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要客气了。”蔼如向阿翠吩咐,“你看看去,拿冷碟子跟烫的酒先端来。” 等上了菜,邀请入座;洪钧居中,李婆婆和蔼如在侧面并坐相陪。斟酒布菜,客套一番,李婆婆问起入闱的情形。 “考举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相沿例规,一定是在八月里,所以叫做‘秋闱’。”洪钧答说:“一共考三场,每场三天。从八月初九开始,到第三场进场,恰好是八月半,举子照例有月饼吃。” “这一次呢?”蔼如笑道:“只好吃腊八粥了。” “不!那时候早已出闱了。十一月初七人闱,再加九天,就是出闱的日子。” “放榜呢?”李婆婆问。 “放榜才是吃腊八粥的时候。” “府上今年这一顿腊八粥,一定格外好吃!”蔼如举杯相敬:“恭喜、恭喜。” “托福、托福。”洪钧信口答说。 “言重了!”李婆婆也举杯喝了一口,“不敢当。” “那,应该说‘大家同喜’。”洪钧看着蔼如又加一句:“是不是?” “是啊!让我们也沾点喜气。”蔼如顾而言他地问:“会试呢?恐怕年内动身进京,才赶得上。” “会试是三月初九入闱。事先有一场举人复试,例行故事,没有什么要紧。只要二月底赶到京里,也还来得及。” “这样说,三爷,你是打算在家过了年再动身?” “只怕非那样不可了。” 语气中,如果须进京会试,在家过年也是迫不得已。然则其故何在? 蔼如还在思索,李婆婆却替洪钧作了解释:“三爷高中了,可有一阵子好忙呢!要拜老师、会同年、祭祠堂、立旗杆、请客开贺,只怕忙到过年还忙不了。”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洪钧的意思是,乡试的费用,已经有了着落;会试的盘缠,却尚待张罗,而且为数不少,纵有亲友资助,必不能足数,需要另外筹措。那时年近岁退,家家要付账还债,是否能借贷得到,还成疑问。所以并无在年内成行的把握。 他这番心事,不便明说;蔼如却想到了——因而也成了她的心事了;暗暗盘算,得要找个机会,问一问洪钧才好。 “三爷,”李婆婆继续在谈洪钧进京的事,“开了年进京,你是怎么走法?” “总是那条路。从苏州坐船,到清江浦起旱,过山东到直隶。” “喔,”蔼如问道:“要不要过泰安?” “要经过的。” 听得这话,蔼如推一推她母亲的肘弯说:“娘,你不是说,要到泰山去烧香?” 这意思很明白,她奉母到泰山烧香,便可以顺路在泰安与洪钧相会。李婆婆觉得这也未尝不可,便转脸问道:“不知道三爷什么时候到泰安?” “我算算看!”洪钧屈指数道:“由苏州到清江浦,总得半个月,起早到泰安,大概是十天,一共二十五天。如果正月半动身,二月初十以前,一定可以到泰安。” “到时候再看。”李婆婆这样答复女儿:“三爷进京赶考是件大事。能够半路上见一面,当然最好。不过起旱辛苦,路又不好走,超前落后难免。如果说一定要在哪一天赶到泰安,倒变成三爷的一个累;或许耽误了正经,更加不妥。” 这是老年人的想法,总以求稳当为主。洪钧甚以为是,但感觉上还是希望能在北上的旅途中,与蔼如有相晤的机会,就费点事也不要紧。不过,口中却不能不同意李婆婆的见解。 “老人家的话不错。”他向蔼如说,“好在时候还早,一等发了榜,我会写信给你。” “这倒是句要紧话!”李婆婆连连点头,“三爷高中了,千万给我们一个喜信。” “当然,当然。” 谈到这里似乎没有话了。李婆婆心想,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不如索性放开了手,听其自然。因而又交代了几句门面话,托辞腰酸坐着累,离席而去。 这在蔼如与洪钧,都是求之不得。可是四目相对,反都默默无言。最后是蔼如想到了一件一直挂在心上的事,正好趁早相问。 “进京会试,比到江宁乡试又不同了!来回几千里,起码也得四、五个月的功夫,这笔盘缠不轻,你可怎么打算呢?” 果然有此一问,洪钧先就感到一种休戚相关的温暖;同时也更觉得绝不应该再让她为自己操心。因此,一开口就这样说:“这你放心好了,你总看过儒林外史,范进中了举人,有多少人来巴结?我们苏州的文风盛,中举虽不算一件大事,但会试的川资总有人帮忙,就差一点,借也容易。” “你这一说,我倒真是放心了。”蔼如又问:“伺候的人呢?