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两个宰相不仅品行高洁,才华横溢,能力出众,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够精诚团结,和衷共济!对于经历了长期宰相纷争的玄宗朝廷而言,没有什么能比“精诚团结、和衷共济”这八个字更为宝贵的了。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种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帝国大擂台马上就出现了新一轮的对决。因为,张九龄和裴耀卿刚刚上台,有个新的打擂者就紧随其后,闪亮登场了。这个人就是李林甫。第二章权相李林甫登场【李林甫:一个问题青年的奋斗史】李林甫是李唐宗室出身,论辈分,玄宗李隆基还得管他叫叔叔。虽然出身高贵,但是李林甫的起点却很低。因为他们这一支是李唐皇族的旁系,而且混得不怎么好,可以说一代不如一代。李林甫的曾祖父李叔良,是唐高祖李渊的堂弟,封长平王,官任刑部侍郎,死后赠灵州总管,从二品;祖父李孝斌官至原州长史,从五品;父亲李思诲最不如意,终其一生只混了个扬府参军,正七品。到了李林甫这一代,虽然尚有恩荫的资格,但他入仕之初,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千牛直长(宫廷侍卫官)。因为门庭衰微,所以李林甫从小就有强烈的出人头地、光大门楣的欲望。但是,要靠什么出人头地呢?他父亲这头是没戏了,一个小小的扬府参军,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所幸,李林甫的母亲这一系,算是出了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人就是玄宗早年的好友兼后来的宠臣——楚国公姜皎。他是李林甫的舅舅。靠着舅舅姜皎的提携,李林甫在开元初年当上了太子中允,正五品,算是一举进入了“通贵”的行列。可以想见,假如姜皎没有在开元十年的废后风波中意外死亡,李林甫足以凭着这层关系再往上蹿几级,仕途肯定会顺利得多。可是,这棵庇荫的大树一倒,他就只能另觅高枝了。经过一番努力,李林甫又攀上了宰相源乾曜的儿子源洁,和他结成了好友。当时源乾曜官居侍中,是朝廷的二把手。李林甫就托源洁去跟他父亲求情,想调一个司门郎中的职务。所谓司门郎中,是指三省六部的中层官员,相当于今天各部委的司长,虽然官阶不是很高,但手中握有实权,比太子中允这样的闲职好得多。李林甫原以为这件事十拿九稳,没想到源乾曜竟然一口回绝。而且源乾曜还说了一句很不客气的话,让李林甫一辈子铭心刻骨。他说:“郎官必须由品行端正、有才能、有声望的人担任,哥奴(李林甫的小名)岂是做郎官的料?!”言下之意,李林甫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品行、才能和名声都不怎么样的人,简直就是个问题青年。毫无疑问,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李林甫。在我们的经验中,一个人年轻时倘若在某个方面遇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日后在这个方面必然会有强烈的反弹。换句话说,年轻时受些刺激未尝不是件好事,因为他会激发人的斗志,迫使人更快地成长。用佛教术语来说,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正面助力,称之为“增上缘”,反面助力则称之为“逆增上缘”。对于李林甫而言,姜皎就是他的增上缘,而源乾曜差不多可以算是他的逆增上缘。从这个意义上说,源乾曜那句十分伤人自尊的话,未尝不是李林甫后来拼命往上爬的主要动力之一。你说我哥奴不是当郎官的料,那咱们就走着瞧,看我将来到底是个什么料!后来的事实证明,李林甫是当宰相的料。而且他这个宰相的含金量,显然比源乾曜要大得多。因为他在宰相的位子上一坐就将近二十年,是玄宗一朝任职时间最长、权势最大、恩宠最隆、对后来历史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宰相。这一层,当然是源乾曜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在随后的几年中,李林甫历任太子谕德、国子司业等职,官阶略有提升,但职权仍然不大。直到开元十四年,李林甫攀上了当时玄宗跟前的大红人宇文融,才在他的援引下就任御史中丞,真正进入实权部门。