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登莱青道的辖区甚广,西起益都,东迄荣城,北自蓬莱,南至崂山,这三面环海的整个山东半岛,也就是当年齐桓公称霸的大部分地区,都归登菜青道潘霨所管。 道台衙门一向设在登州府治的蓬莱。在明朝,这里是防倭的要地;倭寇的克星戚继光,便生长在蓬莱。入清以来,蓬莱帆墙云集,商务极盛。因此,咸丰十年的《天津条约》,迫于英国的城下之盟,在原定的“五口通商”之外,南北加开十三个“口岸”,其中便有登州的蓬莱——北方新开口岸三个,是牛庄、天津、登州;特设“三口通商大臣”,专责管理这三个地方与洋人通商的事务。 哪知到了同治元年,勘察新开口岸之时,洋人对蓬莱忽有异议,认为港口太浅,巨舶出入不便,要求另换一处。 这另换的一处,也在登州,属于登州府福山县管辖,土名叫做“烟台”。而“大清一统志”不载其名,洋人就只好以山为名,管它叫芝罘。芝罘却是个大有来历的古名,秦始皇二十八年登芝罘立石;二十九年登芝罘刻石;三十七年至芝罘射巨鱼。封禅书所记八神,第五位名叫“阳主”,杞于芝罘,都是这个地方。到了汉朝,武帝太始三年登芝罘,浮大海而还,亦就是这个地方。 这曾为千乘万骑的帝舆大驾之所集的芝罘,在明朝沦为滨海的一个荒凉的渔村。由于在此曾设烽火了望台备倭,所以土著称这个渔村为烟台。如今,盛极而衰、没没无闻达千余年之久的芝罘,终于沾了洋人的光,又大交鸿运了! 烟台三面负山,一面临海;芝罘山环抱于西北,烟台山兀峙于东南,崆峒岛屏障于东方海面,港湾内水深风静,是栖泊巨舟的上佳地点。所以,一向是苦力“下关东”或者飘洋过海去闯天下的这个出口,随着艨艨巨舶的不远千里而来,一下子变成商贾云集、五方杂处的大地方。不过两年的功夫,市面繁荣得非蓬莱所可望其项背了。 烟台的风水一转,也为登莱奇道潘霨带来了好运。因为烟台新设一个海关,称为东海关,归登莱奇道所管。这个缺虽不比管江海关的苏松大道以及管津海关的天津道那样日进斗金,却也算是一个肥缺,有足够的力量,在幕府中养几个吃闲饭的门客。 ※ ※ ※ 潘霨的门客,大都是他的苏州同乡。其中之一,名叫洪钧。 洪钧字文卿,原籍安徽歙县东乡人,是宋朝名臣洪皓的后裔。到了洪钧的父亲,迁居苏州,卖酒为业,早就下世。洪杨造反,洪钧奉着寡母辗转流离,最后到了山东。 山东的市面,相当安定,不必担心“长毛”会打过来。只是洪家母子俩有限的资斧,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必得想个谋生的法子,才不致流落他乡。 洪钧的书读得很好,而且已“进学”成了秀才。“秀才乃宰相之根苗”,这话一点不假,所以洪钧耻于继承父业;再说卖酒要本钱,亦是一大难事。想来想去,只有走一条读书人不得意时常走的路子:游幕。 读书人的得意,自是从科场中直上青云。头一年秋天乡试中了举人;第二年春天会试中式,便是两榜进士出身,称为“联捷”。等殿试下来,发榜授职,至不济也是个“遇缺即补”的“老虎班”的州县“大老爷”。不足周年的功夫,一名白丁可以一跃而为傲视“风尘俗吏”的新贵。无奈江南为“长毛”所“蹂躏”,咸丰十一年辛酉正科、同治元年壬戌恩科的乡试,都不曾举行。洪钧自知秋风得意的日子,为时尚远;死心塌地作不得意的打算。想起同住在客栈中的一位同乡,老于世故,正好请教。 他这位同乡姓朱,是个捐班的县丞,分发在山东候补,缺未补上,却派了两回“河工”上的差使,狠搂了几文。单身一个人住在这隆发客栈,夜夜有流莺相伴。洪钧去得太早些了,惊动了双宿的野鸳鸯,不免抱歉。 “不相干,不相干!”朱县丞是很放得开的性情,居然将洪钧延入寝室,而且唤起“姑娘”来见客:“金凤,你总说我生得又黑又胖,不像苏州人。喏,现在你来看看,苏州的白面书生是啥样子。” 那金凤娇小玲戏,一张脸生得极甜,与人高马大的北地胭脂,风致大不相同。此时嫣然一笑,向客人问道:“贵姓?” “我姓洪。” “洪少爷请用茶!” “算了,算了!”朱县丞拦她倒茶,“你不想想,你那双手干净不干净?” “缺德!”金凤笑着骂了一句,扭转腰肢,转到床背后去了。 “今儿这么早!”朱县丞定睛看了洪钧一眼,又说:“我猜你必有心事。” “是的。”洪钧答说:“想请朱大哥指点迷津。” 朱县丞将洪钧从头到底打量了一遍,点点头说:“走!我们上大明湖喝茶细谈。” ※ ※ ※ 济南号称“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城中七十二泉,都汇集于城北的大明湖。湖上古迹甚多,顶有名的是湖西的“历下亭”,辟为茶座,最直清谈。 听知洪钧所要指点的迷津,朱县丞连连摇头,一口气说了三个字:“难,难,难!” 洪钧不但失望,而且颇为反感;但想到朱县丞的心肠很直,也就沉着了,“难在哪里?”他问,“是做幕友难,还是我洪某人想做幕友难?” “两者都难!”朱县丞答说,“文卿兄,听你的话,好像对游幕一道,隔阂得很?” 接下来,朱县丞便细谈“幕内”。这一行推浙江绍兴人为首,苏州府属人氏的势力也不小。师弟相传,秘授心法,其间关系“东家”前程的重重奥妙,非局外人所能窥测。一旦“学幕”艺成,师父推荐,同门照应,才能上下相孚,得心应手。否则,孤立无援,哪怕有通天的本领,依然处处扌干格,事事棘手。 “原来游幕也是有帮口的!”洪钧想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朱大哥可有路子,领我入门?反正我也随波逐流,跟他们‘混’就是。” “路子倒有,只怕你不肯。第一,要大礼拜师。跟在老师身边,‘有事弟子服其劳’,虽不会像商店里的学徒那样,替师父倒溺壶,为师娘抱孩子,不过奔走之劳是免不了的。第二,要想入这一行,就要死心塌地干一辈子,绝了功名之念。我看你的志气,在这一层上头,先就办不到。” 洪钧默然。认真思量,果如所言,大礼拜师,奔走之劳,都可委屈一时;要他绝了功名之念,一辈子依人作嫁,实在于心不甘。 “是不是?”朱县丞很起劲儿地说,“我就知道你一脑门的金殿射策,平步青云的念头。眼前只是想混一混,守时待势,是吗?” 洪钧老实答道:“是!” “那得另想别法,游幕一道,其路不通。你倒设身处地替人家想一想,辛辛苦苦教出一个学生来,原就是为了替自己添一条臂膀;如果劳而无功,又何必当初?” “想想也是!不过。”洪钧嚅嗫着说不下去了。 朱县丞人情通达,深知他的难言之苦,一面“噗噜噜,噗噜噜”地不断吸水烟,一面替他细细筹划,由省城想到外县,终于想起来一个人。 “你跟潘观察可有渊源?”他问。 道员别称“观察”;山东官场中,姓潘的候补道好几个,洪钧不知他指的是谁?所以茫然无以为答。 “我是说登菜青道潘霨。” “喔,他!”洪钧摇摇头:“素无渊源。” “那也不碍,我替你找人出一封八行,你去碰碰看。