如果没有得力的人,我看,还是把阿培带去吧?” “提起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不过,既然已经耽搁下来了,就索性等一等。为什么呢?第一,阿培到底年纪还小,也没有涉历过江湖,带着他奔走南北,只怕他吃不了那份辛苦;第二,跟了我总望他有个出息。如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前程如何,又何能提拔得了他?倘或我此番侥幸,能够联捷,到那时候不管是当翰林,当部员,或者蹩脚的,放出去当知县,局面一定,再把阿培带去,就丝毫不觉得勉强了!蔼如,你说我这样打算对不对?” “当然对!反正也不过多等半年。”蔼如半真半假地笑道:“三爷,你可真得放点本事出来!不但我娘在等你的喜信,连小王妈也在盼望,好沾你的光。” “言重,言重!”洪钧颇感惶恐,“你们可千万不能期望太高!不然,我一落了空,你们会受不了。” 看他那副神情,蔼如深悔失言,不该加重他心理的负担。但悔亦无用,只好先作达观之言,去冲淡她原先的话:“科名有迟早,一切都看运气,何况你也只有二十七岁。” 在洪钧看,二十七岁实在不能算年轻了。仕途中要靠资格,而资格是“熬”出来的。就算这一次科名得意,明年殿试,朝考过后,点为庶吉士,三年散馆,已经三十一岁。如果“留馆”,照例授职编修。到三十三岁那年,方逢乡试,运气好能放一个广东或者四川的主考,可以有几千银子的收入。还还那几年的债,也就差不多了。若论量珠以聘,金屋以藏,除非外放一个肥缺——编修外放当知府,要“京察”或者“大考”一等,才能如愿。而到任以后,宦囊也不能马上就充盈。看起来总要四十岁才能入于佳境。 那时候的蔼如呢?这样自间,顿有怅然若失之感。蔼如看他的神色,依旧是得失萦怀,便故意问道:“穷通富贵,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你说是不?” 似问实劝,洪钧当然懂她的意思,无奈名利二字,不是轻易看得开的;何况眼中人恩深情重,报答何由?这一想便更觉热中了! “蔼如,你今年多大?” 她不明白他何以会冒出这一句话来,迟疑地答说:“我是癸卯年生的。” 洪钧推算了一下,应该是二十二岁,“你比我小五岁。”他说。 “是啊!小五岁。”她问:“好端端的,算起岁数来,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随便问问。” 蔼如是很爽朗豁达的性情,既然他不肯说,便也不问。看看洪钧的酒也够了,便唤小王妈盛粥,而盛来的却是干饭。 “三爷是吃了一顿来的,这时候怎么还吃得下干饭?” “我是特为盛的干饭。出远门吃粥,路上遇着雨天多。”小王妈笑嘻嘻地答道:“三爷吃不下,少吃一点,压压酒。” “偏你有这么多花样!”蔼如也笑了,“替三爷备的路菜呢?” “都预备好了,装在磁罐子里,隔水炖过,十天八天不会坏。” “费你的心。”洪钧说道:“你儿子的事,我跟你小姐谈过,回头让小姐告诉你!” “是。全靠三爷栽培。” 这一来,小王妈越发巴结。四大罐路菜以外,又添上好些现成的点心,用个小网箩装妥当了,关照阿培跟着洪钧,送到寓所。 因为如此,洪钧不便再坐;而且时间不早,也无法久坐。只是临别之际,不能说两句体己的话,于心不甘,因而找个借口:“我上次有本诗稿,记得放在你画室里。请你替我找一找。”说着,便首先往里屋走去。 等蔼如一进画室,洪钧已蓄势以待,一关门捉贼一般,拦腰一把抱住了她。 这在蔼如却非头一次的遭遇。以前也有些鲁莽的客人,趁她不防,这样饿虎扑羊似地纠缠,她除了受惊以外,只觉得厌恶。这时的感觉却只是一个羞字。他抱得这样紧,整个胸脯似乎毫无缝隙地跟他贴在一起,若无衣衫相隔,成何光景? 念头一转到此,脸上顿觉夹耳根发烧,心跳得自己都听得见了。她很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方能说得出话来。 “我原在奇怪,你哪里有什么诗稿在这里?” “原是骗你上当。”洪钧凑在耳际问道:“什么时候了却我一段相思债?” “谁欠你什么债?”蔼如的语声轻而促,“地老天荒你等着吧!” “可有些等不得了!” 说着,洪钧将双手一松,而左手跟着便从她衣襟下面伸了进去,逆探入怀。