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里,总统又表现出知人善任的木领,选任乔抬·C.马歇尔准将为新的总参谋长(安排他宣誓就职的那一天恰巧正是德军入侵波兰之日)。参谋长手下兵员有二十二万七千,可是装备只够七万五千人之用,而且无非是些加仑式步枪,斯普林菲尔德式步枪,二十年前制造的机关枪,1918年停战后由欧洲运来的法国七十五厘米口径炮之类。8月里,休·德拉姆中将把第一集团军集结起来,进行演习。他一本正经地向总统报告说,比之应有的战斗力量,第一集团军还缺少二十四万六千兵员,三千零六十三挺机枪,三百四十八门榴弹炮,一百八十门野炮。《时代》周刊评论说,“按欧洲标准,美国陆军只能算是拿着气枪玩的几个小把戏。”迪安·艾奇逊谈到美国怎么缺乏军事准备,也引用了一句老话:“上帝专门保佑三种人:小该,醉鬼,美国人。”J.P.摩根坐船出国到苏格兰去打松鸡,只从他的一句话就看出美国人的目光如何短浅了:“要是欧洲打起仗来,我就只得暂停打鸟了。” 9月1日波兰时间5点20分,欧洲果然打起仗来了。有一架德国军用机轰炸普克,那是但泽湾西北岸的渔村和波兰空军基地。上午5点45分,德国军舰“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刚打出第一发炮弹,就命中了韦斯普拉特的波兰军火库。以后细雨纷纷,天色灰白,德国步兵就向波兰挺进。四个钟头以后,即华盛顿时间2点30分,总统床边的电话铃响了。来话的是驻法大使,他说:“总统先生,我是比尔·布利特。” “说吧,比尔。” “总统先生,托尼·比德尔刚从华沙来电话,他说德国已经有几师兵深入波兰境内,战斗激烈。他还说,据报华沙上空已有德国轰炸机。接着电话就断了……” “啊,比尔,战争终于来了。上帝保佑我们吧。” ※※※ 最初,德军的军事进展异常迅速。德国总参谋部原先估计征服波兰要一个月,可是十一天才过,战斗已经基本上结束,没有停止的只是希姆莱新建的那些集中营里的呼号痛哭的声音。9月25日的《时代》周刊对读者介绍了一个新词:“目前这种战争不是占领土地,而是长驱直入,把对方一举歼灭;这叫做‘闪电战’”。收听欧洲短波广播的美国人,早先每半分钟就听到一个令人振奋的乐句,其中有十一个音,那是萧邦的波罗奈舞曲的起句,表示波兰各地虽已沦陷,华沙电台仍然没被占领。但是9月17日凌晨四点,俄军突然从背后攻入波兰,华沙电台跟着就停止广播了。到了它再发出声音时,却是纳粹党播送的《德国至上》的威严曲调。 在《民族》周刊里,肯尼思·克劳福德提出了一些无须答复的问题:“罗斯福政府是守中立的吗?肯定不是的。再来一次世界大战,美国能置身事外吗?实际不可能。”但白宫却不是这样说的。9月3日罗斯福发表炉边谈话,宣布说,“我们美国将仍然是个中立国,可是我不能要求美国人人在思想上都保持中立。”在欧战爆发后第一次记者招待会上,《纽约太阳报》记者菲尔普斯·亚当斯问总统说,“我们能避免参战吗?”过了一会儿,罗斯福才慢吞吞地回答说,“我非但真心诚意地想避免,而且相信能避免。我们政府将尽力这样做。”他支持拉丁美洲国家,建议美洲国家会议警告各国军舰不得在加拿大以南的西平球地区进行海战,这项建议果然被采纳,警告在巴拿马宣言中提出了。在第二次记者招待会上,有人问总统,美国的领海向欧洲方面延伸,到哪里为止。他不作正面答复,只说,“美国的利益要它延仲到哪里就到哪里。”记者又问:“会不会一直延伸到来因河呢,总统先生?”总统笑了笑,解答说:“我只指海洋而言。” 他不止是谈海洋,也真的想到海洋。如果美国和德国对抗,那只能在公海上。轮船“雅典娜”号已被德国潜艇击沉,有些人幸而生还,到了英国,驻英大使肯尼迪的二十二岁的儿子杰克【这就是六十年代初期的肯尼迪总统。——译者】跟他们谈过话。他们对德国的行为表示愤慨,杰克对他们说,“我们仍然是中立国家,中立法依旧有效。”听了这话,没有几个人满意。罗斯福也不满意。现在战争打响了,罗斯福的政策就逐步改变了。根据他那颇为特殊的看法,“中立”的定义现在只是美军不开枪打德国兵罢了。至于帮助盟国利用制海权,这不能说是不中立。所以他禁止“交战国潜艇”(这所谓潜艇自然是德国的)进入美国水域,并且请国会召开特别会议,讨论准许外国购买军火“现购自运”的问题。罗斯福夫人在专栏文章里边也说:“尽管我们不喜欢这样做,必要时,可能要运用本半球的力量来保卫文明,直至精神力量在各处都大大增强,栽减军备为人们所接受为止。”罗斯福所谓“中立”,其真实意义也就是这样。 可是林白不同意这种看法,参议员博拉、范登堡、惠勒也不同意,而且最初大多数报纸的编者也不同意。这样,现购自运在美国就成为战时第一个引起争论的向题了。在这场争论中,林白以新面目出现了。9月10日他发表广播演讲,说:“这不是白种人团结一致抵抗外来侵略的问题,而是上次大战犯下错误因而引起争执的问题,”他的妻子安妮刚写了一本书,叫做《未来的浪潮》,似乎要论证纳粹德国必热会征服全世界。可是林白的岳母却参加了报纸编者威廉·艾伦·怀特所主持的委员会,支持现购自运。时至今日,家庭分化了,信念不同了,言语激烈了。内政部长哈罗德·伊克斯公开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残暴的独裁着一手抢劫和虐杀成千上万的人民,一手又向某些美国人发奖章。这样的奖章,试问有哪个美国人能接受吗?也许亨利·福特和林白上校愿意回答一下吧。”因为两人1938年都由希特勒授过奖。 伊克斯的话引起了德国代办的抗议,副国务卿萨姆纳·韦尔斯严词加以驳斥。忽然之间,论争的中心又不是“中立”的定义应该怎么修改,而是怎么才算是爱国了。罗斯福破例宣布“全国处于有限的紧急状态”。律师和学者们都面面相觑,问什么叫做有限的紧急状态。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只是罗斯福叫人提高警惕的一种手法。这个笼统含糊的宣告,只有电影院的经理们能想出法子表示遵守,这就是每晚戏院收场时奏一次国歌(以后差不多六年之久都这样做)。总统跟孤立派来了一阵舌剑唇枪,结果获得胜利,多数议员投票支持他。参众两院都通过了修正案,准许现购自运,由11月3日起,进口的英国商船便由港务局派人领港。 这以后,立法部门暂告风平浪静,可是美国人却注意到了某些事情,或者说注意到某些事情本应发生但是没有发生。不是说欧洲有战事吗?是有战事,可是唯一的叫嚣打仗的声音却来自伦敦的杂耍戏院,那里口带土音的泼辣婆娘在散场时高唱一支难听的歌曲,叫做《我们要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齐格菲防线上》。海上发生过战事,可是主动权在英国手里。至于西线方面,希特勒的策略是静待时机,坐等法国人的斗志自然而然地消沉下去。法军挶处马奇诺防线之内,天天坐候命令,越来越精神不振。有一位英国将军说,“世界上最强的陆军,面对着二十六个师的敌军,竟然坐着不动,龟缩在钢筋混凝土工事后面。”德国人说这是“静坐战”。范登堡参议员也说,“这所谓战争,不过大约只有二十五个人参加,此外就是宣传。”博拉参议员说这是“有名无实的战争”,这个形容词倒很确切。 这样,三十年代在美国虽以饥饿呼号开始,却以闲散厌倦告终。这次欧战不同于上次,没有马恩河战役,【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军在马恩河流域向法军两次猛攻,都给顶住了。】甚至大规模的边境前哨战也没有。在美国历史上,这个时期是国际问题将要压倒国内问题,需要尽力解决的时候,可是作为时代的标志的不过是一些小事:由于德苏订立了互不侵犯条约,格兰维尔·希克斯退出美共了,不过谁也没注意。影星泰隆·鲍威尔和妻子安娜贝拉原在里斯本,现在飞回美国了。留英公费生也奉召回国(拜伦·怀特【1962年起任美国最高法院法宫。】因此进了耶鲁大学法学院),可是后来大家都觉得这样做很愚蠢,因为欧洲虽双方对峙,却一枪不放,本来是无须逃避的。战事初起,食杂商店卖糖论百磅地卖,罐头一卖就是一箱,面粉一卖就是五十磅。但是没有多久,那些拚命囤积的人,也觉得无所谓,因为粮食并不缺。 有好一阵子,喜欢纸上谈兵的人把带色的图钉抢购一空,兰德·麦克纳利公司的各种大型欧洲地图也脱销了。纽约交通局宣布,如有空袭,最好到地下铁道避弹,新泽西州贝荣市的美孚油公司的油船上原有德国水手,公司把他们解雇了,换上美国出生的。某毛毯厂的地毯原先叫“独裁”牌,很受欢迎,此时改为“自由”牌。可是到了厌倦情绪发生之后,大家便追悔先前不该大惊小怪了。圣诞节虽是百货畅销时节,欧洲地图却成了滞销货。据埃尔莫·罗珀的调查,美国有百分之六十七点四的人不愿参战。到了1940年元旦,全国对欧战更不关心,只想看看田纳西州那个锐气十足的小个子球队是否能在玫瑰体育场打败南加利福尼亚州的彪形大汉队。(他们失败了;南加州球队以十四比零获胜,)娱乐场所播放的流行歌曲是《安妮搬家走了》;邦妮·贝克尽管口齿不清,也高唱《啊,约翰尼》,历数她的情侣如何如何的好。伊利诺斯大学有个曾获金匙奖的学生用莴苣包起五只新生小自鼠,一口吞下去。为了看贝蒂·黛维丝主演的《阴暗的胜利》和詹姆士·斯蒂华的《史密斯先生晋京记》,人们在电影院门日遮檐底下排队买票。罗斯福总统给希特勒拍了最后一个电报,劝他罢兵言和,可是所得的答复是“元首”睡着了,不过,他是睡不了多久的。 ※※※ 「美国人物画像:诺曼·托马斯」 『他是美国的先知, 民族的良心, 哑子的喉舌, 无产者的辩护士, 贵族出身的造反派, 人人箝口结舌时的大无畏的预言家。』 此人六次竞选总统,可是半张选举人票也没有得过。然而他不肯放弃理想,承认绝望,也不肯抛弃美国的原有制度:而且到了末了,他所赢得的并不比竞选得胜的人少——同时又保持着高尚的人格。 诺曼·托马斯是热心传道的人,这种精神是世代相传,出自天性的。他的爸爸、爷爷、外公都是长老会牧师。童年时代他在俄玄俄州卖报,派送沃伦·G.哈定主办的《马里恩城明星报》。那时他就独自不断地练习演讲术,直至声情激越,听者神迷,象布赖恩【美国著名政治人物和演说家(1860-1925年)。——译者】、德布斯【美国劳工领袖(1855-1925年)。——译者】、西奥多·罗斯福当年一样。 雄辩家的风格他学到了,现在要言之有物才行。在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全班他考第一),他环游世界,目击殖民主义的罪恶,满怀义愤。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回纽约后,他在曼哈顿区斯普林街一带贫民窟做社会工作。那里人穷生活苦,使他心酸,便立意要寻找解决方法。沃尔特·罗申布什【美国基督教社会主义者领袖(1861-1918年)。——译者】所办的联合神学院为他提供了一些答案,后来他说:“在纽约市贫民区的生活和工作,逼得我一步步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战事一发生,这条路我更走定了。这里有个重要因素,就是良心的驱使。” 他所说的战事,发生于1917年。他进行反战宣传,人家扔石头打他。他联同罗杰·N.鲍德温创建美国公民自由社,后来改称美国公民自由联盟。1918年他写信给吉恩·德布斯,这样说: 『我现在填表申请参加社会党。我要提出申请,因为我相信今天的激进派应该大胆站出来,让大家看看。我认为必须建立合作社制的国家,废除现存的不公平的经济制度以及由此产生的阶级区别。』 他看不惯: 『到处可见的荒谬绝伦的不平等,触目惊心的浪费,漫无节制的剥削,以及纯属人为的贫困。』 德布斯1926年去世了,托马斯继任社会党领袖。他这年四十二岁,身高六英尺二英寸,体重一百八十五磅,一双蓝眼睛常带喜色。他是个温和的说教者,蔼然可亲的清教徒。人类社会的情况,出奇地影响着他的健康。什么时候世界太平昌盛,他就精神奕奕;要是情况变坏,他的健康也差了。可是尽管有病,他从未停止工作。 1932年他竞选总统。他明知不会当选,所以预先告诫他那些青年追随者要准备失败。可是他说:“要投票争取希望实现,不要向畏惧心理屈服。你们不赞成的,就不要投票赞成。” 他竞选总统的政纲是:举办公共工程和失业保险,立法规定最低工资,兴建低价房屋,拆除贫民窟里不宜居住的房子,规定每周工作五天,禁止童工,举办老人健康保险,反对共产主义,争取公民自由和黑人公民权,实行对老人发给年金。这些建议,当时几乎每一项都被认为是激进的。 这个纲领有七十二万八千八百六十个美国公民投票赞成,当时当选为总统的罗斯福也赞成。 1936年,托马斯的票数下降到一十八万七千三百四十二票。他明白这是为什么原因:“在关税税则和贸易壁垒、劳工立法和社会立法工作,社会保险制度、……农业政策(如移垦局)等等方面,社会党长期以来早已提出的许多政策,现在民主党都一一采纳了。我们社会党看到这种情况,心里是高兴的。” 不论怎么危险,他看见工人布置纠察线就参加进去,看见有讲台就上去演讲。1935年3月,他在密西西比州伯德桑格镇演讲为黑人分成佃农抱不平。有一群醉醺醺的白种暴徒把他拉下讲台,先打得遍体鳞伤,然后抛出镇界之外。其中一个人说:“黑鬼该怎么对待,用不着你这北方狗杂种来多嘴。” 三年后,他又到泽西城演说反对市长弗兰克·黑格(此人竟说“我就是法律”)。黑格禁止开群众大会,并警告托马斯不要去参加。可是托马斯竟然到了。黑格手下那些警察狠狠揍了他一顿,把他赶过赫德森河,不许再进城。过了一个钟头,他又来了。警察又揍他,把他甩在纽约市曼哈顿区人行道上,鲜血直流。这回他到联邦法院去告状,让官发出指令,不许市长和打手干扰大会,于是托马斯便缠着绷带,挺起腰杆,在泽西城里日报广场群众大会上痛斥“黑格主义”。 共产党人是恨托马斯的,因为他在苏联举行清党公审期间到过莫斯科之后,竟然公开说: 『在相信个人尊严的人看来,判断一个社会是好是坏,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它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人人自由,亲密共处的理想。除非你相信某种无政府主义行得通,或者有证据证明确有某个高人一等、群众拥戴的统治阶级,谁都应该自自然然、高高兴兴地服从它,除非这样,否则除了民主制度,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建立理想社会。另一条路能是专制暴政。』 