此人倒是肯照应同乡的,而且兼管海关,不至于无可位置。”朱县丞很恳切地说:“老兄仪表堂堂,笔底下更没有话说。只要稍微收敛收敛傲气,不愁潘观察不赏识。” “仰面求人,哪里谈得到傲气?”洪钧苦笑着答道:“多承朱大哥指教,我决定去走一趟,那封八行,还要仰仗大力。” “包在我身上,明天就有!” 朱县丞说到做到,果然去弄了一封引荐的信来。出信的人不过与潘霨认识而已,并无深交,亦不渲赫,所以这封信无非作个谒见的因由,谋事能成与否,完全要看洪钧自己。甚至能不能见得着潘霨,亦要看他的运气。 运气总算不错,洪钧不但见着了潘霨,而且谈得颇为投机。 这潘霨又号苇如,虽是捐班出身,却非胸无点墨;精于鉴赏,深通医道,亦谙禅理,装了一肚子的杂学,而洪钧都还能对付得下来。 再一谈到本地风光,就更显洪钧的长处了。一部“纲鉴”他读得滚瓜烂熟,而且最好舆地之学,对这登菜青道前一年所移驻的烟台形胜,竟比到任已经两三个月的潘霨还熟悉些。 “老兄渊博之至,佩服,佩服!”潘霨这才提到洪钧一直在等待的答复:“既然是同乡,我没有不尽力帮忙的道理。不过,我这个缺,也是虚好看。烟台虽设了海关,权柄都在洋人手里,税务司由京里总税务司派遣,我这个‘监督’,连每月洋税实收数目都不知道,逞论其他?文卿兄,我不是推辞,你不妨到外头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所得的答复是如此,洪钧凉了半截,勉强答一声:“我哪有不相信老前辈的话的道理?” “你相信就好。说实话我是怕你所望太奢,所以预先声明。”潘霨忽然又拿话扯了开去:“文卿兄老母在堂?” “是!” “昆仲几位?” “四个。”洪钧又补了一句:“晚生行三。” “喔,都住在一起?” “不!大二家兄回苏州去了;只晚生带着幼弟,奉母流寓在济南。” “不如归去!”潘霨说,“苏州克复以后,李中丞抚缉流亡,百废俱兴,市面很好。老人家总以回老家为宜。” “是,无奈——”洪钧欲言又止。 潘霨点点头,唤来一个听差,低低嘱咐了几句,然后又转脸跟客人不着边际地谈苏州的近事。洪钧口中唯唯否否地应付着,心里七上八下,始终摸不透潘霨打的是什么主意。 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洪钧如坐针毡,只觉辰光过得好慢;正想告辞,好歹先出去透一透气时,一眼瞥见那听差捧了个拜匣出来,不免暗暗气恼,“当我是来告帮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三、五两银子一个红包,打发走路。哼!看我给他个难堪。” 他只猜中了一小半。拜匣里倒是有个红包,内中二十两银子一张“庄票”;再有一个红封套,封面正楷写着“关书”二字,内有一份全帖,聘他为“东海关文案委员”,月致薪水关平五十两。 “这是我的一点微意,莫嫌菲薄。”潘霨先递红包,后送关书:“薪水定得少了些,委屈,委屈!” 洪钧真有喜出望外之感,起座长揖,等抬起脸来时,眼角已见泪珠。 ※ ※ ※ 回到济南,说知此行的结果,合家又喜又忧又悲,忧的是二十两银子还账都不够,更何来还乡的盘缠?悲的是洪老太太所生四子,最爱的便是这个顶有出息的老三,二十六年来像这样去一趟烟台,十日不见,还是第一遭;往后千里睽隔,牵肠挂肚,如何得了? 洪钧的妻子自也是割舍不下。不过他这位何氏夫人,貌逊于才,才又逊于德;强为欢笑,多方劝慰,总算哄得老太太收住了涕泪。又拿出嫁妆中最后一样值钱的东西——一对金镯子,变换了作盘缠,才能动身。 动身前夕,夫妇俩说了半夜的话。洪太太不放心的是丈夫的起居饮食,乏人照料;洪钧所不放心的,除了老母,便是幼子。 他的幼子,也是眼前的独子;五行缺水,取一个水傍的单名为洛,小名就叫洛儿。年方两岁,而又多病,如果夭折,对洪家的关系不浅。因为洪钧弟兄四个,除洛儿以外,就别无下一代,所以洪太太一提到洛儿,心头便像拴了个结似地,拧紧了痛。 “喂!”洪太太对丈夫说话,一直是用这个字作为代名,“我有句话,不知道你可听得进?” “你说嘛!” “我想替你讨个小。” “你” 洪钧刚只说了一个字,自己都还不知道下文如何时,做妻子的却深恐丈夫拒绝,又得费一番转圈的功夫,赶紧抢在前面拦阻:“你先不要开口,听我说完;我说得没道理,你再驳我。你常说:我们洪家在咸丰初年,男丁上千,如今只有几十口。虽然一笔写不出两个洪字,到底族里的事,管不了的只好抛开;抛不开的是我们自家一个屋顶底下的事。老太太常常犯愁,说是四房合一子,洛儿难养,如果多几个男孩儿就好了。” 说到这里,洪太太气喘停了下来,正好给了洪钧一个插嘴的机会,“这话我也听老太太说过。”他说,“老年人总希望儿孙满堂,也不想想子息有迟早。像大哥,今年也不过三十刚出头,莫非就不生养了?” “老太太的希望不在大哥,在你身上。”洪太太越发放低了声音,“老人家的想法也有道理,她说:三房里将来一定会得发,多生几个养得起。这是门面上的话,私底下又跟我说过,你是读过书的,生下来的就是读书种子,荣宗耀祖,全靠三房。” 听见堂上老人是抱着这样的期望,洪钧的感觉是温暖而得意,不由得笑道:“那要靠你的肚皮争气了!再接再励,连生贵子。” “就是为了想争气争不到。”洪太太叹口气说:“唉!自病自得知,看起来我怕只有洛儿一个了。” 洪钧微吃一惊,急急问道:“你有什么病?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我何必要说?说了害老太太、害你担心。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无非气血两亏而已。” “气血两亏是本源病!明天一早先请个医生来看看,配两副药带在路上吃。一回苏州,要好好请人看。陆懋修的医德很不错,我来写一封信,重重托他。” 洪钧一面说,一面起身要找笔砚。他妻子一把拉住他说:“你也是!得着风,就是雨。瞎起劲干啥?我是月子里得的病,吃药无用,全靠将养。往后日子过得宽裕些,慢慢儿自然会好的。顶要紧的是让我心安!你坐下来,听我说。” 等洪钧坐回原处,洪太太便吐露了想为丈夫纳妾之意。她的话很婉转,道理也很正大:四房只有一子,门柞衰薄,既伤老人之心,更非洪家之福。而她,气血两亏的身子,只怕再难受孕;就算侥幸受孕,亦恐受不住生育之苦。所以想来想去,唯有替丈夫纳妾,才是上策。 “我是从去年就有这个意思了。只为你功名未立,又在赋闲,一切都无从谈起。如今不同了,你有了馆地,又是单身在山东,起居总要有人照应,讨个小也不算过份。你的意思怎样呢?” 洪钧自然怦怦心动。妻子的贤慧是他所深信不疑的;这番话又极恳切,决非故意编造,用来试探。但冷静细想,难处甚多,第一,自己的境况,仅仅不过免于饥寒的开始,既乏金屋,何娇可藏?