蔼如穿的是一件湖皱丝棉袄,内衬洋布褂子,两件衣服都是又宽又大,所以洪钧一下子就摸到了她的胁下,只觉得她的肌肤腻不留手,自然而然地滑到了胸前。 胸前系着绸子肚兜,他那只手还待探向肚兜下面时,蔼如可真急了,“你不能这样子欺侮人!”她隔着衣服,使劲按住他的手,“让小王妈看到了,什么样子?” 洪钧见她发怒,不敢造次,赶紧赔笑说道:“不敢了!不敢了!”手退了回来,“安安静静谈一会,总可以吧?” “那自然可以。不过,时候也不早了,你明天要上船。” “唉!别提‘上船’二字,一提起我就怕。” “为什么?你又不是没有坐过海船。” “不是说怕海上波涛,怕的是别后光阴,不知如何打发?想来必是如此:‘凄侧、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周美成的半阈“兰陵工”,洪钧念得抑扬顿挫,低徊不尽,蔼如不由得流下泪来。幸好灯光幽暗,可以遮饰得过去,便悄悄转身,用手背一抹,拭去了眼泪。然后,伸手到胸前,摘下一样饰物,方又回过身来。 “这个,你留着玩!” 洪钧接到手里,凑到灯下去看,朱红丝绳,拴着一只小小的玉兔。雪白的羊脂玉,雕镂极精;最妙的是,用两粒红宝石,嵌成一双兔眼,更见生动。 “宝贝!”洪钧双手合住玉兔,心满意足地说:“伴我回乡,伴我入闱。就像你时刻在我身边一样!” “还伴你‘蟾宫折桂’!”蔼如自觉无意间的行为,居然形成一个好兆头,也很高兴,“恭喜,恭喜!这一科一定高中。” “我也觉得应该中了。唯卿之力不及此!”洪钧长揖到地。 这样精致的饰物,的确带给洪钧许多希望和安慰。一方面是“私情表记”;一方面又是青云得路的先兆——想到蔼如能够由玉兔捣药的典故,想到比喻为秋闱得意的“蟾宫折桂”之说,这分灵慧,实在可爱。 锦心绣口,玉貌绮年,如此佳人,可望而不可即,实在于心不甘!海行途中,凭栏远眺,两处风情,万重烟水,洪钧毕竟领略到断肠相思的滋味了!五 洪钧是第一次到江宁。但即令过去毫无印象,今昔无可比较,那一片到处断垣残壁,荒烟蔓草的景象,入目也足够使人伤感了。 进城以后,很少见到人烟。而城南却别有天地,贡院已经修好了;安置举子的客栈纷纷复业了;应运而生的饭馆、茶店、书坊、估衣铺,家家生意兴隆,证明曾国藩以奏请补行乡试为第一急务的做法,对于振兴市面,确有极大的帮助。 由于结伴同行的吴大澄的建议,洪钧投宿在钞库街的招贤客栈。因为隔河就是贡院,进场出场方便。 “我要去买书。”安置了行装,洪钧说道:“在苏州听人说,曾中堂开了书局,‘四书’、‘十三经’都刻好了,书价也不贵。他这番嘉惠士林的盛意,不可不领。” “好!我也要去逛书坊。不过,我是去访碑帖,看看有没有旧家流落出来的好东西。” “那就走吧!”洪钧看一看天色,“倒像要下雪的光景;但愿天公作美,不然就无趣了。” “近在咫尺。就下了雪,回来也很方便。怕什么?” “雨雪载途,想观光就办不到了。”洪钧不胜向往地说,“‘板桥杂记’中的艳迹,我急于想印证一番。” “这怕很难了!乾隆末年所出的‘续板桥杂记’,你总也看过。这部书中,说‘旧院在钞库街与贡院隔河相对’,然则,你我此刻的立足之地,也许正就是当年‘横波夫人’的‘眉楼’遗址。你能想象两百年前,玉笑珠香,笙歌彻夜的盛况吗?” 听得这一说,洪钧大为扫兴,“罢了,罢了!”他苦笑着,“买完书,买只板鸭回来,围炉喝酒吧。” “我的话煞风景,是不是?”吴大澄笑道,“如果你持着访古的心清,则旧院艳迹,虽不可寻,乾嘉韵事,倒还可以印证。” 有此一个转笔,洪钧的兴致又被鼓了起来。在夫子庙前的书坊,买好了书,关照店伙送回客栈;便申前约,要求吴大澄去印证乾嘉年间的风流韵事。 “这段韵事,距今不过三十年,应有遗迹可寻。”吴大澄问道:“江夏陈芝楣制军,你知道这个人不?” “是陈銮?” “对!陈銮。” “怎么不知道?他那一榜是名榜。” 洪钧的所谓“名榜”,是指嘉庆二十五年庚辰正科。这一榜的状元是“三元及第”——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是极难能可贵的殊荣。清朝开国以来,“三元及第”的一共只有两个人,第一个出在苏州,姓钱名囗字振威,乾隆四十四年己亥解元,四十六年辛丑会元、状元。 第二个姓陈名继昌,字守壑,广西临桂人。嘉庆十八年癸酉解元,十九年甲戌、什二年了丑、加上什四年己卯恩科,三试春闱,名落孙山。