了平原君归附于公子,天下的士人也都去投靠公子,归附在他的门下。公子的为人使平原君的宾客仰慕而尽都到公子的门下来。公子留在赵国十年不回魏国。秦国听说公子留在赵国,就日夜不停地发兵向东进攻魏国。魏王为此事焦虑万分,就派使臣去请公子回国。公子仍担心魏王恼怒自己,就告诫门下宾客说:“有敢替魏王使臣通报传达的,处死。”由于宾客们都是背弃魏国来到赵国的,所以没谁敢劝公子回魏国。这时,毛公和薛公两人去见公子说:“公子所以在赵国受到尊重,名扬诸侯,只是因为有魏国的存在啊。现在秦国进攻魏国,魏国危急而公子毫不顾念,假使秦国攻破大梁而把您先祖的宗庙夷平,公子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呢?”话还没说完,公子脸色立即变了,嘱咐车夫赶快套车回去救魏国。魏王见到公子,两人不禁相对落泪,魏王把上将军大印授给公子,公子便正式担任了上将军这个统帅军队的最高职务。魏安厘王三十年(前247),公子派使臣把自己担任上将军职务一事通报给各个诸侯国。诸侯们得知公子担任了上将军,都各自调兵遣将救援魏国。公子率领五个诸侯国的军队在黄河以南地区把秦军打得大败,使秦将蒙骜败逃。进而乘胜追击直到函谷关,把秦军压在函谷关内,使他们不敢再出关。当时,公子的声威震动天下,各诸侯国来的宾客都进献兵法,公子把它们合在一起签上自己的名字,所以世上俗称《魏公子兵法》。秦王担忧公子将进一步威胁秦国,就使用了万斤黄金到魏行贿,寻找晋鄙原来的那些门客,让他们在魏王面前进谗言说:“公子流亡在外十年了,现在担任魏国大将,诸侯国的将领都归他指挥,诸侯们只知道魏国有个魏公子,不知道还有个魏王。公子也要乘这个时机决定称王。诸侯们害怕公子的权势声威,正打算共同出面拥立他为王呢。”秦国又多次实行反间,利用在秦国的魏国间谍,假装不知情地请他们向公子祝贺问是否已经立为魏王了。魏王天天听到这些毁谤公子的话,不能不信以为真,后来果然派人代替公子担任上将军。公子自己明知这是又一次因毁谤而被废黜,于是就推托有病不上朝了,他在家里与宾客们通宵达旦地宴饮,痛饮烈性酒,常跟女人厮混,这样日日夜夜寻欢作乐度过了四年,终于因饮酒无度患病死亡,这一年,魏安厘王也去世了。秦王得到公子已死的消息,就派蒙骜进攻魏国,攻占了二十座城邑,开始设立东郡。从此以后,秦国逐渐地像蚕食桑叶一样侵占魏国领土,过了十八年便俘虏了魏王假,屠杀大梁军民,毁掉了这座都城。汉高祖当初地位低贱时,就多次听别人说魏公子贤德有才。等到他即位做了皇帝后,每次经过大梁,常常去祭祀公子。汉高祖十二年(前195),他从击败叛将黥布的前线归来,经过大梁时为公子安置了五户人家,专门看守他的坟墓,让他们世世代代每年按四季祭祀公子。太史公说:我经过大梁废墟时,曾寻访那个所谓的夷门。原来夷门就是大梁城的东门。天下诸多公子中也确有好客喜士的,但只有信陵君能够交结那些隐没在社会各个角落的人物,他不以交结下层贱民为耻辱,是很有道理的。他的名声远远超过诸侯,的确不是虚传。因此,高祖每次经过大梁便命令百姓祭祀他不能断绝。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厘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厘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是时范睢亡魏相秦①,以怨魏齐故②,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③,走芒卯④。魏王及公子患之。公子为人仁而下士⑤,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⑥,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⑦。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①亡魏:从魏国逃亡。②以怨魏齐故:因为怨恨魏相魏齐的缘故。魏齐曾屈打范雎几乎致死。③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击败魏国驻扎在华阳的军队。梁玉绳《史记志疑》:“(范)睢相在秦昭四十二年(前265),秦围大梁及破魏华阳二事在昭王三十二、四两年(前275、前273),其时穰侯相秦也,安得谓因睢怨魏齐而兴兵乎?误矣。”所言当是。④走芒卯:使芒卯战败而逃。走,使败逃。⑤仁而下士:仁爱而谦恭地对待贤士。下,降低自己身分,与人交往。⑥无:无论。不肖:没有才能。⑦食客:指投靠强宗族并为其服务以谋取衣食的人。公子与魏王博①,而北境传举烽②,言“赵寇至,且入界③”。魏王释博④,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⑤,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①博:下棋。“博”是古代的一种棋类戏术。②举烽:发出警报。古代戍守遇到紧急情况时,即在高架上升起薪火以示报警,称为“举烽”。烽,烽火。③且:将要、就要。④释:放下。⑤阴事:秘密的事情。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①。公子闻之,往请②,欲厚遗之③。不肯受,曰:“臣修身絜行数十年④,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⑤,虚左⑥,自迎夷门侯生⑦。侯生摄敝衣冠⑧,直上载公子上坐⑨,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⑩。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13],与其客语,微察公子[14]。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15]。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16]。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17]。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18],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19]。嬴乃夷门抱关者也[20],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21],今公子故过之[22]。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23],朱亥故不复谢[24],公子怪之。①夷门:大梁城的东门名。监者:看守城门的人。②请:拜见。③遗:赠送,送给。④修:通“修”。絜:通“洁”。⑤从:使跟随,带着。⑥虚左:空出左方的座位。古代乘车以左位为尊位。⑦侯生:即侯嬴。生,“先生”的省称。⑧摄:整理。敝:破旧。⑨载:乘坐。⑩执辔:握着驾车的马缰绳。屠:指宰牲畜的地方。枉:委屈。过:拜访、探望。[13]俾倪:同“睥睨”,眼睛斜着看,含有高傲之意。故:故意。[14]微:暗暗地。[15]举酒:即举酒开宴之意。[16]从骑:指随从人员。[17]谢:告辞。[18]遍赞宾客:普遍向宾客赞扬地介绍侯生。《索隐》:“赞者,告也。谓以侯生遍告宾客。”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引刘熙云:“称人美曰赞。赞,纂集其美而叙之。”另一解,把宾客一一称述于侯生之前。[19]为:难为,使人为难。[20]抱关者:抱门插关的人。[21]有所过:有拜访朋友的事。指拜访朱亥。另一解,有过分的表示。[22]故:乃,竟然。另一解,故通“固”,的确。[23]数:多次,屡次。[24]复谢:答谢。魏安厘王二十年①,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②,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③,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④,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⑤。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⑥,让魏公子曰⑦:“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⑧,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⑨,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⑩。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13],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惧死。①魏安厘王二十年:即前257年。②破赵长平军:指前260年秦将白起在长平围攻赵军,射杀赵将赵括,赵兵四十万人投降,尽被坑杀。③平原君:即赵公子赵胜。④壁:扎营驻守。⑤持两端:采取动摇不定的两面倒的策略。⑥冠盖相属:形容使臣连续不断地到来。冠盖,古时官员的冠服和他们车乘的篷盖;属:连续。⑦让:责备。⑧自附:自愿依托。⑨纵:即使。⑩说:劝说,说服。万端:各个方面,各种办法。度(duó,夺):揣度,估计。计:决计。[13]约:凑集,备办。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①,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②,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③,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④,譬若以肉投馁虎⑤,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⑥?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⑦,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⑧,而如姬最幸⑨,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⑩。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13],顾未有路耳[14]。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15],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16]。”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①辞决:告辞诀别。决,同“诀”,多指不易再见的离别。②备:完备,周到。③曾:竟,却。④他端:其他办法。⑤馁虎:饥饿的老虎。⑥尚安事客:还要宾客干什么用?尚,还;安,何;事,用。⑦屏人:让旁人离开。屏,使退避。间语:秘密地谈话。间,私。⑧兵符:古代调发军队的凭证。用铜铸成虎形,背有铭文,剖为两半,右半留中央,左半授予统兵将帅,调兵时由使臣持符验合后生效,又称铜虎符。卧内:卧室。⑨幸:受宠爱。⑩力:尽力。资:蓄积。为:对、向。[13]无所辞:没有可推辞的,不会推辞。[14]顾:只是。路:指行动的机会。[15]诚:如果。[16]五霸之伐:如同春秋五霸的功绩。五霸,春秋时在诸侯中势力强大,称霸一时的五个诸侯盟主。其说不一,通行的说法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伐,功劳、功绩。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①,以便国家②。公子即合符③,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④,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⑤,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⑥,而公子亲数存之⑦,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⑧。”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⑨。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⑩,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公子遂行。①《孙子兵法·九变篇》:“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这里所说的意思是,将领统兵作战时,有机断处置的权力,不是一切都要请示国君。②便:便利,有利。③即:即使。④复请之:再向魏王请示。⑤嚄唶(zè,仄)宿将:勇猛强悍,富有经验的老将。嚄唶,形容气概豪迈,无所顾忌。《正义》引《类声》云:“嚄,大笑。唶,大呼。”⑥市井:市场。鼓刀:屠宰牲畜时击刀作声,称为“鼓刀”。⑦存:问候。⑧效命之秋:贡献生命的时候。⑨过谢侯生:去向侯生告辞。过,去。⑩数:计算。北乡自刭:面向北方刎颈自杀。乡,通“向”,面向;刭:用刀割脖子。送:致,答谢的意思。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①。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②,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③,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④,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⑤。”得选兵八万人⑥,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⑦,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⑧。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①矫:假传(命令)。②单车:指只有所乘车辆而无随护的兵车。③袖:藏在袖中。④勒:约束、整顿。⑤归养:回家奉养父母。⑥选兵:选出的精兵。⑦解:解除。⑧负韊矢:背着盛满箭支的囊袋。韊,盛箭的囊袋。魏王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①,而公子独与客留赵。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②,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③。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自立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埽除自迎④,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⑤。公子侧行辞让⑥,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⑦,以公子退让也。公子竟留赵。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⑧,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①使将将其军:前“将”字,将官;后“将”字,率领。②德:感激。③骄矜:骄傲自大。自功:自己认为有功。④埽:通“扫”。⑤引公子就西阶:古代迎宾升堂的礼节规定,主人从东阶上,宾客从西阶上,以示尊敬。宾客若自谦降低身分,则与主人同从东阶升堂。就,靠近。⑥侧行:侧着身子走。表示谦让。⑦口不忍:不好开口。⑧汤沐邑:古代天子赐给诸侯的封邑,邑内的收入供诸侯来朝时斋戒自洁之用。这里是指供养生活取用的地方。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①,薛公藏于卖浆家②,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③。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④,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⑤,公子妄人耳⑥。”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⑦。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⑧,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⑨,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乃装为去⑩。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⒀。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⒁。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⒂,死。”宾客皆背魏之赵⒃,莫敢劝公子归。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⒄,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⒅,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及卒⒆,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⒇。①处士:指有才德而未仕或不仕的人。博徒:聚赌的人。②卖浆家:出卖酒浆的店家。③自匿:主动地隐藏起来。④间步:悄悄地步行。游:交游,交往。⑤妄:胡乱。⑥妄人:无知妄为的人。⑦称:符合,满足。⑧豪举:豪放的举动。另一说,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云:“谓徒以客众为豪耳。”⑨不我欲:即“不欲我”,不要我。⑩乃装为去:于是整理行装准备离去。免冠谢:脱帽谢罪。固:坚持、坚决。⒀倾:倒出来,竭尽。⒁使使:前“使”字,派遣;后“使”字,使者。⒂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有敢于替魏王使者通报传话的。