其次,年纪到底还轻,而且子息虽少,究竟不是无后;从哪方面看,纳妾都还嫌早。自己犹未到足以自立的时候,在亲友乡党之间的名声,不能不顾。最后,纳妾既为延嗣,而且是由妻子物色,一定选中憨厚老实的“灶下婢”,说起来是宜男之相,其实蠢如鹿豕。虚担纳宠之名,全无半点温柔乡的实际,这种傻事做不得! 这样一想,便很聪明地笑笑答说:“你不要多事!我刚刚交运脱运,犯不得‘桃花’!” “这不是交‘桃花运’。而且,算命的都说,你是‘官带桃花’,不要紧的!” 这“官带桃花”四字,洪钧入耳,有种无可言喻耐于咀嚼的滋味。但“只堪自信悦”,不可与妻子细论,所以笑笑不答。 “你不要笑。总有一天,你会晓得,我处处为你打算!” ※ ※ ※ 在东海关的苏州同乡很不少,而论地位却数洪钧最清高。因为如此,相与往还的同事反倒不多,游踪所及,亦不过登山临海,晨看日出,暮数风帆而已。 清游之外,少不得也有酒食征逐的时候;每次下馆子必“叫条子”,却都是些庸脂俗粉。洪钧眼界甚高,随俗叫过两次,觉得索然无味,便即敛手了。 这天是一个广东富商万士弘作东。此人待客极其殷勤,觉得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所以执笔在手,非要洪钧报个名字不可。 “士翁”,洪钧被纠缠不过,说了实话,“并非兄弟矫情,北地胭脂,实在不过尔尔。更不相瞒,敝处最怕葱蒜,碰得不巧,那位姑娘开出口来,真正吃不消。” 这话说得有些煞风景,便有人搭话:“文翁想在这海隅之地,领略《板桥杂记》中的风光,自然是件办不到的事。不过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北地胭脂亦未必尽输于南朝金粉。” 此人音大声宏,身材魁伟,地地道道的燕赵之士。洪钧知道自己渺视“北帮”姑娘的话是失言了,急忙认错:“兄弟放肆!得罪,得罪!” 这才真是失言。那人冷笑着向隔座的人说:“老兄你听听,倒像我跟北帮姑娘有什么渊源似地;骂了北帮姑娘就是得罪了我。这不是笑话吗?” “原是说说笑笑,谁也别认真!”做主人的急忙拦在中间,乱以他语:“选歌征色,原是寻乐趣。来,文翁,好歹叫一个。” 洪钧心中颇为不快。但既无拂袖而去之理,就只好和光同俗,便点点头:“那就烦主人举荐吧!” “我倒想举荐一个,让文翁看看,北地胭脂中,也有南朝金粉所望尘莫及的。无奈,”与洪钧言语上有冲突的那人苦笑着说,“那人从不应条子!” “你是说谁?爱珠?”另一人问。 “除她还有谁?” “那也容易。爱珠虽不出条子,可以登门求教。足下既有心荐贤,何不做个东请一请文翁,让我们也叨光‘镶镶边’。” “就这么说!咱们明天晚上,原班人马,望海阁见。我作东。” 这一说,洪钧觉得老大不过意;同时也真想结识结识这个爱珠,所以立即接话:“自然是我作东。既烦荐贤,如何又劳破费?” 两人争着要做东,变成化干戈为玉帛,而且也应了“不打不相识”那句俗语。刚才主人匆匆介绍,听不真切,此时彼此又重新请教姓氏。那人叫张仲襄,沧州人,是个举人,与万士弘是好朋友。 “我看这样,”万士弘说:“一客不烦二主,明天仍然是我在望海阁摆桌酒,请在座各位赏光,一个不许少。倘或爱珠中文翁的法眼,少不得要谢一谢襄翁荐贤之功;然后,我们再贺一贺文翁。这一下,不又热闹好几天吗?” “好!好!”众口附和,洪钧自然也乐从,事情就此定局,要在爱珠的牧楼望海阁连番聚会。 于是席间笙歌嗷嘈之外,谈论的话题便离不开爱珠,论色则倾国倾城,论艺则无所不通。洪钧默坐静听,欲信难信,心痒痒地恨不得即时一睹颜色,能亲自印证众口相誉为四海无双的这个名妓,较之板桥杂记所写的柳如是、顾眉生,以及影梅庵忆语中所写的陈圆圆、董小宛为何如? 酒闹人散,洪钧回到下处歇宿。魂牵梦萦,无非爱珠的幻影,竟致扰捷一夜,未得安枕。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已近午。想到夜来望海阁的聚会,兴致勃勃,赶紧起身。正在漱洗时,听差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是万士弘的通知,说爱珠连朝有客夜宴,望海阁之约,须展期三天。 洪钧大为扫兴,顿时连脸都懒得洗了,蓬头跣足地坐在那里,做什么事都没有心思。他那听差贾福是本地人,善于窥人喜怒好恶,见此光景,便劝他说:“难得今天好天气,老爷吃了午饭,到哪里去走走!” “有哪里好逛的?”洪钧随口问说。 贾福想了一下答道:“有个地方,只怕老爷还没有去过。奇山南面,村庄里种的都是梨树,这两天开得正盛,雪山一片,像下了大雪那样,好看得很。” “喔,有这样的地方?”洪钧又问:“奇山不是很荒凉吗?” “平常日子荒凉,这两天可热闹了!都是看花的人。” “也好!”洪钧强打兴致,“饭后就去逛逛。” 于是洪钧吃罢午饭,带着贾福,安步当车到奇山去看梨花。烟台除了东北临海以外,陆地周遭皆山。奇山在前面,上有小城,是明朝所设防倭的卫所。穿城而过,放眼一望,漫山遍野,一白无际,恍如雪海。洪钧想起苏州邓尉的梅花,号称“香雪海”;这个雅名,移用在此,亦未尝不可。 “果然好地方!”洪钧遗憾地说:“早知如此,该约两个朋友,带了酒菜,那有多好!” “老爷莫忙!”贾福指着西面梨林中一道小桥说:“请在桥边等我。我去办酒,说不定也能遇见熟人,我就约了来陪老爷赏花饮酒。” 听他说得有趣,洪钧欣然许诺。于是贾福奔向村落中去买酒;他便一路看花,走向小桥去等候。 走不多远,只听马蹄声疾。回头一望,不由得眼睛发亮,但见两匹极高大的口外马,一黑一白,白的与梨花同色,皮鞍上侧坐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女郎,红裙覆足,相映之下,鲜艳无比。看到上身,穿的是一件玄缎绣花的夹袄;青绢包头,露出一张鹅蛋脸;樱唇剑眉,一双黑亮的大眼,妩媚之中,特具一种慑人心魄的亢爽之气。 洪钧方在惊愕之际,白马已擦身而过;急急转脸,已只能看到背影,却又有新的发现,那女郎腰间丝绦上竟悬着一柄鱼皮鞘的长剑,剑端与空悬着的铜马蹬碰声作响,与鸾铃相仿。 “这是谁?”洪钧失声自语,“莫非唐人小说中的女侠?” 这一来,便顾不得赏花,只是遥望白马。眨眼之间,人马俱沓;洪钧心头浮起无限的怅惘,只想找个人问一问,究竟那女郎是谁? 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贾福。一只手提着藤条编的篮子,里面有一瓶天津五加皮,一包熏鱼,一大包落花生。另一只手居然挽着一条马褥子。 “哪来的马褥子?可是遇见熟人了?” “没有。马褥子花钱租来的。” 说着,贾福在梨树下挑块干净的地方,铺好褥子,摆好酒菜,请洪钧坐下享用。 “你也来,一起喝酒。”洪钧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是!” 贾福依言坐下。不过,洪钧是盘腿而坐,他是仿照日本的办法,半跪半坐。 喝过一口酒,洪钧急于要打开心中的疑团,“你刚才可曾看见一匹马?马上是个女人。”他问。 “一匹马?”贾福略感困惑,“不对吧?” “怎么不对?”洪钧很快地说,“我亲眼看见的,一匹白马,马上那女人着的红裙,还挂着一口剑。” 贾福笑了,“老爷,不错!”他说,“是两匹马。” “对了,对了!”洪钧自己也失笑了,而且有些不好意思,只为心思专注在红裙女郎身上,竟致另一匹黑马会视而不见。 “白马上的那个女人,不是好货——” “咄!”洪钧不由得生气,“好端端地,为什么刻薄人家。” 贾福恍然大悟,原来主人着迷了;便定了一定神,很谨慎地答道:“她是烟台有名的姑娘,花名叫爱珠。” “爱珠!”洪钧张口结舌地说,“她就是爱珠?” “是的。一点不错。” “她会骑马?” “不但会骑马,还会舞剑。”贾福又说,“听人说,还会吟诗作对,又识得古董,极好的酒量。” “有这样的尤物?”洪钧楞了好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一定言过其实。” 贾福不敢驳他,只斟满了酒说:“老爷请喝酒,莫去想她。” “为什么?” “这爱珠有名的大架子,犯不着。” 犯不着什么呢?自然是犯不着去讨没趣。洪钧倒有些不甘心,当即站起身来,说一声:“走!” 洪钧是迫不及待地要一访望海阁。贾福探知他的趋向,微言劝阻,说爱珠目空一切,不知几许达官,登门碰壁,连想见一面都难如愿。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却又何苦?话说得委婉而恳切;无奈洪钧爱慕加上好奇,必不肯罢此一行。心里在想:哪怕见不着爱珠的面,看一看望海阁是何样子,也是慰情聊胜于无。 贾福拗不过他,只得依从。他不知道望海阁的名称,只知道爱珠的艳帜在毓璜山,与烟台山相去不远,而由奇山往北折回,却有好一段路。因而雇了两头毛驴,赶到毓璜山时,已经红日西沉,山南山北,炊烟处处了。 “老爷请下来歇一歇。我去打听一下,看望海阁在哪里?” “何用打听。喏,那不是!”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玉皇庙后面偏东,有一带粉墙;墙外垂杨,墙内桃李,红白青翠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楼,隐约有一块绿地泥金匾额悬在那里,而字迹却难辨识,然则又何以见得那就是望海阁? “绝不会错!”洪钧解释:“你看,柳树下挂着两匹马,一白一黑,那就是我在奇山见过的。” 原来如此!贾福打发了驴亻夫,随着洪钧缓步行去;走近了仰头一看,匾额上果然是“望海阁”三字。 “你敲门!”洪钧用手拂一拂衣襟上的灰尘,“只说我来访骑白马的姑娘。” 贾福点点头,将黑漆双扉上擦得雪亮的铜兽环叩了几下。来应门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眉目如画,穿一身淡青洋布夹袄裤,外套一件黑软缎的坎肩,一条黑绉纱的带子,将腰束得极紧;脸上一样涂脂抹粉,长辫子上还佩一支金押发,完全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找谁?”她问。 “我家老爷来访骑白马的姑娘。”贾福照本宣科地答说。 “我家姑娘今天累了,不见客!” 贾福听了这话便有气,见那女孩儿是勾栏人家的打扮,料知硬闯不碍,便冷笑着说:“不见也要见!”一面说,一面便举手将门抵住,同时一只脚已伸了进去。 这便煞风景了!洪钧急忙喊道:“贾福,不要鲁莽!等我来跟这小妹妹说。” 一声“小妹妹”消了她的怒气,瞪了贾福一眼,闪开两步向洪钧问询:“尊姓?” “我姓洪。” “洪老爷以前来过没有?” “今天是第一次。” “请洪老爷明天再来。我家姑娘真的累了,歇在那里。” “我知道。你家姑娘骑马去看梨花,累了要休息。我不惊动她,只上楼去看一看。” 那女孩儿有些发楞,仿佛对洪钧的来意,感到莫测高深似地。最后终于表示,须禀命而行,不敢作主。 不多片刻,那女孩儿去而复回;远远便招手示意,请客上楼。这是登堂入室的第一步,洪钧留下贾福在门房等候,自己精神抖擞地迎了上去,笑盈盈地问道:“你告诉你家姑娘了?” “不是。是告诉我婆婆。我说是很好的一位客人,她说:那就请上楼吃杯茶也不碍。” 洪钧喜她言语乖巧,模样伶俐,便从口袋中取出两枚番舶带来、簇簇生新的小银圆,塞在她手里,“这个给你玩儿。”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翠。” “喔。你说的婆婆又是谁?” “姑姑的妈妈,就是婆婆。”阿翠一面引客上楼,一面答说。 “姑姑?姑姑又是谁呢?” “就是你想看一看的人。” “原来她是你的姑姑?”洪钧突然想起,一个鸨儿,手下不止一个姑娘,不要弄错了人,却是笑话,因又问道:“你姑姑叫爱珠?” “嗯!” 这下洪钧放心了,坦然登楼,对楼梯便是门,阿翠揭开门帘,洪钧顿觉眼界一宽。先当张挂着一幅硕大无朋的横披,定睛细看,不由得失笑,原来北面一溜长窗,尽皆敞启,海景入楼,恰好补壁,以致有这样可笑的错觉。 “客人请坐!” 接待客人的,另是一个修饰得头光面滑的中年妇女,但看衣着是南班名为娘姨、北班唤做跟妈的佣仆,便点点头坐了下来再说。 “大爷贵姓?” “我姓洪。” “洪大爷,请宽衣。” 狎妓多是便衣,但长袍上加一件俗名马褂的“卧龙袋”,即成常礼服,所以妓家往往先为客人卸马褂。然后绞来手巾把,奉上盖碗茶,递过水烟袋;照例也还有干湿果碟,多寡不等。望海阁的果碟很够气派,八个錾银的高脚盘,四干四湿,极其精致。最难得的是,有洪钧久未得尝的乡味:松子糖。 正当周旋之际,西面门启,出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身材极高;花白头发梳得光亮闪闪;穿的是一条贡呢扎脚裤,步履极健。洪钧心知这就是阿翠所说的“婆婆”,不自觉起身迎候。 “不敢当,请坐、请坐!”婆婆含笑招呼,随后问道:“洪老爷行几?” “我行三。” “三爷!” 婆婆站住脚福一福,这是见礼;洪钧回了一揖,然后相将落坐。 “以前没有见过三爷。” “我是最近才听说烟台有这么一个好地方。果然好!” 做主人的淡淡地笑了,“是三爷说得好。”她问:“在哪个衙门恭喜?” “我在洋关帮忙。” “怪不得!跟潘大人是一个口音。”那婆婆语气热了些,“潘大人真是菩萨,一点官架子都没有。” “喔,”洪钧问道:“潘大人也到这里来过?” “来过一回,坐了好一会儿才走。