直到什五年庚辰正科,方始扬眉吐气,连中会元。状元。那一榜的榜眼是杭州的许乃普,探花就是陈銮。不过三元及第的陈继昌,官运不如文运,做官只做到署理江苏巡抚;而榜眼许乃普官至吏部尚书;陈銮则署理过两江总督,所以吴大澄称他“制军”。 “陈芝楣制军的这段韵事,出在离此不远,利涉桥以东的钓鱼巷——” ※ ※ ※ 嘉庆末年,钓鱼巷的名妓,首推李小红。有一天送客出门,偶然看到一个三十刚过的男子,一领蓝衫,是读书人的打扮,而且一望而知是个落魄的读书人。 再看一眼,李小红觉得这个落魄的读书人,与众不同。一件打了补钉的蓝布大褂,一双露趾的破皂靴,穿在他身上,偏不显得寒酸。脸上自然又黄又瘦,憔淬非凡;可是意态轩昂,尤其是那双眼中的光芒,英爽逼人。使得李小红几乎要疑心,是什么贵介公子,有意乔妆改扮来游戏风尘的。 “请里面坐!” 话一出口,李小红方始发觉不自知地说了这么一句客套。此人亦不推辞,含笑进门,大大方方地在厅上坐了下来。 于是一面献茶敬烟,一面请教姓氏。此人就是陈銮,一口流亮而沉着的湖北口音,让李小红又增添了若干好感。待客既罢,少不得往深处去问:“陈相公,家住江宁?” “不!”陈銮答道:“到江宁来投亲。” 以李小红的阅历,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是来投亲“告帮”。于是接下来问一句:“想是投亲不遇?” “遇倒遇到了——” 欲言又止,便有文章。先以为他投亲不遇,以致有流落他乡的模样;已遇而仍如此,则是未遂所愿。既然这样,又何以不回湖北,是在等待什么,还是缺乏回乡的盘缠? 转念到此,李小红决定帮他几两银子。不过,读书人常有股不受商量的戆气,而且看他也是有骨气的人,不肯轻易受人的恩惠,所以话要说得小心。 想了一会,她这样问道:“陈相公,想来你那位亲戚,不是至亲?” 她是为他开路——当然不是至亲,告帮才会被拒。只要陈銮是这样回答,以话搭话,便可透露自己的本意。 哪知他的答复,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甚至还不能相信,“怎么不是至亲?”陈銮很快地说,“是我岳家。” 那该怎么说呢?李小红唯有沉默,但眼中的怀疑与好奇是隐藏不住的。 “我失言了!”陈銮站起身来,“多谢款待。这里不是我如今该来的地方。”说完,他伸手到口袋里,似乎在掏摸什么。 “不要、不要!”李小红唯恐他还要丢下一块碎银子什么的,赶紧拦住他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规矩。” “说实话,我也不大懂这里的规矩。”陈銮已经将一块碎银托在掌心里了,“只是闷不过随意走走;见识过了,也算不虚此行。多谢,多谢!”他将那块约有两把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给下人的,不成敬意。” 这一下让李小红很为难。看样子,硬塞回去,他不但不受,说不定还会生气;而接受则万万不可!情急之下,唯有先将他留了下来再说。 “陈相公,你请坐!”她特意问一句:“江夏县属武昌府?” “是的。” “我有个亲戚在武昌。想托陈相公捎封信去。请先坐一坐!” 李小红一面留住了陈銮,一面借此抽身,向她的假母明说,要留陈銮吃饭。同时告诫下人,不准慢待来客。她的假母很忠厚,李小红说什么便是什么,下人更不敢违拗,如她所嘱咐的,添菜打酒,准备款客。 交代妥当了,李小红又回到厅上,“陈相公,”她问,“你住在哪里?我给我亲戚的那封信,托人写好了,给你送去。” “喔,我住在状元境大发栈。” 状元境是贡院前的一条巷子,那里客栈最多。“大发栈我知道。不过,”她又问,“怎么不住在岳家?” “说来话长——” “谈谈不妨!”李小红用很关切的眼光看着他。 陈銮沉吟了一下,觉得胸中一口肮脏气,能向这样愿听自己的话的人吐露也是一桩快事,便点点头答应了。 “说来也是家丑。”陈銮徐徐说道:“我的岳父是这里有名的盐商,原是世交——” 原来陈銮的父亲,是那盐商家的西席。十几年前,陈銮到江宁来省亲,年方十八,生得一表人才,又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盐商便将独生的爱女,许给了陈銮。 不幸地,陈家门庭却紧接着这件喜事以后,逐渐衰落。