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洪钧起身肃立,目送潘曾绶的背影消失以后,颓然倒在椅上,不住用手捶头。 接着,吴大澄将洪钧邀入他的卧室——潘祖荫最好金石碑版,而吴大澄对此道很下过一番功夫,所以特地为他布置一间卧室,以便朝夕切磋。那间卧室中,到处是三代铜器、汉魏残碑,以及各式各样的拓片,在潘家是一处不准等闲婢仆接近的禁地,所以正宜于密谈。 私下相处,吴大澄无须掩饰顾忌,忧容满面的问道:“文卿,听说你有亲笔书信在李蔼如手里,称她‘夫人’,称她母亲‘岳母’。这,不会是真的吧?” 从反面相问,表示他希望并无其事;洪钧意会到此,不由得有些着慌,“这是谁说的?”他问。 “潘苇如。” “喔,是他!他来了,我怎么不知道?”洪钧恍然大悟,所有关于烟台的消息,都是潘苇如带来的。 “他住了一夜就赶回天津去了,过两天还来。”吴大澄又问一句:“有没有那样的信?” 这是不容抵赖,也是洪钧不便抵赖的,他很吃力地答说:“有的。” “坏了坏了!”吴大澄顿足埋怨,“文卿,你也太轻率了,怎么能用这样的称呼,而且还形之于笔墨?” 见他这副神情,洪钧的心也就乱了;强自克制,定定神细想:事到如今,错也只有错了!如果说些失悔的话,反倒惹人耻笑。 这一念之转,态度便变得比较从容沉着了,“清卿,这件事我只错在事先没有告诉大家,做可没有做错。”他说,“我有今天,蔼如之功不可没;闺阁知己,义不可负。王道不外乎人情,哪怕奉旨诘责,我只要说明经过,皇上也会体恤我不得已的苦衷。” “你还提皇上呢!”吴大澄再一次跺脚!“坏就坏在你是皇上亲笔点的‘天子门生’!” 听得这句话,洪钧如当胸着了一拳!知道吴大澄不是故作惊惶,这个状元真是当“坏了”! “皇上学习政事,这是第一次亲阅进呈的前十本,你是皇上的第一个门生。如果闹出事来,你想皇上心里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呢?洪钧不敢多想。总之,皇帝绝不会无动于衷。 “‘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敦品重于励学;如说皇上亲笔点中的状元,行止有亏,这就让皇上也失面子。你想想,皇上这样的年纪,岂有个不争强好胜的?失了面子,一定震怒;那一来,会兴大狱。” “兴大狱?”洪钧失惊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倒想想,状元虽说皇上朱笔亲点,进呈的十本,是读卷大臣公拟的。那一来,从倭中堂起,不都会获严谴?” 提到倭仁,洪钧不由得想起当日初谒师门,所受的一番训诲。看起来,倭仁知道了这件事,首先会将自己逐出门墙。 “文卿,你要知道,尽管你自己问心无愧,振振有词,士论不会宽容你的。名器不可假借,‘停妻再娶’是何处分,律有明文。倘或士林公论,安上你一个‘宠妾灭妻’的罪名,那就更不得了!” “‘停妻再娶’?‘宠妾灭妻’?”洪钧一面摇头,一面喘气,“全不是那回事!” “唉!”吴大澄有些不耐烦了,“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莫非真要‘都老爷’上了弹章,你才知道厉害?” “什么?”洪钧惊问:“谁要参我?” “现在还没有!”吴大澄很清楚地说,“如果你一意孤行,就一定会有人参你。而且参你的人,决不止一个。你信不信?你不信,我跟你打赌。” 洪钧如何不信?言官“闻风言事”,说错了也不碍。何况事本不假,而这又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一件事。且不说有言责的都御史、给事中,只怕兼“日讲起注官”,可以专折奏事的翰林,就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好题目。 愣了好一会,洪钧总觉得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不公平,因而愤愤地说:“且不谈毕秋帆之于李桂官;陈芝楣之于李小红,不有先例可援。清卿,你莫非就忘了当年同赴乡闱,白门旧院,寻小红艳迹的往事?” “提起这件事,我倒真有些懊悔。