以潘大人的身份,肯到这里来,实在很承他的情了。” 洪钧正要接话,只见娘姨疾趋到主人家身边,低声说了两句。接着,听见楼下有男子的声音。洪钧知道是预约在此设宴的客人到了,心中不免踌躇;照人情上说,理当“让贤”,可是由南到北,好辛苦来一趟,凳子都不曾坐热,便要起身,似乎情有不甘。 盘算未定之际,那老婆子开口了:“三爷不说要上楼来看看,有处地方风景好!”说着,首先起身,径往东走。 妓家若有两三拨客人同时而至,如何调拨分派,能够彼此避开,而又各得其所,便全看主政的手腕。洪钧知道她是撵他让正屋,虽觉得不是滋味,但当然也只有隐忍。 及至进入东面的屋子,不快之感,顿时消失。老婆子没有骗他,东屋所见的风景,果然又胜于正屋,因为视界更广,北、东两面,都宜眺望。 等主人告罪退了出去,另一拨客人接踵上楼,脚步声显示只不过两个人。洪钧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从主客对话中,听出示是称为“锦帮”的锦州帆船帮的头脑,借望海阁款待来自上海的一批办海味的商人。只以为时尚早,来客为主人邀到西面小屋中去油大烟,正屋中顿显清寂。 洪钧这时才定下心来,打量四周。最惹人注目的是东面玻璃窗下,安着一张大书桌,水墨丹青,笔砚笺纸,应有尽有。然而壁上并无爱珠的画稿,只有一幅洒金朱笺的中堂,大笔淋漓一个“一笔虎”,上面记明年月:“雍正十年闰端午”。下款署名“又玠”。洪钧似乎在什么“缙绅录”中见过这两个字,却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别号。 再看到西面板壁上,悬一张琴,挂一把剑——这把剑特具亲切之感;由剑及人,眼前顿时浮起白马红裙的飒爽英姿,心痒痒又恨不得能立刻见一见爱珠了。 因此,他有些拿不定主意,颇有留既不可、去则难舍的苦闷。转念又想:此是何地?哪来如许顾虑?花丛觅趣,原该随遇而安。且定定心,看那老婆子如何安排,再作道理。 这样想着,便坐了下来;恰好面对东窗,脑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句唐诗:“楼观沧海日”。 细想一想,用这句诗写望海阁,贴切异常;不妨再找句唐诗配上,做副集句的楹联,倒也有趣。 于是他起身走到窗前,背着手不断吟哦:“楼观沧海日!楼观沧海日!” 在唐诗中找一句作对不难,难在出语豪阔,对句不得其偶。洪钧想了几个,都不惬意,而此时此地亦非可以从容推敲,正待罢手时,忽听得有人朗然在念:“月是故乡明”。 是女人的声音,越使洪钧惊奇,急急回头去看,一个长身玉立的病人,含笑凝睇,正是念念不忘的爱珠。 如此识面,颇不寻常。洪钧不愿依俗套行事,笑笑说道:“字面不太工,不过很浑成,能明点旅居,暗寓乡思,尤其难得!佩服之至。” “班门弄斧,叫三爷见笑。”爱珠大大方方地说:“听说三爷是第二次见到我?” “是的。一日之间的第二次。”说着,洪钧低头去看爱珠的双脚;意思之间是纤纤莲足,何能骑马驰剑。 爱珠却不让他看,裙幅一抖,遮住脚尖。洪钧虽有些失望,却也喜她庄重;虽是这样的身分,依然不让人看见双足,足见知书识礼,难怪能集成这样一幅不算太坏的楹联。 想到那幅楹联,便即问道:“听你口音是两淮?” “也差不多。”爱珠答说:“燕子楼的月亮,是要比这里好些。” “喔,原来是徐州。”洪钧反客为主地摆一摆手,“请坐下来谈。” “你看我,竟忘了招呼!三爷请坐!”爱珠忙着抢先在主位坐下。 洪钧一见倾心,刻意结识,便从头问起:“你姓什么?” “不说也罢,说出来辱没先人。”爱珠摇摇头,果真不再说下去了。 越是如此,洪钧越要问,但这一问,自非反激不会有满意的答复,因而歉然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是我不识深浅。” “不!我没有拿三爷当普通客人看待,我姓李。”说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壁上的那幅“一笔虎”看了一眼。 这一看,使得洪钧恍然大悟,想起“又玠”是雍正年间善于捕盗的名臣,与河南巡抚田文镜同受世宗特达之知,当过浙江巡抚、直隶总督的李卫的别号。 “原来你是李果敏之后!”他惊异地说——“果敏”是李卫的谥。 “三爷。”爱珠正色说道,“我从来没有跟人提过这话,请你不要说出去。” “我知道。”洪钧郑重答应,然后又惋惜地问:“怎,怎么会到烟台?” “还不是时势所迫。”爱珠黯然不欢地,“不要去提它了,不是什么能叫人高兴的事。” “是!”洪钧歉疚地自责:“是我不好!不该惹起你的身世之痛。” 爱珠生来是服软不服硬的性情,这两年沦落青楼,自觉名臣之裔,才色双全,而遭遇如此,过于委屈,所以待人接物,更为偏激。恶客俗客,不屑一顾;遇到低声下气、温柔体贴的好客人,她的心却又比人家更软。如今见洪钧一再抱歉,惶恐之情,溢于言表,自然感动;而且觉得他有些可怜,本为寻欢买笑,何用这样子如入庙堂般战战兢兢? 就这一念之怜,爱珠的方寸间浮起无可言喻、亦无可捉摸的异样感觉,仿佛心酸酸地想哭,想避开洪钧却又唯恐失去洪钧。一时竟有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的模样。 洪钧当然不会了解她此时的心理,只当她有预约的客人需要应酬,而身子绊住在这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既然如此,自己应该识趣。来日方长,千万不要第一次就让她留下一个“讨厌”的印象。 想到便做,他站起身来说:“你今天有客,我不再打搅了。好在大后天,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大后天?”爱珠想了一下问道:“三爷,你跟万士弘万二爷是朋友?” “对了,相识不久,不过一见如故。他不是定了大后天在你这里请客?” “是的!原来邀了三爷。” “不但邀我,借望海阁请客,就是由我身上起的因头。” “喔,”爱珠兴味盎然地问,“是怎么回事?” “话很长,今天讲不完了。到大后天再细谈吧。” “何必大后天,”爱珠略一沉吟,悄声问道:“三爷明天中午可得闲?” “天天都闲,时时都闲。” “那就屈驾,明天中午来吃便饭。”她似乎唯恐洪钧辞谢,紧接着又说:“我另外还有事拜托三爷。” 就不说这一句,洪钧亦决不肯放弃这样的约会;说了这一句,在他更有如奉纶音,重重地答应一声“是!” 爱珠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道:“穿马褂来了没有?” “穿了的。” 