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接下来花了五年时间经营自己的北方领土,这期间他消灭河北一带的叛军,收复清河、渤海等地,征服了北方比较强大的贺兰部,加上这之前慕容农已经率军击败高句丽,占据辽东,后燕巩固了自身统治,成为北方第一大国。 转眼间到了建兴七年(公元392年),这时的慕容垂达到其事业的颠峰,根据正史的记载,慕容垂自小到大(我们曾经在“慕容鲜卑”的第十一章“统一辽东”中介绍过慕容垂(当时的慕容霸)出场的第一仗)参加大小战役数百次,几乎无一失利(即使是在苻坚南征时的惨败中,他也是打得最漂亮的一个)。与十六国乱战中统一北方的“苻坚神话”相比,慕容垂的“不败神话”更加让人神往,然而那个在“统一辽东”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年近古稀的老人。 慕容垂决定毕其生命的最后力量建立后燕称霸天下的大业。在他看来,后燕的敌人只剩下了自己的同族仇敌——西燕慕容永。只是河南一带的丁零翟氏一会儿归附他,一会儿又归附东晋和西燕,很让他讨厌。慕容垂亲自带兵征讨丁零的首领翟钊。 翟钊向慕容永求救,慕容永本该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理应出兵帮助“难兄难弟”,却一味听从尚书郎鲍遵的话,以为自己是坐山观虎斗,根本不给翟钊一点救兵。 于是翟钊只得单独面对强大的后燕军队,慕容垂实在是老谋深算,专跟翟钊玩“巧”的:慕容垂率领大军来到黎阳,丁零军队列阵死守黄河南岸,后燕将领都认为对手精锐,不宜渡河。慕容垂笑着说:“翟钊不过是个竖子罢了,能有什么作为?现在你们就看着我收拾他吧。” 他先把营寨迁到上游四十里处的西津,造了数百艘牛皮船,载上一些兵士车仗,开始渡河。丁零翟钊在下游听说这一消息,果然带了军队前往西津抵抗。这时慕容垂才派留在黎阳慕容镇的军队连夜渡过黄河,在河南扎营。 第二天早上,后燕的军队已经驻了不少人在河南的大营了。翟钊哪里能防慕容垂这一手,又赶到下游打慕容镇,慕容镇坚守一段时间后,上游的后燕大军也已乘机渡过了黄河,燕军两路夹击,丁零军哪还有活路,全军覆没还不算,翟钊被慕容垂一路追击,只身逃到西燕,之后又被慕容永杀死。 收拾完丁零人,就轮到慕容永来后悔了(他本该早料到这一天的)。仅过了一年,慕容垂开始筹备攻打西燕。后燕将领又显得顾虑重重,认为后燕士兵连年征讨,十分疲惫,有待休整。只有范阳王慕容德同意伐西燕。慕容垂很高兴地说:“吾计决矣。且吾投老,扣囊底智,足以克之,不复留逆贼以累子孙也!” 建兴九年(公元394年),慕容垂大军在邺城西南集结,却一个多月不向西燕境内进发。慕容永反倒害怕了——慕容垂的用兵如神,天下尽知——他开始疑神疑鬼,怀疑慕容垂会从太行山的山道突入山西,赶紧分兵去封锁太行山口,在正面防御点台壁只留下一支军队。 慕容垂等的正是他这招,后燕军队突然从台壁进攻,两军一交手,西燕溃败,台壁遭围。慕容永被耍得够呛,又从太行山召回守军五万多人,然而他的手下刁云、慕容钟已被后燕的气势震住,军无斗志,投降了。 西燕门户一开,便再无补救之法。慕容垂在台壁以南摆下阵势,与慕容永会战,事先还安排了骁骑将军慕容国的精锐骑兵做埋伏。慕容垂假装败退,将西燕军引入包围圈,慕容国从其背后杀出,一场大战,西燕军光被斩首的人数就达八千,重镇晋阳也跟着丢失。 慕容永退守国都长子,向东晋和北魏求救。两方的援军尚未赶到,西燕别部的大逸豆归手下的将领便打开城门迎入慕容垂。慕容垂将慕容永和他的公卿大将悉数斩首,西燕从慕容泓称王至此十一年间的打打杀杀,成了又一阵过眼云烟。 五、后燕的隐患 慕容垂在与丁零、西燕的两场大战中将其战争艺术发挥到了极致,他的后燕帝国也走到了全盛的尽头。 慕容垂在南征北战的过程中留下了一内一外两大隐患。其内部的隐患,便是慕容家的老毛病,好内斗。慕容鲜卑在慕容垂及其子侄这两代,可以说是人才济济,这里面有一直与他关系亲密的弟弟范阳王慕容德,又有儿子太子慕容宝、赵王慕容麟、辽西王慕容农、高阳王慕容隆,侄子太原王慕容楷、陈留王慕容绍,这些人在后燕平定北方时各自叱咤一方,等到一立功,一封王,就彼此不服对方。 后燕的国土挺大,东北是慕容农,东南是慕容德,西北是慕容麟,东、南、西又分别有慕容隆、慕容绍、慕容楷把持,这中间的离心力其实是相当大的,而更糟糕的是,慕容垂年纪已大,把国事交给太子慕容宝,这个慕容宝远无乃父之风,也不如当年冤死的兄长慕容令,待人处事最没原则,把本已内患重重的燕国搞得内政外交一团糟。 说到外交,就要说起后燕外部的隐患。后燕消灭丁零的前一年,慕容垂为了平定北方,再次出兵帮助了向他俯首听命的拓跋珪。拓跋珪凭借后燕的援兵,与他的世敌刘卫辰展开决战,一举将其击溃,并乘胜追击,占据了铁弗部的国土。刘卫辰在乱军中被杀,五千多人的宗族被拓跋珪下令全部斩首,扔进黄河。(铁弗匈奴人几乎灭族,刘卫辰的小儿子刘勃勃只身逃到后秦国,后来成为令关西一带闻风色变的赫连勃勃,这个待到后秦衰落、大夏兴起的时候再说。) 拓跋珪得到了铁弗人数以百万计的牛羊马,壮大了自己的力量,逐渐不再像以前那样乖乖的听慕容垂的话。拓跋珪专门派自己的堂兄拓跋仪前往中山探听虚实。 慕容垂接见了拓跋仪,诘问他:“魏王怎么不自己来?” 拓跋仪答道:“我们拓跋氏自先人以来,居住在北方,至今仍是如此。当年先王被晋朝皇帝封为代王,与你们的祖先共事一朝,彼此都是兄弟。现在我奉命出使,并无失礼之处。” 慕容垂感到这个使臣很不一般,又问他:“朕兵强马壮,威加四海,你们主公竟敢不来见朕,怎么可以说没有失礼之处呢?” 拓跋仪摇头道:“燕国如若不修文德,以为靠着强大的军力就能够称霸天下的话,那就得问问我国的将帅,轮不到我这个使臣来说话了。” 拓跋仪一席话说得有理有力有节,慕容垂拿他没什么办法,就放他回了魏国。 拓跋仪一回来,就对拓跋珪说:“燕国皇帝年老,太子暗弱,范阳王(慕容德)又很自负,恐怕不会安心做少主的臣子。只要慕容垂一死,燕国必有内乱,到时候自然是我们的天下,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拓跋珪深受鼓舞,便暗中积蓄力量,准备与后燕翻脸。 事件的导火线始于拓跋珪派弟弟拓跋觚出使燕国,慕容垂已不理国事,一帮慕容子弟露出大国的傲慢之气,强行扣留了拓跋觚,要北魏给他们送宝马,拓跋珪不给,与后燕断绝了外交。 两年后后燕攻打西燕,拓跋珪又积极出兵援助慕容永,虽然于事无补,但在慕容垂看来,这是全不念燕、魏从前同盟多年,实在是最可恨的地方。灭亡西燕后,慕容垂本已身染重病,不想用兵,却抵不住慕容宝等人的怂恿,在建兴十年(公元395年)五月派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麟率领大军八万伐魏,又让慕容德、慕容绍另率步骑兵一万八千人做后继,散骑常侍高湖苦谏也不管用,还被罢了官,看这架势是要一举消灭北魏了。 拓跋珪和后燕打了十多年的交道,对这个对手差不多了如指掌。慕容宝的军队开到五原(今内蒙古包头西北)的黄河北岸,南岸的拓跋珪先派人在中山到五原的路上截获后燕传送消息的使者,使得连续几个月慕容垂的消息都无法传到后燕大军营中,慕容宝兄弟惶惶不自安。 