先是陈銮的父亲患了重病,不治去世,医药丧葬的费用,耗尽了积蓄。等陈銮在家守制,三年服满,家境益发困窘,岳家的音问,也就逐渐中断了。 这一次是因为乡试期近,陈銮与母亲商议,一旦中举人,有许多花费,必得预先张罗。想来想去唯有向岳家告贷。这就是陈銮这一次来投亲的目的。 “陈相公,”谈到这里,李小红问道,“既然是至亲,又是做大买卖的盐商,想来一定要帮你的忙。” “是的,他帮我的忙,愿意跟我做一笔交易:拿五百两银子,买回庚帖。” “啊!这是要退婚。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嫌贫爱富。” “这可是想不到的事!”李小红接着又问:“那么,陈相公,你怎么样呢?” “我能怎么样?我还能卖妻?无非为一张退婚的笔据,给了他们就完了。” 李小红拿他的话细想了一遍,埋怨他说:“陈相公,你这件事做得鲁莽了;倘或那位小姐一片心还是在你身上,你不是太辜负她了吗?” “那位小姐只见过一次面。几年以来,她亦从未有过什么表示。若以为她一片心在我身上,岂非我自作多情?再说,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就算我非她不娶,她亦不能违拗父命,非我不嫁。那一来,倒是害了她了!我何苦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这番见解,使得李小红大为钦佩,觉得他不但有骨气,而且通情达理,为人厚道。再看他言语从容,气概轩昂,决非没有出头之日的人,值得帮他一个忙。 转念到此,随即就作了一个决定,便即问道:“明天就是中元,不到一个月就要考了。陈相公,你怎么还在这里闲逛?要赶快回湖北才是啊!” “不,一时不想回去了,得过且过,混着再说。” “那不好!”李小红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读书人只有这一条路才是正途。你又不是考不上,怎么可以因为一时的不顺遂,自己跟自己赌气?” 陈銮一直侃侃而谈,是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态度;唯有到了这时候,只能报以苦笑了。 “你请坐一坐!”李小红站起身来说:“我马上就来。” 她回到卧室,关上了门,打开梳妆台的抽斗,取出一个藏私房钱的首饰箱,检点银票,恰好有五百多两。留下余数,将凑足了整五百两的十来张银票,用个红封套装好,揣入怀中,仍回厅上。 “陈相公,”她特意这样问:“你不是说话做事不痛快的酸秀才,也不会嫌我的身份看不起我。是不是?” “言重,言重!我何敢看不起人?” “那就是了!”她将红封套取了出来,“我借你五百两银子。等你得意了加倍还我。” 陈銮大出意外。楞了半天,突然心头一阵酸、一阵紧,挤出两行热泪。 这两行热泪中,有感激、有牢骚、有辛酸,一发不可收拾。以致李小红家上上下下闻声都惊愕不上。然而陈銮何以痛哭流涕,除了他自己,只有李小红知道,不过她却绝口不言。 陈銮亦真不负期许,这一年就中了举人;第二年庚辰科会试联捷成进士。殿试既毕,金殿胪唱,高高中了一甲第三名。因为陈继昌连中三元,皇帝且曾特为赋诗志喜的缘故,这一榜天下知名,李小红亦听人说起,探花是湖北的陈銮,心里当然高兴。 另有个人适得其反,便是陈銮已退了婚的未婚妻;那盐商家的小姐,既悲且愤,郁郁而终。做父亲的痛悔不已,然而亦只有自怨自艾而已。 渐渐地,有人知道李小红的风尘巨眼了。因为陈銮有信给她,希望她杜门谢客,以便进一步作结成连理的打算;李小红自然乐从。名妓退藏于密,少不得有人打听原委;李小红亦不必再有顾忌,当时资助陈銮的这番义举,便很快地播腾人口了。 于是,那盐商家有门客献计,给了李小红的假母一笔很可观的款子,为她赎身,迎入家门,收为义女。其时嘉庆皇帝已在庚辰年秋天,崩于热河,新君嗣位,年号道光。道光二年壬午科乡试,庚辰科的三鼎甲都放了副主考,陈继昌到陕甘;许乃普到河南;陈銮正好放到密迩两江的浙江。 到三场已罢,试官出闱。那盐商所请的大媒,已早从江宁到了杭州在等着了。陈銮听说是他过去的岳家愿结婚姻,一口峻拒;及至听大媒细说缘由,才知新娘就是他的红粉知己李小红,不觉喜出望外——他原就怀着一桩莫大的心事,委屈李小红为侧室,则于情不忍,于理不当,若是明煤正娶,又苦于李小红的出身不正,言官纠弹,将会获罪。