于是爱珠便提高了声音喊:“小王妈,取洪三爷的马褂来。” 小王妈就是起先为洪钧卸马褂的娘姨;这一次她不服侍了,将马褂交给了爱珠,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来吧!” 爱珠双手将马褂提了起来,等洪钧背手找着袖子,她随即在领口上提了一把;一旋身走到前面,将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托,示意仰起了脸,好容她为他扣钮襻。 扣了一个又扣第二个,一路往下,她的脸亦由仰而俯,露出雪白的一段后颈;耳后鬓边,新典发毵毵如绒毛。这是处子的特征;洪钧不由得惊异:莫非还不曾梳拢过? “明天中午。”她挥着他的手低声嘱咐:“别带朋友来!” “嗯,嗯。”洪钧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悟得她的意思;接着探手入怀,踌躇了一下,终于毅然决然地将一张十两的银票取了出来,轻轻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大懂规矩,你别笑我。” 这一半做作,一半是实情——望海阁别具一格,不能照一般妓家的规矩行事;不过比照普通的“盘子钱”,出手十两银子,自然算是阔客了。 “不!”爱珠却另有想法,“这不是一遭两遭的事,用不着这样。有一两的小票子没有?” “没有。”洪钧很能领会她的用意,头一回出手太阔,做成规矩,以后就难以为继了。但一则是真的别无小额银票,再则亦不能不讲面子,所以将爱珠的执着银票的手捏住,连连说道:“算不了什么!” “别这样!”爱珠的声音很坚决,“三爷,你听我的,没有错!你愿意常来,就不能这个样。来,”她用另一只手将银票塞在他马褂口袋里,“你先收着,我替你垫一两银子赏他们!” 洪钧觉得再要固执己意,反倒是辜负了她的心了;可是脸上总抹不下来,唯有苦笑着说:“真叫我不知道怎么好了。” “别说了!你请吧!” ※ ※ ※ 这一夜的洪钧,扰攘终宵,比前一夜更甚。而且依然是天曙入梦,近午方醒。一醒便想到爱珠的密约,急急起身,细细修饰,不带仆从,只身到望海阁来践约。 应门的仍是阿翠,一言不发,只狡猾地笑了一下,指指东面,表示爱珠早已在等候了。 上得楼去,静悄悄地只有爱珠一个人在,相见凝眸,然后看了看自鸣钟笑道:“一点不差,是正午!”接着又问:“刚起身?” “是的,起身就来。”洪钧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刚起身?” “你看!”她携着他的手,领他到穿衣镜前,指着说道:“眼泡还肿着。昨夜没有睡好?” “是啊!一闭上眼就看见你的影子。” 镜中的爱珠不断眨眼,是有些困惑,有些不信的样子。而终于敛眉垂眼,入于深思。等再抬眼时,脸上是不安的神情。 “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见面。你怎么想不开?”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洪钧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神魂颠倒过。” 爱珠不答,只低头为他去解钮扣,卸了他的马褂,径往里面走去。洪钧跟在后面,进门就发现,桌上已铺了两幅笺纸,磨了一大海碗的墨在那里,仿佛爱珠正待挥毫似地。 “你能写大字?”他问。 “我哪里会!”爱珠将马褂挂在衣架上;拔一枝斗笔,双手捧上,“奉烦大笔。” 这下洪钧有些踌躇了。他倒是写得一笔“黑大光圆”的“馆阁体”,虽是秀才,而在殿试的“大卷子”上,已颇下了些功夫。可是写对联的擘窠大字,却很少尝试。 “不必客气,请,”爱珠走到桌子另一头:“我替你牵纸。” 逼到这地步,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执笔在手,先相度纸幅,但见已用眉笔做好记号,每一联五个小圈。洪钧顿时意会,爱珠是希望他将那“楼观沧海日,月是故乡明”的集句,写成对联,好配她先人的那幅“一笔虎”。 这倒也是很有趣的“雅人深致”!洪钧这样想着,意兴勃勃,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心,觉得一定可以写得出色。这一念之转,顿觉气定神闲,凝视的是白纸,看到的却是那十个字的章法与气势。 于是个笔儒染,墨渖犹未滴落,毫端已经在纸。爱珠也配合得严丝台缝,等他写完“楼、观”二字,刚刚将笔提起,便轻轻拿纸往怀中一带,移上尺许;给洪钧的空白地位,十分合适,写来便更觉得心应手了。 他俩合作的一副集句楹联,洪钧一气呵成;放下斗笔,背手端详,相当称心。爱珠更是眉目轩扬,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异常得意的事;手扶着洪钧的肩,指点笔画,赞不绝口。 “该落款了。”洪钧换了支笔,蘸饱了墨,俯下身去;眼看要下笔了,忽又仰起身子来,拿笔杆搔搔头皮。 “怎么?”爱珠问道:“有什么不妥?” “爱珠,”洪钧反问:“我说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你说!”爱珠毫不迟疑地答说:“一定是句好话,我不生气。” “你样样出色,只有芳名,嫌俗气了些。” “果不其然,是句好话!我自己也嫌我的名字不好。莫非身为女人,就只爱珠宝不爱才?”她略一沉吟,忽然长眉一掀,仿佛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似地,“三爷,索性请你替我改一个名字。” “这倒是我当仁不让的事。我得用心想一想,替你起个好名字,才配得你的人。” 说着,洪钧坐向东窗之下,望着浩瀚海波,悄然思索。爱珠见此光景,不愿去打搅他,只将为他所沏而已微凉的一盏六安茶,倾去一半,对上滚水,捧放在他身旁的紫檀条几上。然后,静静地挨着坐下。 “我在想,”洪钧握着她的手说,“爱珠这个名字,虽嫌俗气,到底叫了好些年了,骤然一改,彼此都觉得不便,似乎也不大合适。所以,宜乎起个音同字异的新名。你以为如何?” “说得是!能这样子,起码我娘就不会反对。” “那么,你爱怎样的字面?浓丽的呢?还是素雅一点?” “不管浓丽素雅,只要大方就好。” 于是洪钧拉过她的手来,在那染了胭脂痕迹,红白相映,鲜艳的手心中,一点一画地写了两个字。爱珠看得出来:一个是“蔼”,一个是“如”。 “怎么样?” “可有什么出典么?” “草木繁盛,香气馥郁,云彩舒卷,都可以用‘蔼蔼’来形容。