拓跋珪又拉上抓来的后燕使者到黄河岸边喊话:“你老爹已死,还不早早回去!”这一喊没关系,正是直中要害,慕容垂在后燕乃至慕容鲜卑历史上的地位何等重要?不明真相的慕容宝等人此时又担心又害怕,后燕的士兵们更是军心动摇,惊恐不已。 慕容燕的军队处境艰难,这边拓跋珪则安排停当,他派拓跋虔、拓跋仪各领数万骑兵驻扎在河东、河北,又让拓跋遵领了七万骑兵(拓跋珪经过十年的征战竟还能有这么多的骑兵部队,很让人怀疑这个数字的正确性,但有数万精锐骑兵应是合情合理的。)悄悄地绕到了燕军的东南面,也就是燕军的退路上。 从九月开始,燕军和魏军在五原一带相持近一个月,慕容宝的军队从一支骄兵变成了羸兵,慕容宝虽然心中发虚,却没有撤退的意思。慕容麟手下有个叫做慕舆嵩的部将觉得慕容垂是真的死了,纠合部将作乱,拥立慕容麟做皇帝。事情败露,慕容宝把慕舆嵩等人给杀了,虽则始终没抓住慕容麟的把柄,处置不了他,但心中已对这个兄弟很是疑虑。 燕军就在这样的状况下勉强支撑到了十月底,此时的五原地区已是寒风凛冽,冬日来临,慕容宝下令烧掉渡船撤军。当时的黄河水还未结冰,慕容宝认定魏军没有足够的船只,不可能渡河追击,无须采取任何防备措施,燕军一路向东撤去。 拓跋珪在南岸并未马上行动,燕军撤退后的第八天,天气突变,刮起暴风,河水迅速冻合。拓跋珪大喜过望,他赶紧留下所有辎重,连夜点起二万精锐骑兵,以最快的速度冲过黄河,朝着燕军撤退的方向追去。 六、参合陂的哭声 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的后燕军队走到参合陂(今内蒙古凉城东北)下,已近傍晚时分。“天有不测风云”,这个时候一阵大风平地而起,只见一道黑气如长堤一般,自燕军身后向前铺卷而来,最后完全罩住了整个军队。(“参合陂”这一段《通鉴》中写得相当精彩,百读不厌,尤其此处,建议大家读一读。) 士兵们本已十分脆弱的心灵又蒙上一层阴影,一个名叫支昙猛的和尚顿觉不安,向慕容宝进言:“狂风暴虐,乃是魏兵将要来到的征兆,我军应当作好抵御准备。” 满以为魏军早被抛下很远的慕容宝只笑不作答。支昙猛再三请求,慕容麟在旁边听不耐烦,气呼呼地说:“以殿下的神武,我军的强盛,足以横行沙漠,小小的索虏(燕人鄙视同宗的北魏,骂其为索虏)哪里敢来?你这该死的和尚妄言惊众,应当杀了以振军威!” 支昙猛痛哭流涕:“苻坚百万雄师,却大败于淮南,正是因为恃众轻敌,不相信天道的缘故啊!” 眼看两下里就要闹僵,慕容德开口调停,他劝慕容宝还是听支昙猛的话,以防万一,慕容宝才心不在焉地让慕容麟带上三万骑兵殿后。慕容麟根本不信支昙猛,哪里肯好好设防,只放纵士兵在大军之后四处游猎。 燕军又走了一段路,就停下脚步,在参合陂东边的蟠羊山南面依水扎营。慕容宝做梦都无法想到,急行军的魏军在当晚已经追到了参合陂西面!拓跋珪发现燕军近在咫尺,连夜部署进军计划,各将领分别带兵,士兵衔枚,战马束口,暗暗向燕军靠近。 第二天日出时分,魏军全部登上山顶,脚下便是燕军大营。这时燕国的士兵们正伸着懒腰,缓步走出营寨,准备向东进发,猛一回头,啊,眼前竟是严阵以待的北魏军队!燕军一下子就乱成一团。拓跋珪手一抬,二万精骑兵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杀过来。燕军纷纷逃入水中,人马相互践踏,踩死的、淹死的数以万计。逃得性命的士兵刚上岸,魏军先前的伏兵拓跋遵的军队又正好杀到,燕军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四五万人全部乖乖地放下武器,举手投降。从乱军中逃出的不足数千,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麟、慕容德等人凭着马快,才捡了性命,慕容垂的侄子慕容绍不幸战死,其余被俘的慕容氏王公亦有数千。 拓跋珪大获全胜,他从燕军的俘虏中挑了些可用之才留在北魏,其余的人准备悉数发还衣物粮食,遣送回国,也是借机招揽中原人心。 他的中部大人王建说:“燕国强盛,这次倾全国之力前来,我军侥幸取胜,不如杀掉降卒,将来它们再无可用之兵,打败他们就易如反掌了!” 拓跋珪叹道:“若听从你的话,只怕我将陷于不仁不义之地。”然而魏国的将领对后燕尚心有余悸,都认为王建说得有理,拓跋珪便下一道命令,将四五万后燕士兵全部活埋! (王建的一席话,毛泽东早就有过很有见地的评述:“王建庸人,不懂政治”。杀降卒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是被看作是残忍而毫无益处的行为,白起、项羽都是坑杀降卒的超级刽子手,结果都没有好下场,这个出主意的王建后来得以善终,还算是混得不错的。话说回来,拓跋珪开创北魏,一世英雄,本可以当一代明君,却莫名其妙听从了王建的一番建言,做了这件令天下仁人志士寒心的事,尽管他事后立刻就表达了悔悟之意,也是无法让人原谅的。拓跋珪从此再也没得到燕国军民的信任,他包围燕国国都中山一年,到最后皇帝大臣们全部离城出逃,却仍然无法攻下。他派人登楼劝降,得到的答复便是:“但恐如参合之众,故求全日月命耳!”这时的拓跋珪一口唾沫吐到王建的脸上,却已经晚了。于是拓跋珪一辈子也没有实现完全吞并燕国的目标,北魏足足花了三代四十多年的时间,才最后取得燕国的故土,这其中拓跋珪坑杀数万燕军行径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至于拓跋珪自己,后来也不得好死,冥冥中或许是因为这可耻“罪行”而遭受的“报应”吧。) 慕容宝回到中山,向父亲陈述失败的惨状,竭力请求再次伐魏。旁边慕容德又说:“索虏碰巧打了这场胜仗,有看轻太子的意思,如果不以陛下的神武把他们制服,恐怕后患无穷。” 七十岁的慕容垂听了这话,决定亲自出征,为身后的燕国谋取生存的空间。他让慕容隆和慕容盛调集旧都龙城的精兵来到中山,约定次年(公元396年)大举西征,攻打北魏。 军容精整的龙城精骑进入中山,后燕的士气重新振作。三月,慕容垂亲率燕军秘密出发,凿开太行山道,出其不意地直逼北魏占据的平城(今山西大同)。拓跋虔的三万军马驻守此地。慕容垂派慕容农和慕容隆率领龙城精兵充当前锋,突袭平城。 拓跋虔一向不设防备,看到燕军来攻,才仓促出战,龙城兵是燕国战斗力最强的鲜卑旧部,一个个奋勇争先,如下山猛虎,魏军招架不住,拓跋虔战死,残部全部被后燕收编。 拓跋虔是拓跋珪的弟弟,在北魏威望不小,他的死讯传来,拓跋珪大惊失色,就想逃走,北魏各部都开始心怀二意,拓跋珪竟不知往哪里逃。 燕军一路前行,慕容垂来到了昔日战场参合陂。万人坑上的泥土犹新,一年前还是生龙活虎的数万士卒已成堆积如山的尸骨,无数冤魂仿佛还在山间飘荡。燕军设下祭坛,死难将士的父兄一起放声痛哭,声音响彻山谷。白发苍苍的慕容垂面对此情此景,心中又惭又恨,那最后一点战斗的气神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一代枭雄慕容垂,就此在血泪交加的参合陂前倒了下去。 慕容垂病情日益严重,终于丧失了继续进军的可能。