就是在一年,李林甫和宇文融联手扳倒了张说,在帝国政坛上初露峥嵘,一举赢得了朝野的关注。随后,李林甫历任刑部、吏部侍郎,官阶虽然都只是四品,但拥有的权力显然一次比一次更大。当年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哥奴,就这样一步一步迈上了帝国的政治高层。但是,他绝不满足于此。他的目标是——大唐宰相。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李林甫开始不遗余力地打造自己的关系网。与一般官员不同的是,李林甫并没有在朝臣中拉帮结派。在他看来,这么做有缔结朋党的嫌疑,容易引起皇帝的猜忌和政敌的攻击,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李林甫把目光从外朝转向了内宫,专门结交两类人:一是宦官,二是妃嫔。这两种人靠皇帝最近,最了解皇帝的性情、好恶、想法,也最有可能对皇帝的各种决定产生微妙的影响。就此而言,他(她)们对朝政的影响力有时候甚至比朝中的大臣们更大。因此,谁要是跟这两种人交上朋友,谁也就掌握了所有跟皇帝有关的第一手信息。试问,这样的人想投皇帝所好,不是一投一个准吗?由于宫中的宦官和妃嫔都从李林甫这里得了不少好处,同时也向他反馈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所以李林甫每次入宫奏事,总能符合皇帝的心意。渐渐地,玄宗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李林甫也强烈感受到了皇帝对他的赏识和信任。可李林甫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要想登上宰相的宝座,必须在宫中寻找更强有力的政治同盟。换句话说,仅仅结交妃嫔是不够的,还必须结交最得宠的那一个;仅仅结交宦官也是不够的,还必须结交最得宠的那一个!如今的后宫,最得宠的妃嫔是谁?那当然是武惠妃了。可是,李林甫如何跟武惠妃套近乎呢?谁都知道,武惠妃虽无皇后之名,却是后宫事实上的女主人,玄宗对她的宠幸无以复加。像这样的女人,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几乎啥都不缺,李林甫凭什么跟人家交朋友?是的,表面上看,这是个问题。可在李林甫看来,这不是问题。因为,再密的鸡蛋也有缝。说白了,武惠妃不过是个因美色而得宠的女人罢了,别看她在人前风光无限,其实心里始终怀有色衰爱弛的恐惧。所以,她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缺,但唯独缺了一样东西——保障。如果不能在皇帝对她产生厌倦之前扳倒太子,让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入主东宫,那么一旦天子移情别恋,她拥有的一切就会像海滩上的沙堡一样瞬间被潮水吞没。可是,想要废立太子又谈何容易?!武惠妃虽是后宫之主,但她的手再长,也伸不到东宫,伸不到外朝。因此,要想让东宫易主,她就必须在外朝的大臣中寻找可靠的支持者,舍此之外,别无他途。基于上述理由,李林甫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武惠妃绝不会拒绝他抛过去的橄榄枝。很快,李林甫就通过一些宦官跟武惠妃搭上了线,然后托人给她送去了一句话——愿保护寿王。这五个字言约旨远、意味深长,足以让武惠妃感到莫大的欣慰。武惠妃笑了。李大人公忠体国,深谋远虑,前程一定不可限量,日后还望多多关照!李林甫也笑了。娘娘不必客气,只要是李某办得到的事情,一定尽心竭力,在所不辞!为了让吏部侍郎李大人“办得到”更多的事情,武惠妃随即在玄宗耳边大吹枕头风,极力赞美李林甫,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他拱上宰相之位。不久,李林甫便从吏部调任门下省,担任黄门侍郎。虽然从官阶上说属于平调,但是从职权上来看,这绝非一般的调动,而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升迁。至此,李林甫距宰相之位仅剩下半步之遥。与武惠妃结盟后,李林甫又迅速把目光转向了玄宗最宠幸的宦官——高力士。相对于武惠妃而言,如何找到高力士身上的软肋,让李林甫煞费了一番苦心。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高力士就是天子的代言人。