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有此一段佳话,才会异想天开,尊李蔼如为夫人?”吴大澄紧接着又说:“文卿,果然如此,你可是欠深思了!要知道,你不能比陈芝楣;李蔼如更不能比李小红。至于李桂官的‘状元夫人’,不过袁子才的诗:‘若叫内助论勋绩,合使夫人让法封’。无非戏谑而已!” 想想果然,洪钧自己不能与陈銮相比的是,已娶未娶;未娶就谈不到“停妻再娶”,更无所谓“宠妾灭妻”。而李小红则虽出身风尘,但嫁陈銮时,乃是盐商之女的身份,这又是蔼如所不及的。 看他怔怔不语,吴大澄知道快说服他了;话风一转,谈到弥补之道,“文卿,”他说,“为今之计,你得赶紧写信到烟台,第一。绝不可再招摇;第二、收回‘夫人’那个称呼——” 不等他说完,洪钧脱口打断他的话:“那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吴大澄的声音比他更快、更高:“如果李蔼如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好,一定会体谅你情非得已,自甘退步?” “怎么个退步?” “居于侧室。” “决不可能!”洪钧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谈不下去了!不仅一场无结果,且是不欢而散。 ※ ※ ※ 这一夜洪钧绕室访惶,深宵不寐;心里不知是忧、是急、是愤? 自己细辨一辨,一颗心揪得紧紧地,还是恐惧多于一切,设想着严旨诘责,祸在不测,那时一家大小,李氏母女,还有许多至亲好友,一起跟着忧心忡忡。无端到此地步,岂得不惧? 如果真有这样的严旨,到底会得一个什么罪名?当然不致于下狱;也许会革职;至少是降级调用——倘或降级外调,状元去当县官;携着如花美眷上任,倒也是一段佳话。 这样怔怔地向往了好半天,忽然醒悟,自觉匪夷所思,无聊得可笑!且不说不会有此结果;即令有了这样一个结果,前程也就有限了!天恩祖德,诸般机缘凑泊而能大魁天下,极士林罕有之荣,就这样糟蹋了,怎么对得起自己。 然则,真照吴大澄的建议,跟蔼如坦率直言如何?此念甫动,立即又浮起蔼如那种长眉微掀,凛然不可侵犯的刚烈神态,顿觉不寒而栗,不敢再往下想了。 蹀躞终宵,心中的郁闷依旧不解,只有出去走走。会馆后面有座小园,叠石为山,杂莳花木,此时都归他一个人管领了。在晓风残月之中,饱吸了平旦清明之气,洪钧自觉头脑比较清楚了,觉得张司事人虽俗气,但有些见解,着实可取,在他认为最堪重视的一种看法是: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了所有的人,是不是值得?应该好好考虑。 这不是片刻之间,所能作得下决定的。然则眼前的应付办法,无非一个拖字。 “就这样!”他不自觉地自语:“静以观变。”十四 从定居烟台以来,蔼如觉得哪一年的夏天,都没有这一年热。 烟台的夏天,其实并不热。往年,蔼如悟得“心静自然凉”的道理,三伏中闲豫自适,由榴花照眼到金风送爽,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而今年不同,一颗心怎么样也静不下来;尤其在有人问起,“洪老爷什么时候派人来接你进京”时,她会热得汗流泱背。 不但没有派人来接,两个月了,再无第二封信。李婆婆倒比较沉着,“中了状元应酬多,这个请,那个请。”她说:“在家乡,中了举人都有好一阵忙,何况中了状元?” 蔼如亦只有相信母亲的看法不错,借以自宽自慰。但毕竟只是写封信,再忙也不能说抽不出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的功夫作一番笔谈。除非不愿谈,无法谈,视此为苦事,望而生畏,才会蹉跎下来。 一个人若是乐于做某一件事,怎么样也会匀得出功夫。这是人人都有过的经验。想到这一点,蔼如觉得更热了,常常通宵挥扇不停。 “状元娘子”憔悴了,自道是“疰夏”。旁人将信将疑,而李婆婆与小王妈却完全不信,因为从未见她疰过夏。 “婆婆,”小王妈终于忍不住了,话出口以前,想了又想,尽量用随便的语气,“我看,得要派个人到京里去看看吧?” 这句话,惹来李婆婆一声长叹。“唉!”她说:“我们母女怕是做错了一件事!” “错是决不会出错的!