托洛获基嘲笑说:“托马斯居然也自称为社会主义者,那是出于误会。”可是托马斯的态度是坚定的:搞社会主义,不能不维持美国的原有制度。他以为新政派应该把钢铁工业收归国有,可是他相信选罗斯福为总统是“拯救了美国,……选成了福利国家,儿乎是发功了一场革命”。 在第二次大战中,他坚决反对拘留日裔美国人,也反对罗斯福要求敌方无条件投降。他认为如果纳粹德国战胜,那就是再糟糕没有了,可是他觉得要求民主国家说明和平条件是什么,似乎更合情理。 1945年,几乎只有托马斯一个人谴责使用原子弹。他说:“使用原子弹,千百万人对美国的憎恶和仇恨将比我们所想象的更深更厉害。这是我们不能不付出的代价。” 他最后一次竞选总统是在1948年。他参加竞选,只是因为共产党利用亨利·华菜士。大选后一天,一位有名望的民主党人说:“不该落选的人落选了。”朋友向他:“你是说杜威吗?”回答说,“不,我是说托马斯。” 自此以后,托马斯再也不以总统候选人的资格发表意见,而只作为一辈子宣传理想的人出来说话了。1960年他己预见地球上的生态危机【如环境污染等等。——译者】和裁军的必要性。他深信美国向别的国家提供军事援助最后将引起灾难,但是相信实行马歇尔的经济援助计划是明智之举。 他一边工作,一边写书,前后写了二十本。他的精力那么充沛,教人难以置信。八十岁后,他害了关节炎,行动不便,可是这个满身病态的老人竟还坐汽车、乘火车遍走全国——为了省钱。只能睡上铺——发表演说反对越南战争。有不少大学生已经发誓,说他那一辈的人,哪一个也不能相信,却挤进会堂去听他发表谴责越南战争的演讲。可是他从不劝他们采取暴力行动。 他说:“想生活过得有意义,有个秘诀,就是有正确的信仰,而且有正确的价值准则来衡量这些信仰。不同政见和持有不同政见的人之所以可贵,是因为能使我们念念不忘真理,重新衡量这些价值准则。造反行动本身并不是什么美德。如果凡是造反都是好的,那么有些英雄的水平也就是很低的了。” 有一回,有个记者向他,他觉得自己一辈子有哪些成就。他的答话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 『“我以为,活到我这么大年纪,还觉得自己在坚持或者尽力坚持自己的信仰,这就算有一点成就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想到自己在争取公民权利,改进民族关系这些方面都出过一分力最,也就心安理得了。我还以为,在漠不关心甚至抱有敌意的美国公众面前,竟敢不断提出社会主义的理想,这也算得是我的一点成就。”』 1968年12月,他在睡眠中去世了。约翰逊总统,汉弗莱副总统,纽约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驻联合国大使阿瑟·戈德堡,纽约市长约翰·林赛都发表悼词,对他备加赞扬。他坚守了自己的信念,这一点是人人都同意的。 可是托马斯答记者问最后还有一句话,他们可没有提到。这句话是,“要说有什么成就,只有上面听说的这么一些。至于一般人所谓成就,我可没有多少。” 是没有多少;有之,只是一线永垂不朽的光辉。 第七章 黑夜茫茫,光明在前 基础物理这门科学,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是没有的。有犹太物理学,那是违法的;有日耳曼物理学,由菩提树下大街六十九号科学、教育、民族文化部负责。但是实际上,直到1938年3月,部里最出色的学者中却有一个叫做莉泽·迈特纳的犹太妇女,她跟奥托·哈恩【德国物理化学家,1939年造成核裂变,1944年得诺贝尔奖金。——译者】、弗里茨·斯特拉斯曼二人合作,在柏林威廉皇帝研究所实验室里用中子轰击铀元素,获得了难以置信的结果。对迈特纳博士不适用排犹法律,因为她是维也纳人,不是德国人。 可是德奥合并以后,全体奥国人都转为第三帝国的公民了,迈特纳既是非雅利安人【纳粹党认为雅利安人种是所谓“世界上的高等的种簇”,犹太人不在其内】,就被摈于实验室之外,随时可能关进集中营。她那些名望很高的同事去谒见元首,为她求情。他们说,科学与人种无关;物理学只有真伪之别,并无种族之分;正是因为德国有真理指引,所以全世界获得诺贝尔奖金的学者德国最多——三倍于美国。希特勒大怒,骂他们是“白犹”,把他们撵走。后来果然下令逮捕迈特纳。迈特纳乔装旅客,先越界逃入荷兰,然后跑到瑞典的海滨小镇孔格尔夫,离哥德堡不远。两位大物理学家,哥本哈根的尼尔斯·博尔【丹麦物理学家,1922年得诺贝尔奖金。——译者】和哈恩当时正在斯德哥尔摩,对她殷勤款待,可是她觉得自己的事业已付东流,个人生活也毁了。 事实上,他们三人,还有美国的物理学界同人,都即将踏进科学的伊丽莎白时代【即科学昌明时代。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第一(1533-1603年)时代,英国的音乐、建筑、文学都大有发展。——译者】。有五六个国家同时有了惊人的发现。意大利的恩里科·弗尔米因为研究中子获得了诺贝尔奖金。哈恩、斯特拉斯曼、博尔,还有剑桥的查德威克【他发现中子,1935年得诺贝尔奖金。——译者】和巴黎的约里奥·居里夫妇【1935年发现人工诱寻的放射线:得诺贝尔奖金。——译者】,他们都已经到达这项研究的临界线,正在努力突破。三十多年前,爱因斯坦就运用相对论抽象地测量了原子能。他说,运动中的物体的质量大于静止的物体,其区别由光速规定。现在已经真的用中子分裂了核子,发现了几种新元素,已经着手关于三种铀同位素的研究,而且写出了化学方程式。可以设想,爱因斯坦的理论因之而可能变为惊人的现实了。不过,核子物理学家并没有指望普通人能理解这些,因为连他们自己也难以相信自己的成就。1938年12月22日,哈恩把关于分裂原子的报告寄到《自然科学》杂志去,那时他总觉得自己大概是搞错了。他说:“论文投邮之后,我又觉得整个事情好象不大可能,如果能把稿子从邮箱里拿回来就好了。”可是博尔一读到这篇报告,就拍拍自己的脑门叫道:“我们怎么一向都没想到这一点呢?” 核物理学家们对这一成果既感到极大兴趣,又觉得神奇可畏,如何加以解释也是莫衷一是。爱因斯坦告诉《纽约时报》记者威廉·L.劳伦斯说,核裂变是不能产生爆炸的。博尔跟一个同行争论,摆出了十条理由说明不能搞出爆炸装置。哈恩也说,“那肯定是违反上帝的意旨的。”可是在大西洋彼岸却有不同的看法。1939年二月二日,利奥·西拉德【美国核子物理学家(1898-1961年),生于匈牙利。——译者】从美国写信给约里奥·居里,这样说: 『大约两周前哈恩的论文寄到我国,我们有几个人马上就想研究铀元素分解时是否会放出中子这个向题。很明显,如果放出的中子不止一个,那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在一定的情况下,这就会导致某种炸弹的制造。这种炸弹一般说来已经极其危险,如果落在某些政府手里那就更其危险了。』 他没有说明“某些政府”是指的哪些政府,不过人人晓得,而且个个担心。有了这种炸弹,希特勒就能统治世界或者毁灭世界的。 由于心中忧惧不宁,欧洲物理学界的重要人物跟迈特纳一样,纷纷西去。弗尔米从法西斯意大利往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奖金,到了瑞典他就退了回程票径住纽约,上哥伦比亚大学去搞科学研究。年轻的爱德华·特勒【1908生于匈牙利,到美国后参加制造原子弹和氢弹。——译者】到乔治·华盛顿大学。维克托·F.韦斯科普夫到纽约罗彻斯特大学任教,博尔也整装待发,要上普林斯顿大学跟爱因斯坦在一起。他向迈特纳建议,最好跟侄子O.R.弗里希博土暂留哥本哈根,搞完证实他们的理论的实脸再走。1939年1月16日,博尔到达纽约,迈特纳和弗里希的电报已经等在那里了。实验结果是肯定的,而且十分惊人;他们分裂的原子,竟放出二亿伏特的电。倘然能把铀控制利用,在理论上爆炸力会等于TNT(三硝基甲苯)炸药的二千万倍。 要是当时普通的人能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必将惊异世界上竟有此奇迹,而又出自此辈之手。一般人以为科学家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怪人,一些一边掇弄着蒸镏器、玻璃瓶、大型电力开关之类的东西,一边吃吃傻笑的佛兰肯斯坦博士式人物【英国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雪莱1818年所著小说中的人物。这位博士创造了一个怪物,结果反而被怪物害死。】。值得注意的是,后来莱斯利·R.格罗夫斯将军组织了一个班子跟这些核物理学家一起工作,就曾经告诫这个班子说,“你们的工作是不好做的,我们花了好多的钱才罗致来这么空前未有的一大批狂人。”科学家们知道人家的看法,可是并不在意。战前的核物理学家随随便便,一切都无所谓;六年之后,蘑菇云一升起,气氛就为之一变。1939年之际,连“物理学家”也不是个常用词,好些美国人都不会念。得过科学博士学位的人在大学工作,年薪不过一千五百至一千八百元。他们只得接受,因为别无他途。工厂并不需要他们。1937年整整一年,全国只招聘了四个科学研究人员;官办研究机关的经费极少,而且大都拨给了农业部。 但是这样也有好处:科学不受任何干扰。科学真的没有国界,科学家彼此之间并不保密。甚至在苏联,1939年A.I.布罗德斯基也能发表论文谈分离铀同位素的问题。他有两位同行还在莫斯科地下铁道换气竖井里进行过裂变试脸。(克里姆林宫后来下令停止实验,理由是没有实用价值。)甚至在国家安全概念进入这个领域时,科学研究者也泰然无所顾虑。他们说的行话,外人谁也不懂。说真的,就是他们的同行当中,也只有几个人知道裂变的这种新的意义。博尔在离开丹麦之前,就想到德军可能入侵这个小国,担心自己珍藏的重水(在重水里,氢的原子量是二,最宜于用以减低中子的运动速度)。可是纳粹党有多少人听说过重水呢?真是寥寥可数,所以问题不难解决:他把重水灌进一个大啤酒瓶,放进家里的冰箱,以后丹麦沦陷五年,重水居然保存得好好的。 最讲学术自由的国家大概是美国了。而原子武器竞赛的最初几着正是在美国公开进行的,但公众却漠不关心。迈特纳和弗里希二人的电报是用明码拍发的。科学情报也要用密码发电,在当时会被认为是笑话。同样,用以证实他们二人的结果的另一次试验也是因陋就简的:1月25日,先在哥伦比亚大学实验室留下地方,请弗尔米来做顾问,再动手安排铀元素试验,装上一个示波器来测定能量,而后按一下电钮,就开始了。结果,指针准确地记录下二亿伏特,同上次试验真是分毫不差。为了讨论这个现象该怎么解释,大家跟着就到百老汇大街和119街路口的哥伦比亚大学普频物理实验室301号讲演厅去。连门也没关,更不用说上锁了。街上行人谁都可以走进去听听核科学界的最新发展——当然科学家的行话,黑板上那些图形、表格、公式,以及信笔写下的片言只语,他要懂得才行。 甚至在华盛顿开讨论会也可以自由参加。那年春天,美国物理学会开会,弗尔米和博尔都参加了,博尔还上讲台报告了他们的工作成果。他直截了当地说,用在慢速中子轰击下的一小块铀235装置的炮弹,就能把哥伦比亚特区大部分炸乎。他一边做报告,代表们一边就在大厅里进进出出,给本校打长途电话。有个年轻的美国人叫罗伯特·奥本海默【美国物理学家(1904-1967年),后来任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主任(1943-1945年),制造出第一颗原子弹。——译者】也一边拿个黄色本子拚命涂写着,粗略地计算产生连锁反应的铀临界质量是多少。《纽约时报》某记者当时在场采访,可是他本人以及该报编辑都没有完全掌握当时发生的事情的全部意义。不过《时报》还是刊登了有关铀裂变试验成就的一则简讯。第二天早上,路易斯·W.阿尔瓦雷斯博土在加利福尼亚大学理发,他一读到这段新闻,就从理发椅一跃而起,把理发罩布裹住身体,飞步跑到放射实验室告诉别人。 除了该不该搞核爆炸的道义问题之外——甚至当时也已经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了——还有大量的问题需要解答。不久就发现铀非但是稀有元素,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点六是铀238,稳定而不易裂变。要裂变,就得从大量的铀238中分离出铀235,并且把它提纯,提到美国人当时还没见过的高纯度。制造炸弹先要有个设计,这份工作后来交到名叫克劳斯·富克斯【1911年出生于德国,因反对纳粹觉逃往英国,先后在英美两国研究原子能,1950年英国说他是苏联间谍,判处十四年徒刑。】的德国难民手里,他的政治见解颇为耐人寻味。尤其重要的是,从理论物理研究发展到实际装置,所费不赀,私人谁也负担不起。既然所需不下几十亿元,全国又只有总统一人能掌握这么大的物力,也许他们原本也是要去见见罗斯福的。那时反对制造原子弹的道义观念还不强,而科学探讨的好奇心极盛。可是争论也没有意义,因为有个论据早已压倒了一切:科学家们绝对相信,希特勒正在制造原子弹,而且有种种根据证明已经远远走在前面。 纳粹党当然明白核裂变这回事,哈恩那篇登在《自然科学》杂志的文章早已告诉他们了。1939年初,两个德国物理学家来到菩提树下大街六十九号,说有可能制造“铀机”。4月,德国六个最出色的原子科学家在柏林开了两次会,同意从事制造并且保守秘密。后来反纳粹的物理学家S.弗吕格博士听到这事的详情,他没有受到保密的约束,认为世界科学界应该知道德国正在干些什么,于是便在《自然科学》杂志1939年7月号发表了关于铀连锁反应的详细报告,然后通俗扼要地告诉了《德国新闻通报》的访员(这是一家保守派报纸,戈培尔当时还没有禁止发行)。结果自然是两份报刊都通过苏黎世传到国外。文内材料很难懂,一般纳粹党员跟普通美国人一样看不明白,所以检查员也就无从扣压。可是在美国的科学家们仍然摸不清底细。他们觉得弗吕格所揭示的不过是冰山的尖顶。而如果尖顶已经那么大,整个世界的麻烦可就严重了。1939年夏季,又听到了一件惊人的事:忽然间,德国未加任何解释,就禁止铀矿从捷克运出,并且下令封锁一切有关铀的新闻。既然向来铀的用途只限于制造陶瓷和用于夜光钟表面盘,禁令的原因就不言自明。菩提树下大街六十九号那些先生们已经动手干起来了。果然,他们确实在干,而且他们既然是德国人,自然要把所干的弄得堂而皇之,于是消息也就又从苏黎世传了出来。