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中了状元,我在烟台各庙的菩萨面前,头都要磕到。不过,”蔼如抬眼看着他说:“我想你会中探花。” 洪钧心中一动,莫非她也知道陈銮与李小红的故事,说这话是取瑟而歌?因而追问一句:“何以见得?” 蔼如笑笑不答,只说:“你看看去,霞初他们怎么样?” ※ ※ ※ 霞初对潘司事以礼相待,有着许多周旋的形迹,因而使得潘司事也拘束了。 当洪钧在窗下悄然窥望时,他们已谈过好些话了。洪钧所听到的,恰好是关于他与蔼如的议论。 “也不知听蔼如多少遍提到洪三爷,今天总算让我见到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说的,郎才女貌!”霞初加重了语气说:“真正是天生的一对。” “喔!”潘司事放下茶杯,两臂靠在桌上,很关切,也很有兴味地问:“蔼如怎么说?有没有在你面前露过什么口风?是不是要等洪三爷中了进士,才肯嫁他?” 霞初不即回答,只咬着嘴唇,两眼一眨一眨地望着灯火,那副不知何以为答的神情,使得洪钧大为紧张,竖起耳朵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想她是说说的,到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什么?”潘司事等于替窗外的人问了一句:“她不肯嫁他?” “那倒也没有说,不过,她要是说的真话,事情可有些麻烦。”霞初答说:“她说她不愿给人做小;又说洪三爷是有太太的。这两句话合在一起,潘老爷你想,不很麻烦吗?” “其实没有什么麻烦,洪太太最贤惠不过;蔼如果真肯嫁,除了名份上吃亏以外,别的都跟正室夫人一样。” “她要争的就是名份。” “那——”潘司事终于不能不同意她的看法,怅然地说:“那可真的麻烦了!” 听到这里,洪钧心乱如麻,只觉得砖地上的寒气,自两足上升,冷到脊梁,站在那里心灰意懒,一步都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有人在他身后拉衣服。情绪消沉的时候,最易受惊,身子一哆嗦,几乎开口发声。急急转身看时,却是蔼如,正在向他摇手,示意不要惊动窗内。 洪钧当然无心再听窗内的絮语,悄悄走回原处;接踵而至的蔼如含笑问道:“他们一定谈得有趣!” “不见得。”洪钧摇摇头。 蔼如诧异了,“他们谈些什么?”她说,“我以为你听他们谈得有趣,都舍不得走了呢!” 洪钧不作声,走向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叹口无声的气。这样子不能不令人起疑,蔼如很快地便跟了过去,摇摇他的身子。 “怎么?” “这话该我问。你怎么了?闷闷不乐地。” “是,”洪钧掩饰着,“累了!” “你自然是累了。不过,你这样子,跟累不累不生关系。”蔼如又摇他的身子,“到底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洪钧迟疑着,想不出话来回答——听到的不能说;能说的没有听到。 在蔼如的炯炯双眸逼视之下,洪钧不能不答,而且不能撒谎——撒谎也无用,她会推测查证到谎言败露,她如果再追问一句,就难为情了。 无可奈何,只好这样答说:“我有心事,不过此刻不能跟你说。” “到什么时候才能说呢?” “也不是急的事,三个月、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再说也还不迟。” “这叫什么心事?”蔼如失笑了。 “原就是——” “是什么?” 洪钧本想说:“原就是杞忧”。但话到口边,觉得“相忧”二字,不太贴切,因而顿住。既然蔼如追问,就实说也不妨;不过自己补充声明:“也不能说是杞忧。” “那么是远忧。”蔼如很快地接口,“人无近虑,必有远忧。你此刻忧虑的是什么呢?” 话锋轻轻一绕,又回到他原来就不愿透露的心事上来了。“别来数月,真要刮目相看了。”他笑着说,“你几时学得这么会说话?” 