三爷心不好,不会中状元。”小王妈将话拉回正题,“婆婆看,怎么得请个妥当的人去走一趟。” “去了怎么说呢?” “这要什么说法?自己亲人,派个人去探望,还非得要说出个道理来吗?” “去一趟好些盘缠。”李婆婆没有再说下去。 小王妈自能喻得其意。开贺虽说受礼,其实有限,酒筵之费贴出去不少,酬神演戏更是大手笔。算起来,李婆婆卖地的钱,已是十去其九了。 既然出于自己的建议,当然要慷慨一下,“盘缠,婆婆不必管!”她说,“我来想法子。” 盘缠有了着落,可是谁来用这笔盘缠,却成了难题。不是心腹,不能托以这样的重任;不是能干的人,又不能担负这样的重任。两个人想了半天,小王妈想到一个人。 “这回办事,都请黄委员出面;一客不烦二主,我看只好仍旧求黄委员辛苦一趟。” “不知道他肯不肯?如果肯,那是再合适不过。黄委员有头有脸的人,而且,”李婆婆说,“他跟三爷老同事,见了面也容易说话。” 一语未毕,门外有人接口:“不好!”是蔼如的声音。门帘一掀,她踏进来说:“我都听见了。不必请黄委员,他不合适。” “怎么呢?”李婆婆有些困惑,“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蔼如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面色显得苍白,坐下来喘一喘气,手按着胸口,仿佛心痛似地。李婆婆与小王妈无不大惊,不约而同地问道:“怎么回事?” 蔼如摇摇头,把手放了下来,低低地说了句:“家丑何必外扬!” “唉!”李婆婆重重地叹口气,“你就是死好面子;情愿眼泪往肚子里吞。” “不往肚子里吞,莫非跟不相干的人去哭?” 小王妈不愿听这些话,也不愿她们母女为此口角,所以提高了声音问道:“小姐,那么你看请谁去呢?要不,我去走一趟。” “你又没有进过京,妇道人家,诸多不便。”蔼如答说,“你去,不如请老马去。” 马地保已为她们母女视作“自己人”,不必顾虑“家丑”会外扬。可是,李婆婆却有疑问:“老马恐怕也没有进过京;再说样子也不大上台盘。” “只要他能办事就行。老马人很能干,又识字。还有,我家的事都在他肚子里,他知道该怎么说。” 想想也不错,李婆婆同意了。小王妈却认为还该问一问马地保本人的意思。 “那当然。” 于是唤阿翠即刻去请来马地保;由李婆婆先开口,说要请他进京一行。 “好啊!”不待李婆婆把话说清楚,马地保就兴奋了,“我老早就想进京玩一趟了!” “慢点,老马!”小王妈立即提醒他,“可不是请你去玩的。” “我知道,我知道!当然是有事。可是去送信?” “信是要送的。要紧的是,请你去看看情形。”蔼如很吃力地说:“洪三爷从点了状元以后来过一封信,到现在两个多月,再没有第二封信。不知道他是不是公事太忙?想请你去跟他见个面。” “嗯,嗯!”马地保问:“见了面怎么说?” 见了面该怎么说呢?说李家母女惦念他?这样的话,不说也不要紧;而要紧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蔼如想了好一会才回答:“你听他怎么说。” 马地保将这句话,揉合在他有关洪钧与蔼如之间的所见所闻之中,细细体味下来,领悟到她的难言之痛,便点点头说:“你要跟洪三爷说什么,请你自己写在信上。我只看他的神气,听他的话。” 这个回答,李婆婆和小王妈都未能领略涵蓄在内的意思,蔼如却欣然称许,“对了!老马,”她说,“你就这样最好。” “那么,”马地保问:“哪天动身呢?” 这次是小王妈作了答复,“越快越好,请你今天就去打听船期,有船就走,到天津起旱。”她问:“老马,你看要多少盘缠?” “这,这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蔼如接口,“请你去打听了船期再回来。” “好!” “喔!”马地保已快出门了,蔼如又将他唤了回来,有句话叮嘱:“这件事,请你不要跟人说起。连马大嫂面前都不必提。” 马地保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懂。你放心好了。” ※ ※ ※ 马地保的行李很简单,铺盖以外,一只藤箱,旧衣服中裹着棉纸包裹的四样文玩:一具竹根雕花的笔筒,一只白玉水盂,一方水晶镇纸,一柄象牙裁纸刀。