如今变换身份,出身良家,纵或过去曾沦落风尘,但有此一段不寻常的遇合在内,情有可原,即使皇帝当面诘责,亦不妨据实而奏,邀得宽免。因此,欣然乐从,随即请浙江巡抚,也是他的同乡、湖北黄梅的帅承瀛代奏,乞假一月,赴江宁迎娶。 李小红就此“飞上枝头作凤凰”,带着十万银子的嫁妆,坐上花轿,做了翰林夫人。十七年之后,重回江宁,已是起居八座的总督夫人。这一年适逢大比之年,陈銮以署理两江总督的身份,入闱监临。李小红偶尔想起当年的遇合之奇,在中秋那天,盛妆重临故地;细寻旧日门户,居然还有当年的手帕姊妹,而至今仍为乐户。于是吩咐随从,用她的私房为她们即时赎身,挑选未婚而肯上进的“材官”,一一为她们婚配。成为秦淮河曲巷旧院之中,数百年来第一桩有声有色的快举。 ※ ※ ※ “诚为‘快举’,我亦云然。”洪钧算了一下说道:“照二哥所谈,是二十五年以前的事;当时目睹此番快举的,想来还大有人在。” 他的想法跟吴大澄一样,却都错了。二十五年诚然不算太长,如果及笄之年曾见过出身钓鱼巷的总督夫人降尊纤贵,重临旧地来访故交,那么至今亦不过四十岁。可是,这二十年的江宁,有十四年在洪扬手中,大劫之余,烟花零落;钓鱼巷中,连李小红的!日日香闺,都没有人能够指认,更哪里还有人能够知道这段掌故? 虽说失望而归,但吴大澄所谈的陈銮的故事,却使洪钧十分向往。以致那两三日之中,尽管时时刻刻握着一本新买来的书,但视而不见,心里不是想着几十年前钓鱼巷中的一李,就是想着几十天前望海阁中的一李。 ※ ※ ※ 入闱那天黎明,号炮三响,点名进场。一万多举子,在雨雪中排队等候,却似乎个个精神抖擞,不以为苦。轮到洪钧和吴大澄领签进门,已在午夜。幸喜搜检不算苛刻,顺顺利利地进入贡院大门,领了卷子。卷面上刊着字号;洪钧领到的是荒字六十六号,也就是荒字第六十六号舍。 “荒字号在东面靠北。”吴大澄说,“我在西面。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出场见了。”说罢,胸悬卷袋,背负卧具,手提考篮,匆匆往西而去。 洪钧顿有孤栖之感,在墙边歇了一会,强打精神找到荒字号,从木栅中钻了进去。只见东西狭长如带的一条空地,宽只三尺;北面便是鳞次栉比的号舍,约有六七十间之多,每间格式相同,东西北三面皆墙,南面敞开,就像荒村中的土地庙那样,高不足以挺腰,宽不足以舒足,阴暗、潮湿,令人望而生畏。 洪钧寻到六十六号,已近东面尽头。抬眼一望,头上盘着辫子,嘴里咬着裤带,双手捞起下摆在系裤腰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断,不由得失声而喊:“糟了!是‘屎号’。” “老爷!”一个白胡子的号军问道:“几号?” “六十六号。”洪钧懊丧地说:“运气不好,靠近‘屎号’。” “还好,还好!”号军安慰他说,“亏得是冬天;如果八月里‘桂花蒸’,那才薰死人呢。” 听这一说,洪钧觉得心里好过了些。号军便从他手里接过考篮,一面送他归号,一面问道:“老爷贵姓?好像是苏州来的。” “我姓洪,苏州人。” “恭喜洪老爷!六十六号,虽近‘屎号’,风水好。”号军慢条斯理地说,“我在贡院五十年了,嘉庆二十一年到今,恰好二十一科,这一号出过十八位举人。” 听他言之凿凿,洪钧不由得不信,也不由得不喜;因而出手很大方,一赏便是一两银子。 号军道了谢,也就格外巴结,替他支号板、钉号帘,打扫得干净,方始退去。 时将入暮,“供给所”分发饭食,一大碗半生不熟,夹杂着稗子碎石,而且冰凉的糙米饭,上面放一块大肥肉,洪钧一看就饱了。好在即使是清寒的举子,亦总自带炊具食料,洪钧便托号军将炭炉生着,煮了一瓦罐的香粳米饭,就着肉松、皮蛋,吃得通身皆暖,总算舒服得多了。 洪钧这时候才有比较闲逸的心情,领略号舍风光。抬眼望去,首先触目的是每一号前面都有一只炉子,橘红色的小小火焰,在这阴暗的永巷中,特别使人感到温暖恬适。炉子前面的人,或坐或蹲,或者三五成群,一手执杯,一手持署,在享用现成的火锅,豪饮快谈,其乐融融,使得洪钧的喉头亦痒痒地,忍不住招招手将号军找了过来问道:“能不能替我弄点酒来?” “酒倒有,不过,洪老爷,我劝你不要喝。喝得头昏脑胀,看着卷子发楞,那就白吃一趟辛苦了!” 这话如当头棒喝!