蔼如知道他是借此闪避,如果他真的不愿吐露心事,亦就不必勉强,笑笑换了个题目问:“动身之前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也是心血来潮,说动身就动身,只怕人比信先到,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话我就不懂了,虽说如今海船方便,到底千里迢迢出一趟远门;而且一来了,起码也得过年才回去。怎么就能跟到舅舅家看姥姥似地,拉一条毛驴,跨上就走?” “驳得有理!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还有两年多的功夫,何去何从,实在下不了决断。心想不如跟你来谈谈。想到即行,就这么来了。” 来意如此,倒使得蔼如有些受宠若惊了!“你的前程是大事。”她说,“问我,我可能替你出什么好主意?” “你也不一定要出主意,哪怕听听你的意思,亦有助于我拿主意。”洪钧接着便谈入正题:“这两年多的功夫,一方面要养家活口;一方面要为会试打算。我想有三个地方好住,就不知道哪一个最好。” “你说,哪三个?”蔼如加了一句:“第一个当然是苏州?” “这倒也不尽然。如果为了顾家方便,尤其是上慰亲心,当然以住家乡为宜。倘或为了会试,最好是住在京里。不过,”洪钧摇摇头:“‘长安居,大不易’!” “且不管容易还是难,你倒先说,住京里对会试有些什么好处?” “好处太多了。你听我一样一样告诉你。” 洪钧说了两样好处,一是切磋,二是交游。四方名士,集中京师;谈艺论文,不愁没有可以请教的师友。而且中了进士,还要殿试;所谓“金殿射策”,不仅仅读书破万卷,还要胸怀天下事,才能作得出切中时弊的好策论。而要熟悉时务以及朝章典故,当然以住在京里为宜。 谈到交游,更非在京不可。冠盖满京华,只要获得一两位名公钜卿的赏识,将来入闱、出仕就有好多便宜可占。“譬如说吧,”洪钧举例以明,“殿试的大卷子,虽然也是弥封,连皇上事先都不知道姓名;可是卷子跟会试、乡试经过誊录的不一样,还是原来的笔迹。看惯了,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有心照应,不愁无处摸索。多少年来军机章京容易中鼎甲,就因为殿试的‘读卷官’往往是军机大臣,看惯了他们的笔迹的缘故。” “这两样好处,是住在什么地方都得不到的,三爷,”蔼如毅然决然地说:“倘或你真的要我拿主意,我赞成你到京里去。” “恐怕不那么大易。再说,”洪钧将她搂入怀中,轻轻说道:“我也舍不得远离一个人。” 这句话像蜜一样,甜到蔼如心里。脸一贴着洪钧的胸前,顿有从来未有的恬适之感,而且相信这一分感觉将延续于无穷。安身立命就定于此俄顷了。 于是,万丈情丝倏地化作一片雄心,“你舍不得我,就住在烟台好了!”她不自知地言在意先,“住在烟台有一样别地方没有的好处,就是有一个最能知道你的心的人在这里!” “蔼如!”洪钧几乎是哽咽的声音,“我,我决不负你!” “说这个干什么?”蔼如很快地踮起脚,将灼热的红唇凑上去,仿佛是阻住他不得开口似地。 ※ ※ ※ “这可真没有法子了!”潘司事走进门就摇头,“霞初,你就睡这里吧!我——” 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的语气,霞初当然不忙追问,同时也没有心思去追问。因为有件更使她感兴趣的事盘踞在她心里。 “灯还是黑的?”她问。 “是啊。” “可有什么响动?” “你说什么响动?”潘司事楞头楞脑地问,“结结实实的土炕,你以为是我们那里小户人家的竹床,嘎吱嘎吱会响?” “啐!”霞初嫣然一笑,“你这个人,真是!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他们是不是在谈什么?” “就是谈什么,我也听不见。”潘司事打个呵欠,“不要再去张望了!你睡这里我另外去找地方。” 霞初实在想留他同室,让他睡炕,自己将就打个地铺。因为时近午夜,另找客栈未免麻烦,而且谈得正融洽的当儿,火辣辣地硬生生分开,心里也真不是味道。不过,她有一层最大的顾虑,是怕一说留他的话,潘司事心里或者会想:“毕竟是这样的出身,倒是毫不在乎!”为了不愿招他的轻视,所以一直不松口。此时留与不留,就必得有句很切实的话了。 想是这样想,那层顾虑总是抛不开。欲待咬一咬牙,听其自便,却又于心不忍,左右为难之下,只逼出一个念头:好歹先留住他再说。 