是蔼如平日所用,特地托他捎给洪钧,名为“伴画”,其实是打算着逗起洪钧的睹物怀人之思。 一路省吃俭用,到了京师崇文门外,马地保不敢进城。因为他听说过,崇文门的税官,吃人不吐骨头,仗着“崇文门监督”一直是王公亲贵充当,靠山极硬,有恃无恐,连外省的督抚都不卖账,他一个小小的地保,怎敢去持虎须?因此,沿着东河沿往东,在北小市找了家极小的客栈住了下来。 巧的是这家小客栈的掌柜,正是山东人,姓佟。佟掌柜很照顾这个初次到京的同乡,将他安置在靠近柜房的屋子,然后问起来意。 “我是替人送一封信。”马地保答道:“长元吴会馆在哪儿?” “在西边。”佟掌柜问说:“你要找谁?” “洪状元。” “洪状元?”佟掌柜不觉诧异,“是苏州的洪状元吗?” “对!一点不错。” “老乡,”佟掌柜不由得关切,“你跟洪状元认识?” “认识。洪状元从前一直在烟台东海关当差。我——” “怎么?” 马地保想说:我跟他还一起在福山县替人打过官司。但话到口边,觉得无须说此,所以又咽了回去。如今佟掌柜追问,不能不答,便含含糊糊地答说:“我见过几面。” “那么,老乡,你是给谁送信呢?” 这就见得马地保老练可靠了,他不提蔼如的名字,只说:“是东海关上的一位老爷。” “嗯、嗯!”佟掌柜说:“京里的规矩,官越大起得越早,都是天不亮上朝。像翰林院的老爷们,上午到衙门里打个转,没事就吃酒做诗去了,不定什么时候才回家。我想,你专程来报信,当然要面见本人;最好明天一早去,就一定见得着。” “是,是!”马地保欣然答说:“你老哥替我想得很周到。准定明天一早,劳驾你派个伙计领一领路。” ※ ※ ※ “喏!”佟掌柜的伙计,指着那副已经褪色的“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的对联说:“这就是长元吴会馆。你老自己去问吧!我这里还有活,可不能陪你了。” “多谢,多谢!”马地保道个劳,提着手里的蓝布包裹,踏进会馆,向门房问道:“请问,苏州的洪老爷,洪状元住哪间屋?” 正在看唱本的门房,拿老花眼镜往额上一推,定睛将马地保打量了一遍,慢吞吞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我打烟台来,来给洪老爷送信、送礼。”马地保将包裹,往上提一提,表示不是撒谎。 “你请等一等。” 马地保很高兴,心想听佟掌柜的话不错,果然是一早来的好。于是在门房外面专供轿班歇脚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将预先想好要跟洪钧说的话,又默忆了一遍。 过不多久,门房入而复出,后面跟着个穿马褂的中年人,一直走到马地保面前问道:“贵姓?” 马地保急忙起身答道:“我姓马。” “敝姓张,是这里的司事。”张司事自我介绍过了,将手一摆,“请里面坐。” 两人在门房中坐下,马地保仍旧是那句话,要面见洪钧,送信送礼,却未说信和礼物出自何人。 “喔,这可不巧了。”张司事搔搔头皮说,“洪状元不在京里。” 马地保一听这话,心往下一沉,急急问道:“到哪里去了?” “到保定去了。听说是直隶总督李大人邀了去看文章;得要个把月才能回来。” 马地保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那我只好等他!” 这句话大出张司事意料——他是受了同乡大老的关照,早有准备的。如果有烟台来人,绝不让他跟洪钧见面。原以为有这番托词,姓马的一定会将信和礼物留给他转交,不想他非面见本人不可。 越是如此,越不能让他跟洪钧见面。不过,逼他回去也不能操之过急。张司事便装出事不关己,毫无成见的神情说:“那也随你。请你留个地址在这里,等洪状元一回来,我好派人通知你。” “是,是!多谢张老爷!”马地保说,“我住在北小市佟家小店,只问佟掌柜,就可以找到我。” 说完,马地保携着原物离去。张司事亦就跟着出门,直奔米市胡同潘宅去看吴大澄。 “烟台有人来了!姓马,带着信,还有一个蓝布包裹,说是送的礼,不知道什么东西?” “姓马的我知道,是个地保。当然是李蔼如派来的。”吴大澄问道:“你怎么跟他说?” “我照清翁关照我的话回答他。姓马的愣了半天,说要在京里等。这,这可有点麻烦!” “不要紧!谅他盘缠不见得充裕,等得等不下去,乖乖会走的。” “那么,要不要告诉文翁呢?” 