这个工程叫做“U工程”,由上级指派铀学会某些会员指导进行,对柏林陆军武器部负责。 这个坏消息必须告诉罗斯福,可是怎么告诉他呢?美国境内懂得裂变的核物理学家大多数是新来的外国移民,他们没有掌权的朋友,有的连英语也不大会讲。西拉德和特勒到华盛顿去过,可是遭到了白眼。甚至得过诺贝尔奖金的弗尔米也受到冷遇。陆军部和海军部都忙于采购常规武器,没有工夫来过问新玩艺儿。国务院觉得无须着急。档案里明明说,铀是稀有而用处不大的元素,产地有几处,包括捷克和比利时。欧洲的安静日子不多了,各国军队已在动员,危机一触即发,那些头发象乱草,说话象叫花子、口口声声说要分裂原子的怪人,外事人员哪有工夫去应付他们呢? 可是有个乱发蓬蓬的科学家——要说不修边幅,他才是最不修边幅的——人家可不能不睬,这就是艾伯特·爱因斯坦。他是名震一时的人物,只因他头发长,所以“长头发”在美国话里就成为代表科学家的新词。7月间,也就是华盛顿的官僚最后拒绝了弗尔米的建议之后,爱因斯坦离开普林斯顿大学,到长岛休假。可是他一接到西拉德和尤金·威格纳的电话,说一定要见他,就答应会面。不过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他们以为,甚至连爱因斯坦也可能见不到总统,还是凭他跟比利时王太后的交情,把坏消息告诉比利时更实际些吧。不过首先要在长岛找到爱因斯坦,这也不易。他们在盛夏冒暑出发,手里只拿着从电话中得来的地址,这个地址听来好象是“帕乔格”,实际上却是“贝康尼克”。就是到了贝康尼克,他们还是心中无数。西拉德说他们应该住回走,到家里想想清楚再说,可是这时忽然有个小孩自愿领他们去找爱因斯坦的住所。 爱因斯坦拖着拖鞋出来,请他们进书房。据西拉德说,“铀可能产生连锁反应,这一点连爱因斯坦也没想到。可是我一开始讲,他就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马上表示愿意帮助我们,必要时情愿“伸出脖子冒个险”。他们劝他写信给王太后向比利时提出警告,——要是果真那样办,整个战争的结局会大不相同,因为下一年春天希特勒就占领了布鲁塞尔。可是他们不懂外交礼仪,因此在告辞回去之后,先弄个副本送国务院,看有没有意见,正本留待两周后再送出。不过几天之内,他们又跟朋友谈起,提出了新的主意。《德国经济学家》前任编者古斯塔大·斯托尔普认识亚历山大·萨克斯,此人是金融家,又是罗斯福的顾问。为什么不直接向白宫提出呢?萨克斯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于是8月2日西拉德和特勒二人又到长岛去,请爱因斯坦用德语口授给总统的信,由特勒译成英语。信里提到德国禁运铀矿和柏林制造炸弹这两件事。最主要的那一段说明了核子连锁反应可能有的深远意义:“……力量极大的新型炸弹就可以创造出来。这样的炸弹,只要用一只小船载到港口把它爆炸,整个海港连同附近的地区就很可能全部摧毁。” 10月11日,萨克斯把信交给罗斯福,亲自念给他听,免得夹在别的文件里搞丢了。可是这样做不得其法。信写得太长,罗斯福听得不耐烦了,最后说,此时政府干预,未免为时过早。萨克斯要求第二天吃早餐时见面再谈,罗斯福点头。萨克斯一整晚睡不着,两次三番从卡尔顿饭店出来,走过两条街到白宫对面的拉斐特公园,纹尽脑汁,想用个生动的方式把问题摆出来。于是他便在早餐时对罗斯福谈起一段历史:罗伯特·富尔顿【美国发明家(1765-1815年)。】发明汽船之后,去见拿破仑,拿破仑说他的设计没有实用价值。要是拿破仑采用了他的设计,用汽船运兵打英国,本来是可能获胜的。总统想了一想,便去拿出一瓶“拿破仑”牌白兰地酒和两个玻璃杯来。 总统把酒斟满,跟萨克斯碰了碰杯,然后说:“亚历斯,你想别让希特勒把我们全都炸死,对吧?” “一点不错。” 罗斯福把军事助理埃德温·“老爹”·沃森将军叫来,把爱因斯坦的信连同萨克斯借来的各种证明资料一起交给他。总统说,“老爹这件事需要处理。” 就这样,以S-1为代号的秘密战争开始了。只有总统亲自圈定的几个人知道这事,连副总统也不内。这场战争跟在欧亚进行的那另一场战争一样,也有胜利,也有英雄,而且并非都是在实验室里出现的。例如:罗斯福和萨克斯碰杯定计之后七个月,法国的核物理学家就执行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弄得菩提树下大街六十九号那些纳粹科学家无计可施。德国人知道欧洲当时所有重水都在法国人手里——共有一百八十五公斤,装在十二个密封铝瓶里,是1940年3月从挪威的诺斯克·海德罗公司买来的。那时周围已经都是敌军,可是法国科学家在弗烈德雷克·约里奥·居里领导之下,居然把重水藏在里翁监狱的死囚牢里。纳粹党知道重水就在附近一带,四处搜查,然而法国人还是从波尔多港把重水偷运出去,装上了一条英国煤船。德国人审问约里奥·居里,他撒谎骗他们说重水装上了另一条船,他们果然上当了。 ※※※ 1940年1月,博拉参议员逝世,三个月后,他所谓“空头战争”也宣告结束,因为德军己经侵入了丹麦和挪威。但是这年最使美国震动的还是希特勒在西线的大举进攻,竟好象奥森·韦尔斯在万灵节前的广播节目,一个劲儿演了七周。纸上谈兵的人每日每时都要移动插在地图上的染色大头针。广播评论员也不断讲解德军装甲兵团怎样深入盟军后方,德国的斯图卡俯冲轰炸机怎样炸死大批难民,一望无际的金头发的雅利安青年又怎样高呼“希特勒万岁!”杀进荷兰、比利时,直捣法国,如此等等。可是除了这些穿暗灰军装的纵队猛攻猛打之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清还不清楚。欧洲来电彼此说法不同,外界如在雾中。在这场混乱中,约里奥·居里和皮埃尔·赖伐尔【1942-44年任法国维希政府的实际首脑。战后因叛国罪被判处死刑。】这两类不同的人各奔前程。同时另一些人物,一些新的领袖,努力在使斗志消沉的盟军重新集结。保罗·雷诺接替了爱德华·达拉第的总理职位,马西姆·魏刚元帅也继莫里斯·甘默林之后统率三军。在伦敦,张伯伦下野了,丘吉尔继任首相,大西洋彼岸也从此领略起此公的辩才。 美国人都已经知道什么叫闪电战了,可是最大的闪电战还是这一次。5月10日德军开始进攻。四天后,荷兰投降了。第十六天,比利时退出战争。次周,英军从敦刻尔克海滩撤退,虽是拚死挣扎,却也算得英勇壮烈。以后就只剩下法国孤军作战了。法军号称是世界上最强的军队,可是在德军奇袭下的第七周,即最后一周,华盛顿的短波收音机不断收到雷诺亲自播送的呼吁,要求罗斯福出面干预,情深辞切,却未起到作用。 6月22日,法国投降,巴黎成了德国的了。亨利·非利普·贝当元帅和赖伐尔在休假胜地维希成立了法西斯新政府。【在法国那些部长、议员和文职人员离开巴黎前往维希的时候,爱丽舍田园大街放映的美国影片是《飘泊》和《这个带不走》。】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缺席审判飞往英国的坦克部队司令戴高乐将军,处以死刑。戴高乐不把这些叛徒放在眼里,安坐在伦敦切尔西区的公寓里写下头一批广播稿,向法国人民表示:既然天生同胞,必定生死与共。他当时也跟雷诺一样指望美国援助。抱着同样的希望的还有丘吉尔,不过他是个手腕高明的政客,不愿乞求。他旁敲侧击,说到了适当时候,“新世界就会拿出所有的一切力量,来拯救和解放这个旧世界”。 不列颠之战开始了。皇家空军对德国空军奋力作战以保持英国的制空权。考文垂市被毁,数以千计的伦敦路人被炸死,这是要给倔强的英国人一个教圳,可是没有发生作用。英国人躲进了防空洞和地下铁道,——四岁的朱莉·安德鲁斯就在这里开始学唱歌的——英国首相则告诉希特勒,英国宁死不屈。他说:“……我们决不气馁,决不认输。我们要坚持到底。我们将在法国作战;我们将在海上和大洋中作战;我们要在天空作战,而且越战越勇,越战越强;我们要不惜任何代价保卫本岛;我们要在海滩作战;我们要在敌人登陆地点作战;我们要在田野和街巷作战;我们要在山区作战;我们永远不会投降。” 现在,新闻广播开始发挥真正的力量了。回想起来,当时“火星人进攻地球”那个广播节目竟象是船舰的试航,好让神经紧张的人定下神来。但是眼下的战争可不是假的。美国人一面收听广播,战争一面就在欧洲进行,他们在情感上难免有所爱憎。支持纳粹党的人没有几个,德国人特别不善于争取人心。他们非但暴行累累,还要公然吹嘘。战争一开始,他们就枪杀人质,美国国内各个种族集团中,几乎都不喜欢德国人。可是这还不是极限。意大利现在是他们的盟友,不久纳粹党对他们也不惜冒犯;接着又是希腊被征服,令人难忘的时刻是:有个德国军官下令,叫一个希腊士兵把蓝白两色的希腊国旗从阿克罗波利斯城上降下来。士兵遵命办理,随即把国旗裹住身体,从城墙上纵身一跳,直下三百英尺,摔在地上,默然死去。 听见这种事情,即使不是希腊血统的美国人也会怦然心动。1940年有不少人为英国祈祷,他们并非都是亲英的。在法国投降的前夕,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美国著名诗人(1892-1950年)。】在《纽约时报》写过一首诗: 『啊,制造吧,装配吧,送去吧, 这样英法才能跟我们一起活下去, 否则我们将孤军作战。』 现在法国是黑夜茫茫,这年夏季英国也只剩下大约三样东西:皇家空军的勇气,丘吉尔的声音,莎士比亚的一句遗言:“我们英国从来不曾跪倒在征服者的脚下,将来也不会。”美英同文,听到莎翁名句,美国人不禁大兴同仇敌忾之感。1940年夏末,美国作家艾丽斯·杜尔·米勒在英国出版了一本薄薄的诗集(诗是最不易为人欣赏的艺术形式),名为《白岩》,三个月内就重印十一次,有人能整首整首地背诵,包括最后那四行诗。作者——还有千百万美国读者——的亲英情绪在这几行里表达得可谓淋漓尽致: 『我生来是美国人, 英国有不少东西我不喜欢, 英国有不少东西我忍过去了。 可是倘若世界上这英国灰飞烟灭, 我就不想活下去了。』 在主张干涉欧战的广大人民看来,英国命运如何,应该举国关心。好多美国人如今才第一次认识到,英国给过美国多少好处,美国和英国如何休戚相关。美国的广播迷——那年夏天有些人竟寸步不离扩音器——听得清清楚楚,穿大皮靴的德军怎么喀嚓喀嚓踏进英吉利海峡沿岸的法国港口,怎么高唱《我们乘长风直下英伦》。看来似乎是绝望了。这时,英国的“喷火”式和“旋风”式飞机在海峡上空作战告捷,可是美国人还无从知道。9月一个晚上,德国派了一千五百架飞机把四百四十万磅炸弹投向伦敦。伦敦受灾之惨,是1666年大火以来最大的。圣玛利·勒波教堂里无价之宝的玻璃窗被毁;上议院也为一颗炸弹命中;白金汉宫中了五颗。在地下铁道里,小朱莉·安德鲁斯跟别的小孩一起唱着: 『现在来了几颗淮烧弹, 孩子们正好趁亮上床睡觉。 把沙包拿出来,盖住炸弹,把火灭掉。』 三万二千多英国孩子撤到美国。按当年的规矩,他们应该有一支歌。法国沦陷时写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巴黎》;不列颠之战时有《夜莺在伯克利广场歌唱》;现在英国的小客人来了,美国的流行歌曲作家便谱写了一丈余音不尽的曲子,歌词如下: 『那一天,姐姐和我还记得, 那一天,跟朋友再见,船走人消失。 他们留在家,我们舍不得。 可是大家都不说这个。』 这支歌唱了又唱,弄得酒吧间的一些顾客面对名酒也无心喝下去。他们既不想听到这歌声也不愿谈论这事,可是歌声是逃避不了的。不论到那里,似乎都听见凯特·史密斯在唱《上帝保佑美国》。拍电影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所以还要过好几个月才上映“米尼弗太太”。在这部片子里,沃尔特·皮金坐着小艇到敦刻尔克去营救打败了的英国兵,聊尽薄责。另有一部较早的电影叫“纳粹间谍自供状”,爱德华·G.鲁宾逊在片中扮演联邦调查局的暗探。一个德国间谍这样声势汹汹地恫吓他:“我总有一天要跟你算帐的,侦探先生!”这种片子看了叫人浑身不自在,但这是不可避免的啊。历史上每一个重要关头,不是都有人推销纪念品乘机发财吗?可是这场宣传运动也制造了一些不朽的片子,包括“卡萨布兰卡”,有人说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影片。同时还有人想出一个百试不爽的手法,以后各种政治远动无不加以利用。 这个手法的发明人是一个逃亡英国的比利时人,名叫维克托·德拉维利。他也跟戴高乐一样,天天从英国向本国同胞进行短波广播,叫他们咬紧牙关,坚持下去。1940年末的一个晚上,他在广播里建议,用粉笔在各公共场所写上V字,表示坚信盟军最后会胜利,让那些纳粹匪徒心神不宁。自从用十字纪念耶稣以后,再也没有什么符号比v字更加家喻户晓的了。v这个字母可以简代的词意之多,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在塞尔维亚语里,v字代表“英雄气概”;在捷克语里,代表“胜利”;在荷兰语里,代表“自由”。英国广播公司对欧洲广播,开头就用贝多芬第五交响乐起首那四个音符,嘀-嘀-嘀-哒,变为摩尔斯电码,是三短一长,恰好也是v的符号。于是一时间欧洲各沦陷国家里,无论鼓门也好,拉汽笛也好,按汽车喇叭也好,叫服务员也好,都是“滴-滴-滴-哒”。朋友见面,伸出两个手指作v字形互相招呼。餐馆刀叉也摆成v字。不走的时钟都拨到11点5分。有色粉笔写的v字到处都是,连德国军官的专用厕所里也有。戈培尔想掩人耳目,将计就计说V代表德语的Viktoria(胜利),是希特勒完全胜利的意思,可是有谁信他呢,连德国人也不信。后来美国也视为时尚。百货店里有镶人造宝石的V字别针出售;在蒂芬尼商店,你还可以买一个用真钻石镶嵌成的v字别针,标价五千元。 ※※※ 挪威的吉斯林【挪威法西斯分子。1940-1945年间德军占领挪威,吉斯林组织傀儡政府。后因犯此项叛国罪被处死刑。】有个小喽罗悦,“别以为只要在饭馆里瞎嚷嚷,就会打胜仗。”这话自然不错,希特勒的帝国已经比拿破仑帝国还大,他本人也跟拿破仑一样,拥有绝对权威。在大陆上,他力量雄厚,能同时四面出击;在海上,他那三百艘潜艇又正在掐住英国的生命线。唯一阻碍他绝对主宰全欧的,只到下英国人的誓死苦战了——除非美国出面干涉。 美国人中,这时不是孤立派,就是干涉派。虽然两派人中程度各有不同,可是凡属主张干涉的,都认为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法国投降后,干涉派一时不知所措,只能做一些收效不大的姿态,例如在衣襟上佩V字别针。