燕军在平城停留了十天,修了座燕昌城(欲昌则不昌,唉),便匆匆返回,慕容宝等人的前军也只好全部撤退。拓跋珪得到后燕叛卒的消息,本想乘隙追赶,听说平城沦陷,便引兵退回阴山。 慕容垂战斗的一生,以这样一场凄惨的战争结束了,他在归途中病逝于上谷郡的沮阳(今河北怀来东南),终年七十一岁。参合陂的哭声,也和英雄慕容垂的名字一起,流传下来,直至今天。笔者写到此处,不禁为参合陂上的后燕兵士默然悲恸,而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聊以一首七律,来追怀当日的场景: 〖慕容英名亘古垂,天龙读罢还欲知。 才高怎敌三朝废,智足能成百胜师。 复国开疆新辈损,翻囊探底老王思。 阴风不与当年便,四万男儿立业时。〗 七、燕国分裂 公元396年,后燕太子慕容宝在危机四伏的情形下继承皇位,改元永康,成为后燕第二任皇帝。慕容宝这个人,于军事、政治形同白痴,对权术却很精通,很会拉拢慕容垂身边的人(公关的人才?),以至于慕容垂生前也一直以为他是个贤能的继承者,被他将帝位骗到了手。 慕容宝一即位,便做了两件大错特错的事,以至后燕上下人心思离,终于将慕容垂花了十几年工夫辛辛苦苦取得的后燕江山白白葬送掉。 首先是他下令审定后燕士族的旧籍,重新校阅户口,把那些在战争中立功封荫的大户全部划归各个郡县管理。这一举措似乎是在实施慕容垂临终的遗令,看起来无可厚非,却不该在这个时候做。构成后燕国社会阶层重要部分的士族对此怨声连天,加上慕容宝的刑法严峻,百姓的叛意不可避免,甚至已经有人秘密地与北魏联系。 接着,慕容宝为报一己私怨,竟逼令皇太后小段氏自杀。小段氏曾经向慕容垂指出慕容宝难以济世,慕容农和慕容隆才是作太子的最佳人选,而慕容麟奸诈刚愎,将来必为大患,应当早除。慕容垂却因多听了身边那些被慕容宝打点过的大臣们的话,居然斥责小段氏为骊姬。 慕容宝做了皇帝,就让慕容麟对小段氏说:“太后常说当今皇上难以守成,如今到底可以么?你还是早点自裁了吧!” 小段氏冷笑一声:“你兄弟逼杀你们的母后当然很容易,不知守这江山还能否那么容易了!我今天并不惜死,只怕燕国不久将亡!”说完就自杀了。 慕容宝行不该行之令,杀不该杀之人,把后燕朝野搞得乌烟瘴气。待到拓跋珪连续进攻时,他的无能就暴露得无可救药,把自己的皇位和性命丢得一干二净。 这年八月,拓跋珪大举攻燕,步骑兵总计四十多万,前锋直指并州晋阳(今山西太原),又分兵袭击幽州。后燕并州牧辽西王慕容农领军出战,却根本不是北魏大军的对手,晋阳城内的司马慕舆嵩又临阵倒戈,慕容农率领残部向东逃走,在潞川被魏军追上。燕军全军覆没,慕容农的妻儿也全部落入魏军手中,只带着三个随从骑着快马回到中山。 慕容宝得知并州沦陷(此时他即位还不到五个月),北魏大军向中山开来的消息,惊恐交加。这时候能出主意的人倒还不少,可碰上慕容宝这个主儿,就是拿不定,最后还是听从了慕容麟的建议,修筑城墙,积蓄粮草,准备与魏军打消耗战。没曾想拓跋珪轻轻松松就攻克了常山(今河北正定以南),常山以东的冀州各郡县官吏不是逃跑就是投降,只剩下中山、邺城、信都(今河北冀县)三城还在后燕手中。 拓跋珪攻了一阵中山,只在南城遇到慕容隆的顽强抵抗,慕容宝等人作缩头乌龟状,但中山城墙果然修得够结实,一时打不下。拓跋珪决定改变策略,先拿下邺城和信都。 后燕守邺城的是范阳王慕容德,拓跋珪分兵五万围攻邺城,形势十分危急。慕容德不得不派人向后秦求援,秦军却迟迟不来,邺城之中人人惶恐不安。慕容德倒是处变不惊,亲自犒劳安抚士卒,后燕守军人人感恩,坚定了与魏军决一死战的决心。恰在此时,魏军将领贺赖卢仗着自己是拓跋珪的舅舅,与统帅拓跋仪之间出现矛盾,各自率军撤退。慕容德出兵追击,大破拓跋仪,总算把重镇邺城暂时稳住。 魏军攻城连连遇阻,拓跋珪于是自带兵攻打信都,这一次很顺利,已经守了六十多天的信都在他到来的第四天便投降了北魏。拓跋珪攻打三座城用去三个月,才捞到个信都,差点没把面子全丢光。(拓跋珪虽然狡猾,但在用兵上比慕容垂还差得远。只可惜后燕在慕容垂之后,除了慕容德还勉强算个人才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些庸人。魏军打后燕用的方法,就是围攻,用两个字来评价,就是打得“难看”。) 事实上慕容宝的运气也不能算差,这时北魏的并州监军丑提听说自己的叔父投降了后燕,生怕受牵连,便带了本部兵马要回国作乱。拓跋珪为防万一,准备退兵,派人向后燕求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慕容宝,本该以退为进,等待时机,却忽然变得咬住不放,以拓跋珪背叛燕国恩德为名,亲率大军进攻退兵的拓跋珪。他反击的资本是什么?是刚刚募集的各郡县的数万盗贼无赖,《通鉴》说是“募军”,实在是抬举,照我的说法就是“乌合之众”。慕容宝异想天开的派这支军队去偷袭拓跋珪的军营,顺风放火。魏军起先没有防备,果然大乱,睡梦中惊醒的拓跋珪竟光着脚逃出火堆。哪知道“募军”自乱阵脚,也不知什么原因,就自相残杀起来。逃到营外的拓跋珪看得清楚,又重整旗鼓,以骑兵猛冲燕军。慕容宝的“募军”哪里抵挡得住,偷袭计划没成功,反而挫了全军的士气。慕容宝引军向中山撤退,遭到魏军追击,战败的燕军又碰上大风雪,冻死的士兵不计其数。慕容宝惟恐被魏军追上,下令士兵丢弃全部兵器,轻装回到中山(真是狼狈得可以)。 拓跋珪一路尾随,重新来到中山城下。中山城内,以慕容隆为首的主攻派和以慕容麟为首的主守派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无聊的慕容宝在中间一会儿想战,一会儿想和,把持不定。紧要关头偏偏又有人添乱,尚书郎慕舆皓密谋弑君,意图拥立慕容麟为主,事情泄露,慕舆皓斩关投奔北魏。(后燕前后两次密谋事件都与慕容麟有关,这个慕容麟却都没被抓住把柄,的确是个耍阴谋的老手,不过他也只配耍阴谋而已。) 慕容麟心中不安,终于亲自行动,他带兵要挟禁卫兵将领慕容精,命他指挥禁兵杀掉慕容宝。慕容精严词拒绝,慕容麟一怒之下杀掉慕容精出逃,投往丁零人的残部躲藏起来(慕容垂灭掉丁零部以后将其部众迁到了冀州一带)。 慕容宝下令追寻慕容麟,不见下落,就着了慌。他的儿子清河王慕容会的援军就在蓟城,他怕慕容麟先下手夺了兵权,去旧都龙城造反。越想越恐惧,就与慕容农、慕容隆商量,离开中山,回保龙城。主意拿定,皇帝与亲王们在第二天晚上就打开城门,前往蓟城与慕容会会合。 清河王慕容会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慕容垂当初因为喜欢这个孙子,对他委以重任,遗命慕容宝将来立慕容会为太子。慕容宝却喜欢小儿子慕容策,又被长子慕容盛和慕容麟怂恿一番,违父命立了慕容策。慕容会因此怀恨在心,时时想着寻机报复。 慕容宝自己撞到他的枪口上,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慕容宝隐隐感觉到慕容会谋反的意图,却晚了一步。慕容会趁慕容宝离开蓟城休整之机,派他的同党仇尼归谋杀慕容宝的左膀右臂慕容农和慕容隆。