不过,‘蔼如’另有解释,韩愈的文章中有句话:‘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多谢,多谢!不敢当!”蔼如笑逐颜开,长长的睫毛乱闪乱眨,有着受宠若惊的神情,“给我这么一个好名字。” 这反应使得洪钧微感诧异。细想一想,方始了然她另有意会——他的本意是因为她有“架子大”的名声,不是好事,所以借这个名字,作为规劝;而她却以为他视之为“仁义之人”,因而才有“不敢当”的谦词。 这自是个误会,但误会得妙!洪钧便微笑着不作声,站起身来,在那副对联上题款,上写“蔼如女史雅属”;下款署的是“陶士洪钧”。 “这是三爷的别号?” “是我的字。”洪钧答说,“我的号叫文卿。” “原来就是洪文卿!”蔼如有着意外的喜色,“我听人谈过。” “喔,”洪钧也有同样的欣喜,“谁谈过我?” “福山的王二爷王懿荣。三爷可认识他?” 洪钧不识其人,但知其名。福山王氏是巨族,王懿荣的姐夫,就是上年癸亥科的探花,以渊博出名的张之洞。王懿荣跟着姐夫读书,涉猎很广,训诂、金石、考订,都已有相当成就,是个少年名士。 “我还不认识他,倒很想见一见。”洪钧问道,“他怎么说我?” “有一天王二爷跟朋友在这里喝酒,品评当今文士。王二爷说,听说有个洪文卿,喜欢舆地之学,又在元史上用功,元史是很冷的学问,居然有人肯下功夫,可见其人不俗。” 听得这话,洪钧顿生知遇之感。为了他攻研元史与西北舆地,颇为在苏州的一班年轻朋友所笑,那班朋友除了八股“闱墨”以外,不知道天地间还有学问。洪钧每听他们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笑他迂阔不识时务,唯有报以苦笑。这积了好些年的委屈苦闷,如今总算遇见一个“识货”而肯说公道话的人了!想想真是悲喜交集,不知不觉地眼角润湿了。 “怎的?”蔼如大惊,“三爷为什么伤心?莫非我说错话了?” “哪里?”洪钧拭一拭眼角,笑道:“我是高兴的眼泪。有句诗,叫做‘也应有泪流知己’,就是这个意思。” 蔼如不会了解他心内的感触,也就不明白“知己”指的是谁。只觉得他多情而忠厚,越发得意于自己的赏识非虚了。 “小姐,”小王妈在门外问:“饭开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 “自鸣钟上一点半。” “啊!”蔼如倏然起身,“谈得忘了时候了,你饿了吧?” “你不说我不饿。奇怪,刚才怎么不觉得饿,”洪钧摩着肚子说:“莫非真的秀色可餐?” 蔼如笑一笑,不理他;掀帘出屋,亲自安排桌椅杯筷,等一切齐备,方始命小翠到里面来请。 入席一看,洪钧的乡思油然而生,因为四盘四碗,居然都是苏州风味。尤其是那一碗两寸见方红艳如火的酱汁肉,让洪钧想起每次枵腹经过“陆稿荐”时的感受,不由得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怎么样?”蔼如微笑问道:“可合你的胃口?” “这还用说?”洪钧搓一搓手坐下来,“我平日中午不喝酒,今天非破例不可了。” “有酒,在烫。”小王妈说。 这时洪钧听出她的口音,“你是常熟?”他问。 “常熟乡下。” “你倒会烧苏州菜?” 小王妈看着蔼如笑了,笑得相当诡秘,仿佛内中大有文章似地。 “怎么?”洪钧问道:“不是你烧的?” “三爷先不要问,尝尝看,能吃不能吃。” 洪钧如言夹了少许酱汁肉送入嘴中,只觉得其烂如泥、香甜无比,脱口赞了句:“真不错!”说着,又下筷了。 “总算还好!”小王妈一面从阿翠手里接过酒壶,为他斟满,一面说道:“小姐关照,一定要弄几样苏州菜请三爷。这个难题目,真正难倒我了。烟台会做苏州菜的,只有潘大人府上的厨子老周,说不得只好老着脸去攀乡亲。老周自己,因为潘大人今天请客,无论如何分不开身,派了他的下手小张来。偏偏小姐又说,只要苏州家常菜,连小张都为难了。厨子做家常菜,不一定好。三爷,你再尝尝别样,到底好不好?” 这哪里还有不好之理?洪钧自是不断地称赞。但口舌的滋味再美,不如心里的滋味。为款待一顿家常便饭,蔼如竟如此费心,这盛情就不是可感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因为如此,洪钧格外努力加餐、吃到一半,洪钧才想起一件事,颇为不安——从上楼以来,一直未见李婆婆,自己应该早问才是。如今想起再问,似嫌失礼,不如索性装马虎。 转念又想:迟问总比始终不问的好。便停杯开口:“你母亲呢?” “到成山还愿去了。” 成山在荣成县。荣成已在烟台之东,而成山又在荣城之东,突兀于大海之滨,在洪钧的想象中,必是极其荒凉之地,因而奇怪地问道:“何以到成山去烧香?莫非那里有其响如应的灵菩萨?” “那里的始皇殿,香火盛得很!”小王妈插嘴说道:“去年小姐一场大病,就是我陪婆婆去烧香许愿才好了起来的。” “难得!”洪钧笑道:“秦始皇亦能庇佑人间?” “不是秦始皇,是藤将军。藤将军成神,只不过是道光年间的事。据说——” 于是洪钧把杯听蔼如谈藤将军如何殁而为神。 ※ ※ ※ 故老相传:道光年间,荣成东山,海盗出没无常,居民深以为苦。那时驻登州的守将姓一个很僻的姓,是藤萝的藤。藤将军的官衔不知是总兵、副将、还是参将?只知道他掌领水师。奉朝廷之命,领兵进剿,与海盗大战于鸡鸣岛,藤将军勇猛绝伦,右手为贼所伤,只用左手,杀贼十八名之多。海盗经此一战,涣散无余。藤将军却因失血过多,自知不能再活,亦不愿以重创之身,累及部下及地方,因此蹈海而死。 地方上感激藤将军保障一方的恩德,也怜念他死事的惨烈,在俗称始皇殿的成山庙为他塑像,庙食千秋。 本来是件崇功报德的好事,哪知不过十几二十年的功夫,已经数典忘祖,登莱一带提起藤将军的功绩,大多茫然不知所对。但一说每年六月初五的“藤将军会”,无不踊跃欲试,想去赶一场热闹,因为藤将军会与其他迎神赛会不同,第一是会期长,共有五天。第二是花样多,光是连演五天神戏,便足以令僻处海隅,终年不亲丝竹粉墨的青年男女,艳羡一时。至于出会的仪仗,与一般无别;唯一的特色,也是莫名其妙的特色是:抬藤将军神轿的舆亻夫、既非壮男,亦非童子,竟是白发皤皤的老婆婆。 谈到这里,蔼如倏地深锁双眉,叹口气说:“我娘也是,换袍装金,什么愿不好许,偏偏就许了这么一个抬神轿的愿!昨天动身到成山,就是去接头这件事。” 洪钧亦颇诧异,不知道此陋俗如何而起?但其事虔诚,不可呷悔,只好泛泛地说:“这也是老人家爱女心切,一片虔诚,你不可忘记母恩。” “哪里会忘记?从去年六月初到今天,心里一直拴着一个结。三爷,你倒想,小脚伶什,又是山路,这一趟神轿抬下来,不去了半条老命?” “罪过,罪过!”小王妈急忙双手合十,举在当胸,“小姐说话要当心!伺候藤将军,只会延年益寿,有藤将军保佑,决不会出什么差错。” “你看!”蔼如沮丧地指着小王妈,“只要我一提这件事,她们就是这个样!