吴大澄想了一下说:“这你不必管了!你听我的话。这件事很费你的心,文卿将来会谢你。” “哪里的话!”张司事说,“为我们苏州人的面子,理当效劳。” 于是,吴大澄立即托潘家的听差到上房去通知,要见“两老”——潘曾莹、潘曾绶。两者恰好都在家;听吴大澄说明经过,面面相觑,好半天开不得口。 毕竟潘曾莹当过侍郎,一句话抓住了关键,他说:“为今之计,总得先把那封信弄来看看,才谈得到其他。” “这话说得是!”潘曾绶望着吴大澄说,“能想个什么法子,把信弄来。” “法子倒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让我去试试看。” 他的办法是托张司事去看马地保,只说有便人要到保定,可以把他的信捎给洪钧。张司事很会办事,加了一句话,把马地保说动了。 “洪状元不知道哪一天回来;你老等着也不是回事。不如先把信寄去,洪状元看过了自然有回音,也许提前回来,或者邀你到保定去面谈都说不定的。” 马地保怎么样也想不到,他是蓄意来骗信的;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毫不考虑地将信交给了张司事。不过问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回信?” “那不过三、五天的事。一有回信,我就派人送来。”说完,张司事离了佟家小店,直接到米市胡同去复命报功。 这封信接到吴大澄手里,便觉意外;原以为洋洋洒洒,必有诉不尽的缠绵之意,岂知信封极薄。当着潘家二老的面拆开一看,越发诧异,失声说道:“只是一句诗!” 潘曾莹接来看,果然!花笺上端端正正七个字:“天涯海角同荣谢。” “这好像是成句。”他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诗。” “像是唐诗。”潘曾绶说。 吴大澄没有开口,到书架上取下一部诗集,翻了一会,轻快地说:“找到出处了!我记得是玉谿生的诗,果然不错。” “不管是谁的诗;理文生义,知其本心。”潘曾莹说:“这件事看起来麻烦!” “是!看来所望甚奢。”吴大澄皱着眉说。 “很明白的事,”潘曾莹接口说道:“文卿是状元,她就要当状元娘子。只是有件事值得推敲,这到底是李蔼如的一厢情愿呢?还是文卿的轻诺?” “听说文卿常跟她集句唱和,这句诗,多半是文卿的轻诺。” “那就更麻烦了!”潘曾绶的神色益发不,冶,“轻诺则寡信;寡信则——” 刚说到这里,窗外有人接了一句:“寡信则不义;不义则不祥!” 人随声至,正是潘祖荫从宫中散值归来。吴大澄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叫一声:“老师!” 两者自然不动,脸上亦都毫无表情。因为听潘祖荫的语气,与他们的想法大有距离,自然不快。但是份属尊亲,只为潘祖荫如今是撑持门户的一家之主,不便出言驳他,只好出以这样的神态,表示不满。 “怎么样?”潘祖荫问吴大澄,“信取来了?” “是!在这里。” “拆开了?”潘祖荫微觉诧异,“文卿没有见过?” “给他看干什么?”潘曾绶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对他儿子说:“你如今是有身份的人,出言吐语,很有关系。” 一句告诫的话不曾说出来:说话务必慎重。潘祖荫笑一笑答道:“爹爹,我看这件事听其自然最好。” “何能听其自然!惹出乱子来,你当读卷官的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你好糊涂!” 世家大族规矩重,潘祖荫看父亲有发怒的模样,不敢再多说什么。吴大澄看他们父子话不投机,将成僵局,无法商量正事,便找个借口,说左宗棠寄来一批关中新出土的碑版拓片,其中颇有珍品,不妨看看。就这样将潘祖荫调了开去,才能重拾话题。 “伯寅书呆子的味道越来越重了!”潘曾莹跟他老弟说,“有人告诉我,说他在南书房也随便说话,而且措词不甚检点。有时提到皇上,竟说是‘小囡’。万一有懂苏州话的太监听见了,到宫里去搬弄是非,那不要闯大祸?” “是啊!”潘曾绶答说:“我也说过他好几次了。文卿这件事,不要他管。” “可是有人会问他。你关照他如果有人问到他,只推说不知道好了!” “我会关照他。”