他所拥有的权势,不但满朝文武难以望其项背,甚至连宰相也要自叹弗如。像这样的牛人,该从什么地方下手?想巴结他吧,朝野上下等着拍他马屁的人多了去了,李林甫未必排得上号;想跟他做交易吧,人家权势熏天,啥也不稀罕。总之,要想找出高力士身上的软肋,可谓难上加难!不过,李林甫之所以是李林甫,就在于他对人性的洞察力比别人细微得多,也深刻得多。所以他始终坚信——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当我们要应付一个人的时候,应该记住,我们不是在应付理论的动物,而是在应付感情的动物。”李林甫虽然没来得及读卡耐基的成功学,可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适合用利益去摆平的。对大多数人,你当然只能从利益入手,否则你就是迂腐;可对某些人,你却必须从感情入手,否则你就是愚蠢。武惠妃就属于前者,而高力士则属于后者。根据李林甫的观察,高力士这个人外冷内热,心思细腻,重感情,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很念旧。他念谁的旧?武三思。想当年,高力士被武曌驱逐出宫、流落街头,就是被武三思门下的宦官高延福收养的,后来,又是武三思跟武曌求情,高力士才回到了皇宫。所以,高力士一辈子都感念武三思的恩德,总想找机会报答。到了高力士得势的时候,武三思和几个儿子都已死去多年,高力士无从报恩,就对武三思的女儿(侍中裴光庭之妻)格外照顾,凡武氏有所请托,他几乎没有不答应的。由此可见,小女人武氏就是大宦官高力士的软肋。只要摆平武氏,就不难搞定高力士。可是,要如何摆平武氏呢?这个问题当然是难不倒李林甫的。虽然武氏已经有了一个贵为宰相的丈夫裴光庭,但这并不表示武氏就会一辈子从一而终。尤其是在婚外恋大行其道的唐朝,一个贵妇人在老公之外多找一两个情人,更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事实证明,武氏确实有一个情人。这个人正是李林甫。很显然,李林甫之所以和武氏搞婚外恋,并不是出于什么纯洁的爱情,而纯粹是为了利用武氏与高力士的这层特殊关系。开元二十一年春,裴光庭病逝,武氏勉强挤了几滴眼泪,可还未做足丧夫之痛的样子,就急不可耐地去找高力士,要求他举荐李林甫继任侍中。高力士大感为难。这毕竟是宰相之位啊,岂是他一个宦官可以指手画脚的?高力士虽然荣宠无匹、权倾内外,可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小心谨慎,再怎么得意也不会忘形。玄宗正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才会给予他那么大的恩宠和权力。所以,武氏的这个请托,高力士无论如何也不敢答应。这件事没有办成,高力士难免对武氏心怀歉疚。为了缓解这种歉疚,高力士随后便经常在玄宗面前说李林甫的好话。除此之外,他还一直想找一个机会补偿。不久,萧嵩举荐韩休为相,玄宗同意,但外界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高力士意识到补偿的机会来了,便在第一时间把消息透露给了武氏,武氏又立刻告知了李林甫。宰相人选在正式公布之前,当然属于朝廷最高机密。而李林甫当然也知道,高力士把这个机密透露给他,是想让他在新宰相面前讨个好。李林甫随即去找韩休,一见面就口口声声向他祝贺道喜。韩休被弄得莫名其妙,问他何喜之有。李林甫带着一脸神秘的笑容说,大人不必多问,三日之内,必有好事登门,届时方知李某所言不虚。果不其然,第二天,韩休拜相的诏书就到了。韩休顿时又惊又喜,从此对李林甫产生了莫大的好感。虽然过后韩休也知道举荐他的人是萧嵩,不是李林甫,可因为和萧嵩存在工作上的摩擦,心里不愿对他存感恩之念,于是便不自觉地把李林甫当成了生命中的贵人。一年后,韩休从宰相的位子上退了下来,离职时什么话都没说,唯独对玄宗说了一件事——李林甫才堪大用,可为宰相。好了,到此为止,李林甫已经先后摆平了皇帝身边的三类人:妃嫔、宦官、大臣。准确地说,是摆平了这三类人的代表。做完这一切,李林甫就等于在玄宗周围打造了一个完整的包围圈。在这个无形而又坚固的包围圈中,玄宗屡屡听到他最宠爱的妃子对李林甫的赞美,也时常听到他最信任的宦官对李林甫的夸奖,最后还听到了他最敬畏的宰相对李林甫的郑重举荐……如此种种,简直可以用“众望所归”来形容;如此种种,玄宗又岂能无动于衷?如果连这样一位众望所归的大臣都没有资格当宰相,那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更何况,玄宗本人对李林甫的印象也一直很好。