洪钧想起蔼如殷殷期望之意,顿觉喉头的酒虫消声匿迹,而背脊上隐隐发冷,有着局促不安之感。 定一定神,庆幸有人提醒,向号军连连点头:“是,是!我不喝。” 这番恭敬的神色,倒害得号军受宠若惊,赔笑答道:“洪老爷,你太客气了。请安置吧。例规发题纸总在丑时,这一科人多,印的题纸也多,说不定要到寅时才会发。到时候,我会来招呼,尽管放心睡!” 话虽如此,洪钧哪里睡得熟?放下号帘,倚着包裹打盹,只觉得两只脚没有放处。好不容易才有些倦意上来,听得号口边有人在喊:“接题纸!” 于是,寂静的号舍立刻便热闹了。洪钧将挂在墙上的夜光表取下来看,长短针并在“三”字上面,丑时早过,已是寅初一刻,便掀起号帘,钻了出去,先舒舒筋骨;等号军替他送来题纸,方始回号,点烛细看。 乡试第一场照例是三篇文章一首诗。三篇八股文分别在论语、中庸、孟子出题,诗叫“试帖诗”,五言八韵。文题、诗题,事先可以根据天时、人事,以及主考的性情去猜测,名为“揣摩”。洪钧入闱之前也曾下过这样一番功夫,三篇文章的题目不曾猜着,诗题却揣摩到了,果然是“赋得桂树冬荣”——乡试本该在桂子飘香的时候,如今晚至仲冬,这是清朝自有乡试以来的首次。洪钧将新买来的四书,从头到底温过一遍,他自信慢慢可以体味出道理来。最紧要的是,心清要放松,思路才会活泼。 因此,他先不忙构思;唤号军烧开了水,沏上一壶洞庭山的“碧萝春”,取出苏州带来的茶食,悠然享用,权当消闲。 谁知文思竟是出乎寻常地艰涩,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直磨到天光大亮,一篇文章做好,已去了一个上午。洪钧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还有两文一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稿。 偏偏雪又愈来愈大,生炉子做饭非常不便。一赌气索性丢下不管,只弄些茶食塞一塞肚子,赶着又提笔吟哦,先将“桂树冬荣”那首诗做了起来。跟着做第二三两篇文章,直到晚上点到第三条蜡烛,终于都完成了。 看看表,恰好是子正十二点。洪钧又饥又渴又冷,而且筋疲力竭,懒得再动,草草收拾文稿装入卷袋;吹灭了蜡烛,蜷缩在一角,却是睡不安稳。号子外雪深三尺,银光照耀,闭目仍觉刺痛;万般无奈之下,只有回想些有趣的事,作为排遣。 要想,自然是想望海阁。从邂逅白马红裙开始,蔼如的一颦一笑,应接不暇地出现在他脑中;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一来,当然是入于忘我之境了。 似梦似幻地过了一夜,虽然并不舒服,毕竟精力已恢复了许多。吃过早饭,开始誊清。他那笔小楷却是很下过功夫的,写得又快又好,近午时分,卷子都写整齐,正是出场的时候了。 出场名为“放排”,头排照例在进场第三天的正午。炮声已响,号门已开,洪钧刚刚收拾完毕,本可交卷领签,赶着头排出场,转念想到号军的忠告,不可“白吃一趟辛苦”,觉得不必急于一时,因而又坐下来重新细看自己的卷子。 这一看又看出好些瑕疵;例准涂改添注,等一切妥贴,已放到第三排,快“抢卷”了。洪钧匆匆交卷出场,只见吴大澄在贡院门口,正踮着脚张望。两人照了面,他挤进来接住洪钧的考篮,同时问道:“怎么到这时候才出场?” “不太顺手。”洪钧惭愧地说。 “我是赶上头排出场的。四下里找你,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多谢,多谢!”洪钧看他满面春风,“你呢?不用说,一定很得意!” “碰巧了!三个题目,我在‘窗课’中都做过,讨了个大便宜。” “恭喜,恭喜!你是必中的了。” “也不见得。”吴大澄站定了脚:“洪贵来‘接场’了。” 洪贵是洪钧的仆人,喜欢多话,一面接主人回客栈;一面便报告这三天的新闻。洪钧懒得听他,可是最后谈到一个消息,就连吴大澄也不能不注意了。 这个消息是:曾国藩无须交卸两江总督关防,亦无庸前往安庆,仍旧驻扎金陵,妥议调度。李鸿章出围以后,仍回江苏巡抚本任。 “真的有这样的消息?”吴大澄问。 消息当然不假。吴大澄从他口中证实以后,大为兴奋;议论滔滔,说是朝廷这样处置,才得理事之平;否则,曾国藩以百战功高的勋臣,况当垂暮之年,还要栉风沐雨,亲临战阵,未免令人寒心。 