⒃之:往、到。⒄恤:体恤,顾念。⒅夷:平。⒆卒:结束。⒇告车趣驾:嘱咐车夫赶快套车。趣,通“促”,急促,赶快。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①。魏安厘三十年②,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③,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④,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⑤。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⑥,求晋鄙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⑦,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数使反间⑧,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⑨。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⑩,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⒀。其岁,魏安厘王亦薨。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后秦稍蚕食魏⒁,十八岁而虏魏王⒂,屠大梁。①将:指任为上将军之职。从“魏王见公子”到“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中华书局本原作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两段。②魏安厘王三十年:即前247年。③振:通“震”。④名:署名。⑤《魏公子兵法》:《汉书·艺文志》有《魏公子》二十一篇,图十卷,今佚。⑥行:行贿。⑦南面:古代帝王之位面向南,故称居帝王位为“南面”。⑧反间:使敌人间谍为我所用。⑨未:相当于“否”。⑩再以毁废:再次因毁谤而被废黜。谢病:托脱有病。醇酒:厚酒,烈性酒。⒀病酒:饮酒过量而病。⒁稍:渐渐地。⒂十八岁:指无忌死后十八年即前225年。魏王:指魏王假。高祖始微少时①,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②。高祖十二年③,从击黥布还④,为公子置守冢五家⑤,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①微少:微贱。指刘邦尚未发迹时。②祠:祭祀。③高祖十二年:即前195年。④从击黥布还:从击败叛将黥布的前线回来。⑤守冢:看守坟墓。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①,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②,不耻下交,有以也③。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①墟:废墟。②岩穴隐者:居在深山野谷的隐士。这里泛指住在不被人注意的各个角落的隐士。③有以:有道理。以,道理、原因。春申君列传第十八张凤岭 译注【说明】本篇是战国末期楚相春申君黄歇的专传。春申君是楚国贵族,招揽门客三千余人,为“战国四公子”之一。曾以辩才出使秦国,并上书秦王言秦楚宜相善。时楚太子完入质于秦,被扣留,春申君以命相抵设计将太子送回,随后亦归楚,任为楚相。曾率兵救赵,又率六国诸侯军攻秦,败归。后因贪图富贵中李园圈套被谋杀。对于春申君其人,司马迁作了大体公允的评述:“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春申君“以身徇君”(《太史公自序》)是对暴秦以强凌弱的一种抗争,一定程度上维护了楚国的利益,是值得称道的明智之举。但综观他的一生所作所为,惟系于“富贵”二字,即如他“招致宾客,以相倾夺”,无非是把宾客当作显示富贵的摆设而已,让宾客“蹑珠履”与赵使竞豪奢即为一例。因此,他不可能得到贤才,即使有朱英那样的人也只能“恐祸及身”远离而去。他最后落得悲惨下场,正如钟惺所言“富贵到手,器满志昏”,具有必然性。至于他的上秦王书,不过是嫁祸于人,求得苟安罢了。从长远的观点看,它等于是献给秦王灭楚的大计,实在不算“明智”。明凌稚隆说:“按此传前叙春申君以智能安楚,而就封于吴,后叙春申君以奸谋盗楚,而身死棘门,为天下笑。模写情事,春申君殆两截人。”(《史记评林》)从行文看,本传可以春申君任相前后分为两个时期,前期重点写其“智”,后期重点写其“昏”,并各选择一件事情作具体的描述,两件事情又都有首有尾,象是独立成篇的生动故事,而前后两期又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突出了春申君由明智而昏聩的性格变化,给人以完整而明晰的印象。春申君是楚国人,名叫歇,姓黄。曾周游各地从师学习,知识渊博,奉事楚顷襄王。顷襄王认为黄歇有口才,让他出使秦国。当时秦昭王派白起进攻韩、魏两国联军,在华阳战败了他们,捕获了魏国将领芒卯,韩、魏两国向秦国臣服并事奉秦国。秦昭王已命令白起同韩国、魏国一起进攻楚国,但还没出发,这时楚王派黄歇恰巧来到秦国,听到了秦国的这个计划。在这个时候,秦国已经占领了楚国大片领土,因为在这以前秦王曾派白起攻打楚国,夺取了巫郡、黔中郡,攻占了鄢城郢都,向东直打到竟陵,楚顷襄王只好把都城向东迁到陈县。黄歇见到楚怀王被秦国引诱去那里访问,结果上当受骗,扣留并死在秦国。顷襄王是楚怀王的儿子,秦国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恐怕一旦发兵就会灭掉楚国。黄歇就上书劝说秦王道:天下的诸侯没有谁比秦、楚两国更强大的。现在听说大王要征讨楚国,这就如同两个猛虎互相搏斗。两虎相斗而劣狗趁机得到好处,不如与楚国亲善。请允许我陈述自己的看法:我听说事物发展到顶点就必定走向反面,冬季与夏季的变化就是这样;事物积累到极高处就会危险,堆叠棋子就是这样。现在秦国的土地,占着天下西、北两方边地,这是从有人类以来,即使天子的领地也不曾有过的。可是从先帝文王、庄王以及大王自身,三代不忘使秦国土地同齐国连接起来,借以切断各国合纵结盟的关键部位。现在大王派盛桥到韩国驻守任职,盛桥把韩国的土地并入秦国,这是不动一兵一卒,不施展武力,而得到百里土地的好办法。大王可以说是有才能了。大王又发兵进攻魏国,堵塞了魏国都城大梁的出入通路,攻取河内,拿下燕、酸枣、虚、桃等地,进而攻入邢地,魏国军队如风吹白云四处逃散而不敢彼此相救。大王的功绩也算够多了。大王停止征战休整部队,两年之后再次发兵;又夺取了蒲、衍、首、垣等地,进而兵临仁、平丘,黄、济阳则退缩自守,结果魏国屈服降秦;大王又割取了濮磿以北的土地,打通了齐国、秦国的通道,截断了楚国、赵国联系的脊梁,天下经过五次联合而相集的六国诸侯,不敢互相救援。大王的威势也可以说发挥到极点了。大王如果保持功绩,掌握威势,去掉功伐之心,广施仁义之道,使得没有以后的祸患,您的事业可与三王并称,您的威势可与五霸并举。大王如果依仗壮丁的众多,凭靠军备的强大,趁着毁灭魏国的威势,而想以武力使天下的诸侯屈服,我恐怕您会有以后的祸患啊。《诗经》上说:“没有人不想有好的开头,却很少人能有好的终结”。《易经》上说:“小狐渡水将渡过时,却湿了尾巴”。这些话说的是开始容易,结尾难。怎么才能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智伯只看见攻伐赵襄子的好处却没料到自己反在榆次遭到杀身之祸。吴王夫差只看到进攻齐国的利益却没有想到在干隧被越王勾践战败。这两个国家,不是没有建树过巨大功绩,由于贪图眼前的利益,结果换得了后来的祸患。因为吴王夫差相信了越国的恭维,所以才去攻打齐国,在艾陵战胜了齐国人之后,回来时却在三江水边被越王勾践擒获。智伯相信韩氏、魏氏,因而攻伐赵氏,进攻晋阳城,胜利指日可待了,可是韩氏、魏氏背叛了他,在凿台杀死了智伯瑶。现在大王嫉恨楚国不毁灭,却忘掉毁灭楚国就会使韩、魏两国更加强大,我替大王考虑,认为不能这样做。有诗道:“大军不远离自家宅地长途跋涉”。从这种观点看,楚国是帮手,邻国才是敌人。《诗经》说:“狡兔又蹦又跳,遇到猎犬跑不掉;别人的心思,我能揣摩到”。现在大王中途相信韩、魏两国与您亲善,这正如同吴国相信越国啊。我听到这样的说法,敌人不能宽容,时机不能错过。我恐怕韩、魏两国低声下气要秦国消除祸患,实际是欺骗秦国。怎么见得呢?大王对韩国、魏国没有几世的恩德,却有几代的仇怨。韩、魏国君的父子兄弟接连死在秦国刀下的将近十代了。他们国土残缺,国家破败,宗庙焚毁。上至将领下至士卒,剖腹断肠,砍头毁面,身首分离,枯骨暴露在荒野水泽之中,头颅僵挺,横尸遍野,国内到处可见。父子老弱被捆着脖子绑着手,成了任人凌辱的俘虏,一群接一群地走在路上。百姓无法生活,亲族逃离,骨肉分散,流亡沦落为男仆女奴的,充满海内各国。所以韩、魏两国不灭亡,这是秦国最大的忧患,如今大王却借助他们一起攻打楚国,不也太失当吗!再说大王进攻楚国怎么出兵呢?大王将向仇敌韩国、魏国借路吗?若是,则出兵之日就是大王忧患他们不能返回之时,这是大王把自己的军队借给仇敌韩国、魏国啊。大王如果不从仇敌韩国、魏国借路,那就必定攻打随水右边的地区。而随水右边地区,都是大川大水,高山密林,深溪幽谷,这样一些无粮地区,大王即使占领了它,也等于没有得到土地。这是大王落个毁灭楚国的恶名声而没有得到占领土地的实惠啊。再说大王从进攻楚国之日起,韩、赵、魏、齐四国必定全都发兵对付大王。秦、楚两国一旦交战便兵连祸结不会罢休,魏国将出兵攻打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等城邑和地方,占领的原先宋国土地必定全都丧失。齐国人向南攻击楚地,泗水地区必定攻克。这些地方都是平坦开阔四通八达的肥沃土地,却让他们单独占领。大王击败楚国而使韩、魏两国在中原地区壮大起来,又使齐国更加强劲。韩、魏两国强大了,完全能够同秦国抗衡。齐国南面以泗水为边境,东面背靠大海,北面依恃黄河,便没有以后的祸患,天下的国家没有谁能比齐国、魏国更强大,齐、魏两国得到土地保持已得的利益,进而让下级官吏审慎治理,一年以后,即使不能称帝天下,但阻止大王称帝却是富富有余的。以大王土地的广大,壮丁的众多,军备的强大,一旦发兵而与楚国结下怨仇,就会让韩、魏两国尊齐称帝,这是大王的失策啊。我替大王考虑,不如与楚国亲善友好。秦、楚两国联合而成为一个整体进逼韩国,韩必定收敛不敢轻举妄动。大王再经营设置东山的险要地势,利用黄河环绕的有利条件,韩国就必定成为秦国的臣属。如果造成了这种形势大王再用十万兵力驻守郑地,魏国则心惊胆战,许、鄢陵退缩固守不敢出击,那么上蔡、台陵与魏国的联系就被断绝,这样魏国也会成为秦国的臣属了。大王一旦同楚国交好,那么关内两个万乘之国——韩与魏就要向齐国割取土地,齐国右边济州一带广大地区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大王的土地横贯东、西两海,约束天下诸侯,这样燕国、赵国没有齐国、楚国作依托,齐国、楚国没有燕国、赵国相依傍。然后以危亡震慑燕、赵两国,直接动摇齐、楚两国,这四个国家不须急攻便可制服了。昭王读了春申君的上书后说:“真好。”于是阻止了白起出征并辞谢了韩、魏两国。同时派使臣给楚国送去了厚礼,秦楚盟约结为友好国家。黄歇接受了盟约返回楚国,楚王派黄歇与太子完到秦国作人质,秦国把他们扣留了几年之久。后来楚顷襄王病了,太子却不能回去。但太子与秦国相国应侯私人关系很好,于是黄歇就劝说应侯道:“相国真是与楚太子相好吗?”应侯说:“是啊。”黄歇说:“如今楚王恐怕一病不起了,秦国不如让太子回去好。如果太子能立为王,他事奉秦国一定厚重而感激相国的恩德将永不竭尽,这不仅是亲善友好国家的表示而且为将来保留了一个万乘大国的盟友。如果不让他回去,那他充其量是个咸阳城里的百姓罢了;楚国将改立太子,肯定不会事奉秦国。那样就会失去友好国家的信任又断绝了一个万乘大国的盟友,这不是上策。希望相国仔细考虑这件事。”应侯把黄歇说的意思报告给秦王。秦王说:“让楚国太子的师傅先回去探问一下楚王的病情,回来后再作计议。”黄歇替楚国太子谋划说:“秦国扣留太子的目的,是要借此索取好处。现在太子要使秦国得到好处是无能为力的,我忧虑得很。而阳文君的两个儿子在国内,大王如果不幸辞世,太子又不在楚国,阳文君的儿子必定立为后继人,太子就不能接受国家了。不如逃离秦国,跟使臣一起出去;请让我留下来,以死来担当责任。”楚太子于是换了衣服扮成楚国使臣的车夫得以出关,而黄歇在客馆里留守,总是推托太子有病谢绝会客。估计太子已经走远,秦国追不上了,黄歇就自动向秦昭王报告说:“楚国太子已经回去,离开很远了。我当死罪,愿您赐我一死。”昭王大为恼火,要准予黄歇自杀。应侯进言道:“黄歇作为臣子,为了他的主人献出自己生命,太子如果立为楚王,肯定重用黄歇,所以不如免他死罪让他回国,来表示对楚国的亲善。”秦王听从了应侯的意见便把黄歇遣送回国。黄歇回到楚国三个月,楚顷襄王去世,太子完立为楚王,这就是考烈王。考烈王元年(前262),任命黄歇为宰相,封为春申君,赏赐淮北地区十二个县。十五年以后,黄歇向楚王进言道:“淮北地区靠近齐国,那里情势紧急,请把这个地区划为郡治理更为方便。”并同时献出淮北十二个县,请求封到江东去。考烈王答应了他的请求。春申君就在吴国故都修建城堡,把它们作为自己的都邑。春申君已经担任了楚国宰相,这时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魏国有信陵君,大家都正在竞相礼贤下士,招徕宾客,互相争夺贤士,辅助君王掌握国政。春申君担任楚国宰相的第四年,秦国击败坑杀了赵国长平驻军四十多万人。第五年,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邯郸向楚国告急求援,楚国派春申君带兵去救援邯郸,秦军解围撤退后,春申君返回楚国。春申君担任楚国宰相的第八年,为楚国向北征伐,灭掉鲁国,任命荀卿担任兰陵县令。这个时候,楚国又兴盛强大起来。有一次,赵国平原君派使臣到春申君这里来访问,春申君把他们一行安排在上等客馆住下。赵国使臣想向楚国夸耀赵国的富有,特意用玳瑁簪子绾插冠髻,亮出用珠玉装饰的剑鞘,请求招来春申君的宾客会面,春申君的上等宾客都穿着宝珠做的鞋子来见赵国使臣,使赵国使臣自惭形秽。春申君任宰相的第十四年,秦国的庄襄王即位,任命吕不韦为秦相,封为文信侯。夺取了东周。春申君任宰相的第二十二年,各国诸侯担忧秦国的攻战征伐无止无休不能遏制,就互相盟约联合起来向西讨伐秦国,而楚国国君担任六国盟约之长,让春申君当权主事。六国联军到达函谷关后,秦军出关应战,六国联军战败而逃。楚考烈王把作战失利归罪于春申君,春申君因此渐渐被疏远了。这时宾客中有个观津人朱英,对春申君说:“人们都认为楚国是个强大国家而您把它治理弱了,这种看法我认为不对。先王时与秦国交好二十年而秦国不攻打楚国,是为什么?秦国要越过黾隘这个要塞进攻楚国,是很不方便的;要是从西周、东周借路的话,它背对着韩、魏两国进攻楚国,也是不行的。现在的形势就不是这样了,魏国危在旦夕,不能吝惜许和鄢陵了,答应把这两城邑割给秦国。这样秦国军队离楚都陈只有一百六十里路,我将看到的是,秦、楚两国日甚一日的交兵了。”楚国当时就把都城从陈迁到了寿春;而秦国则把附庸卫元君从濮阳迁到了野王,设置了东郡。春申君从此到了封地吴,同时执行宰相职务。楚考烈王没有儿子,春申君为这件事发愁,就寻找宜于生育儿子的妇女进献给楚王,虽然进献了不少,却始终没生儿子。赵国李园带着他的妹妹来,打算把他的妹妹进献给楚王,又听说楚王不宜于生育儿子,恐怕时间长了不能得到宠幸。李园便寻找机会做了春申君的侍从,不久他请假回家,又故意延误了返回的时间。回来后他去拜见春申君,春申君问他迟到的原因,他回答说:“齐王派使臣来求娶我的妹妹,由于我跟那个使臣饮酒,所以延误了返回的时间。”春申君问道:“订婚礼物送来了吗?”李园回答说:“没有。”春申君又问道:“可以让我看看吗?”李园说:“可以。”于是李园就把他的妹妹献给春申君,并立即得到春申君的宠幸。后来李园知道了他的妹妹怀了身孕,就同他妹妹商量了进一步的打算。李园的妹妹找了个机会劝说春申君道:“楚王尊重宠信您,即使兄弟也不如。如今您任楚国宰相已经二十多年,可是大王没有儿子,如果楚王寿终之后将要改立兄弟,那么楚国改立国君以后,也就会各自使原来所亲信的人显贵起来,您又怎么能长久地得到宠信呢?不仅如此,您身处尊位执掌政事多年,对楚王的兄弟们难免有许多失礼的地方,楚王兄弟果真立为国君,殃祸将落在您的身上,还怎么能保住宰相大印和江东封地呢?现在我自己知道怀上身孕了,可是别人谁也不知道。我得到您的宠幸时间不长,如果凭您的尊贵地位把我进献给楚王,楚王必定宠幸我;我仰赖上天的保佑生个儿子,这就是您的儿子做了楚王,楚国全为您所有,这与您身遭意想不到的殃祸相比,哪样好呢?”春申君认为这番话说得对极了,就把李园的妹妹送出家来,严密地安排在一个住所便向楚王称说要进献李园的妹妹。楚王把李园的妹妹召进宫来很是宠幸她,于是生了个儿子,立为太子,又把李园妹妹封为王后。楚王器重李园,于是李园参与朝政。李园把他妹妹送进宫里,封为王后,生的儿子立为太子,便担心春申君说漏秘密而更加骄横,就暗中豢养了刺客。打算杀死春申君来灭口,这件事在国都有些人知道。春申君任宰相的第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重。朱英对春申君说:“世上有不期而至的福,又有不期而至的祸。如今您处在生死无常的世上,奉事喜怒无常的君主,又怎么能会没有不期而至的人呢?”春申君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福?”朱英回答说:“您任楚国宰相二十多年了,虽然名义上是宰相,实际上就是楚王。现在楚王病重,死在旦夕,您辅佐年幼的国君,因而代他掌握国政,如同伊尹、周公一样,等君王长大再把大权交给他,不就是您南面称王而据有楚国?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福。”春申君又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祸?”朱英回答道:“李园不执掌国政便是您的仇人,他不管兵事却豢养刺客为时已久了,楚王一下世,李园必定抢先入宫夺权并要杀掉您灭口。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祸。”春申君接着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人?”朱英回答说:“您安排我做郎中,楚王一下世,李园必定抢先入宫,我替您杀掉李园。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人。”春申君听了后说:“您要放弃这种打算。李园是个软弱的人,我对他很友好,况且又怎么能到这种地步!”朱英知道自己的进言不被采用,恐怕祸患殃及自身,就逃离了。此后十七天,楚考烈王去世,李园果然抢先入宫,并在棘门埋伏下刺客。春申君进入棘门,李园豢养的刺客从两侧夹住刺杀了春申君,斩下他的头,扔到棘门外边。同时就派官吏把春申君家满门抄斩。而李园的妹妹原先受春申君宠幸怀了孕又入宫得宠于楚考烈王后所生的那个儿子便立为楚王,这就是楚幽王。这一年,秦始皇即位已经九年了。嫪毐(lào,ǎi,酪矮)也与秦国太后私乱,被发觉后,夷灭三族,而吕不韦因受牵连被废黜。