慕容隆当场被杀,慕容农身负重伤,却能挟持仇尼归,逃出城去。慕容会行事不干不净,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企图,慕容宝一面下令除掉慕容会,一面带着数百轻骑兵飞奔到龙城,以龙城兵与慕容会对抗,慕容会抵挡不住,部众溃散,被赶到了中山。 中山城虽然走了皇帝,却因为参合陂的缘故,军民依旧不投降。开封公慕容详没来得及追上大部队,留在城中,阴差阳错地成了城中的主将。慕容详没啥本事,却靠着城中百姓的死战,守住了中山。慕容会逃到中山,也被他击杀。 拓跋珪解除了中山的包围,慕容详得意起来,干脆把北魏留在后燕的人质拓跋觚给杀了,于后燕永康二年(公元397年)五月改元称帝。慕容详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他杀了后燕大族可足浑氏的车骑大将军可足浑潭,又滥用刑罚,引起城中内乱。慕容麟乘机带着丁零部的军队杀入中山,斩了慕容详,自己做皇帝。 慕容麟的皇帝只做了五个月,就成了“饿肚子”皇帝,中山城因为断绝了一切外援(慕容详先前已与慕容宝、拓跋珪两方都闹翻),没东西吃了。慕容麟与拓跋珪屡战不胜,再次逃出中山,投往邺城。拓跋珪攻入中山,后燕的都城守了一年,落到北魏手中。 慕容麟是很不想去邺城的,此时也顾不得颜面,放弃了皇帝的称号,去邺城向慕容德磕头。北魏攻邺的拓跋仪,得知拓跋珪取得中山,便乘胜进攻邺城,慕容德听从慕容麟的建议,放弃邺城,将城中部属四万户迁往滑台(今河南滑县东)。慕容德前脚刚走,拓跋仪后脚就到,邺城也就进了北魏的版图。拓跋仪继续追赶燕军,慕容德迅速渡过黄河,拓跋仪没能追上。 另一个不敢去见慕容德的人,是慕容宝。他在龙城听说拓跋珪撤军,以为有机可乘,又要南伐。后燕经过几次变乱后内部已经千疮百孔,慕容宝刚一出兵,就发生了兵变,慕容农在内乱中被杀,慕容宝与儿子慕容盛逃到蓟城。 慕容垂的小舅子顿丘王兰汗借着平定内乱的机会,把持了龙城的大权,请慕容宝回城。慕容宝不明兰汗的底细,“两害相权取其轻”,硬着头皮抄小路去投慕容德。走到黎阳,慕容德自称燕王的消息传来,慕容宝吓得半死,掉转马头就回龙城。 他满以为兰汗是他老爹的舅舅,又是他儿子慕容盛的岳父,应该不会于己不利,孰料兰汗正是策划兵变的幕后罪魁,等着他来送死呢。龙城军民都知道兰汗将要作乱弑君,却无可奈何。愚蠢的慕容宝,于是被兰汗骗入城中杀害。 至此,后燕无论从名义还是事实上,都分成了南北两块。一种说法是,慕容宝死后,后燕就灭亡了,以后只有南燕和北燕。我个人更赞同较普遍的看法,后燕的历史应算到公元407年慕容熙被杀,北燕从那一年开始,而南燕,则该从慕容德398年称王改制算起。 这一切,等讲了凉州的事,再分别说。 八、凉州烽火 凉州的事,得从吕光称王说起。吕光本是苻坚身边的将军,奉命征讨西域各国,若不是淝水之战天下大乱,他或许会成为中国历史上又一位张骞、班超式的人物。可惜历史不给他机会在西域安心做他的将军,也不让他在前秦做个普通的大臣,而是逼着他在乱世之中成为又一个石勒、姚苌、慕容垂。 吕光论勇猛比不过石勒,论奸诈赶不上姚苌,论谋略又不如慕容垂。他能够争得自己的势力范围,靠了四个字——“相机行事”。他能在前秦变乱之初,从西域赶回,在各割据政权来不及动手之前,夺得了凉州;又在得知苻坚被害以后,下令官吏将士为苻坚服丧,追谥苻坚,使得自己在手下那些前秦的旧臣旧将面前的形象进一步提高。等他感觉人心也收买得够了,力量也积蓄足了,就在前秦大安二年(公元386年),自称中外大都督、大将军、凉州牧、酒泉公,在凉州建立十六国时期第二个政权:后凉。 十六国的时候,凉州的面积已经比汉朝时小了很多,南面的一部分在三国时分设为秦州。即使如此,凉州仍然有八个郡之大,相当于今天甘肃的中北部,青海的东北部,以及宁夏、内蒙、新疆的一部分,这八个郡自东向西是金城郡(今甘肃兰州,当时在西秦控制下)、西平郡(今青海西宁)、武威郡、张掖郡、西郡(今武威以西)、西海郡(今张掖一带)、酒泉郡和敦煌郡(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罗列这八个郡,是因为对古丝绸之路特别是兰州到敦煌的一段很感兴趣,希望有一天能去实地感受一番,因此对照地图把这八个郡的位置好好查了一下。) 面积这么大,自然有人不服吕光。先是王穆占据了酒泉和敦煌,自称凉州牧,然后是西平太守康宁自称匈奴王,张掖太守彭晃也在第二年起兵反叛,东结康宁,西通王穆。 不到一年的时间,吕光就失去了对四个郡的控制,显然得采取措施。他看准了时机,决定亲自率兵攻打彭晃。 部将都认为康宁在南面(吕光的都城在姑臧,即武威的首县),如果康宁在彭晃、王穆没被消灭时又来进攻,后凉势必进退两难。 吕光反驳说:“这看法似是而非。如果现在不主动进击,等他们三方真正联手,从东、西两面一起进攻,那就没戏了。彭晃刚反叛,与康宁、王穆的联络还不密切,此时突然出兵,取胜的把握要大得多。” 他亲率三万步骑兵,攻城二十天,一举消灭彭晃。王穆与自己任命的敦煌太守索嘏兵戎相见,吕光又乘机攻克酒泉,王穆单骑逃走,被手下所杀。 吕光平定了叛乱,觉得自己还算是那么回事儿,就忙不迭地要称王。他先是在大安五年(公元387年)改元麟嘉,自称三河王,接着又在麟嘉八年(公元396年)即天王位,设了百官,国号大凉,改元龙飞。(天王的称呼,在十六国时地位很特殊,后赵的石虎在称帝之前,一直自称大赵天王;苻坚一辈子没称帝,称呼就是大秦天王,这样的例子还有后来北燕的君主。这些人在死后都被谥为什么什么皇帝,我觉得天王的称呼大致高于王,而稍低于皇帝,一般是君主认为天下尚未统一而自用的谦称,如石虎和苻坚的情况。故而柏杨所说的五位大帝之中就有苻坚,虽则苻坚从没有称帝。) 吕光的致命问题是对大臣过分猜忌,用刑又极重。他称天王后不久,凉州就四分五裂。 吕光最大的外敌,占据秦州的西秦乞伏氏,十年来与后凉在黄河一带争战频繁,乞伏乾归甚至占领了凉州的金城郡,并在此建都,引得吕光十分恼火。他在龙飞二年(公元397年)派儿子吕纂领兵大举讨伐西秦。 西秦王乞伏乾归是个耍手段的高手,他的部下都劝他逃往成纪(今甘肃秦安北),他很镇定,说:“曹操在官渡打败袁绍,陆逊在白帝击退刘备,靠的都是权略,不在军队的多少!吕光发动全州的士兵,却没有长远的打算,用不着害怕。更何况凉兵的前锋吕延拥有精兵,却勇而无谋,只要用点计谋,就能把他制住。我们只要打败这支军队,凉兵全军必退。” 乞伏乾归说得没错,后凉的前锋大将、吕光的弟弟吕延轻敌冒进,乞伏乾归放出假情报说自己已退往成纪,吕延果然追击,与乞伏乾归一交锋,就战死。吕光受挫,也只得撤兵回到姑臧。 吕光征讨西秦失败,原本依附于吕光的河西鲜卑首领秃发乌孤在廉川堡(今青海民和)自称大将军、大单于、西平王,很快攻下了金城,建立了南凉。鲜卑秃发部与乞伏部虽然都在陇西一带,却不同宗。他们原属漠北鲜卑一支,后来迁往河西走廊一带。有人认为“秃发”即“拓跋”的同词异译,如此看来此部则应与北魏拓跋氏同宗。《晋书》里关于秃发的传说则更有趣,秃发的祖先寿阗是他母亲睡觉时在被子里出生的,鲜卑语中“被”这个词读作“秃发”,秃发的姓由此而来。 姓氏来历同样有意思的还有卢水胡人沮渠部。