潘曾绶转脸问吴大澄:“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吴大澄由潘祖荫的话得到启示,“状元娘子”这桩公案,站在蔼如这边的人,可能并不少。为了慎重起见,不妨邀集同乡来谈一谈。 这个建议为潘家二老一致接纳;不过潘曾绶又提出很重要的一点:“是不是先要告诉文卿呢?”他说,“本主都还不知其事,旁人瞎起劲,似乎不合情理。” “这哪里是瞎起劲?”潘曾莹大不以为然,“要说‘天涯海角同荣谢’,我们三吴同乡,不也一样吗?总之,此事决非文卿家务,更非文卿私事;所以亦不能听文卿自作主张。” “既然如此,就不必先告诉他。”吴大澄说,“等办妥当了再跟他说也一样。” 就这样,获致了一个初步的结果。由吴大澄用两老的名义,出了一份“知单”,邀约同乡大老宴叙。另外又托一位同乡将潘祖荫邀去赏荷饮酒,为的是不让他参与其事。 ※ ※ ※ 一共请了六位客,来了五位;翁同和约略知悉此事,因为请假回原籍常熟葬亲,已经奉准,长行在即,不愿介入纠纷,所以托病辞谢了。 应邀的五位客中,自然有庞钟璐和殷兆镛。因为是熟客而天气又热得厉害,所以都宽了长衫,科头葛衣,露坐聚饮。主人由时局闲闲说起,谈到三吴的人才;潘曾莹很快地一转,话锋及于苏州府的功名富贵。 “实在说,先公状元宰相,是本朝苏州极盛之时。彭文敬为其后劲,当年在军机,亦颇有赫赫之名。文敬下世,至今不过十五年,苏州人可真是太寂寞了!你看,”他指着庞、殷二人说,“就靠你们两位撑苏州人的面子了!” “什么面子?且不说入阁拜相,苏州人做京官,还巴结不上一个尚书;做外官,哪一省的督抚是苏州人?”殷兆镛说,“倒是伯寅,有南书房的差使,总算‘内廷行走’还有人,这才是替苏州人挣回一点面子。” “我在想,苏州的文运与仕途的得意,关乎时世盛衰。盛世的状元、宰相,常出在苏州;自从长毛造反,一成气候,天下大乱,苏州人就倒霉了!如今,”殷兆镛很起劲地说:“东南底定,将逢盛世,果然状元又出在苏州!这不是信而有征的事吗?” “着啊,”潘曾莹很兴奋地接口,“正因为如此,我们非保全洪文卿不可!” 就这一句话,洪钧成了苏州人的希望之所寄。于是敬陪末座的吴大澄说道:“文卿也很烦恼。” “慢点!”庞钟璐忽然插进来说,“洪文卿不是由会馆搬到北半截胡同了?近在咫尺,怎么今天不约他来?” “怕他不便说话。”潘曾莹说,“也怕有他在座,我们不便说话,所以没有约他。” “喔,那么伯寅呢?” “他另有不能不赴的约。” “嗯,嗯!”殷兆镛看着吴大澄问:“文卿自己是怎么个意思?” “这很难说。不过,我想文卿不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的人。” 于是渐渐专注于正题,一面饮啖,一面听吴大澄细说前因后果。宾主之间,对于洪钧绝不能做这件娶蔼如为妻的惊世骇俗之事,态度是一致的,但如何打消其事,却有不同的意见。 有人说:既然是洪钧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就应该由洪钧自己来料理。然而马上有人质疑:洪钧如何能够料理得开这场麻烦?或者,洪钧根本不以此事为麻烦,要坚守他对蔼如的承诺,又如之奈何? “果然如此,是他自作孽!”殷兆镛说:“我们当然要劝他,但是不可以瞒他。否则,做对了他没话说;万一别生枝节,事情压不下去,闹了开来,他反而可以振振有词地说: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知道怎么做才妥当。大家越俎代庖,弄成这个样子,其谁之过?大家请想,哪一位担得起这份责任?” 这一问,问在要害上。潘曾绶首先觉得犯不着做此傻事,便向他老兄说道:“我看,还是得告诉洪文卿。” 潘曾莹还在沉吟,庞钟璐已表示附议,“告诉本主是正办;照正办而办不通,可以无憾。”他说:“瞒着他办,是走偏锋的办法。倘或吃力不讨好,不但受本主的埋怨,而且亦不容于公议,说我们霸道、多事。那时有口难辩,落个灰头上脸,岂非笑话?” 这期于无憾的一种看法,说服了潘曾绶,“那么,”他问,“是此刻就请洪文卿来呢?还是托清卿跟他去谈?” 照常情来说,应该是吴大澄私下跟洪钧去谈,婉转劝喻,比较理想。但吴大澄怕辩不过洪钧,觉得利用同乡大老,施以压力,就不怕洪钧不就范。