宾夕法尼亚州珍尼特市有个射击俱乐部,会员们加紧练习打靶,准备收拾纳粹伞兵。华盛顿州柯克兰市有一家咖啡店,菜单上把“汉堡牛排”改称为“自由牛排”。美国退伍军人团主战最力,参议员贝内特·钱普·克拉克和众议员非什到他们那里演说,宣传孤立主义,都给轰下了台。有不少人瞎说什么“美国人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好象大萧条时期美国青年什么也没有经受过,只是躺在床上吃香蕉什锦冰淇淋。甚至爱德华·默罗也从欧洲写信给他父母说,“生活太舒服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我们不久就要付的。”在一切干涉派看来,最大的坏蛋是查尔斯·A.林白。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原有一条林白大道现在改为爱芬大道了。《纽约时报》说林白是“一个愚昧无知的青年”;自由派的专栏作家管他叫“冯·林白先生”。罗斯福总统对他也不太客气,说他是“铜斑蛇”。林白气不过,便辞去了后备役空军上校之职。 认为林白出卖祖国的人多得出奇,这似乎也有道理,因为早先他只身飞渡大西洋,受到人们崇敬,如今却变成个脚下没跟的家伙,未免叫人失望。至少在最初,林白还算不上一个听来刺耳的孤立派。战争开头那个月,他说,“我们不要欺骗自己。要是战时我们介入欧洲的纠纷,在和平后就要脱不了身的。”“这一场战争无非是过去在政治上屡犯错误的必然结果”。1940年纳粹德军前锋突破法国国境,他又说,“我们今天面临战争的危险,不是因为欧洲人要干涉美国,而是因为美国人要干涉欧洲内部的事务。美国的危险来自国内。只要美国内部不吵架,不干涉国外事务,就用不着担心外国入侵。”他认为千涉派正在利用“一切机会把我们推近战争边缘。” 这些话原都是公开说的;干涉派受到这类责备,不会生气,甚至大可以引以为荣。可是他自己虽不是亲德派,支持他的人中却不乏此辈,加之他跟报界又有磨擦,所以后来他的言论就越来越过分了。觉得报界仇恨自己的知名人士,过去有,以后还有,倒也不止林白一人。其实,有好几桩事人家对林白本来应该寄予一些同情心的,例如他儿子被绑架遇害,可是新闻界的作法实在令人惊讶。尽管如此,他搞的总是唇枪舌剑——他在纽约群众大会上说,他呼吁“美国人当中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不掌握报纸、新闻影片、电台”,可是相信孤立主义——不免言多必失。他跟奈伊参议员一起到得梅因市演说,出口不慎,几乎弄得“美国第一”运动【他们主张首先要保卫美国,欧洲事情不必管,这其实是孤立主义,见后。——译者】整个垮台。他竟然要美国犹太人免开尊口——否则对他们不起。他说,犹太人“控制和影响着电影、报刊、广播和政府”,如果美国参战,“他们就罪责难逃”。这一下子,就失去了犹太人的支持,连托马斯·E.杜威也说,林白这篇演说“不可饶恕”。 可是所有的孤立派莫不措辞过火。当时最流行的形容词乃是“实际等于”;不论罗斯福下什么命令,他们都说“实际等于宣战”。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基·皮特曼说,英国最好放弃本岛,退到加拿大,这样希特勒就会满意了。甚至让纳粹德国控制大西洋,他觉得亦无不可。明尼苏达州参议员欧内斯特·伦丁主张美国接管英法两国在西半球的全部属地。参议员范登堡以为让盟国现购自运好比“请喝第一口威士忌酒。”前驻英大使约瑟夫·P.肯尼迪也说,所谓“英国为民主而战”,全是“废话”。“铁裤汉”约翰逊责备白宫那位老上司,说他是“拿命运进行赌博,而不顾后果”。约翰·福斯特·杜勒斯直到1941年11月还为“美国第一”集团出力,说,“只有歇斯底里的人,才以为德意日三国中有哪个竟然想对我们作战。”伯顿·K.惠勒在参议院说,罗斯福“新的农业调整计划”是“要把美国四分之一的青年人送进坟墓”。(罗斯福说这是“卑怯的说法”,惠勒后来收回了这话)也许参议院里最有意义的言论是出自罗伯特·A.塔夫脱。他注意到白宫对日本在越南的势力越来越感到不快,便说,“为了印度支那某个连名字也念不上口的地方,叫美国的子弟去送死,美国妇女是不干的。” “别让美国参与战争!”这是达特默斯一千名大学生联名致电总统的内容。他们从童年起深受孤立主义与和平主义老师的教诲,不可能在短期内改变立场。他们跟大学教师是有分歧的:大学教师看问题跟罗斯福是大致一样;如果还对罗斯福有什么不满,那只是嫌他行动迟缓。有些抱理想主义的学生索性跑到加拿大向英军报名入伍;查尔斯·G.“查克”·博尔特在达特默斯校刊上发表过干涉派论调的社评,班里同学生他的气,于是他参加英军,结果在埃尔·阿拉曼【埃尔·阿拉曼在埃及北部,1942年10-11月,英军第八集团军在此地反击德意联军获胜。——译者】战役失去了一条腿。可是多数学生只想置身欧战之外。1940年6月间耶鲁大学举行毕业典礼,英国驻美大使洛西恩勋爵前来演说,发现了这一点。那些最极端的孤立派以为,希特勒只要占领联合王国,便会心满意足:英国舰队何妨高高兴兴地向西开拔,改归美国指挥就是。洛西恩勋爵想对听众摆摆实际情况,他说孤立是完全办不到的。外界事务是强加到美国身上的,美国也回避不开。美国又富又强,别的国家一定把它作为目标;无论是希特勒还是什么人,只要他想称霸世界,一见美国非垂涎三尺不可,耶鲁大学那些教师们热烈鼓掌,然而大部分应届毕业生却默然以对。 罗斯福的想法跟洛西恩的路子一致,而且把这种共同点向前推进了一步。白厅外交政策的基本原则是,防止任何国家单独控制全欧。正因如此,马尔巴罗和威灵顿才跨过英吉利海映,1914年德皇攻陷比利时才被认为是不能容忍的。也正因如此,目前英国才对德作战。罗斯福认为,在历史的兴衰反复中,美国在大西洋两岸这一地区中,也必须采取相同的立场。 但是罗斯福的处境还另有一层闲难;1940年是大选之年,而美国总统从来没连任两届以上的。竞选第三次连任并不违反宪法,可是两届而止却是难以动摇的传统。他原没有打破传统的打算。他本想到了1941年1月就退休,可是如今觉得这是做不到的了。要是孤立派有人当选,那就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灾难。光是既要援助英国,又要在竞选中获胜,也就不容易他觉得,——赫尔也有同感,——现在想把事情办通唯有一法:不要象先前那样事事都公诸于众。 自从欧战一发生,政府办事就有点不那么公开了。新出的绝密的道格拉斯A20型轰炸机试飞,有一架坠毁;美联社报道,受伤的人中有法国空军部的施默德林先生。此事一传,参议院军事委员会就跳了起来。此外,国务院还按总统指示,跟英国达成协议,规定公海上航行自由只限于英国船只:凡属德国货物,不论是在德国制造还是运往德国的,都可以在海上扣留。这一政策并适用于来往中立国家之间的船只。中立国家抗议,可是白厅说没有办法,要打仗嘛。还有,英国陆军从敦刻尔克撤退之后,不仅狼狈异常,而且装备尽失,于是罗斯福下令,美国新造的军火,凡有多余,一概用快船送往英国。 这时,美国的军备在世界上连三等国家也不如。自从股票市场大崩溃以来,机床制造这门基础工业几乎全部消失。全国最大的铸造厂,只有制造浴缸和汽车骨架的能力;生产只能靠制造电车车轴的机器。德国入侵荷兰那天,赫尔请总统到国会要求每年生产五万架飞机,罗斯福听了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可是硬着头皮去了。由于连孤立派也主张美国堡垒化,国会投票同意拨款。“简直是荒唐”,赫尔曼·戈林听到之后说;可是后来美国每年生产的飞机达到六万架之多。 总统三番五次发言,都把轴心国家当作敌人——在意大利看见法国陷入绝境,向法国宣战的时候,总统说:“今天,1940年6月10日,有人手里拿着匕首,在邻国背后戳了一刀。”——他进行竞选当中,把五十艘超龄的美国驱逐舰转让英国,换取租用英国在两半球的海空军基地九十九年的权利。这次交易并不合法,使得美国虽然不是交战国,却成了英国的盟国了。可是潘兴将军【1917-1918年在第一次大战中任驻法美军总司令。——译者】和乔治·菲尔丁·埃利奥特【美国军事分析家和作家。——译者】都表示赞成。《时代》周刊也同意总统,认为自从美国买进路易斯安那地区以来,这是对美国国防意义最重大的事件。连一位孤立派参议员也说,“告诉你,这样的交易谁也不能反对。……罗斯福一揽子作成这两项交易,实在比我们大家都高明。” ※※※ 这一笔交易签订合约之后两天,耶鲁大学有个学法律的学生小R.道格拉斯·斯图尔特(“老人”牌麦片公司第一副总经理的儿子)就创办了一个人数最多、财力最厚、影响最大的反战组织,名为“保卫美国第一委员会”。它的主张是美国人应该准备为保卫美国而战,不是为保卫英国而战。(这其实是要牺杜一个可贵的盟友,不过从未明说。)它的领导人后来是罗伯特·A.伍德将军,他是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的董事长。 不出半年,这个组织就吸收了六万会员。国会山上每一个孤立派都参加了进去。小说家卡思林·诺里斯是这个运动的主要宣传人,查尔斯·林白是最受欢迎的演讲人,而伍德、亨利·福特。罗伯特·扬、斯特林·莫顿、小爱德华·赖尔森和莱辛·罗森沃德则是资助人。委员会的宣传费好象用之不竭,有个时候竟在六十家报纸上同时登整版的广告攻击罗斯福的外交政策,后来又在另外七十九家报纸上再登一次。由于约瑟夫·P.肯尼迪、艾丽斯·朗沃思和约翰·福斯特·杜勒斯都是会员,委员会也还有些声望。他们在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和芝加哥两地屡次开大会,参加的人一听见丘吉尔的名字就嘘声四起,不过这倒教林白不自在起来。 为了同他们唱对台,威廉·艾伦·怀特创立了“援助盟邦保卫美国委员会”,全国各地都有分会。(最大力支持这个委员会的是东部沿海各州,这是有重要意义的)援盟保美委员会组织签名支持,寄发小册子,散发传单,同“美国第一”对着干。这个怀特委员会的发言人有约翰.J.麦克洛伊【1947年曾任世界银行行长。】,作家伊丽莎白·卡特·默罗,即林白的岳母,还有罗伯特·舍伍德【美国戏剧家(1896-1955年)。】为首的知识界。除《芝加哥论坛报》和《华盛顿时代先驱报》外,各大报也都极力支持。 这时美国将要头一次在和平时期征兵,这大概是任何在职总统在竞选连任期间提出的争议最多的问题,双方对此显然都深深动了感情。就是乔治·华盛顿,当年也没有说服国会在和平时期批准征兵啊。1940年之际,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实行强制性军事训练,不实行的只有加拿大、古巴、少数南美洲国家和美国。千百万美国人仍然想维持老制度;他们认为征兵就等于让他们回到他们早先离开了的欧洲。可是马歇尔将军不能没有兵员;为了建立有效的国防,兵员还要马上征集,6月10日,罗斯福在一篇演说里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他保证:“美国的装备和训练,将足以应付一切紧急国防任务”。这里有实际意义的词是“训练”。在众议院提出的有关议案,就叫《选募合格兵员进行训练服役的法案》。 产联领袖约翰·L.刘易斯到国会作证,说征兵“具有独裁制度和法西斯主义的味道”。诺曼·托马斯、奥斯瓦德·加里森·维拉德【1908-1933年任《民族》周刊编辑。——译者】和哈里·埃默森·福斯迪克牧师都说征兵是不道德的行为(有个传教士预言征兵会让美国青年“染上梅毒,变成奴隶”)。劳联主席威廉·格林的发言意思不明确,他似乎说只有外国军队侵入国境他才能同意征兵。罗斯福夫人最喜爱的组织之一,“美国青年人会”,竟然代表其会员发誓拒绝入伍,这叫她很尴尬。联合神学院的学生按征兵条例是属于当然缓征的,可是也有二十多个学生公然说将不到兵役局登记。莫霍克族印第安人也不肯当兵;他们说决不参战,因为他们从来没得到过美国公民应有的待遇,这倒不无道理。 可是反对参战的院外集团运气欠佳。9月,小组委员会讨论征兵法案后,送交众议院,其时正值纳粹飞机狂炸伦敦,造成一片火海的照片遍登各报头版。6月1日,盖洛普民意测验所还说只有半数美国人赞成征兵,法国沦陷后,赞成者便上升到百分之六十七;现在又增至百分之七十一。国会批准征兵一年,凡是二十一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男子都要登记应征。不过一天工夫,美国最大的结婚戒指制造商之一,纽约市J.R.伍德父子公司,生意就增加了两倍半。全国各地掀起了“抢在征募前结婚”的浪潮,以为只要结了婚就可以永远免征了。可是他们低估了对手。原来罗斯福任命了一个陆军军官为兵役局局长,他自从1926年以来就专门研究各种征兵方案,什么漏洞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此人是刘易斯·B.赫尔希。 惠勒参仪员曾经嘀嘀咕咕过一阵,说美国青年不会屈服于这种奴役性劳动的法案,一定要起来革命,等等。可是青年并没这样做。相反,到了10月16日那天,已有一千六百多万人登记应征,什么乱子也没有出,而且大家情绪似乎很高。10月29日,陆军部长给第一批征兵抽了签,过后不久成千上千的邮递员就送信上门,信的开头是这样说的: 『喜报: 你向街坊委员会报名,希组接受军训并在美国陆海军中服役,现经审查中选,特此通知……』 入伍人员,也叫“中选人员”——当时不叫“士兵”,以免有失敬之嫌——搬进了新建的松木营房,随后就拿着木抢,带着大硬纸箱(标上“坦克”二字)去进行野外演习。不用多久,大家就都厌偿了。因为美国并未实际参战,而且和他们打交道的是美国和平时期的军事体制,向来都是运转不灵、气氛沉闷的。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无聊的新兵们越觉度日如年。到了夏季,兵营里便出现了粉笔大字Ohio这是“十月过山”的缩略语。所谓“过山”,在军队暗语里是指开小差,“十月过山”的意思是只要等到十月征兵法满期,大家就可以恢复自由了。可是到了十月却走不了了,因为眼看战争就要爆发。然而就在那样的时候,众议院也仅仅以二百零三对二百零二票的接近票数通过延长征兵法一年半。赞成的只多一票,可见罗斯福当时真是如履薄冰啊。 希特勒当然希望罗斯福落选。据战后调查,为了1940年的美国大选,德国着实花了不少钱,不过大半是白花了的。