太公史说:我到楚地,观览了春申君的旧城,宫室建筑十分宏伟啊!当年,春申君劝说秦昭王,以及冒着生命危险派人把楚太子送回楚国,是多么聪慧的高明之举啊!可是后来被李园控制,昏聩糊涂了。俗话说:“应当决断时不决断,反过来就要遭受祸患。”说的就是春申君失却了朱英要击杀李园的机会吧?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①,事楚顷襄王。顷襄王以歇为辩②,使于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禽魏将芒卯③,韩、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④。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⑤,遂见欺⑥,留死于秦。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⑦。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⑧:①游学:周游异地,从师求学。②辩:有口才。③禽魏将芒卯:《战国策·魏三》、卷七十二《穰侯列传》等均作“走芒卯”。疑此处所载有误。禽,同“擒”。④治:指王都所在地。⑤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指前299年楚怀王被秦昭王以邀请会盟的欺骗手段扣留在秦国。入朝:拜访。⑥见欺:被欺骗。⑦壹:一旦。⑧说:劝说。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①,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②:臣闻物至则反③,冬夏是也④;致至则危⑤,累棋是也⑥。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⑦,此从生民已来⑧,万乘之地未尝有也⑨。先帝文王、庄王之身⑩,三世不妄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⒀,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⒁,不信威⒂,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⒃,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⒄。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⒅,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⒆;王又割濮磿之北,注齐、秦之要⒇,绝楚、赵之脊(21),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22)。王之威亦单矣(23)。①驽:才能低下。受:承,趁着。:困顿。②说:主张,看法。③至:极。④冬夏是也:冬季和夏季就是这样的。《战国策·秦四》姚宏注:“冬至生,夏至杀,故曰反也。”⑤致:堆叠。《战国策·秦四》鲍彪注:“致,言取物置之物上。”⑥累棋:高叠棋子,极易倾倒,比喻极为危险。⑦二垂:指西北两方边地。垂,同“陲”。⑧已:通“以”。⑨万乘:万辆兵车。这里指代天子。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出兵车万乘。战国时大国也称“万乘”。⑩先帝文王、庄王之身:梁玉绳《史记志疑》按:“《秦策》作‘文王(惠文王也。)武王,王之身三世’,此言庄王误,秦无庄王,若庄襄则昭王孙也。又脱一‘王’字,无下‘王’字则二世非三世矣。但文、武二王,未尝称帝,而曰先帝者,特尊称之耳。”所言当是。妄:忘。绝:断绝。从亲:合纵亲善。从,同“纵”,合纵。要:同“腰”,关键部位。一说,要,要约。⒀守事于韩:在韩驻守任职(从事有利于秦的活动)。《索隐》按:“秦使盛桥守事于韩,亦如楚使召滑相赵(当作“越”)然也,并内行章义之难。”守,防备所己知;事,任职。⒁甲:指披甲的士兵。⒂信:通“伸”。伸展。⒃杜:堵塞。⒄云翔:如白云飘飞般地逃散。捄:通“救”。⒅休甲息众:停止征战,让军队得到休息。⒆婴城:《战国策·秦四》鲍彪注:“婴,犹萦也。盖二邑(指黄、济阳)环兵自守。”⒇注:灌入,打通。要:同“腰”。(21)脊:比喻要害之处。(22)五合:指五次联合。六聚:指六国聚集。(23)单:通“殚”。尽。王若能持功守威①,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②,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③,五伯不足六也④。王若负人徒之众⑤,仗兵革之强⑥,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⑦,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⑧。《易》曰“狐涉水,濡其尾”⑨。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⑩,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吴之信越也⒀,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⒁。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⒂。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①持功:保持功绩。守威:掌握威势。②绌:减损,去掉。肥:增厚,增广。地:道。③三王不足四:夏禹、商汤、周文周武三代君王并举是不够的,还有第四代君王。这里指秦昭王的功绩可与三王并举。④五伯:又作“五霸”。春秋时在诸侯中势力强大,称霸一时的五个诸侯盟主。其说不一,通行的说法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⑤负:依恃。人徒:指从事农业生产又从事战争的人即壮丁。⑥兵革:军备。⑦臣:使臣服。主:社稷主,指诸侯。⑧《诗》:即《诗经》。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先秦称《诗》,汉代尊为儒家经典之一,故称《诗经》。“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出自《大雅·荡》。靡:无;鲜:少;克:能够。⑨《易》:即《易经》。我国古代含有哲学思想、具有社会史料价值的占卜书,是儒家的重要经典之一。“狐涉水,濡其尾”:出自《未济》卦:“小狐汔济,濡其尾。”濡:浸湿。⑩榆次之祸:指晋国四卿兼并中,知伯率同韩氏、魏氏围困赵襄子,韩、魏恐赵亡殃及自身,反而联合赵襄子谋杀知伯于榆次,知氏遂亡。便:利益。干隧之败:指吴王夫差被越王勾践战败后在干隧自杀。没:沉溺,贪图。 ⒀吴之信越:指吴王夫差准备伐齐,越王勾践率群臣朝见并厚赠财物以示支持,使夫差放弃了对勾践的防备。⒁三渚之浦《集解》:“《战国策》曰‘三江之浦’。”浦,水边。⒂凿台:榆次城下的台名。名。《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①。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趯毚兔②,遇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③,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④,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⑤,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⑥,折颈摺颐⑦,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⑧,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⑨。鬼神孤伤,无所血食⑩。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攻楚,不亦过乎!且王攻楚将恶出兵⑿?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⒀?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⒁。王菲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⒂。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①《诗》:《战国策·秦四》姚宏谓“逸《诗》”。一说,古书引《书》或通称《诗》。大武远宅而不涉:《正义》:“言大军不远跋涉攻伐。”宅:住地。②趯趯毚(chán,缠)兔:见《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余忖度之。跃跃毚兔,遇犬获之。”度:揣度;趯趯,同“跃跃”,疾跳的样子;遇犬:猎犬。③中道:中途。④假:宽容。⑤重世:数世,累世。⑥刳:剖开。⑦摺:折断,毁损。颐:面颊。⑧僵仆:僵毙。⑨脰:脖子。⑩血食:接受祭祀。古时杀牲取血,用以祭祀。资:借助。恶:怎么。⒀仇雠:仇人,仇敌。⒁资:资助。⒂右壤:右边区域。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①。秦、楚之兵构而不离②,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③。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④。韩、魏之强,足以校于秦⑤。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⑥,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余矣。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强,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⑦,是王失计也。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王施以东山之险⑧,带以曲河之利⑨,韩必为关内之侯⑩。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⒀,要约天下⒁,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⒂,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⒃。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⒄。发使赂楚,约为与国⒅。①四国:指韩、赵、魏、齐。应:对付。②构而不离:兵连祸结,交战不休。构:交接。③故宋:指原来宋国的土地。④中国:即中原。劲:使强劲有力。⑤校:对抗,较量。⑥葆:通“保”。保护,保持。详事:审慎治理。事,治。⑦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就会让韩、魏尊齐称帝。迟(zhí,直):当,乃。⑧施:设置,布置。⑨带:环绕。⑩关内之侯:即“关内侯”。秦国爵位之一。这里是臣属的意思。梁氏:指魏国。寒心:因恐惧而惊心。关内两万乘之主:关内两个拥有万辆战车的君主。指韩、魏两国。注:倒入,这里是割取的意思。⒀一经:横贯。两海:指西海和东海。⒁要约:约束。⒂危动:以危亡震慑。⒃痛:急攻。⒄谢:辞却。⒅与国:友好的国家。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①,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②,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③。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孰虑之④。”应侯以闻秦王⑤。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⑥,返而后图之。”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⑦,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⑧。不如亡秦⑨,与使者俱出;臣请止⑩,以死当之。”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愿赐死。”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⒀,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秦因遣黄歇。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⒁,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⒂,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⒃,以自为都邑。①应侯:即范睢。②德:感激。③储:保存待用。④孰:同“熟”。仔细,周密。⑤闻:传达,报告。⑥傅:教导、辅佐太子的人。⑦阳文君:楚顷襄王的兄弟。⑧宗庙:古代天子、诸侯祭祀祖先的处所。这里指代国家。⑨亡:逃跑。⑩止:留住。御:驾车的人。谢病:推脱有病。⒀出身:献身。徇:通“殉”。⒁考烈王元年:即前262年。⒂边齐:靠近齐国。⒃城:修筑城墙。吴墟:指吴国旧都。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①,招致宾客,以相倾夺②,辅国持权。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余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强。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③。赵使欲夸楚④,为玳瑁簪⑤,刀剑室以珠玉饰之⑥,请命春申君客⑦。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⑧,赵使大惭。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取东周。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⑨,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⑩,春申君用事。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客有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强而君用之弱⒀,其于英不然。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假道于两周⒁,背韩、魏而攻楚,不可。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⒂,其许魏割以与秦。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楚于是去陈徙寿春;而秦徙卫野王⒃,作置东郡。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行相事。①下士:谦恭地对待贤士。②倾夺:争夺。③舍:安置住宿。上舍:上等客舍。④夸:夸耀。⑤玳瑁:一种大海龟,其甲壳可作装饰品。⑥室:指刀剑的鞘。⑦命:招来会见。⑧蹑:踏。⑨已:停止。⑩从(zòng,纵)长:六国盟约之长。用事:当权主事。咎:归罪。⒀用:治。⒁假:借。⒂爱:吝惜。⒃卫:指卫元君。当时卫已为秦的附庸。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①,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女弟②,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③,已而谒归④,故失期⑤。还谒⑥,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⑦,与其使者饮,故失期⑧。”春申君曰:“娉入乎⑨?”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⑩。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⒀,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⒁,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⒂?”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⒃。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⒄,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⒅。①宜子:宜于生子。②持:带着。女弟:妹妹。③舍人:王公贵族的侍从宾客,亲近左右。④谒:请求。⑤故:故意。⑥谒:拜见。⑦使使:前一“使”字,派遣;后一“使”字,使臣。⑧故:所以。⑨娉:通“聘”。以礼物订婚。⑩幸:宠幸。承:通“乘”。趁着。间:空隙。即:如果。⒀且:将要。⒁子男:儿子。⒂这一句的意思说:这与身遭意外的祸患相比,哪样好?⒃谨舍:严密地安排住所。⒄阴:暗中。死士:冒死的刺客。⒅国人:住在国都的人。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①,又有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②,事毋望之主③,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④,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⑤,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此所谓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毋望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此所谓毋望之人也。”