于是她问:“潘老爷,你倦不倦?” “还好。” “那,那这样,”她用商量的语气说:“我们谈谈说说,谈它一夜的天,好不好?” 这是个听起来近乎荒唐的建议,然而也是很新鲜的经验,潘司事愿意试一试,便欣然点头,表示同意。 “想来你肚子也饿了,等我先来弄点东西吃。”霞初问道:“潘老爷,你喜欢不喜欢吃甜的?” 潘司事不喜甜食,但答语却是“喜欢!” “好!我来做给你吃。”霞初很高兴地说:“我每天晚上要煮一小锅红枣莲子糯米粥。蔼如先不喜吃甜的,后来也吃上了瘾,每天临睡以前,一定要吃一碗。” 于是,霞初从网篮里取出风炉、砂锅、煮粥的原料;潘司事帮着动手,生火扇风炉,递这个递那个,十分殷勤,倒像一对恩爱夫妻居家过日子的那种味道。 两人一面煮粥,一面说话;潘司事笑道:“蔼如今天晚上大概不会来吃你的粥了。”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的粥是烧给你吃。” “便宜了我。”潘司事问道:“粥要煮多少时候?” “那可得好一会,你不能心急。” “我不急,我等你!” 霞初心中一动,低着头想了好半天的心事,突然抬头问道:“潘老爷,我有句话问你,你看我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这就很难回答了。” “怎么呢?”霞初说道,“你尽管实说,说我的坏处,我不会生气。” “正好相反!”潘司事使劲摇着头,显得他跟霞初谈话的态度是很认真的,“我怕我说了你不相信,说我在敷衍。” “那你倒说说看。” “你,霞初,你除了苏州话说得不太地道以外,在我看,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美人。” 每一字都说得很结实——结结实实地钉在霞初心头。然而她还是不能相信,只为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用这样的话称赞另一个人。 “如今该我问你了。”他捉住她的手,轻轻拍着手背,“你问我那句话有什么意思?” “哪句话?” “就是你问我,看你这个人怎么样那句话。” 霞初看了他一眼,望着灯光沉吟;好久,自语似地说了一句:“你猜?” “我猜不出,还是你自己告诉我吧!” 霞初还是沉吟着;突然间喊道:“不好,粥烧糊了!”说着匆匆奔了出去。 潘司事也闻到了。因为粥中有红枣,烧糊了反有浓郁的香味,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你,连你把粥烧糊了都是好的!” “啐!”霞初等他刚说得一句,便急急转身,拍着胸说:“吓我一大跳。” “对不起,对不起!”潘司事歉然地,“我不是有意的。” “是我自己胆子小。这几年到处躲人,躲倪家见过的熟人躲债主,躲得我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霞初停了一下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连把粥烧糊了都是好的。” “看你,说这种傻话!”霞初笑了,眼角有两滴晶莹的眼泪。 “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霞初扭过险去,一面搅粥一面说:“要不然,怎么叫痴呢!” 潘司事知道,“痴”字下面有个字没有说出来。自己想想,不觉困惑!这就是痴情吗?再细想想,恍然有悟;怪不得红楼梦上贾宝玉说的话,那些老婆子说是听不懂。 这样一想,对霞初的感觉顿时不同了。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却又无法捉摸,只感觉有种冲动,想抱住霞初,好好亲上一回。 “粥没煮好,你将就着吃吧!”霞初说,“刮风了,吃碗热粥暖和暖和身子。” 不但暖和身子,也暖到心头,潘司事觉得从未吃过这样香甜的粥。 吃完粥,潘司事又帮着霞初收碗抹桌子,检点火烛。等一切都妥贴了,剪灯对坐,一面喝着茶一面重拾中断的话头。