他们先辈世代在匈奴做左沮渠,后代就以这个官名做自己的姓氏。 后凉尚书沮渠罗仇就是沮渠部的后人,他随吕延出征,打了败仗,沮渠罗仇的弟弟三河太守沮渠麹粥深知吕光年老信谗,性好猜忌,很担忧自己兄弟的命运,他劝罗仇率军前往西平(当时西平的匈奴人势力较强,不愁平定不了凉州。)。 罗仇回答道:“你说得有理,可是我们家世代以忠孝闻名于西北。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不久,吕光果然听信谗言,把吕延败死的罪责推到罗仇身上,将罗仇和麹粥一并杀死。 沮渠罗仇的侄子沮渠蒙逊不像他伯父那么迂腐,此人以善于随机应变著称,吕光曾对他很忌惮,他就肆意饮酒作乐来消除吕光的警惕。 沮渠蒙逊把伯父们的灵柩带回家乡安葬,前来参加葬礼的各部宗亲有一万多人。葬礼上沮渠蒙逊哭着对大家说:“我们的先辈自汉以后就雄据河西。凉王昏虐无道,滥杀无辜。我们怎能不上继先祖遗志,下为二位伯父雪耻呢?”众人顿时高呼万岁。 于是,沮渠蒙逊起兵攻占了临松(今甘肃张掖南)、金山(今甘肃山丹一带)两地。蒙逊的堂兄沮渠男成也聚众响应,因为势力不够强,他积极策反后凉的建康(今甘肃高台南)太守段业。 段业本是个书生,不懂打仗,也没有什么野心,不愿答应。他和男成在建康城内外相持半个多月,得不到后凉外援,动摇起来,深怕步沮渠罗仇的后尘,这才将男成迎入城内。男成推举他为大都督、凉州牧、建康公。蒙逊率众归附,被任命为镇西将军。沮渠蒙逊一有兵权就大不一样,他在一年之中先后攻下了后凉的西郡、张掖两郡,声势大振,西面的敦煌等郡纷纷投降。凉州张掖以西诸郡至此不为后凉所有。 这期间,吕光属下的郭黁也起兵反叛。郭黁通晓天文,能掐会算,民间都把他奉为圣人,他一造反,从者甚多。可惜“圣人”也不顶用,与吕纂的军队一交锋,便败得灰头土面。郭黁又与部众推后将军杨轨为盟主。杨轨自称大将军、凉州牧、西平公,又战败,杨轨投往秃发乌孤,郭黁投奔乞伏乾归。 后凉境内叛军一呼百应,吕光疲于应付,终于在龙飞四年(公元399年)一病不起。他自知不久于人世,就立太子吕绍为天王,自号太上皇帝,又让两个儿子吕纂、吕弘分别担任太尉和司徒。 临终前,他叮嘱吕绍说:“如今三寇(应该是指乞伏乾归、段业和秃发乌孤三家)窥伺,我死之后,吕纂统领军队,吕弘治理朝政,你自己恭谨无为,把重任交给两个兄弟,也许还可以求得太平。如果兄弟互相猜忌,那么西晋、后赵的祸乱就在旦夕之间了。” 他又跟吕纂、吕弘说:“永业(吕绍字)没有拨乱反正的才能,只因他是嫡子,才让他做国君。现在外有强敌,人心未定,你们兄弟同心,国运方能长久,否则祸不远矣。” 结果,吕光的话是白说,他一死,就发生了宫廷政变,导致后凉衰亡。整个凉州的混战,也就不可避免。 九、沮渠蒙逊卖兄称王 在甘肃一省境内同时存在四、五个国家,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在十六国后期却的的确确是事实。这五个国家分别是吕氏的后凉(甘肃中部)、乞伏氏的西秦(甘肃南部)、秃发氏的南凉(甘肃西南部及青海东北部)、沮渠氏的北凉(甘肃中西部)和李氏的西凉(甘肃西部)。 吕光死后,几个儿子之间的争斗便爆发。他的侄子吕超劝嗣位的吕绍除掉握有兵权的吕纂,吕绍抱着吕光的遗命不放,坚持不肯。吕纂、吕弘兄弟就没那么客气,两人私下里一拍即合,率军攻入宫廷,吕绍被逼自杀,吕纂以庶长子的身份夺取了天王之位,改元咸宁。不久,吕纂、吕弘又彼此拥兵自疑,在宫中大打出手。吕弘战败,出逃后被抓回处死。 吕纂给内乱中与他作对、而后外逃的吕超等人官复原职,暂时稳定住国内形势,也埋下了定时炸弹。他一心想着攻伐外敌,其目的应该是提高自己的威望,但后凉兵在咸宁二年(公元400年)与南凉的“希望之星”秃发傉檀的对抗中吃了败仗,吕纂的威望不升反降。据守张掖的段业于一年前自称凉王,建立了北凉政权。这还不算,更西面的敦煌太守李暠又在这一年脱离北凉,也自称凉公,这就是西凉。 李暠是北方各政权统治者中极少有的汉人之一,他的出身没有太大的疑问,他是西汉名将李广的十六世孙。他的先祖在汉初奉命到陇西讨伐叛乱的羌人,不幸战死,后人前来奔丧,将他葬于陇西,并将全家迁到这里。李暠的家族从汉朝到晋朝,一直是凉州的大族。祖父李弇在前凉张轨的手下做到将军、侯爵,相当不容易。父亲李昶也很有名气,只是死得早,李暠是他的遗腹子。 李暠年纪轻轻,就文武双全,喜欢结交名士,与郭黁以及异父同母的弟弟宋繇志同道合,众人一致看好他会有一番作为。 段业、沮渠蒙逊起兵的时候,李暠也与宋繇等人响应。段业任命李暠做效谷(今甘肃敦煌西)县令。不到一年,敦煌太守孟敏去世,李暠又被推为敦煌太守。 段业自称凉王,他的右卫将军敦煌人索嗣想取代李暠,担任敦煌太守,在段业面前竭力构陷李暠,段业最后让索嗣去取代李暠。索嗣带着五百个骑兵,从张掖赶往敦煌赴任。在离城二十里处,得意忘形的索嗣给李暠写了封信,让他前来迎接。 李暠惊疑之际正欲前往,被宋繇和效谷令张邈劝止。他们说:“吕氏衰微,段业暗弱,正是英豪有为之时。将军既已据有敦煌之地,岂可轻易拱手送人?索嗣是个怎样的货色,将军可一战擒之。” 李暠早有野心,只是担心自己虽系陇西大族,毕竟不是敦煌当地人,吃不准敦煌名门大户的态度,如今见到身边的敦煌士人领袖都明确地表示支持自己,顿时信心倍增,回答说:“我这人向来没有叱咤风云之志,受了委派来此为官,没想到竟得到大家的拥戴。刚才准备出迎,实在是因为不知道你们的心意。” 于是,李暠在宋繇、张邈等人的支持下,乘索嗣没有防备,出兵击败了索嗣。索嗣逃回张掖,李暠又上书段业,历数索嗣的罪状。沮渠男成也因与索嗣关系不好,乘机怂恿段业除掉索嗣。无主见的段业不仅杀了索嗣,而且还专门派使臣到敦煌向李暠表示慰问,提拔李暠为都督凉兴以西诸军事、镇西将军。 李暠控制的地盘在段业的“支持”下不断扩大。北凉的晋昌太守唐瑶跟着背叛段业而支持李暠,传檄敦煌、酒泉等六郡,推举李暠为大都督、大将军、凉公。李暠下令大赦境内,改元为庚子,建立起一个类似前凉的汉人政权。 李暠的独立几乎是段业一手促成,段业这个懦弱书生作为领袖人物,表现实在差劲。沮渠蒙逊看出此人不足与谋,决定取而代之。段业任命的张掖太守马权有勇有谋,与蒙逊争权。他就在段业面前说些马权的坏话,事情果然进展顺利,段业杀了马权,为他排除掉一个障碍。 沮渠蒙逊想与堂兄沮渠男成联手,对他说:“段业愚暗庸碌,够不上做个君主的资格,我想除掉他,推兄长为主,怎么样?” 男成没这兴趣,回答说:“段业本是孤客,是我拥立为君主的,靠着我们兄弟,才如鱼得水。人家亲信我们,我们却要背叛人家,这可不行。” 沮渠蒙逊没得到支持,却不愿作罢,竟想出一招毒的!他在北凉天玺三年(公元401年)四月,约男成一同去祭告兰门山,在暗中却派人告诉段业说:“男成准备发动变乱,如果他请求祭告兰门山,我的话就可以应验。” 到了那一天,男成当然向段业提出要去祭拜,段业就派人抓了男成,命他自杀。男成说:“沮渠蒙逊先前曾和我商量谋反,因为他是我兄弟我没有把他告发。如今又因为我在,担心部众不听他的,才约我祭山,反诬我谋反,他这是想借大王之手杀掉我。大王不如假说我已被处死,沮渠蒙逊必然起兵反叛。那时我再奉大王之命讨伐,就可以无往不胜了。”