一点不受商量。” “这也好办。” 是如何好办呢?洪钧却又不说。蔼如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开口,便即催问:“三爷你倒是请说下去呀!” 洪钧抛去一个眼色,蔼如明白了,他是不愿让小王妈听见。而小王妈亦极其知趣,对他的眼色和她的话,装作未见未闻,悄悄而退,避了开去。 “三爷,”蔼如凳子挪一挪,靠近桌角,一面为洪钧剥醉蟹,一面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快告诉我吧!我跟我娘相依为命,她老人家累出病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只好往那里跳下去了!”说着,顺手遥指窗外,但见汪洋一片大海。 洪钧心头一震。苏州人多忌讳,他觉得她语出不祥,甚非好兆。但此念一起,立即又为他硬压了下去;自己责备自己,好端端地,哪里有那么多瞎疑心?这不是自寻烦恼? 心里在捣鬼,脸上不知不觉地露了出来。“怎么回事?”蔼如不安地问,“三爷,你在想什么?” “喔,”洪钧惊觉,报以歉疚的笑容,“不相干。”他定定神说:“我在想,愿意给藤将军抬神轿的老婆婆,一定不少。神轿也不过八抬,最多十六抬。自告奋勇的多,用的人少,就必有人向隅。想个法子,将你母亲归入向隅之列,不就没事了吗?” 蔼如静静听完,束着手,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抬眼说道:“这确是个好法子。不过——” “我懂你的话!”洪钧抢着说,“你是说,要有人到成山庙去料理这件事。是不是?” “是啊!”蔼如答说:“藤将军会的‘会首’,每年由那里各村轮推。今年还不知道是谁呢?” “不要紧!一打听就打听到了。这件事我替你去办。我的用人是本地人,很能于的;我交给他去办,包你妥当。” “那,那可是大好了!”蔼如斟满酒杯,捧起自己的一杯说:“三爷,谢谢你。”说罢,端起一小盅白干,一饮而尽,若无其事似地。 “你的酒量不坏!”洪钧面有难色,“这白干大凶了,喝下去火烫一条线,直到丹田。好家伙,真受不了!” “你不早说,我有好些酒,我替你换。” “不!不!”洪钧忽又不愿示弱了;端杯欲饮,却以动作过于匆遽,酒有一半泼在外面。 “我们那一带喝酒有个讲究,是四句歌诀:‘端杯稳、举杯平。一口吞、咽无声’。做不到这四句话,便不算会喝酒;会喝酒的,做不到这四句话,便见得他有醉意了。” “这就是礼!以礼制情,才能不及于乱。” “好个以礼制情!”蔼如显露了她的伉爽的本性,大笑说道:“在这望海阁说这话,三爷你不觉得煞风景?” 洪钧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合时宜;在这大道青楼之中,谈以礼制情,不就像道学先生自负“眼中有妓,心中无妓”一样可笑吗? 但如深一层去看,她的话也就等于一种暗示,这里是放浪形骸的地方,不宜拘束。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过去,按着蔼如的手背问道:“你看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的意思是:你当我是不解风情的书呆子?而蔼如却不理会他的言外之意,只是被提醒了,“啊,”她正色说道:“我昨天就想问了。三爷,你府上有些什么人?” 洪钧不防她有此一问,直觉地感到不宜率尔答复。心想,自己的家世,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也许在她想象中,“洪三爷”纵非贵介公子,总也是门第清华,衣食无忧。说了实话,岂不让她失望。 倘若不说实话,又觉得辜负了她一见投缘,倾心相待的真情。在这左右为难,而又不能不答的窘迫情况之下,洪钧便只好先“将”她一“军”作为招架了。 “你呢?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好好儿的,怎么会从徐州到了山东?” “是啊!原是好好儿的一家人,怎么到了山东?又落得这么一个提起来羞煞人的地步?都是让捻子害的——” 那是在咸丰六、七年之间,捻军张乐行由皖北向西南两路窜扰,所至之处,大肆掳掠。蔼如全家被裹胁着奔驰于河南、安徽交界的地区。这样到咸丰八年秋天,朝廷攻剿并施,两淮情势,初告稳定,捻军被逼入山东,蔼如全家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中,得以脱险,但已是九死一生了。 “我家虽是半耕半读人家,我父亲却是从来没有下过田。常时一本书、一杯酒在手里,百事不问。三爷,你倒想,我父亲可吃得来那种苦?两年功夫,折磨得不成人形。虽脱了险,日子却并不好过。在东昌府地方,终于病倒了。数一数荷包里,只得二两多重一块碎银子。你说,这日子怎么过法?” 以下就可想而知了。不过洪钧虽觉得不必再问,而蔼如还是说了出来,为了治病吃饭,没奈何走上这条道路。幸好,她自己还有主张:一不卖身,二不作妾。那样做虽可得一笔整数,但往后就不容易有出头的日子了。 “那是五年前的话,我十七岁。抛头露面,医了我父亲两年多的病。到底大限已到,买棺盛殓,找地安葬,都还不曾负什么债。不过,我的身子总是洗不干净了。我对我娘说,我们李家是徐州有名望的人家,我们就自己不在乎,也得顾全族中的体面,决不能回去。事已如此,索性为自己打算打算,远走高飞吧!我娘亦以为是,就搬到了这烟台,一晃眼三年了。” “为养亲而辱身,可敬之至。”洪钧言不由衷地说了这一句,作为慰藉;接着又问:“今后你是怎么个打算呢?” “喏!”蔼如指一指碗说:“让我娘吃几年饱饭。” “喔!”洪钧又问:“你自己呢?” “我自己当然也有打算。”蔼如这样回答,不肯再说下去。 “你是怎么个打算?何妨说与我听听!” “你一定要问?”蔼如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地看着他。 “我不是多事,是关切。” 这是近乎多余的解释,而蔼如却似乎很满意于他的话,点点头说:“好,我就告诉你。我前半生受尽委屈羞辱,后半辈子要扬眉吐气一番。” “有志气!”洪钧脱口称赞,而随即出现了困惑的神色。 他的想法瞒不过目光锐利、阅人亦多的蔼如,她问:“三爷,你必是要想,我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一个女人,又吃了这碗饭,怎么能够扬眉吐气?那不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