霞初问道:“潘老爷,你在烟台几年?” “三年多。” “蔼如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不接家眷来?” “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接什么家眷?” “原来一个人,”霞初问道:“苏州总有亲人吧?” “最亲的,也不过堂房弟兄。本来倒有一个弟弟带在身边,前年夏天死掉了。” “那,那为什么不娶亲呢?” “这话就难说了!”潘司事摇摇头,显得很吃力地说:“第一,在关上混个小差使,不敢弄个家累在身上;第二,我也不愿意找个又粗又蠢,除了烧饭生孩子一无可取的老婆。至于我看得上的,人家又决不会嫁我。想想连口都不必开,开了口是自找烦恼。” 霞初听得很仔细,从他最后一句话中,听出因由,随即问道:“想来你也曾看中过哪家的小姐?” “也不好算是小姐。” “总也不会是丫头!”彼此熟了,霞初说话就比较随便,自以为聪明地说:“我知道,大概是哪里的小孤孀。你不妨说说看。” “也不是什么小孤孀。”潘司事忽然有点不耐烦了,“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越是如此,越使霞初好奇;料他不会峻拒,便顽皮地笑道:“问问怕啥!倒偏要做个讨厌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潘司事偏着头沉吟了好一会问道:“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 “那我就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了这一句,他起身走了开去,仿佛怕看见她的脸色似地。 霞初先当他指蔼如,这一躲避,恍然大悟,一颗心立即跳得很厉害了!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忘掉应该答话。而在潘司事,这却是难堪的沉寂;明知开了口是自找烦恼,偏偏不能自制,所以心里不胜悔恨。 “我是说着玩的!”他极力想抹掉这段不愉快的记忆。“我没有那么傻!” 这句话,使得霞初暂时解消了必须有所表示的窘迫,微笑着站起身来,取出镜盒,准备卸妆。灯的位置摆得不对,镜中暗沉沉地全不分明,因而回头说道:“潘老爷,劳驾帮个忙,我看不见。” 潘司事欣然应命,捧着灯站在霞初身后看她拔去簪子,解开发髻,披下来一头动人心魄的长发。 看着镜中从容自如,旁若无人的霞初的神态,潘司事蓦地里省悟,心头涌起无比的自信——霞初已将他伺候妆台的差使,视作理所当然了!如果不是已作了付托终身的打算,如何能出以这样受之无愧的态度? 于是,他放下了灯,一把将霞初抱了起来,面对面问道:“你嫁给我做老婆,好不好?” 他的动作和言语,都嫌鲁莽了些;可是霞初并未受惊,只是有些困扰,仿佛他这话说得太早了一点,她还来不及准备答语。 然而,终于还是很快地开了口,是以问为答:“你不嫌我的出身?” “这话问得多余。我不比洪三爷,我自己可以作自己的主。” “可惜我作不了自己的主。”霞初答说:“第一,官司没有了——” “官司不要紧。” “你听我说完。官司我也知道不要紧了。可是还有,倪家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再说,我也还有债务。” 这一番话是当头一棒,打得潘司事嗫嚅不知所答。只是倔强地说:“我想,总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霞初不答,只摸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神情显得很暧昧。这样的态度倒使得潘司事着急了。 “到底怎么样,你总该有句切切实实的话吧?” “你要我怎么说?” “如果,”潘司事很用心地说:“倪家不追,债务又能了结,那时候你怎么样?” “那时候,”霞初甜甜地笑道:“我不就要做潘太太了?” “真的?” “莫非还要我罚咒?”霞初嗔道:“你几时见我跟人说过假话?” “喔,喔,对不起,对不起!”潘司事赶紧赔着笑说,“凡事太好了,就好像不大容易叫人相信。”说着,眼睛发直,然后突然放开手,往上一跳,再搂着霞初,吻个不住。 “不要,不要!当心有人看见,什么样子?” “哪会有人看见;除非是洪三爷或者蔼如。” 