春申君曰:“足下置之⑥。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⑦,且又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恐祸之身。乃亡去。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⑧。出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⑨,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⑩。嫪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①毋望:不期而至,非常。②毋望之世:指生死无常的世界。③毋望之主:喜怒无常的君主。④代立当国:代少主掌握国政。⑤反:同“返”。归还。⑥置:放弃。⑦仆:对自己的谦称。⑧棘门:寿州的城门。⑨侠:通“夹”。从两侧夹住。⑩秦始皇帝立九年:指前238年。嫪亦为乱于秦:指嫪毐与秦始皇之母私通。夷:灭族。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①。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②。”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①旄(mào,冒):通“耄”。年老,糊涂。②乱:祸患。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张凤岭 译注【说明】本篇是战国末期秦国两位国相范睢和蔡泽的合传。范睢和蔡泽同是辩士出身,在任秦相之前都曾走过一段坎坷的道路。范睢在魏国被魏相魏齐屈打几乎致死,蔡泽游说诸侯四处碰壁,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气馁,后来“羁旅入秦”,凭着能言善辩,足智多谋,终于成为秦相。范睢任相后在外交上提出远交近攻的策略,在国内打击外戚势力加强王室集权,为秦国成就帝业奠定了基础,在秦国历史上有一定功绩。但他的致命弱点是“每饭之德必赏,眦睚之怨必报”,感情用事,因小失大,以致害死名将白起,又任用亲信,造成恶果。蔡泽说服范睢让位后被命为国相,他的志向是个人长享富贵,因而一旦得到满足便不再进取,所以难有大的作为。作者全面地记述了他们的事迹,而为其立传的主旨则取“能忍訽于魏齐,而信威于强秦”这一角度,颂扬他们不因遭受困辱而沮丧,能够激励意志以奋发的精神,这或许是“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刘熙载《艺概》)吧。这是一篇相当生动,富于艺术魅力的传记作品,它的写法几乎近于小说。首先,叙事波澜起伏,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如写范睢脱险一节,由范睢遭到毒打到他佯装死去,再到他被抛到荒野,最后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情节一波三折,而范睢顽强、机智的性格便在情节的展开中刻画出来。再如,写范睢入秦巧避穰侯,以及他乔装引诱须贾入宫等也都极尽曲折之妙,读来引人入胜。其次,运用肖像、心理等描写手法刻画形象。如唐举为蔡泽看相,戏言其貌不扬,寥寥几笔一副朝天鼻,凸额头,塌鼻梁,端肩膀,罗圈腿的容貌体态便漫画般地活现在读者面前。再如,范睢与蔡泽互相辩难,各自揣摩对方心理,你来我往,争长论短,从中不难看出范睢故意狡辩以逞其强,而蔡泽胸有成竹必欲战而胜之的各自心态。读它简直无异于读一篇小说。范睢是魏国人,字叔。他曾周游列国希图那里的国君接受自己的主张而有所作为,但没有成功,便回到魏国打算给魏王任职服务,可是家境贫寒又没有办法筹集活动资金,就先在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混事。有一次,须贾为魏昭王出使到齐国办事,范睢也跟着去了。他们在齐国逗留了几个月,也没有什么结果。当时齐襄王得知范睢很有口才,就派专人给范睢送去了十斤黄金以及牛肉美酒之类的礼物,但范睢一再推辞不敢接受。须贾知道了这件事,大为恼火,认为范睢必是把魏国的秘密出卖给齐国了,所以才得到这种馈赠,于是他让范睢收下牛肉美酒之类的食品,而把黄金送回去。回到魏国后,须贾心里恼怒嫉恨范睢,就把这件事报告给魏国宰相。魏国的宰相是魏国公子之一,叫魏齐。魏齐听了后大怒,就命令左右近臣用板子、荆条抽打范睢,打得范睢胁折齿断。当时范睢假装死去,魏齐就派人用席子把他卷了卷,扔在厕所里。又让宴饮的宾客喝醉了,轮番往范睢身上撒尿,故意污辱他借以惩一警百,让别人不准再乱说。卷在席里的范睢还活着就对看守说:“您如果放走我,我日后必定重重地谢您。”看守有意放走范睢就向魏齐请示把席子里的死人扔掉算了。可巧魏齐喝得酩酊大醉,就顺口答应说:“可以吧。”范睢因而得以逃脱。后来魏齐后悔把范睢当死人扔掉,又派人去搜索范睢。魏国人郑安平听说了这件事,于是就带着范睢一起逃跑了,他们隐藏起来,范睢更改了姓名叫张禄。在这个时候,秦昭王派出使臣王稽正到魏国。郑安平就假装当差役,侍候王稽。王稽问他:“魏国有贤能的人士可愿跟我一起到西边去吗?”郑安平回答说:“我的乡里有位张禄先生,想求见您,谈谈天下大事。不过,他有仇人,不敢白天出来。”王稽说:“夜里你跟他一起来好了。”郑安平就在夜里带着张禄来拜见王稽。两个人的话还没谈完,王稽就发现范睢是个贤才,便对他说:“先生请在三亭冈的南边等着我。”范睢与王稽暗中约好见面时间就离去了。王稽辞别魏国上路后,经过三亭冈南边时,载上范睢便很快进入了秦国国境。车到湖邑时,远远望见有一队车马从西边奔驰而来。范睢便问:“那边过来的是谁?”王稽答道:“那是秦国国相穰侯去东边巡行视察县邑。”范睢一听是穰侯便说:“我听说穰侯独揽秦国大权,他最讨厌收纳各国的说客,这样见面恐怕要侮辱我的,我宁可暂在车里躲藏一下。”不一会儿,穰侯果然来到,向王稽道过问候,便停下车询问说:“关东的局势有什么变化?”王稽答道:“没有。”穰侯又对王稽说:“使臣先生该不会带着那般说客一起来吧?这种人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会扰乱别人的国家罢了。”王稽赶快回答说:“臣下不敢。”两人随即告别而去。范睢对王稽说:“我听说穰侯是个智谋之士,处理事情多有疑惑,刚才他怀疑车中藏着人,可是忘记搜查了。”于是范睢就跳下车来奔走,说:“这件事穰侯不会甘休必定后悔没有搜查车子。”大约走了十几里路,穰侯果然派骑兵追回来搜查车子,没发现有人,这才作罢。王稽于是与范睢进了咸阳。王稽向秦王报告了出使情况后,趁机进言道:“魏国有个张禄先生,此人是天下难得的能言善辩之士。他说‘秦王的国家处境危险已到了层层堆蛋的地步,能采用我的方略便可安全。但需面谈不能用书信传达’。我所以把他载到秦国来。”秦王不相信这套话,只让范睢住在客舍,给他粗劣的饭食吃。就这样,范睢等待秦王接见有一年多。当时,秦昭王已经即位三十六年了。秦国在南面夺取了楚国的鄢、郢重镇,楚怀王已在秦国被囚禁而死。在东面攻破了齐国。此前齐湣王曾经自称东帝,不久又取消了这个帝号。还曾多次围攻韩、赵、魏三国,扩张了领土。昭王武功赫赫,因而讨厌那些说客,从不听信他们。穰侯、华阳君是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而泾阳君、高陵君都是昭王的同胞弟弟。穰侯担任国相,华阳君、泾阳君和高陵君更番担任将军,他们都有封赐的领地,由于宣太后庇护的缘故,他们私家的富有甚至超过了国家。等到穰侯担任了秦国将军,他又要越过韩国和魏国去攻打齐国的纲寿,想借此扩大他的陶邑封地。为此,范睢就上书启奏秦王说:我听说圣明的君主推行政事,有功劳的不可以不给奖赏,有才能的不可以不授官职,劳苦大的俸禄多,功绩多的爵位高,能管众多事务的官职大。所以没有才能的不敢担当官职,有才能的也不会被埋没。假使您认为我的话可用,希望您推行并进一步使这种主张得以实现;如果认为我的话不可用,那么长久留我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俗话说:“庸碌的君主奖赏他宠爱的人而惩罚他厌恶的人;圣明的君主就不这样,奖赏一定施给有功的人,刑罚一定判在有罪人的身上。”如今我的胸膛耐不住铡刀和砧板,我的腰也承受不了小斧和大斧,怎么敢用毫无根据疑惑不定的主张来试探大王呢?即使您认为我是个微贱的人而加以轻蔑,难道就不重视推荐我的人对您的担保吗?况且我听说周室有砥砨,宋国有结缘,魏国有县藜,楚国有和氏璞玉,这四件宝玉,产于土中,而着名的工匠却误认为是石头,但它们终究成为天下的名贵器物。既然如此,那么圣明君主所抛弃的人,难道就不能够使国家强大吗?我听说善于中饱私囊的大夫,是从诸侯国中取利;善于使一国富足的诸侯,是从其他诸侯国中取利。而天下有了圣明的君主那么诸侯就不得独自豪富,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它们会削割国家而使自我显贵。高明的医生能知道病人的生死,圣明的君主能洞察国事的成败,认为于国家有利的就实行,有害的就舍弃,有疑惑的就稍加试验,即使舜和禹死而复生,也不能改变这种方略。要说的至深话语,我不敢写在书信上,一些浅露的话又不值得您一听。想来是我愚笨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吧?还是推荐我的人人贱言微而不值得听信呢?如果不是这样,我希望您赐给少许游览观赏的空闲时间,让我拜见您一次。如果一次谈话没有效果,我请求伏罪受死刑。读了这封书信,秦昭王心中大喜,便向王稽表示了歉意,派他用专车去接范睢。这样,范睢才得以去离宫拜见秦昭王,到了宫门口,他假装不知道是内宫的通道,就往里走。这时恰巧秦昭王出来,宦官发了怒,驱赶范睢,喝斥道:“大王来了!”范睢故意乱嚷着说:“秦国哪里有王?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罢了。”他想用这些话激怒秦昭王。昭王走过来,听到范睢正在与宦官争吵,便上前去迎接范睢,并向他道歉说:“我本该早就向您请教了,正遇到处理义渠事件很紧迫,我早晚都要向太后请示,现在义渠事件已经处理完毕,我才得机会向您请教。我这个人很糊涂、不聪敏,让我向您敬行一礼。”范睢客气地还了礼。这一天凡是看到范睢谒见昭王情况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是肃然起敬的。秦昭王喝退了左右近臣,宫中没有别的人。这时秦昭王长跪着向范睢请求说:“先生怎么赐教我?”范睢说:“嗯嗯。”停了一会,秦昭王又长跪着向范睢请求说:“先生怎么赐教我?”范睢说:“嗯嗯。”像这样询问连续三次。秦昭王长跪着说:“先生终究也不赐教我了吗?”范睢说:“不敢这样。我听说从前吕尚遇到周文王时,他只是个渭水边上钓鱼的渔夫罢了。像他们这种关系,就属于交情生疏。但文王听完他的一席话便立他为太师,并立即用车载着他一起回宫,就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说到了文王的心坎里。因此文王便得到吕尚的辅佐而终于统一了天下。假使当初文王疏远吕尚而不与他深谈,这样周朝就没有做天子的德望,而文王、武王也就无人辅佐来成就他们统一天下的大业了。如今我是个寄居异国他乡的臣子,与大王交情生疏,而我所希望陈述的都是匡扶补正国君的大事,我处在大王与亲人的骨肉关系之间来谈这些大事,本愿进献我的一片愚诚的忠心可不知大王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就是大王连续三次询问我而我不敢回答的原因。我并不是害怕什么而不敢说出来。我明知今天向您陈述主张明天就可能伏罪受死,可是我决不想逃避。大王果真照我的话办了,受死不值得我忧患,流亡不值得我苦恼,就是漆身生癞,披发装疯我也不会感到羞耻。况且,像五帝那样的圣明终不免死去,三王那样的仁爱也不免死去,春秋五霸那样的贤能都死了,乌获、任鄙那样力大无比难免一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那样勇猛威武也一个个死去了。由此可见,死亡这是每个人必不可免的。处于明了必然死去的形势下,能够对秦国有少许补益,这就是我的最大愿望,我又担忧什么呢!过去伍子胥被装在口袋里逃出了昭关,路上夜里行走,白天隐藏,走到陵水,连饭也吃不上了,只好爬着行走,裸出上身,叩着响头,鼓起肚皮吹笛子,在吴国街市上到处行乞讨饭,可后来终于振兴了吴国,使阖闾成为霸主。假使我能像伍子胥一样极尽智谋效忠秦国,就是再把我囚禁起来,终身不再见大王,这样我的主张实行了,我又担忧什么呢?过去箕子、接舆漆身生癞,披发装疯,可是对君主毫无益处。假使我也跟箕子有同样的遭遇披发装疯,可是能够对我认为贤能的君主有所补益,这是我的最大荣幸,我又有什么耻辱的?我所担忧的,只是怕我死后,天下人看见我为君主尽忠反而遭到死罪,因此闭口停步,没有谁肯向秦国来罢了。现在您在上面害怕太后的威严,在下面被奸佞臣子的惺惺作态所迷惑,自己身居深宫禁院,离不开左右近臣的把持,终身迷惑不清,也没人帮助您辨出邪恶。长此下去,从大处说国家覆亡,从小处说您孤立无援岌岌可危,这是我所担忧的,只此而已。至于说困穷、屈辱一类的事情,处死、流亡之类的忧患,我是从不害怕的。如果我死了而秦国得以大治,这是我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秦昭王长跪着说:“先生这是怎么说呢!秦国偏僻远处一隅,我本人愚笨无能,先生竟屈尊光临此地,这是上天恩准我烦劳先生来保存我的先王的遗业啊。我能受到先生的教诲,这正是上天恩赐我的先王,而不抛弃他们的这个后代啊。先生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从这以后,事情无论大小,上至太后,下到大臣,有关问题希望先生毫无保留地给我以指教,不要再怀疑我了。”范睢听了后打躬行礼,秦昭王也连忙还礼。范睢说:“大王的国家,四面都是坚固的要塞,北面有甘泉高山、谷口险隘,南面环绕着泾、渭二水,右边是陇山、蜀道,左边是函谷关、殽阪山,雄师百万,战车千辆,有利就进攻,不利就退守,这是据以建立王业的好地方啊。百姓不敢因私事而争斗,却勇敢地为国家去作战,这是据以建立王业的好百姓啊。现在大王同时兼有地利、人和这两种有利条件。凭着秦国士兵的勇猛,战车的众多,去制伏诸侯,就如同放出韩国壮犬去捕捉跛足的兔子那样容易,建立霸王的事业是完全能够办到的,可是您的臣子们却都不称职。秦国到现今闭关固守已经十五年,之所以不敢伺机向崤山以东进兵,这都是因为穰侯为秦国出谋划策不肯竭尽忠心,而大王的计策也有失误之处啊,”秦昭王长跪着说:“我愿意听一听我的失策之处。”可是范睢发觉谈话时周围有不少偷听的人,心里惶惑不安,不敢谈宫廷内部太后专权的事,就先谈穰侯对诸侯国的外交谋略,借以观察一下秦王的态度。于是凑向昭王面前说:“穰侯越过韩、魏两国去进攻齐国纲寿,这不是个好计策。出兵少就不能损伤齐国,出兵多反会损害秦国自己。我猜想大王的计策,是想自己少出兵而让韩、魏两国尽遣兵力来协同秦国,这就违背情理了。现在已经看出这两个友国实际并不真正亲善,您却要越过他们的国境去进攻齐国,合适吗?这在计策上考虑太欠周密了。况且曾有过这种失算的先例,先前齐湣王向南攻打楚国,杀楚军、斩楚将,开辟了千里之遥的领土,可是最后齐国连寸尺大小的土地也没得到,难道是不想得到土地吗,是形势迫使它不可能占有啊。各诸侯国看到齐国已经疲惫困顿国力大衰,国君与臣属又不和,便发兵进攻齐国,结果大败齐国。齐国将士受辱溃不成军,上下一片责怪齐王之声,说:‘策划攻打楚国的是谁?’齐王说:‘是田文策划的。’于是齐国大臣发动叛乱,田文被迫逃亡出走。由此可见齐国大败的原因,就是因为它耗尽兵力攻打远方的楚国反而使韩、魏两国从中获得厚利。这就叫做把兵器借给强盗,把粮食送给窃贼啊。大王不如结交远邦而攻伐近国,这样攻取一寸土地就成为您的一寸土地,攻取一尺土地也就成为您的一尺土地。如今放弃近国而攻打远邦,不也太荒谬了吗?再说,过去中山国领土有方圆五百里,赵国独自把它吞并了,功业建成,名声高杨,利益到手,天下没有谁能侵害它。现在韩、魏两国,地处中原是天下的中心部位,大王如果打算称霸天下,就必须先亲近中原国家把它作为掌握天下的关键,以此威胁楚国、赵国。楚国强大您就亲近赵国,赵国强大您就亲近楚国,楚国、赵国都亲附您,齐国必然恐惧了。齐国恐惧,必定低声下气拿出丰厚财礼来奉事秦国。齐国亲附了秦国,那么韩、魏两国便乘势可以收服了。”昭王说:“我早就想亲近魏国了,可是魏国是个翻云覆雨变化无常的国家,我无法同它亲近。请问怎么才能亲近魏国?”范睢回答道:“大王可以先说好话送厚礼来靠拢它,不行的话,就割让土地收买它;再不行,寻找机会发兵攻打它。”昭王说:“我就恭候您的指教了。”于是授给范睢客卿官职,同他一起谋划军事。终于听从了范睢的谋略,派五大夫绾带兵攻打魏国,拿下了怀邑。两年后,又夺取了邢丘。客卿范睢后来又劝说昭王道:“秦、韩两国的地形,犬牙交错简直就像交织的刺绣一样。秦国境内伸进韩国的土地,就如同树干中生了蛀虫,人身内患了心病一样。天下的形势没有变化就罢了,一旦发生变化,给秦国造成祸患的还有谁能比韩国大呢?大王不如拢往韩国。”昭王说:“我本来就想拢住韩国,可是韩国不听从,对它该怎么办才好?”范睢回答道:“韩国怎么能不听从呢?您进兵去攻荥阳,那么韩国由巩县通成皋的道路被堵住;在北面切断太行山要道,那么上党的军队就不能南下。大王一旦发兵进攻荥阳,那么韩国就会被分割成三块孤立的地区。韩国眼见必将灭亡,怎么能不听从呢?如果韩国服帖了,那么就可乘势盘算称霸的事业了。”昭王说:“好的。”就准备派使臣到韩国去。范睢一天比一天得到秦昭王信任,转眼间受到秦昭王的信用就有几年了,一次范睢请求昭王在闲暇方便之时进言议事说:“我住在山东时,只听说齐国有田文,从没听说齐国有齐王;只听说秦国有太后、穰侯、华阳君以及高陵君、泾阳君,从没听说秦国有秦王。独掌国家大权的称做王,能够兴利除害的称做王,掌握生杀予夺权势的称做王。如今太后独断专行毫无顾忌,穰侯出使国外从不报告,华阳君、泾阳君等惩处断罚随心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也从不请示。这四种权贵凑在一起而国家却没有危险,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人们处在这四种权贵的统治下,就是我所说的没有秦王啊。既然如此,那么大权怎么能不旁落,政令又怎么能由大王发出呢?我听说善于治国的,就是要在国内使自己的威势牢固而对国外使自己的权力集中。穰侯的使臣操持着大王的重权,对诸侯国发号施令,他又向天下遍派持符使臣订盟立约,征讨敌方,攻伐别国,没有谁不敢听命。如果打了胜仗,夺取了城地就把好处归入陶邑,国家一旦遭到困厄他便可在诸侯国中用事;如果打了败仗就会让百姓怨恨国君,而把祸患推给国家。有诗说:‘树上结果太多就要压折树枝,树枝断了就会伤害树心;封地城邑太大就要危害国都,抬高臣属就会压抑君主。’从前崔杼、淖齿在齐国专权,崔杼射中齐庄公的大腿并杀死了他,淖齿抽了齐湣王的筋又把他悬吊在庙梁上,一夜就吊死了。李兑在赵国专权,把赵武灵王囚禁在沙丘的宫里,一百天被困饿而死。如今我听说秦国的太后、穰侯专权,高陵君、华阳君和泾阳君相帮同,最终是不要秦王的,这也就是淖齿、李兑一类的人物啊。再说夏、商、周三代亡国的原因,就是君主把大权全都交给宠臣,恣意饮酒纵情游猎,不理朝政。