因而很快地接口:“事不宜迟,就此刻把洪文卿去请来;看他有何难处,大家帮着他出出主意。” 座客都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于是吴大澄即席写了一张便条,说有“要事奉闻,即请命驾”;派潘家的听差,套着车去专迎洪钧。 ※ ※ ※ 洪钧一到就觉得气氛异样,心里当然也意会到多半是谈蔼如的事,不由得便有怯意,因而寒暄谈吐,都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了。 这是件很尴尬的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当然,如果仅是潘家二老,就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吴大澄为了打开僵局,用眼色征得了主人的同意,将洪钧悄悄拉了一把;两人挪开座椅,促膝对面,避客交谈。 “马地保来了!” 就这一句话,洪钧便变色了,“人在哪里?”他问。 “说来话长。先告诉你最要紧的一句话,他带来一封李蔼如的信,还有四样文玩。信,我们已经拿到手了。”吴大澄停了一下又说:“潘家二老作主拆开来看了,里面是一句诗:‘天涯海角同荣谢’。文卿,这是怎么回事?” 洪钧瞠目不知所对,心里空落落地,只是反复响着这七个字:“天涯海角同荣谢,天涯海角同荣谢!” 见此光景,吴大澄心里雪亮,用略带讥刺的意味说:“这就是你对她的千金一诺?” 这下才惊醒了洪钧,眼前还有个人在等自己的回话,茫然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李义山的那句诗,可是你借来赠李蔼如的?” “嗯!”洪钧点点头。 “如今呢?仍旧记着这句诗?” “义不可负!”洪钧答得很快。 话有些接不下去了。吴大澄想了一下问道:“这会搞成一个怎样的局面,你想过没有?” 洪钧默然。他自然想过,但想起来便揪心,根本不敢往下想,亦就无从回答。 这情势就很明白了,虽然义不可负,而不负又何可得?吴大澄觉得事情有点把握了,便好整以暇地剥着指甲,连眼都不看地催问一句:“怎么样?” “我亦不知道该怎么样?”洪钧忽然问道:“马地保住在哪里?” “你想找他?” “不!”洪钧答说,“我也许托人去找他。” “既然如此,眼前你就不必问了。”吴大澄向高谈阔论的庞。殷等人呶一呶嘴,“这几位都想先听你一句话,好助你应付难题。” “听我一句话!”洪钧愕然,“什么话?” “咦!这你还不明白?你是顾大局,还是顾私情;得要听你一句话,大家才有着手之处。” “这——”洪钧觉得凳子如针毡,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透了口气,脚步不自觉地往另一头踱了过去。 这是紧要关头,吴大澄丝毫不肯放松。跟过去在他身边说道:“文卿!你不可自误一生!提得起,放得下,才是男子汉的作为。” “这,”洪钧吸口气说,“最好能兼顾。” 这一答复不能让吴大澄满意,但也并不失望,因为由“义不可负”的只顾私情,到希望“兼顾”,口气已经松动了。 吴大澄沉吟了一会,想出一句很有力量的抵制他的话:“若要兼顾,除非李蔼如肯委屈。” “你是说,要她委屈作小星?”洪钧使劲地摇着头:“断断乎不肯!” “那就断断乎不能兼顾了。” “让我再想想。”洪钧用告饶的语气说:“清卿,请你不要逼我!” “你失言了!文卿,”吴大澄将脸沉了下来,“我为什么要逼你,于我有何好处?” “是,是,我失言。”洪钧苦笑着赔不是,“你别动气。” “罢,罢!你不用赔礼,我也不生你的气。不过,”吴大澄往后面指一指,“群贤毕至,你总得有个交代啊!” 这又是令人作难的事!能交代些什么呢?洪钧心想,在前辈面前谈青楼艳迹,实在难以启齿;说曾受蔼如资助,亦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至于自己对蔼如的态度,至今犹在未定。或者说,始终想践宿诺,这又与大家的期待不符,势必发生争议。而自己孤立无援,在众口一词的围剿之下,订立城下之盟,事情便再难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