潘司事笑道:“今天真正是奇遇!洪三爷不要得意;明天我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了他,包管他要羡慕我!” ※ ※ ※ 一清早在廊下不期而遇。潘司事是从半夜起,笑容就没有消失过,而洪钧却不知他有大大的喜事,只当他在笑他,脸上讪讪地,倒有些不大得劲。 “恭喜,恭喜!”潘司事拱手称贺,“终于定情了。”他忍不住谈自己:“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 接下来,潘司事谈他的平生第一得意,也是最大得意之事。话说得既急且乱,而洪钧又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情倾听,因而直到听完,还不十分弄得清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霞初答应跟你了?” “不是什么跟我,是嫁我!” “什么时候?” “那还早。”潘司事奇怪地问,“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第一是倪家的纠葛要了清楚;第二是她的债务要了清楚。怎么你都没有听见?” 洪钧无法回答他的话,只想到应该表示为他高兴,便即微笑称贺:“恭喜,恭喜!这倒真是奇遇。不过,”他由霞初想到蔼如,心往下一沉,脱口说道:“这一来,我的罪孽可更深重了!” 何出此言?潘司事只当自己听错了,愕然相问:“什么罪孽深重?” 洪钧这时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检点;但既已失言,亦就不必隐瞒,想了想轻声说了句:“蔼如还是处子!” 潘司事的腹笥有限,遽听不知所谓,思索了一会才弄明白什么叫“处子”;惊奇之下,不由得大声问道: “什么?还是黄花闺女!” “轻点、轻点!”洪钧着急地埋怨,“你真是草包!这样大呼小叫做什么?” 潘司事睁大双眼,楞了好一会才说:“你说得不错,真是奇遇!同时同地都碰到一起了。” “麻烦也都碰到一起了!”洪钧苦笑着答说。 “三爷,你这不对,”潘司事的心境与洪钧迥然有别,“这怎么好说是麻烦?天下世界,没有容易到手的好事,不然好事就太多,也不值钱了。我不晓得你说的麻烦是什么?不过,有一点我是晓得的,有麻烦最好找蔼如去商量。” 这话对洪钧是一大鼓舞。想想也不错,蔼如不是会找麻烦的人,就有麻烦也是将来的事,如果眼前的奇遇艳福,轻轻放过,也太辜负蔼如的刻骨之情了。 于是洪钧的神态,顿时不同。“今天不可不置酒相贺。”他问,“你这会儿打算到哪里去?” “我想去打听打听官司。” “对!你就去吧,中午回来吃饭,我们再商量。”洪钧又特地嘱咐,“回头见了蔼如,不要乱开玩笑!” 潘司事答应着,兴匆匆地出门而去。等他的背影一消失,蔼如立即出现,不理洪钧,直奔霞初那里,进门便笑着叫:“潘太太、潘太太!” 霞初正在梳头,听见她的脚步声,反手握着头发,扭转脸来,含笑目迎。一听她这样称呼,又得意、又惶恐,又有许多顾虑,深怕说错了话,于人于己都无好处,因而只是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 “怎么?高兴得傻了!”蔼如拉张椅子坐在她旁边,手抚着她的膝盖说:“刚才我听潘老爷哗啦哗啦在那里说,劲道十足,就可以想见他的得意。太好了!我也替你高兴。” 那样亲热恳切,就是同胞姊妹之间,也不过如此。霞初想到自从结识以来,蔼如相待的种种好处,尤其是遭遇了这场官司,她那回护唯恐不周的关切,就是同胞姊妹之间,也很难得。一时激动,无法自制,扑倒蔼如肩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室内蔼如、室外洪钧,俱各大惊。不过,蔼如很快地省悟,这是感激涕零;洪钧却狐疑不定,以为潘司事一厢情愿,借故逼婚,霞初受了委屈,才有此一哭。便即悄然移近窗下,要听她跟蔼如说些什么? “蔼如姊姊,”霞初哭声已经止住,“我做错了一件事。” “怎么?” “这件事我应该先跟你商量。现在答应他了,只怕还不成功!” “我知道。好事多磨,难处是有的,我们一起来想法子。