经手花钱的是叫做汉斯·汤姆森的德国大使馆随员。这人在《纽约时报》整版整版地大登广告支持两党中的孤立派。据他向德国总理府的报告中自称,共和党政纲强调“美国第一,整军备战,争取和平”是他促成的,并且自鸣得意地说,“我们在这方面出了铁,可是一点风声也没走漏。” 这种说法当然可疑,因为民主党也有类似的政纲保证说,“除非遭受侵犯”,不派美军出国。竞选的关键在于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就连亲英派确实也挑不出更适合的人。以清除积弊闻名的纽约州检察官托马斯·E.杜威已在各地预选中获胜,塔夫脱的竞选总部也十分自信,特意选用ME-1940这个电话号码【意思是1940年舍我其谁?】,可没想到这一次代表大会竟然不受政客的操纵,因为代表们都渴望选出一位能够当选的人。罗斯福在代表大会前夕选任两位共和党人为阁员:亨利·史汀生当陆军部长,弗兰克·诺克斯当海军部长。这件事情使代表们十分恼火。会场不断高呼:“我们要威尔基!我们要威尔基!”大家相持不下,直到第六次投票,才选出温德尔·L.威尔基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 威尔基人品很好,可是竞选功夫欠佳。他老是有些小毛病。竞选演说要大声疾呼,可是他的嗓子受不了。9月间他连续演说两天,嗓子就全哑了。他在伊利诺州罗克艾兰县硬着头皮站上讲台,声音嘶哑地说:“我有心——啊嗨——可是我的嗓子——啊嗨。”后来更加无法听清,竟象是无声电影,只见嘴巴功,听不到声音响。喉科专家叫他不要再说话了,这是唯一的治疗方法。可是总统候选人怎么能不说话呢?那嗓子尽管涂油,漱洗,仍然沙哑如故,直到竞选结束之后才恢复常态。 共和党里有些老党员不肯选威尔基,因为前不久他还登记为民主党党员。威尔基要求参议员詹姆士·E.沃森支持他,沃森老气横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是有个婊子悔过自新,想到教堂去,我个人不妨表示欢迎,亲自带她到教堂听讲。可是老天在上,我当然不会当天就请她登台领唱圣诗的。”蓝领老粗对威尔基喝倒采,威尔基太太还挨了鸡蛋。更严重的是,共和党里那些惯于臭骂对方的家伙没有吸取1936年的救训,结果反而害了威尔基。有个费城律师公开说,没有什么人支持罗斯福,只有“一些穷光蛋,一年挣不到一千二百元,却还受之有愧的小子,此外就是罗斯福家里的人。”共和党全国委员会的反战广播也太粗鲁,弄得听众反而同情起罗斯福来了。他们说:“当你孩子快要死在欧洲战场连声叫妈的时候,可别怪罗斯福派他远征国外,只怪你自己让罗斯福回到白宫!” 在这方面,威尔基是无可非议的。战争本来是唯一可以用来攻击罗斯福的问题,可是威尔基为人正直,讲究礼貌,不屑加以利用。相反,他赞成罗斯福把军火送往英国,支持总统在和平时期征兵和用旧军舰进行交易;他批评总统说这笔交易不应该背着国会来做,说得恰如其分。共和党的顽固派说他这个竞选人是个应声虫,这是不公平的。国家安全受到威胁,他怎能采取别的立场呢!民主党新提名的副总统竞选人亨利·华莱士骂威尔基是纳粹党看中的人,他决不应该受这样的指责。 在整个竞选过程中,罗斯福笑容可掬,照常工作,好象根本没有听到过威尔基其人。争取重新提名罗斯福,由哈里·霍普金斯一手策划,他安坐在芝加哥黑石饭店一间漆成棕黄色的房间,隔壁浴室中有一条电话线直通白宫。民主觉内被提名的还有法利、加纳和泰丁斯,这说明自从四年前的代表大会以来,党已经分化。可是这次代表大会明显是受到操纵的。芝加哥市长爱德华·J.凯利在市体育馆地下室安上了一个麦克风,直通会场广播系统。到了关键时刻,就有一个芝加哥市官员对麦克风喊一声,“我们要罗斯福!”于是大会里也跟着喊。这个官员不是别人,正是芝加哥市的下水道监督,共和党人认为,这一点是耐人寻味的。 在罗斯福竞选期问,只有一个时候确有争议,那是选举前五天,地点是波士顿。当地的政界人士劝他重新提出保证,不派美国青年到国外打仗。他告诉他们,这种话他说过好多回,觉得腻烦了。可是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他说:“既然听众中尽是为人父母的,我借此机会再提出一项保证。这句话我早已说过,不过不妨再说一遍,两遍,三遍:你们的孩子是不会被送出去参加外国的战争的。” 萨姆·罗森曼提出异议,因为民主党的政纲并没有这样说。他认为总统应该补充一句,“除非遭受攻击”。罗斯福摇摇头,那样说太露骨了。他回答说,“如果我们受到攻击,当然是要战斗的。人家打我们,就不算外国的战争,对不对?难道他们要我保证,只有再来一次内战,才派兵打仗吗?”约翰·根室后来说,罗斯福这句话“不诚实”。罗伯特·舍伍德曾经主张罗斯福说那段话,但后来也说,一想起“一遍,两遍,三遍”这几个字,心里就有气,直到现在,有些崇敬罗斯福的人听见人家复述那几句话,还很不自在。但是在这以前,罗斯福对美国人民从来都是开诚布公的。他能重返白宫这也是原因之一。 选举过后一天,约翰,L.刘易斯发现有人在联合矿工会大楼前面挂上了一幅大标语:“辞职照准”。【刘易斯反对干涉欧战,见前。1940年他还反对罗斯福第二次连任总统。这里的标语表示对刘易斯不满。——译者】按选民票计算,是二千七百万对二千二百万,票数这么接近,是罗斯福从政以来第一次。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是,他仍然是威尔基所谓“冠军”。大选后两天,这位“冠军”又到了联邦车站,得意洋洋地乘汽车经宾夕法尼亚大道回白宫去,二十万人夹道欢呼,他笑眯眯地摘下旧呢帽致意。喜欢罗斯福的人还是千千万万,反对他的人也来看看。可玩味的是《华尔街日报》把大选结果塞在第六版不重要的地方发表。 ※※※ 在开党代表大会之后和开始竞选之前,罗斯福曾抽空去视察过第一集团军的九万四千名官兵。他事先传话,不要为他鸣礼炮,奏军乐,举行阅兵式和迎送仪式——不过陆军是陆军,还是行礼如仪,——他只是想看看他们的装备如何。其时没有多少装备可看。司令官向总统报告说,“我们拿扫帚把当机关枪,排水管当迫击炮。”罗斯福大笑说,大家都在冒风险,彼此一样。 可是并非人人一个样,英国人就不是。英军从敦刻尔克撤退之后,罗斯福非但把一切可以调集的东西都一一送去,连还在生产中的P40战斗机也指定拨给英国。这样决定是有道理的:英国越强,美国就越有时间作准备。不过,这虽是明智之举,对美国公众却恐怕无法说清,所以在第三任初期,随着国内外事态越来越紧张,罗斯福的办事也越来越保密。除了向国会要钱的情况外,他倾向于独立行动,指派哈里·霍普金斯一类的特使去伦敦,而不通过正常的外交渠道。国会只是在1946年调查珍珠港事件的时候,才知道英国参谋部人员曾经在1941年1月29日飞到华盛顿,一直住到3月27日,跟海陆军参谋长密商。美英两国当时虽然不是盟国,可是正如T.R.费伦巴赫所说,已经是有共同目标的“协作国”了。 克莱尔·布思·卢斯【美国政界人物、编辑和作家(1903-?),《时代》和《生活》杂志发行人卢斯曾任众议员和驻意大利大使。——译者】认为对希特勒应该更强硬,因此责备总统进行的是一场“软弱战”。她说,各国领袖都有其独特的风格:丘吉尔双指作V字,希特勒高举右臂,墨索里尼昂首阔步。有人问她,罗斯福呢,她舔舔手指,伸出去试探凤向。她这比喻很巧妙,也反映了真实情况,不过罗斯福这样做也是绝对必要的。身为总统,不能不了解美国人民的思想感情。国内不团结,大的战争难以取胜。他可以比群众先走一步乃至两步,可是如果离得太远,就有负他们的期望,也实现不了自己的就职誓言了。本杰明·富兰克林曾经写道:“既要尽忠为公众服务,又要处处讨公众喜欢,这是不可能的。” 民意测验正在成为兴旺的企业,不过测验结果有些是不言而喻的。在思想上,纽约市比全国其他地方更倾向于干涉欧战,可是得克萨斯州倒是更敌视希特勒。得克萨斯亲英派不多,可是爱国主义特强。真正热烈主战的是南方各州(佐治亚州连一次“美国第一”派大会也没开过)。南方各州白种英国血统的基督教徒,对德作战的斗志之旺,超过其他各州五倍——这也许象迪安·艾奇逊所说,因为南方的英雄人物大都是军人,就全国来说,有百分之六十二的人赞成驱逐舰的交易。祖国沦亡的民族集闭,除斯堪的纳维亚人外,个个对德国人恨之入骨,上层社会也都倾向于干涉;到1940年初夏,美国工商界和知识界领导层有三分之二以上主张增加援英物资,《美国名人录》中男女名流几乎有一半主张国会立即对德宣战。至于扩军备战,这时全国几乎人人(占百分之九十三点六)都赞成了。 可是有好些测验数字是无法理解的。1939年秋季有百分之四十的美国人相信本国会参加欧战,可是法国沦陷以后,战争危险已严重得多,这时持这种意见的反而只有百分之七点七。1940年末,百分之六十的美国人认为英国在为美国而战,然而赞成美国参战的只有百分之十三。据《幸福》月刊1941年的调查,有百分之六十七的美国人愿意追随罗斯福参加战争,然而反对战争的仍占百分之七十。正如林肯远在1862年所说,“事实上虽然我们已在交战之中,人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 1940年末,《纽约时报》得出给论,说国家得了“某种精神分裂症”。但有一套数字是有一贯性的,说明了一种趋势。盖洛普提出问题:“你以为美国是应该避免参战呢,还是应该尽力帮助英国,甚至冒参战的风险呢?”回答是: 『 避免参战 帮助英国 1940年5月 64 36 11月 50 50 12月 40 60』 对于总统,处于政治光谱两头的极端分子都施加着强大的压力,这其中有国会领袖,有白宫助手们,有内阁阁员,还有总统自己的妻子。他的政策在当时不象现在回顾起来那么清楚:当时凡是能张罗得到的东西,都送到英国;动员美国工业,把国家武装到牙齿;不知不觉,不断驶近在大西洋中活动的德国潜艇,希望一旦发生事故,全国就会凝成一股好勇斗狼的力量。不过他很少考虑到太平洋,而且据人们所知,他也没有看到一次在某种意义上讲乃是最有意义的民意测验的结果:在西海岸,美国人对德国不甚关心,可是倒准备随时对日作战。 站在1940年末来看,上述罗斯福政策的第一个方面,最为软弱。那时英国正一败涂地,英军在各条战线都败下阵来,英镑也接近于枯竭。罗斯福竞选第二次连任刚结束,跟着得了鼻窦炎,于是乘坐巡详舰“塔斯卡洛萨”号到加勒比海晒太阳,以资休养。他一边休养,一边琢磨英国的问题。一架水上飞机翩然而降,送上一封丘吉尔的亲笔信(詹姆斯·麦格雷戈·伯恩斯说,丘吉尔一辈子所写的信,这一封也许是最重要的),信里说,英国军用物资十分短缺,却又没钱采购补充;国库存款下降,只合二十亿美元。在世界上,美国是最大的工业国家,连希特勒也在美国大选完毕后两天公开说过,“谈到美国的产值,连天文数字也不能充分表示,所以我们在这个领域不打算出面竞争。”【1940年,慢慢警觉起来的美国生产了六千六百九十九万三千吨钢,而全面开工的德意志帝国才生产了二千八百万吨。】可是丘吉尔觉得,正是在生产方面,非要希特勒出面竞争不可。总统是否能在宪法许可范围内想个办法防止英国继续沉沦,变得“一贫如洗”呢? 丘吉尔的信送到时,霍普金斯也在军舰上。他没看见罗斯福马上有什么动心的迹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出罗斯福正在大动脑筋。霍普金斯说这可以叫做“加油”,“他经常如此,表面看来似乎逍遥自在”。据丘吉尔回忆录说,霍普金斯后来告诉过他,罗斯福那时独个儿坐在躺椅上,把来信看了又看。足足两天工夫,他象是踌躇不决,沉思默想,不做一声。霍普会斯懂得他的脾气,什么也不问他。“后来有一晚上”(这也是霍普会斯的话),“他忽然拿了出来——一整套计划……没有疑问,他已经想出办法来解决了。”这套计划,这个既能解决丘吉尔的困难、又能教希特勒招架不住的法宝,碰巧叫做众议院第1776号法案【碰巧之处在于1776这个号码,1776年七月四日,英属北美洲殖民地的人民发表《独立宣言》,脱离英国。】,这就是举世闻名的租借法案。 12月16日,罗斯福回到了华盛顿。第二天他召开记者招待会,先说了这么一句:“我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也许这一点可能算是一条吧!”接着他就把美国史上最不平凡的新闻之一告诉他们,而且花了四十五分钟来解释他所谓租借的概念。也开头这样说:“设想我的邻居失火,而我家里有一条浇花用的水龙带,要是让邻居拿去接上水龙头,我就可能帮他把火灭掉。我怎么办呢?我不会在救火之前就对他说,‘老兄,这条管子我花了十五元,你得照价付钱。’那么我怎么办呢。我不要十五元,我要他在灭火之后还我水龙带,就是这样。要是火灭了,水龙带还是好好的,没有损坏,那么他就会送还原物,连声道谢。”要是坏了,那就用“实物”偿还就是了。 作为论证的方法,这个比喻十分高明,而且象是很有道理。罗斯福要借给英国的并不是什么水龙带,而是坦克、飞机、战舰。这些东西能在战后用“实物”偿还吗?而且,就按照这个比喻来说吧,在租借物资中,水龙带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水龙头以及许多昂贵的自来水设备也都将移交给“邻人”呢。再说,按这个方案,有权决定借什么、几时借,借给谁的,只有总统一人。众议院1776号法案的全称是《进一步促进美国国防及其他目标的法案》,这将授予罗斯福以其他总统从没要求过的大权。法案规定,“总统认为该国防务对美国国防至关重要”,就可以给它援助了。 作为先例,这个措施的影晌至深至远,最后竟深远到了东南亚丛林之中,可是当时人们认为争论所及不过是孤立和干涉两派之间的一场斗争。12月29日(当晚伦敦遭到最严重的一次燃烧弹轰炸)总统发表炉边谈话,对全国说明这个法案。他说,这个法案的意图,限于出借、出租和出售军用品。他点出敌人是柏林-罗马-东京三国轴心,同时重新保证避免参战。他说,“我们必须成为民主国家的大兵工厂。”这篇演说非常成功,在各方函电中,赞成者占百分之九十九。多种民意测验表明,百分之七十一的人民同总统意见一致,有百分之五十四主张立即开始租借。 可是还不能立即开始,因为国会山的孤立派深知这是他们成败的关键一战【原文是“小碧韩”,这是1876年美国政府军和苏族印第安人血战之地,结果政府军全被消灭。——译者】。汉密尔顿·菲什愤愤然说,1776号法案将使美国国会的权力变得也不比德意志帝国国会的多。“铁裤汉”约翰逊在国会作证说,租借法案无异于“大发慈悲,要向全世界施舍糖果刀”。