他们授权任职的宠臣,一个个妒贤嫉能,瞒上欺下,谋取私利,从不为君主考虑,可是君主又不醒悟,因此丧失了自己的国家。如今秦国从小乡官到各个大官吏,再到大王的左右侍从,没有一个不是相国穰侯的亲信。我看到大王在朝廷孤单一人,我暗自替您害怕,在您之后,拥有秦国的怕不是您的子孙了。”昭王听了这番话如梦初醒大感惊惧,说:“说得对。”于是废弃了太后,把穰侯、高陵君以及华阳君、泾阳君驱逐出国都。秦昭王就任命范睢为相国。收回了穰侯的相印,让他回到封地陶邑去,由朝廷派给车子和牛帮他拉东西迁出国都,装载东西的车子有一千多辆。到了国都关卡,守关官吏检查他的珍宝器物,发现珍贵奇异的宝物比国君之家还要多。秦昭王把应城封给范睢,封号称应侯。这个时候,是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范睢做了秦国相国之后,秦国人仍称他叫张禄,而魏国人对此毫无所知,认为范睢早已死了。魏王听到秦国即将向东攻打韩、魏两国的消息,便派须贾出使秦国。范睢得知须贾到了秦国,便隐蔽了相国的身分改装出行,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偷空步行到客馆,见到了须贾。须贾一见范睢不禁惊愕道:“范叔原来没有灾祸啊!”范睢说:“是啊。”须贾笑着说:“范叔是来秦国游说的吧?”范睢答道:“不是的。我前时得罪了魏国宰相,所以流落逃跑到这里,怎么能还敢游说呢!”须贾问道:“如今你干些什么事?”范睢答道:“我给人家当差役。”须贾听了有些怜悯他,便留下范睢一起坐下吃饭,又不无同情地说:“范叔怎么竟贫寒到这个样子!”于是就取出了自己一件粗丝袍送给了他。须贾趁便问道:“秦国的相国张君,你知道他吧。我听说他在秦王那里很得宠,有关天下的大事都由相国张君决定。这次我办的事情成败也都取决于张君。你这个年轻人有没有跟相国张君熟悉的朋友啊?”范睢说:“我的主人很熟悉他。就是我也能求见的,请让我把您引见给张君。”须贾很不以为然地说:“我的马病了,车轴也断了,不是四匹马拉的大车,我是决不出门的。”范睢说:我愿意替您向我的主人借来四匹马拉的大车。”范睢回去弄来四匹马拉的大车,并亲自给须贾驾车,直进了秦国相府。相府里的人看到范睢驾着车子来了,有些认识他的人都回避离开了。须贾见到这般情景感到很奇怪。到了相国办公地方的门口,范睢对须贾说:“等等我,我替您先进去向相国张君通报一声。”须贾就在门口等着,拽着马缰绳等了很长时间不见人来,便问门卒说:“范叔进去很长时间了不出来,是怎么回事?”门卒说:“这里没有范叔。”须贾说:“就是刚才跟我一起乘车进去的那个人。”门卒说:“他就是我们相国张君啊。”须贾一听大惊失色,自知被诓骗进来,就赶紧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双膝跪地而行,托门卒向范睢认罪。于是范睢派人挂上盛大的帐幕,召来许多侍从,才让须贾上堂来见。须贾见到范睢连叩响头口称死罪,说:“我没想到您靠自己的能力达到这么高的尊位,我不敢再读天下的书,也不敢再参与天下的事了。我犯下了应该煮杀的大罪,把我抛到荒凉野蛮的胡貉地区我也心甘情愿,让我活让我死只听凭您的决定了!”范睢说:“你的罪状有多少?”须贾连忙答道:“拔下我的头发来数我的罪过,也不够数。”范睢说:“你的罪状有三条。从前楚昭王时申包胥为楚国谋划打退了吴国军队,楚王把楚地的五千户封给他作食邑,申包胥推辞不肯接受,因为他的祖坟安葬在楚国,打退吴军也可保住他的祖坟。现在我的祖坟在魏国,可是你前时认为我对魏国有外心暗通齐国而在魏齐面前说我的坏话,这是你的第一条罪状。当魏齐把我扔到厕所里肆意侮辱我时,你不加制止,这是第二条罪状。更有甚者你喝醉之后往我身上撒尿,你何等的忍心啊?这是第三条罪状。但是你之所以能不被处死,是因为从今天你赠我一件粗丝袍看还有点老朋友的依恋之情,所以给你一条生路,放了你。”于是辞开须贾,结束了会见。随即范睢进宫把事情的原委报告了昭王,决定不接受魏国来使,责令须贾回国。须贾去向范睢辞行,范睢便大摆宴席,请来所有诸侯国的使臣,与他同坐堂上,酒菜饭食摆设得很丰盛。而让须贾坐在堂下,在他面前放了一槽草豆掺拌的饲料,又命令两个受过墨刑的犯人在两旁夹着,像马一样喂他吃饲料。范睢责令他道:“给我告诉魏王,赶快把魏齐的脑袋拿来!不然的话,我就要屠平大梁。”须贾回到魏国,把情况告诉了魏齐,魏齐大为惊恐,便逃到了赵国,躲藏在平原君的家里。范睢担任了秦相之后,王稽曾经对范睢说:“事情不可预知的有三件,毫无办法的也有三件。君王说不定那一天死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一件事情。您突然死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二件事情。假使我突然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三件事情。如果君王有一天死去了,您即使因我没被君王重用而感到遗憾,那是毫无办法的。如果您突然死去了,您即使为还未报答我而感到遗憾,也是毫无办法的。假使我突然死去了,您即使因不曾及时推荐我而感到遗憾,也是毫无办法的。”范睢听了闷闷不乐,就入宫向秦王进言说:“不是王稽对秦国的忠诚,就不能把我带进函谷关;不是大王的贤能圣明,就不能使我如此显贵。如今我的官位做到了相国,爵位已经封到列候,可是王稽还仅是个谒者,这该不是他带我进关的本意吧。”秦昭王便召见了王稽,任命他做河东郡守,并且允许他三年之内可以不向朝廷汇报郡内的政治、经济情况。范睢又向秦昭王举荐曾保护过他的郑安平,昭王便任命郑安平为将军。范睢于是散发家里的财物,用来报答所有那些曾经帮助过他而处境困苦的人。凡是给过他一顿饭吃的小恩小惠他是必定报答的,而瞪过他一眼的小怨小仇他也是必定报复的。范睢任秦相的第二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秦国向东进攻韩国的少曲和高平,拿下了这两个城邑。秦昭王听说魏齐藏在平原君的家里,想替范睢一定报这个仇,就假装交好写了一封信给平原君说:“我久闻您为人有高尚的道德情义,希望跟您交个像平民百姓一样无拘无束的知心朋友,您肯光临我这里小住几日的话,我愿同您开怀畅饮十天。”平原君本就畏惧秦国,看了信又认为秦昭王真的有意交好,便到秦国见了秦昭王。昭王陪着平原君宴饮了几天,便对平原君说:“从前周文王得到吕尚尊他为太公,齐桓公得到管夷吾尊他为仲父,如今范先生也是我的叔父啊。范先生的仇人住在您家里,希望您派人把他的脑袋取来;不然的话,我就不让您出函谷关。”平原君说:“显贵了还要交低贱的朋友,是为了不忘低贱时的情谊;豪富了还要交贫困的朋友,是为了不忘贫困时的友情。魏齐,是我的朋友,即使他在我家,我也决不会把他交出来,何况现在他根本不在我家呢。”昭王又给赵国国君写了一封信说:“大王的弟弟在我秦国这里,而范先生的仇人魏齐就在平原君家里。大王派人赶快拿他的脑袋来;不然的话,我要发动军队攻打赵国,而且不把大王的弟弟放出函谷关。”赵孝成王看了信就派士兵包围了平原君的家宅,危急中,魏齐连夜逃出了平原君家,见到了赵国宰相虞卿。虞卿估计赵王不可能说服,就解下自己的相印,跟魏齐一起逃出了赵国,两人抄小路奔逃,想来想去几个诸侯国都没有能急人之难而可以投靠的人,就又奔回大梁,打算通过信陵君投奔到楚国去。信陵君听到了这个消息,由于害怕秦国找上门来,有些犹豫不决不肯接见他们,就向周围的人说:“虞卿这个人怎么样?”当时侯嬴也在旁边,就回答说:“人固然很难被别人了解,可了解别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个虞卿脚踏草鞋,肩搭雨伞,远行而到赵国,第一次见赵王,赵王赐给他白璧一对,黄金百两;第二次见赵王,赵王任命他为上卿;第三次见赵王,终于得到相印,被封为万户侯。当前,天下人都争着了解虞卿的为人。魏齐走投无路时投奔了虞卿,虞卿根本不把自己的高官厚禄看在眼里,解下相印,抛弃万户侯的爵位而与魏齐逃走。能把别人的困难当作自己的困难来投奔您,您还问‘这个人怎么样’。人固然很难被别人了解,了解别人也实在不容易啊!”信陵君听了这番话分明有讥讽自己的意味深感惭愧,赶快驱车到郊外去迎接他们。可是魏齐听到的是信陵君当初不大肯接见他的消息,便一怒之下刎颈自杀了。赵王得知魏齐自杀身亡,终于取了他的脑袋送到秦国。秦昭王这才放平原君回赵。昭王四十三年(前264),秦国进攻韩国的汾陉,夺取了它,并在靠着黄河边上的广武山筑城。五年之后,昭王采用应侯的谋略,施行反间计使赵国大上其当,赵国因为这个缘故,让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代替廉颇统帅军队。结果秦军在长平大败赵国军队,进而围攻邯郸。此后不久应侯与武安君白起结下了怨仇,就向昭王进谗言而把白起杀了。于是昭王任用郑安平,派他领兵攻打赵国。郑安平在战场上反被赵军团团围住,情况危急,他带领二万人投降了赵国。对此应侯自知罪责难逃,就跪在草垫上请求惩处治罪。按照秦国法令,举荐了官员而被举荐的官员犯了罪,那么举荐人也同样按被举荐官员的罪名治罪。这样应侯应判逮捕父、母、妻三族的罪刑。可是秦昭王恐怕伤害了应侯的感情,就下令国都内:“有敢于议论郑安平事的,一律按郑安平的罪名治罪。”同时加赏相国应侯更为丰厚的食物,来使应侯安心顺意。此后二年,王稽做河东郡守,曾与诸侯有勾结,因犯法而被诛杀。为此,应侯一天比一天懊丧。后来,有一天昭王上朝时不断叹息,应侯走上前去说:“我听说‘人主忧虑是臣下的耻辱,人主受辱是臣下的死罪’。今天大王当朝处理政务而如此忧虑,我请求治我的罪。”昭王说:“我听说楚国的铁剑锋利而歌舞演技拙劣。这个国家的铁剑锋利那么士兵就勇敢,它的歌舞演技拙劣那么国君的谋计必定深远。心怀深远的谋略而指挥勇敢的士兵,我恐怕楚国要在秦国身上打算盘。办事不早作准备,就不能够应付突然的变化。如今武安君已经死去,而郑安平等人叛变了,国内没有能征善战的大将而国外敌对国家很多,我因此忧虑。”昭王说这番话意思是激发鼓励应侯。而应侯听了却感到恐惧,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蔡泽得知这种情况,便从燕国来到秦国。蔡泽,是燕国人。曾周游列国从师学习并向许多大小诸侯谋求官职,但没有得到信用。有一次他请唐举相面,说:“我听说先生给李兑相面,说‘一百天内将掌握一国的大权’,有这事吗?”唐举回答说:“有这事。”蔡泽说:“象我这样的人你看怎么样?”唐举仔细地看了一番便笑着说:“先生是朝天鼻,端肩膀,凸额头,塌鼻梁,罗圈腿。我听说圣人不在貌相,大概说的是先生吧?”蔡泽知道唐举是跟自己开玩笑,就说:“富贵那是我本来就有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寿命的长短,希望听听你的说法。”唐举说:“先生的寿命,从今以后还有四十三岁。”蔡泽笑着表示感谢便走开了,随后对他的车夫说:“我端着米饭吃肥肉,赶着马车奔驰,手抱黄金大印,腰系紫色丝带,在人主面前备受尊重,享受荣华富贵,四十三年该满足了。”便离开燕国到了赵国,但被赵国赶了出来。随即前去韩国、魏国,路上遇着强盗抢走了他的锅鼎之类的炊具。他听说应侯举荐的郑安平和王稽都在秦国犯下大罪,应侯内心惭愧抬不起头来,蔡泽向西来到秦国。他准备去拜见秦昭王,先派人在应侯面前扬言一番来激怒应侯说:“燕国来的宾客蔡泽,那是个天下见识超群,极富辩才的智谋之士。他只要一见秦王,秦王必定使您处于困境而剥夺您的权位。”应侯听这些话,说:“五帝三代的事理,诸子百家的学说,我是都通晓的,许多人的巧言雄辩,我都能折服他们,这个人怎么能使我难堪而夺取我的权位呢?”于是就派人去召蔡泽来。蔡泽进来了,只向应侯作了个揖。应侯本来就不痛快,等见了蔡泽,看他又如此傲慢,应侯就斥责他说:“你曾扬言要取代我做秦相,可曾有这种事吗?”蔡泽回答说:“有的。”应侯说:“让我听听你的说法。”蔡泽说:“呦!您认识问题怎么这么迟钝啊!一年之中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各自完成了它的使命就自动退去。人的身体各个部分都很健壮,手脚灵活,耳朵听得清,眼睛看得明,心神聪慧,这难道不是士人的愿望吗?”应侯说:“是的。”蔡泽说:“以仁为本,主持正义,推行正道,广施恩德,愿在天下实现自己的志向,天下人拥护爱戴而尊敬仰慕他,都希望让他做君主,这难道不是善辩明智之士所期望的吗?”应侯说:“是的。”蔡泽又说:“位居富贵显赫荣耀,治理一切事物,使它们都能各得其所;性命活得长久,平安度过一生而不会夭折;天下都继承他的传统,固守他的事业,并永远流传下去;名声与实际相符完美无缺,恩泽远施千里之外,世世代代称赞他永不断绝,与天地一样长久:这难道不是推行正道广施恩德的效果而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的吗?”应侯说:“是的。”蔡泽说:“至于说到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的悲惨结局也可羡慕吗?”应侯知道蔡泽要用这些话来堵自己的嘴,从而说服自己,便故意狡辩说:“为什么不可以?那个公孙鞅奉事秦孝公,终身没有二心,一心为公家而毫不顾念自身;设置刀锯酷刑来禁绝奸诈邪恶,切实论赏行罚以达到国家太平;剖露忠心,昭示真情,蒙受着怨恨指责,诱骗老朋友,捉住魏公子卬,使秦国的国家安定,百姓获利,终于为秦国擒敌将,破敌军,开拓了千里之遥的疆城。吴起奉事楚悼王,使私人不能损害公家,奸佞谗言不能蔽塞忠臣,议论不随声附和,办事不苟且保身,不因危险而改变自己的行动,坚持大义不躲避灾难。就是这样为了使君主成就霸业,使国家强盛,决不躲避殃祸凶险。大夫文种奉事越王,君主即使遭困受辱,仍然竭尽忠心和毫不懈怠,君主即使面临断嗣亡国,也仍然竭尽全力挽救而不离开,越王复国大功告成而不骄傲自夸,自己富贵也不放纵轻慢。像这三位先生,本来就是道德大义的标准,忠诚气节的榜样。因此君子为了大义遭难而死,视死如归;活着受辱不如死了光荣。士人本就该具有牺牲性命来成就名声的志向,只要是为了大义的存在,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为什么不可以呢?”蔡泽说:“君主圣明,臣子贤能,这是天下的大福;国君明智,臣子正直,这是一国的福气;父亲慈爱,儿子孝顺,丈夫诚实,妻子忠贞,这是一家的福分。所以比干忠诚却不能保住殷朝,子胥多谋却不能保全吴国;申生孝顺可是晋国大乱。这些都是有忠诚的臣子、孝顺的儿子,反而国家灭亡、大乱的事例,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没有明智的国君贤能的父亲听取他们的声音,因此天下人都认为这样的国君和父亲是可耻的,而怜惜同情他们的臣子和儿子。现在看来,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作为臣子,他们是正确的;他们的国君,是错误的。所以世人称说这三位先生建立了功绩却不得好报,难道是羡慕他们不被国君体察而无辜死去吗?如果只有用死才可以树立忠诚的美名,那么微子就不能称为仁人,孔子不能称为圣人,管仲也不能称为伟大人物了。人们要建功立业,难道不期望功成人在吗?自身性命与功业名声都能保全的,这是上等。功名可让后世效法而自身性命不能保全的,这是次等。名声被人诟辱而自身性命得以保全的,这是下等。”说到这里,应侯称赞讲得好。蔡泽抓住了应侯“称善”的这个缝隙,趁势说:“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他们作为臣子竭尽忠诚建立功绩那是令人仰慕的,闳夭奉事周文王,周公辅佐周成王,难道不也是竭尽忠诚极富智慧吗?按君臣的关系而论,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他们令人仰慕比起闳夭、周公来怎么样呢?”应侯说:“商君、吴起、大夫文种比不上闳夭、周公。”蔡泽说:“既然这样,那么您的人主慈爱仁义信用忠臣,厚道诚实不忘旧情,他贤能智慧跟那些有才能明大理的人士关系极为密切,情义深厚不背弃功臣,在这些方面比起秦孝公、楚悼王、越王来怎么样呢?”应侯不便回答就说:“不知道怎么样。”蔡泽说:“如今您的人主亲近忠臣,是超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的,您施展才能,努力替人主解决危难,整治国家,平定叛乱,增强兵力,排除祸患,消除灾难,拓宽疆域,增种谷物,使国家富强,百姓富足,加强人主的权力提高国家的地位,显示王族的高贵,天下诸侯没有哪一个敢于侵凌冒犯自己的人主,人主的威势压倒一切诸侯,震动海内四方,功劳显扬于万里以外的地方,声名光辉灿烂,流传千秋万代,在这些方面您比起商鞅、吴起、大夫文种来怎么样?”应侯说:“我比不上。”蔡泽说:“如今您的人主亲近忠臣,不忘旧情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践,而您的功绩以及受到的信任、宠爱又比不上商鞅、吴起、大夫文种,可是您的官职爵位显贵至大,自家的富有超过了他们三位,而自己不知引退,恐怕您遭到祸患要比他们三位更惨重,我私下替您感到危险。俗话说‘太阳升到正中就要逐渐偏斜,月亮达到圆满就要开始亏缺’。事物发展到鼎盛就要衰败,这是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常规。进退伸缩,附合时势的变化,这是圣人恪守的常理。所以‘国家政治清明就出来做官,国家政治黑暗就隐退不干’。圣人说‘明君在位,有作为的人就应当辅佐以施展报负’。‘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富贵,在我看来就如同浮云一样’。现在您的怨仇已经报复,恩德已经报答,心愿满足了,可是却没有应变的谋划,我私下认为您不该采取这种态度。再说了,翠鸟、鸿鹄、犀牛、大象这些动物,它们所处的形势位置,不是不远离死亡的,可是它们之所以死亡,其原因就是被诱饵所迷惑。像苏秦、智伯那样的机智多谋,不是不能够避开耻辱远离死亡,可是他们之所以死于非命,其原因就是被贪得无厌所迷惑。因此圣人才制定礼法,节制欲望,向百姓征收财物要有限度,使用百姓要按时节,也要有节制,所以心志不过分强求,行动不骄横无理,时时事事严守制礼节欲的原则而不失掉它,因此天下才承继他们的事业而永不断绝。从前,齐桓公曾九次盟会诸侯,制止混战使天下归正,但到葵丘盟会时,他有骄横自大之意,结果许多国家叛离了他。吴王夫差的军队无敌于天下,依仗勇猛强悍而轻视各个诸侯,侵犯齐国、晋国,所以终于自己被杀,国家灭亡。夏育、太史嗷勇猛异常一声呼喊可以吓退大军,但是最后死在平庸之辈的手下。这些都是到了名功极为煊赫时而不能回到常规常理上来,不能自甘谦下、自我节制所造成的祸患啊。商鞅为秦孝公制法令昭示全国,禁绝奸邪的根源,崇尚封爵制度有功必定奖赏,有罪必定惩罚,划一权、衡,统一度、量,调节商品、货币流通等轻重关系,铲除纵横交错的田埂,允许认垦荒田,使百姓生活安宁而一民同俗,鼓励百姓耕作,使土地发挥效益,一家不操二业,努力种田积贮粮食,平时演练军事战阵,因此军队发动就能扩展领土,军队休整就可使国家富足,所以秦国无敌于天下,在诸侯中扬威,奠定了秦国的基业。功业告成,结果身遭车裂而死。楚国地域方圆几千里,士兵有百万之多,白起率领几万人的部队与楚军交战,第一次交战就攻克了鄢、郢,烧毁了夷陵祖坟,第二次交战在南面兼并了蜀汉地区。后来又越过韩国和魏国去进攻强大的赵国,在北面坑杀了马服子赵括的军队,把四十多万人,全部屠杀在长平城下,血流成河,血水咆哮如同雷鸣,进而围攻邯郸,使秦国形成帝王的事业。楚国、赵国是天下的强大国家却是秦国的仇敌,从此之后,楚国、赵国都因恐惧而屈服不敢再进攻秦国,这是白起杀出的威风啊。