段业不信,还是杀了男成。 沮渠男成一死,蒙逊便到自己的部众面前哭着说:“男成忠于段业,竟被段业无故杀害。当初之所以推举段业,是把他当作陈胜、吴广一样的人物,他却听信谗言,滥害忠良,我们怎么可以再忍耐下去?” 男成平时深得部众拥护,部众为了替男成报仇,都跟随蒙逊讨伐段业。不少匈奴人,羌人起兵响应,蒙逊走到氐池(今甘肃张掖一带),手下的部众人数已超过了一万,段业手下的一些将领也归顺了蒙逊。 这年五月,沮渠蒙逊到达张掖,段业的军队早就四散溃逃。蒙逊不费吹灰之力就攻进城去,斩杀了段业,自己当上了大都督、大将军、凉州牧、张掖公。 (沮渠蒙逊卖兄称王,这一招真是太毒了。十六国时期尔虞我诈的事多得很,采取各种非常策略来谋得利益并不为过,但像这样的可不多。沮渠蒙逊出卖自己的堂兄,做得太阴险,且太没有必要。其实沮渠男成并不是很反对沮渠蒙逊谋反,他的原话是“背之不祥”,从语气可以看出他只是不愿做首乱分子。沮渠蒙逊完全可以用段业的昏庸无能和天下大义来说服部众,堂堂正正出兵打败段业。(其实当时段业早就没了群众基础。)那时或者推沮渠男成为主,或者自立为主,是很自然的事。(沮渠男成光论打仗和权术根本比不过沮渠蒙逊。)他用的这招,抛开阴毒一层,也有冒险的成分。沮渠男成临死前给段业出的主意,可谓将计就计,很厉害。如果段业依计行事,揭穿沮渠蒙逊的阴谋,则人心归向就会有变化,蒙逊反而可能会输。可惜,蠢才就是蠢才,段业的死,是怪不了别人的。) 十、后秦盛极而衰 沮渠蒙逊对付马权、段业等人绰绰有余,却无法立刻消灭西凉李暠的力量,西凉与北凉之间的人心导向并不全在他这边,因此他不但奈何不了李暠,反而因守将叛降而丢失了酒泉、凉宁两郡。同样道理,他能把后凉打得只剩下一个武威郡,却不能继续东进,讨伐中原,因为这一次,他碰到了比他更强大的对手——后秦姚兴。 姚兴的作为,比他父亲要强,这从他即位后一举消灭苻登的事迹便可约略看出。姚兴是个汉化程度较深的君主,他初当皇帝时不到而立之年,表现得很有朝气。他在政事上广泛听取群臣意见,上书劝谏中他认为说得好、说得对的人,能够得到一定的礼遇,甚至可以因此得到提拔。另一方面他很重视教育的兴办,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鼓励和支持学识渊博的宿儒名士在长安开办各自的学校,收授学生。北方自淝水之战以后连年战乱,现在在长安地区有这样的好地方,慕名而去拜师的人一时甚多。姚兴本人在处理政事之余,也喜欢和这些宿儒进行交流,谈论一些与文艺相关的东西,长安城在当时成了儒学的“圣地”,还出了不少颇有魏晋风度的文人。他又在长安设立讲授律学的学校,召集各郡县官吏前来学习和考核,成绩合格的人可以返回郡县继续执掌刑狱,不合格的就要移送廷尉予以处罚,他又常常亲临断案的公堂听审,如发现刑律中有不合时宜的条款,一概予以废除,后秦竟能一度做到“无冤滞”(没有有疑意的案子),这是相当不容易的。对于后秦境内因饥荒而沦为奴隶的百姓,姚兴下令一概免除他们的奴隶身分,并给予一定的救济。从姚兴的所作所为,和他所任用的人的执行情况来看,后秦在四世纪末期的五年中出现安定兴旺的景象,并不奇怪。 或许源于他汉化的思想,姚兴认为当前乱世之中,应以平定天下之乱为最终目标。前秦灭亡以后,他先是扫除了周边一些小的敌对势力,壮大自身力量,然后开始对外扩张。他在后秦皇初四年(公元397年)向关东进军,夺取了东晋把守的陕(今河南陕县)、上洛(今陕西商县)等地,又命大将姚崇领兵攻打洛阳,虽然未能攻克,却将河南一带两万多户流民迁徙入关,充实了关中的人口。 两年后,即后秦弘始元年,姚兴卷土重来,他再次派姚崇、镇东将军杨佛嵩围攻洛阳,这一次终于拿下。于是后秦的声威大振,淮河、汉水以北的东晋城镇纷纷归附。(东晋这些地方的投靠后秦,与当时东晋内部混乱的形势有着相当关系,桓玄与刘牢之分别拥兵自重,实际控制了荆州和江北,江南又发生了孙恩、卢循之乱,导致南方各地离心力增强,这个我们在刘裕出场的时候再详细说。) 接下来的两年,姚兴又转而向西面发展,弘始二年(公元400年),他令征西大将军姚硕德的先头部队从南安出发,进入西秦,自己则暗中带着精锐部队为后继。乞伏乾归在与后秦的接触战中被打得大败,姚兴的军队很快控制了陇西的要地枹罕,乞伏乾归被迫向姚兴请降。 解决了西秦,姚兴又于次年继续西征,进攻凉州。当时后凉天王吕纂与堂弟吕超、吕隆发生矛盾,被吕超杀死,吕超又推吕隆为天王。这对姚兴而言是很不错的机会,凉州四国加起来的兵力,恐怕都敌不了后秦,何况后凉又出了这样的内乱。 姚硕德的军队从金城渡过黄河,经过南凉的广武,南凉君主秃发利鹿孤(秃发乌孤的弟弟,南凉第二代君主)赶紧撤回守军,给后秦军让道。后秦军队长驱直入,来到后凉国都姑臧城下。后凉军出击,死伤惨重,大败而归。西北各国全都吓坏了,李暠、秃发利鹿孤、沮渠蒙逊,一个个如惊弓之鸟,心想“我惹不起总还捧得起吧”,便各自遣使向后秦进贡称臣。 姑臧被围几个月后,吕隆被迫向后秦投降,凉州便入于后秦的控制中。并且姚兴在两年后吕隆遭到南、北凉的轮番进攻,几无立身之地时,将吕隆的部族迁入长安,从事实上灭亡了后凉。至于南、北、西这三个凉国的君主,也各自接受了姚兴给他们封的官爵,成为后秦的属国。 至此,后秦据有了整个关西地区,势力达到全盛。姚兴又把在凉州修行多年的天竺高僧鸠摩罗什迎到长安,拜为国师,请他说法,并集结了一批僧人大量翻译佛经,兴建寺院。这一时期也成为关中地区佛学发展的重要时期。 事情若一直这么顺利地发展,则后秦可能成为前秦之后北方又一个强国,然而姚兴没这么幸运,他很快就在一个叫柴壁(今山西襄汾西南)的小地方吃了败仗,对手是曾让慕容鲜卑人吃尽了苦头的拓跋北魏。 姚兴本来并不急于与北魏为敌,他的初衷是与北魏联姻。拓跋珪答应迎娶姚兴的女儿,又忽然变卦,另立皇后,姚兴面子上显然很挂不住,更何况当时他正春风得意,岂能容得拓跋珪如此无礼。 于是,姚兴在弘始四年(公元402年)派姚平率四万步骑兵进攻北魏,自己亲自为后继。拓跋珪则命部将长孙肥等率骑兵六万为前锋,也亲率大军随后。(从双方后来参战的人数来看,实际上差不多,北魏的骑兵还稍强些。可以肯定的是,姚兴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与进攻西秦、后凉不同,本意大致是教训一下北魏(他也知道北魏当时的势头不错,一时也灭不掉)。然而即便如此,人数也实在可怜,统帅的作战意图又不够明确,直接导致全军上下信心不足,最终失败。) 双方经过几次接触战,姚平被魏军围困在柴壁。姚兴闻讯,急率四万多士卒前往救援,这本有望扭转战局,姚兴却在蒲阪(今山西永济西)忽然怯场,裹足不前。拓跋珪抢到先手,率三万步骑兵迎击姚兴援军,秦军战败,一气后撤了四十多里,在汾水西岸扎营。 姚平坚守三个多月,矢尽粮绝,决定乘着夜色从西南方向突围。姚兴这时的表现,可谓拙劣,他只知在汾水西岸摆下阵势,让将士们高举着火把,呐喊着呼应。那年头没发明手机,真是坏事儿:一边是希望友军奋力突围,一边则以为援军能够前来接应,两边都能看到对方,却只在那里大呼大叫,做不了一点实事。 到头来姚平还是没能冲出重围,悲壮地率领部将投水自杀,剩下的军队面对魏军,全部束手就擒。