奈伊参议员连续发言十二小时;密苏里州参议员克拉克称之为“战争法案”。可是他们已经吓唬不了人了。亚历克西斯·德·托克维尔【法国政治家和作家(1805-1839),著有《美国民主政治》一书(1835),见解精辟,常被引用。】早已说过,“时间的推移,事态的变化,个人的思想行动,有时会无形中影响甚至全然破坏某种舆论,而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这正是孤立主义的遭遇。历史的钟摆已经摆到另一边去了,孤立派势孤力弱。有一群人自称为“反对1776号法案的母亲十字军”,来到弗吉尼亚州含议员卡特·格拉斯的办公室门前静坐示威。格拉斯通知了联邦调查局,然后对记者说:“应该调查一下她们到底是不是母亲。为了我们种族纯洁,我倒是真的希望她们没有孩子。” 帮罗斯福拉拢各派议员的人,已经把共和党温和派一个不漏地拉过来了。早先有个问题是干涉派难以回答的,这会华盛顿州参议员霍默·博恩又提出来了:“有什么比打仗更糟糕的事呢?”弗蒙特州参议员沃伦·奥斯汀回答说:“我认为听凭希特勒奴役全世界,比打仗更糟糕,比死人更糟糕。”听者一致鼓拿,博恩只得溜到休息室去,1941年2月11日,威尔基到国会作证支持租借法案,保证了法案的通过。他说,“纵观民主国家的历史,处在目前这样的灾难情况下,必须授予总统以非常的权力。”1941年3月,法案通过了,罗斯福要求国会第一步先拨款九十亿元,于是国内外购买军火的开支便增至二百六十亿元。伦敦到处飘扬着美国国旗。希特勒说,尽管有租借物资,“英国还是要陷落的。”意大利的法西斯报纸威胁说:“罗斯福搞这一手,可能会在太平洋引起一些使英美两国意想不到的麻烦事。”可是这时有谁还注意这位法西斯“领袖”说些什么呢? ※※※ 现在局势开始急转直下。重工业为军工安装新设备,增雇了三百万工人。各条装配线上都挂上红白蓝三色大幅横标,呼吁:时间紧迫。政府设立了管理军工生产的机构,自从几年前总统跟大企业间吵架以来,第一流的企业管理人员这时才头一遭来到华盛顿工作。民用物资开始供应不足:哈罗德·伊克斯把一百五十艘油船移交英国,国内油船减少了百分之四十,造成了东海岸第一次发生油荒。 早在2月间,墨素里尼已经下令关闭了美国驻巴勒莫和那不勒斯两地的领事馆,罗斯福进行报复,也把意大利驻底特律和纽约两地的领事馆关闭,接着又宣布“全面的紧急状态”,冻结了德意两国在美国的资产,扣留了轴心国和一切陷入轴心国手中的国家的船只,包括法国维希政府的“诺曼底”号,“以防破坏。”陆军航空兵指挥部宣布,将为英国训练八千名飞行员。罗斯福把十艘海岸警卫队快艇(这是一些老古董,早先在禁酒法时期用于缉私的)移交英国,并且完全不管事实上红海有战事,宣布埃及是中立国,红海不属于战区,准许美国货轮在红海航行。4月9日,美国和格陵兰签订条约,保证保护格陵兰,免受侵略,而格陵兰则答应美国在该地建立气象站和其他基地,作为交换条件。美国发表筒短通告,宣告格陵兰岛上的德国气象人员已经“请除”。总统宣称,保卫格陵兰对西半球的安全是必需的。 然而西半球到底范围有多大?这是塔夫脱参议员几次三番提出的问题,可是白宫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词。不过那年春天国会与总统府之间争论最烈的问题还是护航问题。据盖洛普最初报告,公众的态度几乎一致是否定的。参议院私下举行了一次摸底,四十五位参议员赞成派美国舰只护送货轮到大西洋中途,可是有四十位参议员连这也反对。与此同时,英国海军部提供的令人寒心的船只损失数字表明,德国潜艇在大西洋战役中大占上风。要是罗斯福想把租借物资运到英国,他在海面上必烦施展妙计,而且要大胆行动,不怕塔夫脱参议员诸公的反对才行。 2、3两月,德国的军舰和潜艇姐成了所谓“狼群”,把二十二艘盟国船只打沉或者俘获(共十一万五千吨)。开放美国船厂修理损坏的英国船当然有帮助,可是还不够,因为大西洋简直快要变成德园人的内海了。总统宣布,由东海岸往东一千英里一线为美国的“安全带”,——记者们说俏皮话,称之为”贞沽带“【欧洲中古时代,丈夫在外出时用此来防止妻子不贞。——译者】——他同时还透露,美国军舰正在同英国舰队“合作”。4月11日,总统致电丘吉尔说,“美国将把‘安全区’延伸到大约西经26度,”请他命令英国海军部将护航日期,计划和目的地“极其秘密地”通知美国海军部队,“以便我们海上巡逻队能把在新界线以西活动的侵略国船只和飞机搜索出来。”正如华伦巴赫所说,“就是在这种政策、这种条件下,——也就是在秘而不宣的军令下,——美国介入了北大西洋的战争。” 6月间,赞成派美舰护航的人增至百分之五十二,百分之七十五认为,如果美舰不护航英国就会打败,那就应该护航。可是罗斯福还是闪烁其词。海军都长诺克斯和陆军部长史汀生都已经公开要求护航,可是总统对记者却说自己反对这样做,反对美国出兵海外。我们现在知道,这是他言行不一之处。沃尔特·李普曼看出他不可信的地方,于是写了一篇措辞尖刻的专栏文章,批评总统对美国人民“花言巧语,转弯抹角,甚至抱轻视和害怕的态度”。可是罗斯福认为要等到全国意见一致了领导工作才好做;同时他又知道,一旦挂美国国旗的船只在公海上受到攻击,全国团结就会加强。他采用的政策,正是为了造成那种不可避免的事件。 第一个事件发生在4月10日,不过没有什么大不了。那天,有一艘荷兰货轮被鱼雷击中,美国驱逐舰“尼布拉克”号救护落海生员时,通过声音探测器发现德国潜艇,于是放出深水炸弹把它赶走。这是一件小事,连罗斯福也做不出什么文章。可是英国船只每月被击沉的达四十万吨之多,他觉得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正如他对报界所说的,“要是我们坐等德国人来到家门口,那就是自杀”。因此他把西半球的范围再扩大了一点,显然几乎到了北海了。这个新举动是海军作战部长策动的,他在6月17日送了一份备忘录给霍普金斯,建议派海军陆战队第一旅到冰岛接英军的防,淮备“作战”。备忘录批了下来:“行。罗斯福。” 7月7日,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登陆。总统发表声明,说美国答应冰岛政府的要求派兵进驻,以防有人“利用冰岛作为海空基地,进攻西半球。”这种说法是强词夺理的。按轰炸机航程计算,雷克雅未克距纽约三千九百英里,可是距柏林只有二千八百英里。这不过是“保护”冰岛,不让他国染指罢了。这种强辞夺理的说法,纳粹党用得最多也最有成效,没想到人家也如法炮制,他们难免有气。德国海军想对美国航运发动潜艇战,可是希特勒知道罗斯福正在找寻借口,不上他的当。他下令海军上将埃里希·雷德尔,必须谨慎小心,避免攻击美舰,不过也说他知道潜艇可能无意中搞错。这种可能,罗斯福也是知道的。美军进驻冰岛,这就是公然把美国军队和舰只都投入大西洋战役。伯恩斯有一篇文章说,“帮助英国以免卷入战争跟参加战争以帮助英国,二者之间有一条界线。如果说罗斯福故意越过这条界线,大概就是在1941年7月间。” 这也正是希特勒需要克制自己的时候。两周之前,即6月22日,星期天,他孤注一掷,北起北冰洋,南迄马克兰,在长达二千英里的战线上向苏联发动进攻。此时此刻,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再树一个敌人。不过,他猜想发动这次新的侵略,未必使美国人全都不高兴。果然如此。一般美国人大概对双方都没有好感,这在《时代》周刊的评论中可以看出。评论说,“世界上两个最大的极权主义国家象沼泽里的两个半瞎而又抓狂的史前巨兽,现在撕杀起来了。”参议员哈里·杜鲁门说,他希望纳粹党大杀俄国人,俄国人也大杀钠粹党(斯大林为这句话恨了他一辈子)。华盛顿的海陆军将领以为俄国败局已定,建议不要把军用物资送去,可是罗斯福和霍普金斯不同意。10月1日,美苏两国外交官签署租借议定书,俄国货轮从此冒千难万险,长途跋涉来住于摩尔曼斯克与美国之间。 联邦储备委员会大楼匆匆忙忙腾出了十七个房间,霍普金斯、租借物资协调主任艾夫里尔·哈里曼以及属下人员便在这里办起公来。战争动员改变着华盛椒的面貌。五角大楼和国务院新大楼秋天落成了,林荫大道上的临时建筑不断兴起,而第一次大战留下的“临时”建筑也仍然在使用。各处都有新人出现,有些日后成名了。在美国军舰“奥古斯塔”号上,有个海军部青年助理来见总统谈劳工向题,航行日志上记下了这位来客的姓名:“艾德莱·史蒂文森【1948年曾任伊利诺斯州长,1952年曾为民主党提名的总统候选人。】。”陆军在路易斯安那州进行演习,罗伯特·谢罗德告诉记者埃里克·塞瓦赖德说,“要去见见艾森豪威尔上校,他比别人更能说明情况。”后来照片见报,艾森豪威尔也不禁发笑,原来照片说明把他的姓名写成“D.D.厄尔森冰中校”。艾森豪威尔看了笑道,“至少两个缩写字母没有错。”【艾森豪威尔姓名是Dweight David Eisenhower,报纸排成D.D.Ersenbeing。】 霍普金斯这时的权力,在全国只在一人之下_他的办公室在白官二楼东南角,有一套房间,就在总统家庭住区内。因为丘吉尔欣赏他,尊敬他,——丘吉尔叫他“坚实可靠爵士”——所以伦敦对他很信任。1941年7月下旬,他跟丘吉尔在唐宁街10号后花园闲坐,谈到总统盼望“在一处僻静海湾”跟首相见见面。首相欣然应命,他正想亲睹这位主要盟友,而且这一出访也有头等宣传价值。选好的会面地点是世界上最少人到的纽芬兰东南部普拉森夏海湾。【这是加拿大的地方。罗斯福是到加拿大去跟丘吉尔会面的。】8月9日,总统座舰“奥古斯塔”号和护送舰队开进湾里,跟英国战列舰“威尔士亲王”号及其护航舰队联舷而泊。两支舰队船只很多,足够进行一次大海战,大概也正是这样准备的。会谈始终在“奥古斯塔”号上举行,只有星期日那天罗斯福才跨过跳板,到英国战列舰上做过一次礼拜,英美官兵同声高唱圣诗《上帝啊,我们亘古的救星》。唱罢,丘吉尔告诉罗斯福说:“我并不笃信宗教,可是我得感谢上帝,美国政府此时此刻的领袖不是别人,是你。”当下两位领袖连同幕僚会商了三天,一起拍了照,起草了一篇阐述方针的联合声明,称作《大西洋宪章》。 罗丘二人回到华盛顿和伦敦之后,就把合拍的照片分发给报界,同时,《大西洋宪章》也以联合公报的形式发表了。公报主张,自由国家的人民有权选择自己的领导人,收复被武力强占的土地,彼此自由贸易,按均等条件取得原料,改善落后国家的状况,解除侵略国的武装,在公海上自由肮行,并享有免于匮乏、免于恐惧的自由。这个宪章大致以罗斯福最近提交国会的国情咨文为基础。——在咨文里他还提到言论自由和信仰自由,——到9月间,各反轴心国家已有十五个表示支持《宪章》,包括苏联在内(这一点颇有讽刺意味)。奇怪的是,《宪章》只见于公报,作为单独文件,并未成文。有个记者就此问过罗斯福。回答是“……据我所知并无文本。我没有,英国人也没有。能找到的最近似的书面材料,是‘奥古斯塔’号和‘威尔士亲王’号电报员手里的电稿。……可是没有正式文件。” 尽管没有正式文件,他们二人却是取得了谅解的,而且还不限于和平以后的战略方针。回到白官以后,总统宣布护航问题已经解决。他是用行政命令加以解决的:美国军舰将在冰岛以西对商船护航,在海上航行途中熄灯备战,而且所护送的货轮虽则假定是美国的,海军作战计划却明白规定,“任何国家的船只”都可以搭伴。 再发生事件,很可能就是兵戎相见了,事实上也正是这样。9月4日,德国U652号潜艇艇长在冰岛附近海面发现自己受到深水炸弹的攻击,而且头顶上恰好有一艘驱逐舰。他自然以为,驱逐舰是英国的,而且是要毁掉自己的。他错了。原来深水炸弹是一架英国飞机从空中投下的,那艘驱逐舰却是美国的“格里尔”号。“格里尔”号舰舰长看见有两枚鱼雷射来,水波翻滚,就转舵避开,并发射深水炸弹进行自卫。德国潜艇和“格里尔”号,都没受伤,可是德国是先动手的,事实俱在。罗斯福斥责德国是“海盗行为”,原先下令海军“搜索前进,巡逻海面”,这时改为“搜索前进,遇敌即歼”,换句话说,见德国船就开火。这时美国和纳粹在海上已是不宣而战;对此,据民意测验,美国人三分之二是赞成的。 10月17日,冰岛以南四百英里海面德国“狼群”潜艇攻击英国护航队。护航队司令发电求救,五艘美国军舰由下水才一年的第一流驱逐舰“卡尼”号领航,高速赶去救援。“卡尼”号被鱼雷打中船侧,虽则没有下沉,美国人却在报上头一次读到第二次大战的伤亡名单:两人受伤,九人失踪,大概已经丧生。总统宣布,这不是偶发的遭遇战,而是纳粹蓄谋已久的计划,想把美国船只全部逐出公海。总统说,谁先发第一枪,历史已有明白记载,“我们美国人已经做好战斗准备,进入战斗岗位。保家卫国,不容稍懈。” 不出两周,美国驱逐舰“鲁本·詹姆斯”号在冰岛附近海面执行护航任务,又驶进了德国潜艇的鱼雷射程之内。这回驱逐舰被打沉,一百名水兵遇难。此事哄动全国报界,伍迪·格思里为此写了一首叙事诗: 『他们都是谁,告诉我,他们都是谁? 亲爱的“鲁本”号可有你的朋友?』 真正的战争狂热,顿时遍及全国,可是国会山上那些孤立派依然不为所动。总统提出意见,说在目前情况下,中立法有些条文已经过时,比如其中规定美国商船除船长自用手枪和捕鲸鱼炮之外,什么武器部不准带。总统认为,应该废止中立法,另定准予美国货轮配备武器,运货到各交战国港口的法规。国会两派为此展开辩论之激烈,不亚于租借法案。政府仅以比早先还要微弱的多数获胜:在参议院多十三票,众议院多十八票。除非事态急转直下,这届国会对宣战法案是通不过的。不过罗斯福也没有拿定主意要宣战。按照1940年9月27日德意日三国协约,美国如与三国中任何一国进行全面战争,其他两国也将对美宣战。同时,罗斯福觉得,美国羽毛未丰,还难以同时对付日本。 罗斯福和顾问们越想越是摸不着头脑。十七个月来,罗斯福想尽办法激惹希特勒,本来设想会使他那条顿脾气大发作的,可是“元首”总是忍住性子,只是略加运用而已。海军上将雷德尔两次请求希特勒批堆反击,因为美国物资源源运到英国,令人担心。他写了一张清单,说美国海军已经二十次无理挑衅,一心想挑动希特勒的感情。可是希特勒却心平气和,反叫他耐心一点,等到击溃俄国,他会“严”惩罗斯福的。罗斯福下了遇敌即击的命令后,雷德尔又提出,请求攻击美舰,否则就把潜艇全部撒出大西洋。希特勒还是摇头。他说,不久“俄国战役即将决战,”那时再放出“狼群”去收拾美国海军不迟。 总统本来希望,只要美国不避开冲突的航线,由于冤家路窄,事态必然会发展到公开交战的地步的。可是希特勒果然是审度形势的老手,只见他一忍再忍,委曲求全。在东亚方面,日本人虽则屡次受到挑衅,看样子同样也不肯上当,反而派人来华盛顿谈判。可是谈判拖廷日久,轴心国更加近于席卷全球,罗斯福觉得简直无能为力。