他亲自征服了七十多座城邑,功业告成,却终于在杜邮被赐剑自杀。吴起为楚悼王制定法令降低削弱大臣的权力,罢免庸才,废黜无用之辈,裁减可有可无的官员,杜绝豪门贵族的请托,整饬划一了楚国风俗,禁止游民无业游荡,选练既能耕田又能作战的农民士兵,向南收取了杨越,向北兼并了陈、蔡两小国,拆穿纵横机谋的无用辩说,让那些往来游说的人无法开口,禁止结党营私而鼓励百姓为国耕战,使楚国政治安定,兵力震动天下,威慑诸侯各国。功业告成,可是最后惨遭肢解而死。大夫文种为越国国君深谋远虑,避免了会稽被困亡国在即的危急,采用屈降计策来图谋生存,借着君臣受辱而求得复国的光荣,开垦荒地,招募游民充实城邑,开辟农田,种植谷物,率领全国各地的民众,把上上下下的力量集中起来,辅助勾践这样贤能的君王,报了夫差灭越的仇恨,终于灭掉了强劲吴国,使越国成为霸主。功业彰明而获得信望,可是勾践终于忘恩负义把他杀了。这四位先生,功业告成却不离开官职,遭祸竟至于如此悲惨。这就是所说的能伸而不能屈,能往而不能返啊。范蠡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超脱世俗远避世事,永做个悠然自乐的陶朱公。您难道没见过那些赌博的人吗?有时要下大赌注,有时要分次下小赌注,这些都是您所明明白白知道的。现在您任秦国相国,出计不必离开座位,策划不必走出朝廷,坐而指挥即可控制诸侯,谋取三川之地,展开威势,用来增强宜阳实力,打通羊肠坂道的天险,堵塞太行山的通路,切断范、中行氏这些韩、魏领土上的要道,使六国诸侯不能联合,栈道连绵千里,可通往蜀汉地区,使天下诸侯都畏惧秦国,秦国的欲望满足了。您的功业也到了顶点了,这也就到了秦国要分次下小赌注的时候了。若在这个时候却不引退,那么您就是商鞅、白起、吴起、大夫文种的结局。我听说过这样的话‘用水来照镜,可以看清自己的面容,用别人作借鉴,可以明知事情的凶吉’。《书》上说‘功成名就之下,是不能久留的’。这四位先生的灾祸,您何必再去经受呢?您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送回相印,把它让给贤能的人,自己引退而隐居山林观览流水,一定有伯夷正直廉洁的美名,长享应侯爵位,世世代代称侯,而且有许由、延陵季子谦让的声誉,像王乔、赤松子一样的高寿,这么做比起终遭灾祸来怎么样?那么您看处于哪种情况好呢?忍耐不能自动离去,犹疑不能自我决断,必定会遭到四位先生的灾难。《易经》上说‘龙飞得过高达到顶点既不能上升又不能下降因而后悔’,这句话说的就是能上不能下,能伸不能屈,能往不能自觉返回所造成的状态,让人们警惕。希望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应侯说:“好的。我听说‘有欲望而不知道满足,就会失去欲望;要占有而不知节制,就会丧失占有’。承蒙先生教导,我恭听从命。”于是便请蔡泽入坐,待为上客。几天之后,应侯上朝,对秦昭王进言说:“有位新从山东过来的客人叫蔡泽,此人是个很有口才的人,对三王的典事,五霸的业绩以及世俗的变迁他都了如指掌,秦国的大政完全可以托付给他。我见到的人很多,还没有谁赶得上他,我也不如。我冒昧地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您。”秦昭王便召见了蔡泽,跟他谈话后,很喜欢他,授给他客卿职位。应侯趁机推托有病请求送回相印。昭王还是竭力让他执事,应侯于是称说病重。范睢被免掉了相国官职,昭王初次召见蔡泽就很赏识他的谋划,于是任命蔡泽担任秦国相国。向东灭掉了周朝。蔡泽在秦国做了几个月的相国,就有人恶语中伤,他害怕被杀,便推托有病送回了相印,他被赐给封号叫纲成君。蔡泽在秦国居住了十多年,曾奉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最后奉事秦始皇,曾为秦国出使燕国,三年后燕国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太史公说:韩非子说“袖子长的人善于舞蹈,钱多的人善于做生意”。这话说的很实在啊!范睢、蔡泽是人们所说的一代辩士,然而那些游说诸侯直至白发苍苍也没遇到知音的,并不是计策谋略拙劣,而是使游说获得功效的条件不够。到了他们二人寄居秦国,能够相继取得卿相地位,功名流传天下,其原因本是国家强弱的形势不同啊。但是辩士也有偶然的机遇,许多象范睢、蔡泽一样贤能的人,由于没有机遇,不尽施展才能,这些人哪能说得尽呢!然而他们二人如果不遭到困厄境遇,又怎么能奋发有为呢?范睢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①,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②,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睢从。留数月,未得报③。齐襄王闻睢辩口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⑤,故得此馈⑥,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⑦,折胁摺齿⑧。睢详死⑨,即卷以箦⑩,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戮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睢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13),伏匿(14),更名姓曰张禄。①游说:古时策士奔走各国,凭口才劝说君主接受其政治主张。说:劝说。②自资:自己筹集费用。③报:回报,结果。④辩口:有口才。⑤阴事:密秘事情。⑥馈:赠送的礼物。⑦笞:用竹板、荆条抽打。⑧摺(lā,拉):折断,毁掉。⑨详:通“佯”。假装。⑩箦(zé,责):竹席。溺:同“尿”。戮:通“戮”,羞辱。[13]操:携带。[14]伏匿:躲藏。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郑安平诈为卒①,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②。”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究③,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④。”与私约而去。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至湖⑤,望见车骑从西来。范睢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⑥。”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⑦,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⑧,因立车而语曰⑨:“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⑩?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于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余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13]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14]。待命岁余。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15]。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16]。秦东破齐。湣王尝称帝[17],后去之。数困三晋[18]。厌天下辩士,无所信。①诈:假装。卒:差役。②见:同“现”。出现,出来。③究:到底,完了。④三亭南:三亭冈的南边。三亭:冈名。一说“三亭南”当为“三亭冈”。《正义》按:“三亭冈在山部中名也,盖‘冈’字误为‘南’。”⑤湖:函谷关西侧城邑名。⑥穰侯:即魏冉。行:巡行。⑦内:同“纳”。收容。⑧劳:慰问。⑨立车:停车。⑩诸侯客子:指诸侯国中的说客游子。含轻蔑之意。见事迟:处事多疑。迟:犹疑。乡者:刚才。乡,同“向”。[13]危于累卵:比喻情况十分危险。累:堆;卵:蛋。[14]舍:安置在客舍。食(sì,寺)草具:给粗劣的饭食吃。草:粗劣;具:饭食。[15]昭王已立三十六年:指前271年。[16]幽:囚禁。[17]湣王尝称帝:指前288年,秦魏冉约齐并称帝,秦为西帝,齐为东帝。齐湣王称帝两个月即自行取消帝号。[18]数:屡次。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穰侯、华阳君①,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②。穰侯相,三人者更将③,有封邑④,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范睢乃上书曰:①华阳君:即芈戎。②泾阳君:卷七十二《穰侯列传》《索隐》谓“名悝”;卷五《秦本纪》《索隐》谓“名市”。高陵君:卷七十二《穰侯列传》《索隐》谓“名显”;卷五《秦本纪》《索隐》谓“悝号高陵君”。③更将:更番担任将领。④封邑:诸侯国君封赐臣属的领地。臣闻明主立政①,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②。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③,有能者亦不得蔽隐④。使以臣之言为可,愿行而益利其道⑤;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⑥。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⑦,而要不足以待斧钺⑧,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⑨!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⑩?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13],楚有和朴[14],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15],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16]?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17],何也?为其割荣也[18]。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19],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20],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21]?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22]?自非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23]。一语无效,请伏斧质[24]。①立政:推行政事。②治众:指管理事务多。③当职:在位任职。④蔽隐:遮挡,埋没。⑤愿行:希望推行。益:更,更加。利其道:使这种主张达到目的。利:达。⑥无为:无作用,无意义。⑦椹质:砧板,古代一种用作斩首的刑具。⑧要:同“腰”。⑨疑事:疑惑不定的事理、主张。⑩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难道不重视推荐我的王稽对您的担保吗?任臣者,荐任我的人,指王稽;无反复:指担保,负责到底。《战国策·秦三》鲍彪注:“保任人必保其后,后不如言,则为反复。”砥砨(è,厄):美玉名。结绿:美玉名。[13]县(xuán,玄)藜:又称“悬藜”,美玉名。[14]和朴:楚人卞和所得的璞玉。朴,通“璞”。[15]失:指失于鉴别。[16]厚国家:使国家富强。厚:富。[17]擅厚:独自豪富。[18]割荣:郭嵩焘《史记札记》:“谓割削其国以自荣。”[19]少:稍,微。[20]至:深。[21]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想来是我愚笨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吧?概,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谓:“概,犹平也。”[22]亡其:还是。不可用:不足取信。[23]望见颜色:指正面拜见。[24]伏:受到。斧质:刑具,指斧钺和椹质。于是秦昭王大说①,乃谢王稽②,使以传车召范睢③。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④,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⑤。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缪为曰⑥:“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⑦。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⑧,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⑨,会义渠之事急⑩,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睢辞让。是日观范睢之见者[13],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14]。①说:同“悦”。②谢:道歉。③传车:载送宾客的车。④离宫:帝王在正式宫殿之外所筑供游处的宫室。⑤永巷:通往内宫的道路。⑥缪为:乱说。缪,通“谬”;为,通“谓”。⑦感怒:激怒。⑧延迎:迎接进来。延:引进。⑨身:亲身。受命:接受教导。⑩义渠之事:《战国策·秦三》吴师道补正鲍彪注曰:“《大事记》,赧王四十四年,秦灭义渠。《汉·匈奴传》,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太后计杀王于甘泉。”义渠,古西戎国名。闵然:昏昧,糊涂。敏:聪敏。执:行。[13]见:谒见。[14]洒(xiǎn,显)然:敬畏的样子。秦王屏左右①,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②:“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③。”有间④,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⑤。已说而立为太师⑥,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⑦。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⑧,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⑨,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⑩,处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13],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14]。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15],三王之仁焉而死[16],五伯之贤焉而死[17],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18],夜行昼伏,至于陵水,无以其口,厀行蒲伏[19],稽首肉袒[20],鼓腹吹篪[21],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22]。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23],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24],莫肯乡秦耳[25]。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26],终身迷惑,无与昭奸[27]。大者宗庙灭覆[28],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29]。”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30],寡人愚不肖[31],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32]。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睢拜,秦王亦拜。①屏:使退避。②跽:长跪,挺直上身两腿跪着。③唯:表应答的声音,相当于“嗯”、“是”。④有间:隔了一会儿。⑤疏:生疏。⑥已说:《战国策·秦三》作“已一说”。说,陈述、述说。⑦收功:得到辅佐之力。⑧乡使:假使先前。乡,通“向”,早先、以前。⑨羁旅:寄居异国他乡。⑩匡:扶正、补救。处人骨肉之间:指处在昭王同其母宣太后、其舅穰侯的骨肉关系之间。信:果真。[13]亡:流亡。[14]漆身为厉(lài,赖):以漆涂身,使遍生癞疮。厉,同“癞”。被发为狂:披头散发,装疯卖傻。被,同“披”。[15]五帝:传说中的五个帝王。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⒃三王:通常指夏禹、商汤、周文周武。⒄五伯:又作“五霸”。春秋时在诸侯中势力强大,称霸一时的五个诸侯盟主。其说不一,通行的手法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⒅橐:口袋。⒆厀行蒲伏:用手和膝在地上爬行。厀,一作“膝”;蒲伏,同“匍匐”。⒇稽首:古代最恭敬的跪拜礼。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肢体。(21)篪(chí,池):古代竹管乐器,似笛。(22)伯:诸侯盟主。(23)同行:同路。指同样遭遇。(24)杜口裹足:闭口不言,止步不前。杜:堵塞。(25)乡:同“向”,面向。(26)阿保:指近臣。(27)昭奸:辨明邪恶。昭:显明。(28)宗庙:指代国家。(29)贤:胜过。(30)辟:偏僻。(31)不肖:不贤。(32)慁(hùn,诨):烦劳。