姚兴坐视自己军队惨败,其内心的苦痛,可以想见,然而这痛苦却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姚兴诸多方面都做得比姚苌好,唯有面对挫折的勇气和信心,远不如屡败屡战的姚苌。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失败的痛苦,对姚兴而言才刚刚开始,随着勇气和信心的一点点丧失,他终于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前景不错的后秦在他手中一点点衰下去,垮下去。 十一、后燕的结局 如第七章所说,公元396年至398年间的那场燕魏大战,以北魏拓跋珪在中原“大捞一笔”告终。慕容垂时代的关东七州之地(严格的说是五个多些),被拓跋铁骑冲击得所剩无几。五世纪的头十年里,关东的局面基本上是北魏和二燕的对峙,这两个燕国,在公元407年之前是南燕和“中兴”的后燕,之后是南燕和北燕。慕容家族在更替了最后四个皇帝和天王后,终于在公元410年和这个称号彻底说拜拜。“老子英雄儿好汉”,这句话形容北魏的头三代君主还可以,形容燕国的末代君主们,用“老子英雄儿混蛋”较合适。慕容垂手握幽、平、冀、并、青、兖、徐七州,独霸关东,何其威武;到了二燕时代,两个燕国加起来勉强可算拥有三州之地,后、北燕拥有平州(今辽宁东部)和幽州的东部(今辽宁西部及河北东北部),南燕拥有青州和兖、徐两州北面的极小部分。由于被北魏占据了冀州,两个燕国只能隔海相望,而且也没望上几年。 拓跋珪于皇始三年(公元398年)击败后燕之后,把都城从偏远的盛乐内迁到平城,然后在当年十二月宣布他不再做王,而是皇帝。燕国的两个君主,慕容盛和慕容德也都各自称帝,以示彼此独立。慕容盛的称帝,在拓跋珪之前三个月;慕容德,则在拓跋珪之后六个月。 慕容盛的上台,有运气的成分。他既是慕容宝之子,兰汗在诱杀了慕容宝及太子慕容策这一族后,本没有理由饶过他。但他又是兰汗的女婿,这个双重身份,使他显得有些特殊。 他进龙城赴哀,手下张真就劝他别去。慕容盛说:“我现今已穷途末路,兰汗是个挺笨的粗人,必会念及亲情,不忍心杀我。熬过这一段,自有我发挥的时候。” 慕容盛见到兰汗,兰汗想杀他,妻子乙氏和女儿兰妃泪流满面的到他跟前求情,兰妃又磕着头求自己的兄弟们帮着说情。兰汗动了恻隐之心,将慕容盛放过,并封他做侍中,待之如初。兰汗的兄弟兰提、兰难每每提出杀掉慕容盛,兰汗都不听,倒是兰提因对待兰汗常常无礼,被慕容盛乘机离间,效果还不错,搞得兰汗兄弟之间矛盾不小。 这时,慕容垂的侄孙太原王慕容奇得了机会去见慕容盛,慕容盛让他暗中逃出龙城。慕容奇在建安起兵,拉了几千人马。 兰汗本想派兰提去镇压,慕容盛对他说:“慕容奇不过一个小孩而已,怎么可能闹得这么大,必然有内应。兰提这个人平日里一向轻狂骄纵,您还不明白么,怎么可以让他去?” 兰汗一想:哎哟,真是这个理儿,便叫人把兰提抓来干掉,改派将军仇尼慕。兰难等人一见兰提被杀,害怕了,起兵造反,把仇尼慕的军队击败。 兰汗又派儿子兰穆去平息叛乱,兰穆向兰汗进言除掉慕容盛,兰汗又答应(真是个“浑”蛋!),派人去传唤慕容盛,兰妃先得知了这个密谋,告诉慕容盛,慕容盛称病不去,竟躲过一劫。兰穆只好让人监视慕容盛的活动。 兰穆机关算尽,终有一疏,他的所谓心腹李旱、卫双等人,本是慕容盛的旧友,暗地里和慕容盛通气。兰穆出兵前大宴将士,兰汗父子喝得酩酊大醉,慕容盛借着上厕所的机会翻墙进了东宫兰穆的居所(这宫殿的防护设施是够烂的,居然这么容易进入),与李旱等人一起杀死了兰穆。 留在东宫的若干整装待发的士卒,一见慕容盛出现,兰穆被杀,立即群情踊跃,冲向兰汗的寝宫,将个兰汗乱刀砍死。慕容盛下令将兰氏一族全部处死(只有兰妃因为尽心保全慕容盛的正室丁氏,丁氏为其求情,免于一死),以长乐王的身份摄行朝政,后燕宫中的混乱暂时平息。但整个燕国内部已无亲和力可言,慕容盛召慕容奇回龙城,慕容奇却与丁零、乌桓部族拥兵抗命,慕容盛出兵大败慕容奇,将他活捉,赐他自裁。 慕容盛做了皇帝,不久后他的燕郡(治即在蓟城)太守高湖叛降北魏(这个高湖便是南北朝末期在关东建立北齐的高氏的先祖,此乃后话),后燕的幽州只剩下一个辽西郡。慕容盛觉得自己实际上连偏安一隅都谈不上,还叫皇帝显得很没面子,就改称庶民天王。(这称号确实搞笑,既称庶民,就意味着什么都不是,所谓“贬为庶民,永不录用”,却又要在后面加“天王”二字,简直不伦不类。有人说慕容盛做皇帝,那就叫惨淡经营,赚的时候少,赔的时候多。) 慕容盛这君主,比慕容宝要好些,却好不了太多。他一方面也能听取建议,一方面对待手下的将军们很刻薄,喜好猜忌。 有一回他会见群臣,说:“大家尽管说说你们对我的看法,让我参考一下。” 有个十五岁的尚书丁信说:“在上不骄,高而不危,臣之愿也。”意思是说,您居高位而不骄,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慕容盛笑笑说:“丁尚书年纪这么小,说起话来怎么像老头似的?” 慕容盛终究还是以短取败。他在位期间屡有兵变,最后一次率自己的亲兵出战,本已取胜,却不意中了一个叛卒的暗器,身负重伤。临死前他与王后丁氏商定,让慕容垂的小儿子,十七岁的慕容熙继立为天王。 慕容熙之所以能脱颖而出,不是因为他有多大本事,而是他和丁氏有通奸的行径,他当了天王后,很快就杀了本来很有希望即位的哥哥慕容元和原先的太子、慕容盛之子慕容定。慕容熙又喜新厌旧,他喜欢上了新纳的贵人和贵嫔,中山尹苻谟的两个女儿,就不再理会年纪稍大的丁太后。丁太后火了,和侄子丁信商量废立新帝,事情泄露,丁信被杀,丁太后也被逼令自裁。慕容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慕容宝的儿子杀了个干净,以绝后患。 慕容熙于是愈加放肆,为两位苻妃大修宫殿、皇家园林,大苻妃命不好,没怎么“享福”就死了。慕容熙当然就更加疼爱小苻后,小苻后是个狂热的旅游爱好者,他就整天带着她微服出游,玩得不过瘾了,又带上她去打仗。 后燕讨伐高句丽,慕容熙让人用冲车、地道攻城,说:“等攻下城,朕要和皇后坐辇车进去,不准任何将士先登上城。”因此那城怎么也攻不下来,还损了不少兵将。 慕容熙又去进攻当时已开始崭露头角的契丹,见它强大,想退兵,小苻后说我不干,还没玩尽兴呢,慕容熙就丢弃了辎重,以轻骑进攻高句丽,可惜又遭受惨败,尽兴不得。 所有劝谏的大臣,都被慕容熙杀掉。慕容熙为小苻后修的宫殿越来越高,燕国的寿命则越来越短。 小苻后不久也病死了,慕容熙哭得死去活来,比死了娘还难过。他派人检查群臣的双目,凡是不流眼泪的,统统治罪,大臣们个个都含着辛辣的东西刺激泪腺。他的嫂子慕容隆之妻张氏是个很贤淑的女子,被强行拉去陪葬。 轮到出丧了,慕容熙披头散发,光着双脚,徒步跟随灵车。棺材大得惊人,出不了城门,慕容熙竟下令将北门烧毁。 这样昏暴两全的君主令龙城内的将士忍无可忍,大将冯跋等人推慕容宝的养子高句丽人高云为主,关闭了城门,不让慕容熙进城。慕容熙一面叫嚷着:“这些鼠辈竟敢造反,看朕怎么收拾他们!”一面收罗军队连夜回击,但他攻不下北门,立马慌了神。