据舍伍德后来发表的意见,“罗期福那时已经技穷了。他的锦囊中曾取出过多少妙计,而今竟然一筹莫展。”华盛顿人一般都感到沉闷,舍伍德也有同感,觉得还不如赶在圣诞前夕,到纽约去看看戏剧界有些什么新戏呢。 ※※※ 十一月末,乔思·费勒和路斯·维尔克合办的演出公司宣布,即将在百老汇街上演《海军上将的贤内助》。这是洛厄尔·巴林顿新写的喜剧,曾在市外看过试演的观众说真是风趣横生。戏里主角是一位驻夏威夷海军军官的妻子,她野心勃勃,想凭借华盛顿一位伯父的势力让丈夫升官晋级,剧情很曲折。军界滥用私人,戏里把它揭露了,所以人家说是“对海军开了个善意的玩笑。”原定上演日期是1941年12月10日,地点是百老汇剧院。 第八章 战争边缘的美国! 1940年春天德国发动闪电战期间,凯特·史密斯不断高歌恳请上帝保佑的那个美国跟大萧条时期的美国已经有很大变化,但较之70年代初的超级大国的美国还相去很远。在美国参战之前,虽则欧战已经促使它开始兴旺,但并有没有带来真正的繁荣。1941年罗斯福第三次就任总统后的第二天早上,《下午报》(七个月前由马歇尔·菲尔德在纽约创办的一家不登广告的报纸)在头版登了一幅衣衫褴褛的失业工人群的照片。这样的惨象,当时在美国还可以看到。当时全国失业人数近900万;在工程兴办署名下以工代赈的人近300万;黑人有30%需要救济。那已经是股票市场大崩溃之后的第11个年头了。千百万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青年已经完全记不得什么叫经济繁荣。他们的父辈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长大的,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虽则尚未降临,年轻的一代由于需要为生存而挣扎,却早已饱经锻炼,惯于忍穷吃苦了。 国家急需大量的兵员,但兵役局的军医却说应征青年约有半数体格不及格,于是罗斯福便在1941年春召开全国营养会议,想弄清楚问题所在。会议的答案是任何福利部门里做过实况调查的人都知道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十年以来的营养不良。据1940年人口普查,全国有半数以上的儿童,其家庭收入每年不到1,500元。1/4的人口仍然务农,而普通农民每年只能挣1,000元。1939年秋天,托莱多市的学校竟因经费不足停课两个月。纽约曼哈顿区不少身无一技之长的人,只好拿从惨遭轰炸的英国城市布里斯托尔运来的残砖断瓦给东河大道铺地基,去挣一年832元的工资。 尽管这样,当时从欧洲来的游客还是嘲笑美国的物质文明。当然,今天的欧洲青年就不会说战前的美国人太舒服了。当时虽然农村电气化不断进展,但是3/4的农家仍然用煤油灯照明。就全国来说,七个人才有一部电话机,五个人才有一辆汽车;1/4的家庭没有自来水,1/3的家庭没有卫生间。只要念完八年级,一般美国人就不上学了。参议员瓦格纳在华盛顿提出了健康保险法案,但是由于美国医师协会在国会是大肆活动的结果,提案没有通过。其时,5~15岁的儿童死于风湿性心脏病的最多。 全国人口是1.32亿。人口统计学家一致认为不会再有很大增长了。30年代中,职业妇女人数不知不觉地增长了50万,但是,已婚妇女就业的仍然只占17%。家庭主妇还是一面干家务活,一面收听电台播放推销肥皂的伤感的日间广播剧(最受欢迎的是《维克和萨德》)和推销商品的新歌曲节目。一支名叫《奇基他香蕉》的小调,每星期竟播唱2,700次。 那时国民生产总值只有900亿元,道·琼斯的工业股票指数徘徊在150左右。总之,美国的经济依然萧条。《纽约晚报》惟一的经济新闻记者西尔维娅·波特对通货紧缩的情况作过如下的生动描述:单身公寓房客每月房租25元;香肠面包每个五分;电影入场券每张两角;杂志大多每份一角;一顿客饭四角五分;手表修理费一般是一角;1/5瓶的威士忌酒卖一元二角五分;通常和朋友打赌只下五分钱的赌注。 工商界依然把问题归咎于政府的插手,工会不合作,联邦政府开支太大,工人偷懒,以及罗斯福之拒不采纳胡佛的主张,对工资和物价始终不肯进行“合理的调整”等等。但是卡罗琳·伯德提出了另一种看法,认为30年代的工商界并不真懂生意经,因为他们以为繁荣只靠华尔街的金融家和钢铁之类的所谓基础工业,而忽视了关键问题,即消费者及其所需要的低档商品和各种劳务。她指出,对“鞋子、药品、食物、肥皂、香烟、衣服,以及破汽车也不能不用的汽油等等的需求,是同人口一道增长的;汽车、卡车、汽油、电力、零售商品、洗衣、美容这些行业,总是有生意可做的”。《财富》月刊在战前的几个月里,以惊异的口气指出,有一类工业自股票市场大崩溃以来一直都很兴旺,这就是那些专门制造一用即扔的东西,如纸餐巾、纸杯、纸碟子、不能退钱的瓶子、月经带、避孕套等等工业。当时男人花在避孕套上的钱,多于理发。 有些商品没有放手生产,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企业家仿佛觉得,它们对人没什么好处。洗碟子原是妇女的本分,不能让她们一扔了事嘛。服务到汽车上的营业【例如服务到车上的路旁食馆、银行等。——译者】是不对头的,因为这使得干什么事都太方便了。由于这些和其他原因(缺乏远见是其一),有钱人不愿意投资到超级商场、邮资总付计数器、空气调节设备、滑雪场、霓虹灯、半导体收音机、胶合板以及汽车游客旅馆这些方面。分期付款的购货方法,只有有钱人才可以用。小额账单大多数是用现金付款的,银行限制开支票来往账户,办法是要求使用支票的要有比较大的结余额。当时如果竟有银行为储户保守秘密,垫款给他们度假(“先走人,再还钱”),那就会吓坏人的,好比社会上的头面人物在大庭广众公开出丑一样。 许多到战后使美国改变面貌的新发明,本来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就有了。当时不但雷达眼看要在工程师手里完成,电视机也是如此。1939年4月30日,全国广播公司在纽约万国博览会试播电视,虽然用的是早期的“杜蒙”牌电视机,屏面很小,但曼哈顿区的人们还是接收到了图像。不过哈佛大学查尔斯·道斯教授认为电视将来不可能盛行,因为“只能在一个半黑的房间里收看,而且机器老是要有人管着。”这时荧光灯已开始使用了。正如尼龙和涤纶问世不久后纺织品就起很大变化,各种塑料很快也将代替钢、铝、锌、镍成为工业原料,制造出大至驾驶盘,小至自来水笔(后来还有圆珠笔)之类的东西。1940年春,伊戈尔·西科尔斯基【伊戈尔·西科尔斯基,美国航空工程师,因研制直升机而闻名。——译者】在康涅狄格州布里奇波特市机场首次驾驶直升机,有个记者说它是“稀奇古怪、状如纺锤的机器”。某杂志预测,西科尔斯基的直升机在战场上可能有用。 美国的汽车当时还没有成为后来某社会评论家所说的“令人顾盼自豪的东西”,但也离此不远了。“俄尔兹”牌车商大事宣传,说装上一个价值57元的“液压离合器”,就可以不用换挡;“林肯·泽菲”牌敞篷车宣传说,装一个奇妙的按钮,一按就可以起落篷顶。但是底特律市那些思想保守的车厂老板对这些新玩意儿却只是耸耸肩,一笑置之,正如战前最后那几个月的出版界瞧不起袖珍书店的出版计划一样。该书店的第一册平装本袖珍读物是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了的地平线》,只能摆在一些日用杂货店卖,每本两角五分。 这些新鲜事物,不管哪一项,谁只要能预测到它的发展前途,谁就能发大财。但是新的未必都好,有时缺乏先见之明倒也不是坏事。那时希特勒横行欧洲,华盛顿却在制定计划,要更广泛应用预扣税款的原则,从社会保险费到联邦所得税都在各人进款里先行扣除。1939年9月2日的《纽约时报》在第20页登出消息,说有一位名叫A·H·罗浮的研究人员向国际肿瘤会议作了报告,说把香烟里的焦油涂在小白鼠身上就会引起癌症。 ※※※ 1941年秋天,人们出远门总是坐火车。上好的新柴油机车效率很高,正是时髦东西。车站上的红帽子搬运工多得很,路基保养得很好,卧车旅客——至少睡下铺的——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觉。乘务员给你擦鞋、拎包,到该起床的时候还会轻轻为客人拉开绿色帘子。如果临走给他五角钱,他会说一声“谢谢你啦,先生”,而且是真心话。当时餐车上吃饭是件乐事: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菜色品种齐全,人人彬彬有礼。 人们不坐飞机,可能是因为飞机上吃得不好,机场太远,或者怕不安全。民航机的服务质量的航次安排都在改进,例如泛美航空公司的“杨基”式巨型快速班机从长岛飞里斯本现在只要26.5小时了,但当时多数人并不那样赶忙要坐飞机。自己开汽车出远门也行,只是得吃点苦头。梅里特大路和宾夕法尼亚高速公路刚刚开放,其他公路还只有两股或三股的并行车道,而且沿途城镇都设有防止超速路段,对违反限制的人要罚钱,用来贴补地方警察的工资。路旁客栈不多,名声也不大好。埃德加·胡佛就领导过一个反对这种小客栈的运动。他在《美国杂志》发表文章,把这种客栈(汽车旅客旅馆的前身)说成是“疾病、贿赂、作弊、诈骗、强奸、强迫卖淫、盗窃以及谋杀的新策源地”。他还提醒人们说:住店的正式夫妇所用的褥垫,可能不久前就被“乱搞关系”的人弄脏过。 火车经过新居民区时,你看不到有什么廉价商店或者路边食品店的广告牌,因为它们正如通往这些居民区的高速公路一样,是很多年后才有的。那时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需要私人汽车。他们上班,上街,上学,都搭公共汽车、电车。从那时起,各地公共汽车路线被陆续取消的,真是多得说不清了,但是市内有轨电车的变化,我们还知道一些。1940年美国有轨电车的路轨长达1.96万英里,到60年代只剩下2,049英里,而且大部分也废置不用了。 火车站附近照例至少有一家旅店,维多利亚式的,屋顶是“复折型”的。有周到的服务员,有清洁的床铺,每晚收费一元。服务员随时都有美酒供应,私娼的夜度资是三元,军人收两元。旅馆的餐厅挺安静,也便宜。如果爱热闹,不妨找个小酒家,那里总有自选唱片的唱机,还可以听听酒客谈论当地新闻。那时的俗话有些会使70年代的青年人听起来莫名其妙,如“宴会”叫bash〔狂欢〕;离开一个地方不说split〔分〕,而说scram〔滚〕。爱搞女人的叫wolf〔狼〕。要“狼”滚开,你就对他说getlost〔消失罢〕,dropdead〔死吧〕,dryup〔干掉吧〕,或者blowup〔吹掉吧〕。要是姑娘喜欢这人的话,她会夸他nobby〔有风度〕,cute〔惹人爱〕,nifty〔吸引人〕或者snazzy〔迷人〕。在单独和这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可能觉得他是个sap〔笨蛋〕;可是如果他够精灵的话,那么来一个smooch〔接吻〕,她就什么都顺从了。 以上所说的那些旅店、酒家、电影院和娼妓,是到处推销货品的人员消遣解闷之所。如果是探亲访友的,那么他们会到车站接你。要是个男人,出身富裕人家,穿的可能是一套双襟的格子花呢衣服。你的亲友可能住在城市中心,即日后所谓的“内城”【后来一般贫苦人民才住在内城,但当时则是上流人士的住宅区。——译者】。但是有比根山那样的繁华市区,就有布鲁克莱恩比根山【位于波士顿城北的高地;布鲁克莱恩是波士顿城西郊外住宅区。——译者】那样的郊区,这是必然的,你只能到这里为止。因为那时格林威治和温内特卡这样的郊区的生活,和70年代的莱维特镇和帕克·福莱斯特【这些是所谓“计划”郊区,房子千篇一律,没有特色。——译者】大不相同:战前的郊区都是有钱人住的,一般人不能问津。郊区青年都由特设中学培养,再上大学。能在郊区住,就表示社会地位高。郊区不是商业中心的延伸,而是乡下俱乐部的延伸。这里的住家都是约翰·马昆德【美国小说家(1893~1960年),主要描写上层人物。——译者】的小说中人,是约翰·奥哈拉【约翰·奥哈拉,美国小说家,善于逼真而尖刻地描写美国城市生活。——译者】所羡慕,詹姆斯·古尔德·科曾斯【詹姆斯·古尔德·科曾斯,美国小说家,以技巧细致、描写客观而闻名。——译者】所熟悉的,也就是共和党内那些白人新教徒中的上层中产阶级。为了在海恩尼斯港占一席地,只有像约瑟夫·肯尼迪这样的人才能争到手。天主教徒的他,也不过勉强做到这一点,如果换成犹太人,那就休想了。这里的人,跟他们参加的夏季野营和冬季游弋一样,都爱宣传自家的“膳食有严格的标准”。如果他们的儿子上了大学,也自以为高人一等,成立自己的学生联谊会,不跟旁人家杂处。 除非你怕同外界隔绝,否则战前的郊区生活是非常愉快的。那里的老房子宽敞,新房子漂亮。大萧条时期,花一两万元就可以买一座很大的房子了。虽然现代化设计的崭新建筑各处都有了一些,但人们还是喜欢十五六世纪都铎式的或者殖民地时期的式样。当时,剪草砍柴是杂工们的事,做父亲的只管打高尔夫球,母亲只管种花,小伙子和姑娘们星期六晚上就到俱乐部去跳舞。这里没有你争我夺的情况,衣服时兴穿灰色法兰绒。谁要是行为不端,俱乐部就会把他开除。夏天晚上,一家大小团坐在院子里,草坪上摆着各种家具,其中有一张摆动式的沙发椅,老年人坐上去很舒服,不过青年男女却受不了。参加晚会的姑娘谁也不穿蓝斜纹布长裤,那是西部各州放牧的牛仔和干粗活的人才穿的。青少年自有其流行的风尚,但是他们都希望像上一代那样有体面,有地位。看来他们是会一帆风顺的。即使发生战争,人们也还认为出身名门的青年一定会当军官。军队里也是这样看,因此特权阶层之在军界世代相传,产生形形式式的影响,当然是势在必然的了。 ※※※ 可是美国黑人青年的前途就完全不同了。歧视黑人实际上已成为军界的规矩。1940年,美国陆军里只有两个黑人当上军官,海军一个也没有。黑人士兵通常都集中在“港口”运输大队里,为舰艇装卸军用品,只有三个团肯收黑人当战斗兵。黑人水兵只能在伙房工作,如果运气好的话,就穿起白上衣在餐厅服侍军官,一听吩咐就深深一鞠躬。1942年初,艾森豪威尔搜集了一些材料,都是关于所谓“军队中的黑人问题”的(谁也不认为这同时也是自己的问题)。这个问题他觉得确实难搞,但是他到底前进了一步:战地记者报道军队里种族歧视情况的稿件,他不许扣发。有些记者反对这样做,怕国内“捣乱分子”会把新闻加以渲染,可是艾森豪威尔不同意。他反问:美国打这一仗,究竟为的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记者们是无法回答的。