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①,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②,战车千乘③,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④。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⑤,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⑥,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⑦,先言外事⑧,以观秦王之俯仰⑨。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⑩,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矣⒀。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⒁,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⒂,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⒃,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⒄。’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⒅。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⒆。王不如远交而近攻⒇,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21),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22),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23),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24)。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25)。”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后二岁,拔邢丘。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26)。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27),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奈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28)。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29)。”王曰:“善。”且欲发使于韩。①带:被环绕。②奋击:指勇于搏击的士兵。③乘:古代四马一车叫“乘”。④二者:指地利与人和。⑤治:制伏。⑥施:放。韩卢:韩国的壮犬名。蹇(jiǎn,减):跛足。⑦内:指宫廷内部太后擅权事。⑧外事:指穰侯对外用兵之策等。⑨俯仰:低头和抬头。这里喻指动向、态度。⑩意:意料,猜想。悉:尽遣。与国:友好国家。⒀疏:疏忽,不周密。⒁辟:开辟,扩大。⒂罢:疲惫困顿。罢,通“疲”。:困。⒃咎:归罪,责怪。⒄文子:即孟尝君田文。⒅肥:使获厚利。⒆借贼兵而赍(jī,汲)盗粮:把兵器借给盗贼,把粮食送给强盗。⒇远交而近攻:范睢为秦国谋划的外交策略,即结交远邦攻伐近国。(21)附:归附。(22)中国:即中原。枢:关键、中心部位。(23)楚强则附赵:楚国强大就亲近赵国。附:亲附。(24)币:指礼物,如玉、马、皮、帛等。(25)虏:收服。(26)绣:各种色彩丝线交织的刺绣。(27)蠹:蛀虫。(28)其国断而为三:韩国被分割为三个孤立的地区。《正义》:“新郑已(以)南一,宜阳二,泽、潞三。”(29)虑:考虑,盘算。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①,因请间说曰②:“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③,能利害之谓王④,制杀生之威之谓王⑤。今太后擅行不顾⑥,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⑦,高陵进退不请⑧。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⑨,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⑩。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⒀,政适伐国⒁,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御于诸侯⒂;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⒃:‘木实繁者披其枝⒄,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⒅,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⒆,擢王筋⒇,县之于庙梁(21),宿昔而死(22)。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23),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24),君专授政(25),纵酒驰骋弋猎(26),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27),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28)。秦王乃拜范睢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徒(29),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30),宝器珍怪多于王室。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31)。①说用:被信用。说,同“悦”,悦服。②请间:请求空闲之时。指私下晤谈。间,同“闲”。③擅国:独揽国家大权。④利害:兴利除害。⑤制:控制,掌握。威:威力、权势。⑥擅行:独断专行。⑦击断无讳:惩处别人随心所欲。⑧进退:指引荐和罢黜官吏。⑨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人们处在这四类权贵的统治下。⑩固:使牢固。重:使威重、集中。操王之重:持着君王的重权。决制:决断,裁断。指裁断是非,即发号施令。⒀剖符:古代帝王调兵遣将,出入征发的凭证。铜或竹制,剖分为二,双方各执一半,以相符为信。这里指持符使臣。⒁政:通“征”。适(dí,嫡):通“敌”。⒂国御于诸侯:国家遭到困厄则可用事于诸侯。御,驾驭,用事。此句解释,众说纷纭,疑有脱误。梁玉绳《史记志疑》按:“……吴氏据《策》别篇云‘利尽归于陶,国之币帛竭入太后家’,疑此有缺误,当是也……。”⒃诗:《战国策》鲍彪谓“逸《诗》”。一说,古书引《书》或通称“诗”。⒄木实:树木的果实。披:折。⒅都:都邑。国:指国都。⒆王:指齐庄公。⒇擢:拔,抽。王:指齐湣王。(21)县(xuán,玄):同“悬”。(22)宿昔:早晚。比较时间短暂。(23)主父:即赵武灵王。他让国给儿子惠文王,自称主父。(24)三代:指夏、商、周。(25)君专授政:指国君把大权全都交给宠臣。(26)弋猎:射猎。(27)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从小乡官到各个大官吏。(28)关外:指国都之外。关,这里指国都之门。(29)县官:指朝廷,官府。(30)关:这里指守关官吏。(31)秦昭王四十一年:即前266年。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①,魏使须贾于秦。范睢闻之,为微行②,敝衣间步之邸③,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过于魏相④,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睢曰:“臣为人庸赁⑤。”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⑥。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⑦,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⑧。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⑨?”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⑩。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⒀,乃肉袒厀行,因门下人谢罪。于是范睢盛帷帐⒁,侍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⒂,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⒃。贾有汤镬之罪⒄,请自屏于胡貉之地⒅,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⒆,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⒇。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21),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22),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23)。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24)。须贾辞于范睢,范睢大供具(25),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26)。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其前(27),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28)。数曰(29):“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30)。①且:将要。②微行:隐蔽尊贵身分改装出行。③间步:伺间隙步行。之:到。邸:客馆。④得过:得罪。⑤庸赁:受雇用的差役。⑥绨袍:粗丝袍。⑦幸:宠信。⑧去留:留下或离去,指成功或失败。⑨孺子:指年轻人。习:熟悉。⑩主人翁:主人。谒:求见。相舍门:相国办公地方的门口。⒀见卖:被卖,被诓骗。⒁盛帷帐:挂上盛大的帐幕。⒂自致:靠自己能力达到。青云之上:比喻极高的官位。⒃与:参与。⒄汤镬:古代的酷刑,用以煮杀人。镬:大锅,用作刑具。⒅胡:我国古代西北部民族的统称。貉:通“貊”。古代居于东北部的一个民族被称为貊。⒆续:一说,“续”与“数”音近而误。另一说,续:连接。⒇丘墓:这里指祖坟。(21)恶:说别人坏话。(22)恋恋:形容依恋之情。(23)谢罪:辞开须贾,结束会见。(24)罢归:指不接受来使,令其回国。(25)大供具:大摆宴席。(26)甚设:摆设丰盛。(27)莝豆:铡碎的草和豆子拌在一起的饲料。(28)黥徒:受过墨刑的犯人。黥:古代一种肉刑,用刀刺面并涂上墨。(29)数:指责。(30)平原君:即赵胜。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可奈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①,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②,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③,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④,无可奈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范睢不怿⑤,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⑥。又任郑安平⑦,昭王以为将军。范睢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⑧。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⑨,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①宫车一日晏驾:指帝王一旦死去。晏驾,《集解》应劭曰:“天子当晨起早作,如方崩殒,故称晏驾。”晏:晚、迟。②卒然:突然。卒,通“猝”。捐馆舍:离弃住所,指死去。捐:弃。③填沟壑:指死去。④恨:遗憾。⑤怿:喜悦。⑥上计:地方官在年终时本人或遣吏至国都将全年人口、钱粮、盗贼、狱讼等事报告朝廷称“上计”。⑦任:举荐。⑧睚眦:发怒时瞪眼,借代极小的怨恨。⑨秦昭王之四十二年:即前265年。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①:“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②,君幸过寡人③,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④,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⑤。”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⑥,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⑦;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⑧,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⑨,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⑩。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⒀。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①详为好:假装交好。遗:送给。②布衣之友:指不讲君臣地位同平民一样地交朋友。③过:访问,造访。④仲父:齐桓公礼尊管仲如父,故称仲父。⑤关:指函谷关。⑥王之弟:梁玉绳《史记志疑》引《史记考异》曰:“平原君为惠文王弟,于孝成为叔父,不当更称弟。”⑦疾:快,迅速。⑧度:估计。⑨间行:潜行,从小路走。⑩信陵君:即魏无忌。蹑(niè,聂)(jiē,嗟)檐簦:脚踏草鞋,肩搭雨伞。指远行。:草鞋;檐:通“担”,肩荷;簦:古代有柄的笠。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⒀如野:到郊外。昭王四十三年①,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②。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③,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④。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⑤,言而杀之⑥。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请罪⑦。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⑧。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⑨。而应侯日益以不怿。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⑩,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⒀,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⒁,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应侯惧⒂,不知所出⒃。蔡泽闻之,往入秦也。①昭王四十三年:即前264年。②城:筑城。③纵:放,施。反间:使敌人间谍为我所用,或用计使敌人内部不团结。④马服子:指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⑤隙:感情上的裂痕,怨仇。⑥言而杀之:指范睢向昭王进谗言而杀死白起。⑦席稿请罪:跪在草垫上请求惩处。稿:用草编的垫子。⑧收:逮捕。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⑨坐法:因犯法。⑩中朝:当朝。倡优拙:表演歌舞的技艺拙劣。素具:早作准备。⒀卒:通“猝”。⒁畔:通“叛”。⒂惧:担心,忧心。⒃不知所出:想不出什么办法。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大小甚众①,不遇②。而从唐举相③,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④?”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⑤:“先生曷鼻⑥,巨肩⑦,魋颜⑧,蹙齃⑨,膝挛⑩。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⒀:“吾持粱刺齿肥⒁,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⒂,揖让人主之前⒃,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⒄。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①游学:周游异地,从师学习。干:求取。②遇:遇合,得到信任。③相:古代凭观察人的相貌、体形来判断命运的迷信活动。④持国秉:执掌国家的权柄,即做国相。秉,通“柄”,权柄。