吴大澄虽一向好谈时局,而洪钧仍觉奇怪,当此个人穷通得失的关头,何以还有这么大的兴致去管旁人的闲事?因此,他不搭腔,只跟吴大澄交换“闱墨”细读。读罢自觉不如,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其实吴大澄的三文一诗,亦不见得出色;不过不比较,不知道自己的阁作差到如何程度。乡会试三场都重在第一场;第一场不好,要想榜上有名就难了。 为此,洪钧郁郁不乐,吃过晚饭,老早就上了床。因为疲累过甚,头一着枕,便即入梦,一觉睡到天亮,又得赶第二场。 第二场考“五经”;第三场试“策问”。闱作一场比一场容易,而洪钧的心情却一场比一场沉重。三场已罢,静候发榜;这得二十天的功夫,洪钧跟吴大澄商量,打算先回苏州,到发榜前几天再来。 “这又何必?如果你看得开,能在家坐等佳音,不再来了,那倒不妨早走。否则——”吴大澄没有再说下去。 洪钧意会得到,再说下去就是煞风景的话了。下月初特为由苏州赶来候榜,倘或名落孙山,其情格外难堪。那么,回去了不再来呢? 平心静气地忖度,发榜日近,焦虑愈甚。到了揭晓之日,如在江宁,至迟当天午夜可知下落,如在苏州,最快也得第二天晚上;这一昼夜的时间,岂是容易忍受的。何况,中了才有“报房”星夜赶个“头报”;不中则消息沉沉,那种日子,如作“聊斋志异”的蒲松龄所自道:“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猿。”如何捱得过? “文卿!”吴大澄看他脸上,知他心里,从容劝道:“乡试不比会试;会试过后,接着就是殿试,非同小可。乡试原有以文会友的意味在内,中不中是一回事,能不能借此机会,交结同乡贤豪,又是一回事。再说,‘三场辛苦磨成鬼’,出闱亦该有所补偿。人生行乐耳,这一次如果侥幸,既要应酬亲友,又要打点进京,何来‘行乐’的功夫。万一名落孙山,说实话,我就没有选歌征色的兴致。文卿,所谓‘行乐’,正在这混饨不明的时候。你听我的劝,这候榜的二十天之中,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乐事正多。我亦看出来了,你这次行资不丰;这是小事,交代在我身上好了。走!‘吃梦’去!” “吃梦”是由来已久的一种习俗。出闱的举子,相约寻欢作乐,不出份子;及至“梦想”实现,则“吃梦”的赊欠,落第者可以不管,自有“新贵人”欣然料理。 “吃梦”所在,不是画肪,便是河房。本来金陵劫火,烧尽了柳叶桃根;流散在四方的莺莺燕燕,来寻旧巢,重理故业,渐渐又有山温水软的模样。可是,南部烟花要复旧观,却有才难之叹。因为“秦淮世家”,大约以十年为一代;代代相承,则人才辈出。十余载中断,便成青黄不接之势;举目所见,无非豆宏梢头的雏妓,有人称之为“白门新柳”。 这些“新柳”的假母,都是当年秦淮河上艳名四播的人物;如今秋娘老去,空说缠绵。便有人拿她们与“新柳”对称,视作“白门衰柳”。 非新即衰,何能入得了洪钧的眼?因此,“吃梦”之时,他虽一样“傍花随柳过前川”,却不但“心中无妓”,而且“目中无妓”;有那略略看得上眼的,只拿来与蔼如一比,立刻就兴致索然了。 因为如此,更感相思之苦。每日倦游归来,总想到要给蔼如写信;但提笔踌躇,先有纸短情长,无由细诉的感觉。这天难得清闲,在灯下读“李义山集”消遣,忽然得了个灵感,何不捎几首诗寄去? “对!”他自语着,玉谿生的诗,迷离倘忄兄,深情默注,必有可以表达自己此时心境的好句子!这样想着,兴致勃勃地凝神思索,很快地集成了一首七绝: “郁金堂北画楼东,玉女窗虚五夜风。纵使有花兼有月,松醒一醉与谁同?” 拿笔写了下来,重吟一遍;觉得诗中毛病倒没有,只是太俗大浅了一些,不足以描画刻骨相思。于是声调一变,强说“愁”字: “白门寥落意多违,珠箔飘灯独自归。尽日伤心人不见,残灯向晓梦清晖。” 他对起句很满意,觉得妙手偶得,十分贴切。第二句也是这一阵子“吃梦”,往往中途逃席的写实。只是梦既无凭,信亦沓然;洪钧略略翻了翻李义山集,又集成了一首,是“尤”字韵: “远书归梦两悠悠,楼上黄昏欲望休,半曲新词写绵纸,不知供得几多愁?” 这是写到了望海阁上;遥想天涯此时,有人不寐,那光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