但是他们当中如果有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就可能指出,那里的州议会早已声明美军作战就是为了“保持白人的优越地位”。世界大战前夕,种族偏见在美国各地农村越来越厉害。犹太人的境遇本来已经够惨的:有名的律师事务所不能插足;进医学院读书有名额限制;好些职业规定“只收基督教徒”,犹太人就没门了;密西西比州众议员约翰·兰金有一次还在国会会议厅里大骂某新闻记者是“小犹太鬼”,别的议员竟不吭一声。但是,以程度而言,反犹太主义还远不如反黑人的种族主义那么厉害。参议员西奥多·G.“大人物”·比尔博跟兰金一样,也来自密西西比州。此人颇有几句足以使会议生色的名言,如:“我们南方人必须把种族界线划得更清”;“耶稣基督的福音,只有白人才有宣讲的权利”;“咱们就是要告诉那些同情黑鬼的北方朋友们,你们见鬼去吧!” 密西西比州某地,栅栏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复活节彩蛋游戏,白人儿童上午9时30分举行,黑人儿童下午3时30分举行。”这固然是在南方,但是北方的种族主义也同样猖獗。国会不肯做出禁止对黑人施加私刑的决议。有人说,在某一联邦工赈营里,“黑人妇女住地只是用布幕隔开,就算是屋子。”这是事实,但是自命开明的《巴尔的摩太阳报》却说是造谣。在著名的莱因兰德离婚案里,男方在法庭声称不知道妻子是个混血种黑人,妻子只好当众把上半身衣服脱光,证明丈夫早该知道的。联邦调查局局长埃德加·胡佛很爱听《阿莫斯和安迪》这个侮辱黑人的广播节目,但是他却向罗斯福总统报告说:“黑白人种之间的纠纷,有很大部分是由共产党煽动起来的。”芝加哥有一家有名的黑人办的报纸,叫做《保卫者》,曾警告南方黑人读者不要对北方抱什么幻想,因为北方也并不欢迎他们。 留在南方又怎么样呢?不但要饱受尤金·“巡捕”·康纳(当时已是亚拉巴马州伯明翰市的警察头子)之流恶棍的侮辱,而且得在城里靠634元的收入混一年日子,在乡下还只有566元。黑人知道,如果搬到纽约或底特律,收入就会多一倍,因此开始陆续向北方迁移,后来总数竟达100万。但是到了北方,虽有足以糊口的工资,却还是挤在城市黑人贫民窟里。为了解决衣食和读书问题,他们就要受到社会歧视和无数挫折,其代价之高,着实可怕。60年代起而造反的黑人,就是这些年里在北方贫民窟里出生的孩子。 早期的黑人著名人物中有许多音乐家,以及像杰西·欧文斯和乔·路易斯这样优秀的运动员。体育专栏作家们说路易斯是历史上最出色的职业拳击家(当时他已经九次保持冠军头衔),而本人也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上所起的作用。他说:“我比拳时是光明正大的。只有这样,别的黑人孩子将来才能跟我一样有个出头机会。如果我干不规矩的事,就对不起他们了。”在他的崇拜者当中,有一位名叫马尔科姆·艾克斯的,在自传中写道:“当年的黑人男孩,刚会走路,就想当褐色轰炸机的接班人。”【马尔科姆·艾克斯是黑豹党领导人。“褐色轰炸机”是乔·路易斯的绰号。——译者】 美国最优美的音乐,有些就是在这个年代灌了唱片的。但是白人对黑人音乐家却如此歧视,真是美国的一大耻辱。本尼·古德曼打破了种族界线,让黑人特迪·威尔逊参加自己的乐队,饭店经理却不让他在舞厅同乐队一起演奏。在纽约,艺术精湛的杜克·埃林顿乐队可以在百老汇大街洛氏国家剧院演出,但不能在百乐门和斯特兰德两家剧院上演。至于到各地的巡回演出,情况就更糟了,光是每天找地方吃饭睡觉就受不少气。古德曼有一回带乐队在南方演出,警察竟要扭送黑人领唱莱昂内尔·汉普顿进监狱,幸亏警察局长来了,这人是个爵士音乐迷,汉普顿才得救了。黑人女歌唱家比莉·霍利戴在旅馆出入,不能走前门,只能走后门。底特律某剧院经理觉得比莉皮肤不够黑,不便和黑人一起上台,于是她只好再把肤色弄得更黑。有一次她谈到跟阿蒂·萧乐队到南方演出的经历说:“我每次吃饭、睡觉、上厕所,几乎都要像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那样斗争一番。事情竟然弄到这种地步!” 不过他们有时也能出一口气。珀尔·贝利谈过她在芝加哥某中国饭店怎么跟对方顶嘴。她说:“有个中国服务员走过来,他说的话我半句也听不懂,但是最后一句总是‘我不接待’。够了!于是我也用东方人的腔调对他说:‘你以为我到美国是来摘棉花的吧?可是我也听说你们到美国是来洗衣的。老兄,还是接待接待吧。’你猜怎么样呢?他真的接待啦!”莉娜·霍恩在第一批战俘营里也公然傲视白人,做出精彩表演。当时战俘营营长叫德国俘虏都坐在前排,而负责监视俘虏的美国黑人士兵反而坐在后排。莉娜心里冒火,于是走下舞台,慢步通过前座,背朝德国俘虏,面对黑人同胞唱了起来。 ※※※ 罗斯福总统本想把民权法案的制定工作推迟到战后去办,但有时形势迫人,不能不采取行动。黑人领袖们眼见联邦政府虽然把大量资金投入国防工厂,但向这些工厂申请就业的黑人总是吃闭门羹。因此,1941年春,卧车服务员兄弟会负责人菲利普·伦道夫就对总统说:政府实际上用公款来支持种族歧视,如果这样干下去,他就要搞一次大规模的抗议游行,向华盛顿进军了。总统犹豫不决,于是伦道夫就对会员们进行动员,决定7月4日游行。罗斯福怕工人上街会打破全国团结一致的局面,终于在6月25日让步了,公布第8802号行政命令,设立公平就业管理委员会,并规定各厂主、各工会“在国防工业中都要给一切工人提供充分而公平的就业机会,不得因种族、信仰、肤色和民族不同而有所歧视。”命令虽下,却没有认真贯彻。黑人领袖们本来希望颁布一个行之有效的命令,现在感到失望了。然而,这件事到底是有历史意义的,因为自此以后便出现了声势浩大的黑人工人运动,向历届总统都进行挑战。 在政府内部,对美国黑人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最为敏感的是罗斯福夫人埃莉诺和内政部长哈罗德·伊克斯二人,他们的共同努力在战前美国民权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当时玛丽安·安德森【玛丽安·安德森,美国黑人女低音歌唱家,最初在欧洲演唱出名,1935年回美国后更名噪一时。——译者】已被公认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歌唱家,连托斯卡尼尼【托斯卡尼尼,意大利乐队著名指挥,曾于1926~1936年指挥纽约交响乐团,后来又担任美国广播公司交响乐团指挥。——译者】也对她说:“你这样的嗓子,百年才出一个啊。”但她是黑人。她刚打算在宪法大厅举行一次音乐会,却被一个名叫玛丽·约翰逊的机灵促狭的红发女记者打听到了,便想使坏。她知道宪法大厅是美国革命女儿会的产业,于是去拜访主席小亨利·罗伯特夫人,问革命女儿会对这事态度如何。罗伯特夫人断然回答说,我们有权管,这个计划休想实现。从此以后,安德森也罢,别的黑人歌手也罢,都不能在宪法大厅演出。 下一步棋该由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沃尔特·怀特走了。他认为,想使社会公众注意革命女儿会的种族偏见,有个好办法:让安德森在华盛顿举行一次露天音乐会,不收门票。安德森同意,协进会同人都觉得最好在林肯纪念堂举行。于是伊克斯便出而帮忙,因为未经内政部长的同意是不能在纪念堂举行音乐会的。伊克斯知道了革命女儿会的做法,就给白宫挂电话,这时总统正要动身前往温泉,伊克斯请他稍等,见面谈了再走。罗斯福了解后,就命令伊克斯安排开一次露天音乐会,规模越大越好。 这时,罗斯福夫人宣布了退出革命女儿会,并接受怀特的建议亲自和伊克斯连同好些内阁部长、最高法院法官、参议员、众议员和其他男女名流担任发起人,组成一个极其显赫的赞助委员会,促成安德森演出。这么一来,革命女儿会主席先前的所作所为,便为音乐会提供了强有力的宣传资料,真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在被邀请当发起人的名流当中,有几个借口自己所处的地位不便过问有争议的问题,没有参加,但是绝大多数都来了,包括全体外交使团在内,听众共达7.5万人。从开场的《美国颂歌》到收场的《我的烦恼谁也不知道》,听众听得着迷了,听完之后纷纷离座奔向歌唱家,霎时间全场沸腾,几乎出乱子。怀特看到一个穿着过节服装身材细长的黑人女孩也走到前面,把手伸向安德森小姐,满脸热泪。这人虽则年轻,但从她的手指看来,显然是干粗活的。怀特后来说:“看这个女孩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是在说:安德森做得到的,我也能做到。” 这个不平凡的事件引起了千百万人的注意,但是不能因此就说,在珍珠港事件前夕,美国人一心只想国家大事,甚至不能认为他们经常在关心什么是非问题。大多数美国人那时都只沉溺于个人问题、身边琐事之中,或者只谈本行,不管别的。甚至在底特律市,虽则工程师们已经在研究意大利菲亚特牌轻坦克有什么弱点,可是最普遍的话题不外还是商品销路。就销路来说,这一年看来将是底特律最好的一年。汽车行已经卖出了五百万辆,各厂经理无不得意忘形,前来联系工作的英国军官看了不禁惊讶不置。亨利·福特起初宁愿工厂关门也不愿意签合同搞军工,接着又坚持不管怎样也不为加拿大造飞机,这就使英国人更加震动了。哈特福德市普拉特和惠特尼公司负责为“驱逐机”(即现在的战斗机)生产发动机,没法完成。格伦·L·马丁公司签订了一项价值1.31亿元的合同,负责生产1000架B-26轰炸机,但据最后消息,上了装配线的只有20架。 在好莱坞,女演员桃·拉摩把她演《丛林艳史》时所穿的纱笼捐给了洛杉矶历史科学艺术博物馆。这个设在洛杉矶的博物馆,只好接受,小报作家卢韦拉·帕森和赫达·霍珀还对拉摩的慷慨行为表示赞扬。但是在市内另一个地方,刚去世的作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遗体却停放在一家简陋的殡仪馆里,多萝西·帕克【多萝西·帕克(1893~1967年)美国女诗人,短篇小说家,记者。——译者】在他的跟前站了好一会,悄然叹道:“可怜的小混蛋啊!”这年是名作家相继谢世的一年,菲茨杰拉德、詹姆斯·乔伊斯、舍伍德·安德森、弗吉尼亚·伍尔芙【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年),英国女小说家。——译者】四人的死讯在半年之内先后传来。 1941年,发行历史长达110年的《波士顿实录晚报》停刊了。这是个不吉之兆:此后便有好些美国报纸陆续停刊,虽然过程很长很慢,却在逐日增多。过了20年,停刊的日报竟占总数1/4。由于《实录晚报》的编辑都是哈佛大学校友,哈佛对该报停刊特别表示惋惜。这是因为当时哈佛同所有处在变革时期的大学一样,新思潮奔腾澎湃,特别需要直言不讳的报纸。1941年,W·H·奥登【W·H·奥登(1907~1975年),是由英国移居美国的诗人。30年代是英国左翼作家的领袖,后于1946年成为美国公民。——译者】出版了诗集《不安心的时代》,威廉·巴雷特【威廉·巴雷特(1900~?),作家兼翻译家。——译者】印行了《什么是存在主义》,亨利·卢斯所著的《美国世纪》使非沙文主义者无不为之震惊,而《凯尼恩评论》所登的约翰·皮尔·毕晓普【约翰·皮尔·毕晓普(1892~1944年),美国诗人兼小说家。——译者】的文章则对“艺术”的前途表示乐观。毕晓普认为,欧洲发生危机,正是美国文化发展的大好机会;他欢迎欧洲流亡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来美国,而且认为他们来了就会留下不走。他写道:“艺术在美国有发展前途,因为只有在美国,聪明人才既能进行探索,不受国家的阻挠,又能发表其探索的成果,不受权贵的干扰。” 当读者研究毕晓普这篇对美国民主满怀希望的文章之日,正是约瑟夫·麦卡锡在威斯康星州第十区当上了民选的巡回法庭法官之时。此公原先在乡下养鸡,后来半工半读,先后当过汽车加油站雇员、厨房杂工、烤饼师傅、筑路队挖土工,一直到法学院毕业。斯皮罗·阿格纽是巴尔的摩伐木工人互助保险公司的赔偿申请审查员。惠特克·钱伯斯现在长得胖胖的,穿着一身宽大难看的蓝衣服,脸色阴郁,在《时代》周刊当一名三流书评家。阿尔杰·希斯还是住在华盛顿P街3210号,他在国务院官运亨通,如果静电复印机早在30年代中期就已出现,那么他就不必用打字机偷抄文件,钱伯斯的指控也就无法证实,支持钱伯斯的尼克松能否因此名震全国,继而进入白宫,也就难以逆料了。回想这种种往事,还是挺吓人的。 1941年对体育专栏作家来说是个淡年。当然有个斯卑士柯特球队还可以写写:鲍勃·费勒【鲍勃·费勒,美国棒球选手。——译者】投出的球叫对方无法“全垒打”,乔·狄马乔则连续比赛56场都一打就中。但是卢·格里克【卢·格里克,即亨利·路易斯·格里克,外号“铁马”,是美国著名棒球选手。——译者】在六月间去世了;芝加哥大学退出了校际足球赛;战争又弄得戴维斯杯、怀特曼杯和温布尔登国际网球赛一一取消;奥林匹克运动会原定在赫尔辛基举行,也作罢了。体育专栏编辑们报道职业足球赛的消息,但并不热心,因为足球那时还不很吃香。不过足球迷中有一位海军少尉约翰·F·肯尼迪,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发生那天,华盛顿红人队在该队球场比赛,他还去看了呢! ※※※ 那是个天朗气清、金黄可爱的秋天。这阵动人秋色逝去之后,要过好久才到另一个黄叶纷飞的和平时期的秋天,到那时,当年的青年已经失去了青春,有些失去了生命。日后战争结束、远征军坐船回国时,当年的少女已近中年,体态也不那么柳腰纤细了。教人惊奇的是,那时美国女子一般是身高五英尺五英寸(比现在矮),体重可有120磅(比现在重)。也许抚今追昔,已经难以看清当日的景象,但是从装束打扮的变化上无疑也能窥见一斑。那年秋季时兴的是长发垂肩,不然就是剪短了卷起来。女学生把头发披在背后,袅袅婷婷地走过校园,就像年轻的女神一样。正如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所说的:“从背后看去,哪一个姑娘都是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