⑤孰:同“熟”,仔细。⑥曷(xiē,歇)鼻:鼻形如蝎虫,即仰鼻。⑦巨肩:肩膀高耸。⑧魋颜:额头突出。⑨蹙齃(è,厄):塌鼻梁。⑩膝挛:两膝蜷曲。不相:不能以貌相来判断。殆:大概。⒀御者:车夫。⒁持粱:端着米饭。刺齿肥:吃着肥肉。《正义》、《索隐》并谓“刺齿”当为“啮”之误字。⒂紫绶:紫色丝带,用来系在官印上。要:同“腰”。⒃揖让:作揖和谦让,古代宾主相见的礼仪。这里指受尊重。⒄釜鬲:炊具。釜:锅;鬲:鼎一类的烹饪器。涂:同“途”。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①:“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②。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③,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④,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⑤?”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⑥。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⑦,应侯因让之曰⑧:“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⑨!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⑩。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⒀,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⒁?”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⒂,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⒃;天下继其统⒄,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⒅,泽流千里⒆,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⒇?”应侯曰:“然。”①宣言:扬言。②雄俊弘辩:见识超群,极富辩才。③五帝:传说中古代的五个帝王。其说不一,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④摧之:使之折服。⑤恶:怎么。⑥揖应侯:指给应侯只行作揖之礼,而未下拜。⑦倨:傲慢。⑧让:责备。⑨何见之晚:认识问题怎么这么迟钝。⑩成功者去:指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就是各自完成了它的任务而自动退去。百体:指人体的各部位。心圣:心神。⒀质仁秉义:以仁为本,主持正义。质,本。⒁期:期望。⒂成理万物:治理一切事物。⒃天年:指人的自然的寿命。⒄继其统:继承先人的传统。⒅名实纯粹:名声与实际都完美无缺。⒆泽流千里:恩泽远及千里之外。梁玉绳《史记志疑》附按:“千里之泽,何足言之。徐广谓一本无‘里’字,《策》云‘泽流千世,称之而毋绝’,当是也。”⒇岂:梁玉绳《史记志疑》附按:“《策》作‘岂非’,此脱‘非’字。”当是。道德之符:行道施德的效果。符:效验,效果。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①,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②,其卒然亦可愿与③?”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④,复谬曰⑤:“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⑥,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⑦;披腹心⑧,示情素⑨,蒙怨咎,欺旧友⑩,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⒀,行不取苟容⒁,不为危易行⒂,行义不辟难⒃,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⒄,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⒅,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⒆。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20),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21),子胥智而不能完吴(22),申生孝而晋国乱(23)。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戮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24),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25),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26)。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27),其次也。名在戮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应侯称善。①商君:即商鞅。②大夫种:即文种。③卒然:指商鞅等的被杀结局。愿:仰慕,羡慕。④欲困己以说:要用这些说辞来堵塞自己的嘴巴。⑤谬:狡辩。⑥极身:终身。贰虑:二心。⑦信:切实。治:太平。⑧披:剖露。⑨情素:真情实意。⑩欺旧友:指商鞅用计诱捕旧交魏公子卬。禽:同“擒”。攘:夺取。⒀苟合:随便附和。⒁苟容:苟且容身于世。⒂易:改变。⒃辟:同“避”。⒄解:同“懈”。懈怠。⒅矜:骄傲。⒆节:志节气概。这里含有榜样的意思。⒇信:诚实。(21)比干忠而不能存殷:殷末纣王昏庸暴虐,其叔伯父比干尽忠强谏,结果被剖心而死,殷不久即亡。(22)子胥智而不能完吴:伍子胥曾对吴王夫差预言越将复仇灭吴,夫差拒谏而杀子胥,后吴终为越所灭。完:保全。(23)申生孝而晋国乱:晋献公世子申生被献公宠姬构陷,申生不肯申辩以不使其父伤心,遂自杀。献公死后,诸公子争位,晋国大乱。(24)见德:受恩惠,得好报。(25)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如果用死才可立功成名)那么微子也就不能够称为仁人了。微子启曾屡次向暴虐的纣王进谏,纣王不听,微子便避祸出亡。孔子称微子、箕子、比干为“殷有三仁焉”。(26)管仲不足大:春秋时齐国将乱,管仲事奉公子纠出奔,及桓公(公子小白)即位,杀公子纠,管仲未与纠同死。后任为齐相,使齐成霸业。若以死效命论之,则管仲不能够称为伟大了。(27)名可法:功名可为后世效法。蔡泽少得间①,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②,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③?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④?”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⑤,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⑥,义不倍功臣⑦,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⑧,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难⑨,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⑩,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勾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⒀,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⒁。故‘国有道则仕⒂,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⒃,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⒄,于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⒅,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⒆,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⒇,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21),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22),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23),一匡天下(24),至于葵丘之会(25),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26)。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27),然而身死于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28),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29),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30),正度量,调轻重(31),决裂阡陌(32),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33),劝民耕农利土(34),一室无二事(35),力田稸积(36),习战陈之事(37),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38)。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39),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魏而攻强赵,北阬马服(40),诛屠四十余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41),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42),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43),塞私门之请(44),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45),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46),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47),禁朋党以励百姓(48),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49)。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50),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51),辅勾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勾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52),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53)。君独不观夫博者乎(54)?或欲大投(55),或欲分功(56),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57),坐制诸侯,利施三川(58),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59),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60)。四子之祸,君何居焉(61)?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62),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63)?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64)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止)〔足〕(65),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止〕(66),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于是乃延入坐,为上客。①少得间:指稍稍抓住应侯辩难中的缝隙。间,缝隙。②愿:仰慕,羡慕。③忠圣:竭尽忠诚,极富智慧。④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以君臣的关系来论)商鞅、吴起和大夫种值得羡慕,那比起闳夭、周公来怎么样?⑤惇厚旧故:厚道诚实,不忘旧情。⑥胶漆:胶和漆,比喻关系密切牢固。⑦倍:背叛,背弃。⑧设智:施展才智。⑨批:排除。折:毁,灭。⑩盖震:压倒、震动。彰:显扬。常数:常规。⒀盈缩:伸屈。⒁常道:常理。⒂国有道则仕:《论语·卫灵公篇》:“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有道,指政治清明;仕,做官。⒃飞龙在天:《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喻指明君在位,有作为的人理应辅佐以施展抱负。⒄不义而富且贵:《论语·述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意思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富贵,在我看来如同浮云一样。⒅雠:应答。这里是报复的意思。⒆辟:同“避”。⒇度:限度。(21)溢:过度。(22)道:指制礼节欲的原则。(23)九合诸侯:指齐桓公多次以盟主身分盟会诸侯。(24)一匡天下:使天下归正。当时各诸侯无视周天子,互相攻伐,齐桓公暂时制止了这种混乱局面。(25)葵丘之会:据《左传》载,鲁僖公九年(前651),鲁、齐、宋、卫、郑、许、曹等诸侯国在葵丘会盟,重温过去的盟约并进一步发展友好关系。(26)畔:通“叛”。(27)三军:指诸侯大国的军队。(28)乘:升,达到。至盛:指功名极为煊赫。(29)奸本:邪恶的根源。(30)平:划一,统一。权:秤锤。衡:秤杆。(31)调:调节。轻重:指商品、货币流通等轻重关系。(32)决裂:毁坏。阡陌:指纵横交错的田埂。(33)静:安,使安宁。(34)利土:使土地发挥效益。(35)一室无二事:一家不操二业,指专事耕战之业。另一解,指一户有两个劳力的男子要分开生活。(36)稸:积蓄。(37)陈:同“阵”。(38)车裂:古代酷刑之一。以车撕裂人体。(39)持戟:指拿戟的士兵。(40)北阬马服:指秦、赵长平之战,阬杀马服子赵括的军队。阬:活埋。(40)慑伏:因恐惧而屈服。(43)卑减:降低和削弱。(43)损:裁减。(44)私门:指豪门贵族。(45)精:挑选、培养。(46)破横散从:指拆穿纵横机谋的辩说。从横,当时诸侯国在外交上的机谋策略。从,同“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横,又作“衡”,即“事一强以攻众弱”。(47)驰说:往来游说。(48)朋党:为私利而互相勾结的一类人。(49)枝解:古代分割四肢的酷刑。(50)会稽之危:指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战败,遂率五千残兵退守会稽,亡国在即,大夫种为其谋划,以屈降使吴退兵,后助勾践励精图治,终于复仇。(51)专:使专一。(53)信:通“伸”。诎:通“屈”。(53)陶朱公:范蠡自号。(54)博:博弈,赌博。(55)大投:下大赌注。指可获全胜。(56)分功:分次下小赌注。指逐次获胜。(57)廊庙:指朝廷。(58)施:施展,展开。(59)决:打通。(60)《书》:指《逸周书》。(61)居:处于,经受。(62)乔:指周灵王的太子王乔。松:神农时的雨师赤松子。(63)即:用同“则”。(64)《易》:即《易经》。我国古代含有哲学思想、具有社会史料价值的占卜书,是儒家的重要经典之一。亢龙有悔:见《乾》卦。意思是,龙飞得过高以致达到顶点既不能上升又不能下降因而后悔。喻示居高思危应自我警惕和节制。亢:极高。(65)欲而不知(止)〔足〕:当为“欲而不知足”。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引《杂志》:“‘足’与‘欲’(指下句末“欲”字)韵”。(66)有而不知(足)〔止〕:当为“有而不知止”。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引《杂志》:“‘止’与‘有’(指下句末“有”字)韵。”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①。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闻②。”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强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③。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余年④,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⑤。①寄:托付。②闻:报告。③病笃:病重。④十余年:梁玉绳《史记志疑》按:“‘十’字必‘廿’字,《史》仍《策》误”。⑤入质:作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