不过,我要先问你句话,”蔼如停了一会,方始接下去说:“你到底是真的喜欢他呢?还是急于想从良?” “两样都有。也想从良,也——”霞初笑一笑,不说下去了。 窗外的洪钧,到此时方释狐疑。他替潘司事庆幸,也替他发愁;仿佛羡慕,又仿佛觉得潘司事不智。就这心头慌乱,自己都不辨究竟的当儿,一声幽叹,传到耳边,大吃一惊,急忙屏声息气,侧耳静听。 因为叹息的是蔼如!“你倒好了!”她说,“我可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洪三爷怎么说?”霞初用急促的声音问道:“总该有句话吧!” “能有什么话?他的难处我知道。” “蔼如姊姊!”霞初忽然停住了,好半天都没有声音,洪钧忍不住就缝隙中去偷看,只见霞初是异常为难的神色。 “你说嘛!”蔼如催促着,“有什么不能说的?” “有句话,我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蔼如姊姊,你太委屈了。”霞初很吃力地说:“从出娘胎,我们女人一生就这一回,在这种地方!” “我自己情愿的——” “蔼如姊姊,”霞初急忙抢她的话,惶恐异常地说,“我说错了!你千万不要生气。” “我怎么会生气,你也太多心了。你的话是好话,我当然知道。不过,一个人的心,哪怕再亲近的人,也不一定明白。我守了这么好几年,昨天一晚上就会守不住?不是的!我有我的想法,既然喜欢一个人,我就把我所有的都给他。将来是将来的事,眼前我心里总好过些了,不必常常自己在嘀咕,总好像欠了他一点什么似地。” “蔼如姊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好心的人;好心一定有好报!这话断断乎不会错的。” 听到这里,洪钧忽有自惭形秽之感,而更多的是自恨,恨清寒的家世,恨不能一举成名,恨早有妻室,恨目光不够锐利,看不透蔼如,最恨的是不知何以如此不能稍作克制,定情于这样一个全然与心境、身份不合的地方,实在太亵慢了蔼如。七 官司终于了结。倪家有了正式表示,当初在霞初身上花的钱不少;如今只追索一千两银子,捐赠当地善堂。吴恩荣帮忙,做了一个复文,由山东桌司转往浙江,说将霞初发交官煤价卖,只值二百两银子;已照倪家的意思,发交“福山县济民所”具领。这二百两银子,是由潘司事去张罗了来的,但却归入洪钧的名下。因为潘司事与霞初已有嫁娶之约,必得先瞒着小王妈;如说他为霞初奔走出力以外,还去筹来二百两银子,相待何以如此之厚?令人生疑就容易露马脚了。 彼此欢天喜地回到烟台,洪钧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由蔼如陪着去看李婆婆。 李婆婆快复原了,不但已能起坐,还能扶着桌椅在屋子里走动走动。只是病中寂寞,跟阿翠与另一个做粗活的老妈子,没有什么好谈的,因此,一见洪钧十分高兴,不等他探问病情,先就接二连三地由他的旅况问到洪老太太的病。 “我家老太太不如你。”洪钧答说,“至今瘫痪在床上,带病延年而已。” “风瘫了躺在床上一二十年的都有;要享够了儿孙的福,才会寿老归天。不过,做小辈的苦一点。” “就是这话啰!”提到母亲的病,洪钧有些心烦,不愿多谈,因而紧接着说:“蔼如写信给我,说你中风了,我很奇怪,心里在想:李婆婆一向健旺,又不太胖,怎么也得了这个病?” “都是气出来的!” “气出来的?”洪钧真的奇怪了。转脸看蔼如没有表示,便问李婆婆:“谁气了你了?” “唉!”李婆婆叹口气,摇摇头说:“别提了!也怪我自己多事。” 既然她不愿谈,就不宜再追问。洪钧便又谈些旅途见闻,以及关于长毛和捻子的种种传说。李婆婆一直很有兴味地倾听着,毫无倦容,最后是蔼如忍不住打断她的高兴,说洪钧应该吃饭了。 “啊!”李婆婆歉然失笑,“真对不起三爷!我自己从病了以后,吃得极少,也不按顿数吃,竟忘了三爷应该用饭。赶快请到那边去吧!” “那边”就是望海阁。刚到就有潘苇如派来的听差,接洪钧去商量公事,直到午夜时分,方始归来。 “真是想不到的事,我马上就要进京了。” “怎么?”蔼如诧异地问。 原来洪钧此来,是应潘苇如之约,想请他到京中去做结交朝士,联络感情的工作。只为洪钧要营救蔼如与霞初,这件事便缓了下来。这天活苇如接到京信,知道有人参了他一本,亟待铺排,故而要求洪钧,尽快动身。 “那么哪一天动身呢?” “后天就有船到天津。” 乍逢又别,蔼如不免涌起一片离愁。不过,表面不露,想了一下问说:“这一趟去,关乎潘大人的前程。三爷,你可有把握,能把这件事铺排好?” “我不过传达一个信息。”洪钧答说,“如今我们苏州的大老是潘尚书潘祖荫,吴清卿在他那里做清客。潘观察这件事,要托吴清卿转求潘尚书设法。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自然最好。倘或劳而无功,咎不在我,潘观察不会怪我的。” “那好,明天替你饯行。” 不过霞初得到消息,坚持她要作东请洪钧。而且十分至诚,一清早带着阿翠和一个打杂的,亲自到菜场里采办鱼肉蔬果,回来洗剥割切,大部分亲自动手。她跟厨子说:“不是我放着你这么好的手艺不请教,自己要来献丑;只是表表我的心。” 宾主一共四人,洪钧与霞初以外,蔼如是半主半客;潘司事是半客半主,因而他反倒帮着霞初向蔼如劝酒。而敬到蔼如,必定找个说法拉着洪钧同饮。这一来无形中泾渭分明,成了两对。小王妈冷眼旁观,到这时方始恍然大悟,霞初与潘司事的交情已很不浅了。 当然,潘司事这样不避形迹,蔼如亦已觉察到了。她心里在想,他本来不是望海阁中的常客,最近是因为洪钧常来,伴在一起,等于做个“镶边”客人。洪钧一高烟台,他单独来访,便得自己花钱。在海关上所得几何?而况还要积钱为霞初还债,有限的几文薪水,何能浪掷在此?倒要想个妥当的计较才好。 因为如此,在席面上反倒不大注意洪钧的动静;而洪钧却是视线线绕,总不离她的左右,见她神情落寞,不免不安。 “你也动动筷子嘛!”他终于忍不住说了,“这样不言不语,又不吃东西,是为的什么?” “还不是离思别愁!”潘司事打趣着说,“如今有了海船,信件来往也方便得很。蔼如,你不要难过。” 蔼如笑笑不响,举着夹了一个肉丸子,放在碟子里夹成两半,一半夹给洪钧。 这是什么意思?洪钧在想;他要弄清楚了其中的涵义,才能决定吃还是不吃。 “你也吃啊!”蔼如央求似地说,“我一个吃不下,帮我吃半个。” 于是两人分着吃完一个肉丸,而洪钧心里总有些嘀咕;觉得她神情诡异莫测,非拿它弄明白不可。 蔼如却全然没有觉察到他的心境。她的全副心思都在为潘司事着想,反复思考,总觉得以劝他此后少来为妙。 想定了对潘司事说:“三爷以前在苏州来信,都是由你这里转。我想以后也还是要麻烦你,有信要劳你的驾来一趟。” “当然、当然!那还用说吗?” 显然的,潘司事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只以为经常来往,顺便带封信,又何劳特地嘱咐? 见此光景,蔼如只好再作暗示,“潘老爷很忙,来一趟不容易。”她看一看小王妈又说:“我先谢谢你费心。” 这就不但潘司事自己,连洪钧和霞初都知道她的话不是无因而发的了。 席间当然不便细谈,潘司事只唯唯地答应着。席罢闲坐,一碗新沏的茶还未喝完,霞初催着他说:“你不是要替三爷押行李上船吗?可以动身了!” “船不是要十二点才开吗?这会才八点多钟,早得很。”蔼如说道:“再坐一会儿。” 潘司事懂霞初的意思,这三个多钟头,无异千金春宵;自己一走,便好让蔼如与洪钧单独在一起盘桓。因而仍旧站起身来答说:“早点弄妥当了,大家心安。”接着又向洪钧说道:“我就在船上等;不回来接你了。” “好,好!”洪钧拱拱手说:“费心,费心!有话我们在船上再谈。” 于是霞村送潘司事下楼;蔼如便招呼洪钧到她卧室中去坐。一灯双影,密不可分,洪钧温存多时,终于忍不住提到她刚才的神情,“吃饭的时候,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他问,“是不是有什么想说不便说的话?” “没有啊!”蔼如想了一会儿笑道,“喔,你误会了。我是在替人家盘算。” “是替小潘?” “是的。你一走,这件书就是我义不容辞要管的了。他一个月才拿几两银子的薪水,哪里好经常到这里来充阔佬?如说来了不要他开销,小王妈会摆脸色给他看,他自己也不肯这么做。所以我想还是照从前的样子好,我们有信往来,都请他转;他来了我们不当他客人看待,什么开销都不要,岂不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