慕容熙穿了老百姓的衣服逃跑,也没逃成,在树林里被高云的士兵捉住干掉。 慕容垂忍辱负重十几年建立起后燕,他子孙却亡得这么没出息,老英雄九泉下若有知,不被气活过来才怪。 十二、金刀太子 说完了后燕的结局,再来说说最后一个慕容国家——南燕。 南燕开国君主慕容德是慕容垂那一代人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只不过他几个哥哥都相当厉害,才华一直少有机会发挥。慕容垂一死,几个烂人继承了后燕的基业,他就显出略高一筹的地方。在邺城守卫战中他指挥后燕官兵一度击退魏兵,又在撤退中借着天气之利摆脱了追兵。(《晋书·慕容德载记》载:“其夕(黄河)流澌冻合,是夜济师,旦,魏师至而冰泮,若有神焉。”) 虽然慕容德以有限的力量难以挽狂澜于既倒,但他因此对自己的信心大大增强。他在后燕永康三年(公元398年)从邺城退到河南的滑台后,完全失去了与慕容宝等人的联系,便沿用哥哥慕容垂的旧例,自称燕王。 慕容德称王后,先整顿了内部。那个谋反成习惯的慕容麟在他底下又一次要谋反,终于被他抓住除掉,也算是斩断一个燕国内部的毒瘤吧。接着,他又亲自出兵讨平了降了他又叛变的氐人苻广(这苻广便是前秦苻登的弟弟,在前秦灭亡后逃往东方)。 然而,慕容德领兵离开滑台,却给了城内一个叫李辩的人作乱的机会,他乘着城中兵力不足,杀了守城将领慕容和,以滑台城向北魏投降。 慕容德失了根据地,局面处于被动,他身边的将领都认为应确保一处据点。有人说攻彭城(今江苏徐州),有人说回攻滑台,争执不下。这时他的尚书潘聪说:“滑台是四通八达之地,北近魏国,南临晋国,西有秦国,在那里难保一日平安。彭城地广人稀,又是平原,无险可守,何况是晋国的旧镇,也不好取。等打起仗来碰上水战,更非我之所长。而青州这个地方,土地肥沃,方圆两千里,精兵十几万,地势险固。当年曹嶷对抗石勒的时候,造了广固城(今山东益都西北),足以做帝王之都。那里的守将辟闾浑本是燕臣,我们给他来个先礼后兵,得之必如探囊取物。” 慕容德听了大受启发,不过他的做法也和当初李寿称帝之前差不多,请了个和尚给算一卦。(当时各宗教之间的分别并不像唐、宋以后那么清晰,和尚的功能有时候和所谓的术士差不多。据说这个叫竺朗的和尚居然拿着《周易》在占卜,由此可见。) 那和尚说:“打青州倒是不错的主意,但燕国的寿命不超过十二年,只能再传一代了。” 前景并不乐观,当前的行动倒是得到了保证。慕容德便移师东进,攻打青州,连战连捷,引得兖州、徐州一带的百姓和辟闾浑的部下都来投奔。慕容德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拿下广固城,扫平整个山东半岛。他就于这一年(公元399年)在广固称帝,建立了自己的燕国。 慕容德在位期间,南燕在战略上基本以防御为主,没有怎么对外扩张(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实力)。慕容德行事以谨慎著称(关于这一点,从他对后事的安排便可看出。他临死前唯恐身后不得安宁,让身边的人在他病死的当夜,将十余个棺柩分别从广固的四个城门抬出,悄悄埋葬在山谷中,使当时人几乎都不知道他的尸体究竟埋在了何处)。即使在南方发生孙恩、卢循起义和桓玄称帝这样乱事的局面下(参见下章),慕容德也犹豫再三,终未出兵去趟那道浑水。 慕容德有一件被后人津津乐道的事情。他在大宴群臣酒酣之时,忽然问道:“朕虽然才寡德薄,但自从称帝之后,在上不骄,时刻保持警醒的头脑,可以与古代怎样的君主相比呢?” 青州刺史鞠仲赶紧拍他马屁:“陛下是中兴圣主,与少康、光武差不多。”慕容德回头吩咐侍臣赏赐他丝帛千匹。鞠仲觉得赏赐得太多了,就推辞。 慕容德笑道:“卿知道调侃朕,朕难道就不会调侃卿吗?卿言不实,所以朕也以虚言赏赐,有什么可以推辞的?” 这时大臣韩范进言说:“我听说‘天子无戏言,忠臣无妄对’。今日的言谈,上下相欺,可谓君臣俱失。”慕容德点头接受批评,当即赏赐韩范丝帛五十匹。 慕容德本人没有儿子,他渐渐开始担心自己皇位的继承问题。正在这时,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人便是慕容德的同母兄慕容纳的儿子慕容超。慕容德在前秦南征东晋的时候,担任凉州的张掖太守,母亲公孙氏和哥哥都在张掖。慕容德随军出征,临别时留下了自己随身佩带的一把金刀,自此后,淝水之战、慕容垂称帝、燕国分裂,慕容德投身于大燕的复国运动中,与母兄天各一方,杳无音讯。 慕容垂起兵的那一年,前秦的张掖太守苻昌收捕了慕容纳和慕容德在张掖的所有亲人,继而下令斩首。天无绝人之路,这大劫难竟有两人躲过,一个是公孙氏,因为年老而没被处死,一个是慕容纳的妻子段氏,当时身怀有孕而未处决。一个叫做呼延平的狱官,年轻时曾是慕容德手下的官吏,对这两个女人的遭遇十分同情,便趁着前秦大乱之际带着她们逃到羌人的部落中。段氏在那里生下儿子慕容超,与公孙氏一起跟随呼延平浪迹天涯。 十年后,公孙氏临终时把金刀交到慕容超手中,对他说:“假若天下太平,你能回到关东,将此刀交给你的叔叔,他就明白了。” 不久,呼延平也死在凉州,段氏为报他昔日救命之恩,为慕容超娶了呼延平的女儿为妻。后秦灭后凉,慕容超一家跟着凉州的移民进入关中。慕容超一心要回关东,便在长安装聋卖傻(颇有其祖慕容翰之风),秦国人都把他看做一个废物,姚兴更是取笑他“妍皮不裹痴骨”。 这时是南燕建平七年(即后秦弘始七年,公元405年),慕容德已经得到了长安旧部带来的有关母兄的消息。他在悲痛欲绝之余,听说慕容纳的遗腹子尚在长安,马上派人到长安去寻找慕容超。慕容超见到南燕的使者,也来不及给母亲和妻子打个招呼,就隐姓埋名地从长安逃到南燕。 慕容德一听慕容超来到,当即派出三百骑仪仗前往迎接。叔侄相见,慕容超取出怀中的金刀,呈在慕容德面前,两人抱头痛哭。慕容德封慕容超为北海王,拜为骠骑大将军、司隶校尉。慕容超知道慕容德的用意,他一面尽心侍奉时已患病的慕容德,一面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不但慕容德高兴,南燕上下也无不称赞慕容超的贤能。慕容德于是在死前立慕容超为太子,撒手而逝。 (我第一次读慕容超的故事时,真的被这个乱世中的传奇打动了。史书上的故事大多枯燥无味,但也常有可歌可泣之处。史官的职责,在于写出历史的真实,以便于后人去汲取营养,评述得失,他们的笔法因此而极少应用渲染和夸张。读了这样的故事,我才发现历史的真实有时是很可爱的。类似的故事里,《史记·赵世家》里那个后来被改编为《赵氏孤儿》的故事更加动人,不过慕容超的故事自有其特别之处,因为与前者显得还算有个光明尾巴的结局相比,以传奇开始的慕容超的结局是灰色的。或许如前面那拿着《周易》念念有词的和尚竺朗所说,是天意要亡燕国,人力不可制之;或许只是慕容德看错了人,轻易相信了这个侄子;或许,那个传奇故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历史容不了那么多的或许,又有谁能真的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