来自身边的所有这些好评,恰好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进一步证实了他对李林甫的观感。所以,啥也别说了,拜相没商量!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五月,李林甫被玄宗任命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列中书令张九龄、侍中裴耀卿之后,成了这一届宰相班子中的第三号人物。经过多年奋斗,李林甫终于成功了。当年那个被源乾曜视为问题青年的哥奴,如今总算修成正果,成了堂堂的帝国宰相。也许在别人眼中,这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巨大成功了,可在李林甫看来,这只不过是新一轮奋斗的起点而已。换言之,入阁拜相对于李林甫来说,只能算是获得了一种上场打擂的资格。他的终极目标是——击败所有人,成为帝国擂台上无人可以比肩、无人敢于挑战的擂主;排除一切障碍,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席宰相!【冰与火的较量】李林甫来了。当这个新的打擂者带着一脸诡谲莫测的笑容走上擂台时,现任擂主张九龄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股寒意。他心里迅速掠过一个念头——来者不善。是的,张九龄的感觉没错,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他和李林甫都是一对宿命的天敌。张九龄虽出身寒门,但却才华横溢,品性高洁;李林甫虽出身皇族,但却学识浅陋,工于权谋。张九龄之所以入仕,是为了报效社稷、利济苍生,是为了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而李林甫之所以为官,是为了获得权力、地位、金钱、美色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为了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在张九龄眼中,这个世界就是一袭等待他落笔挥毫的白绢,所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莫不遵循古圣先贤的教诲,莫不听从内心的道德召唤。可对李林甫来讲,这个世界却是一座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丛林,所以他无时不在盘算着——谁是下一个可以利用的盟友,谁又是下一个必须铲除的政敌。一言以蔽之,张九龄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李林甫则是个极端的现实主义者。如果把张九龄比喻为一株冰山雪莲,那么李林甫则无异于一团红尘烈火。这样的两个人碰到一起,注定不共戴天,注定会有一场冰与火的较量!其实,早在李林甫即将入相之前,他和张九龄的暗战就已经开始了。当时,玄宗出于对首席宰相张九龄的尊重,就询问他对李林甫入相的看法。张九龄的回答是:“宰相关系到国家安危,陛下用李林甫为相,臣担心将来会成为宗庙社稷之忧。”言下之意,李林甫不但不是什么好鸟,而且迟早会败坏朝政、祸国殃民。玄宗一听,心里老大不舒服。朕跟你商量是给你面子,你不同意就说不同意,何必如此危言耸听呢?再怎么说,这也是朕看上的人,就算不是什么栋梁之才,至少也是个能臣干吏吧,怎么就被你说得如此卑劣不堪、一文不值呢?玄宗没理睬自命清高的张九龄,而是按原计划把李林甫提了上来。李林甫入相后,很快就听说了张九龄给他的那句评价。可想而知,就像当年源乾曜的随口一说就让李林甫记了大半辈子一样,现在张九龄的这句无端贬斥更是让他怒火中烧,恨入骨髓。伤自尊了,忒伤自尊了!从这一刻起,张九龄就成了李林甫眼中的头号政敌。可想而知,无论是为了争夺首席宰相之位,还是为了报此一箭之仇,李林甫都绝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李林甫是一个善于观察形势的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因为张九龄是张说的高徒,是继张说之后又一个名冠天下的文章圣手,而玄宗为了粉饰太平,必须依靠这种文学宰相来装点门面,所以对张九龄非常赏识和器重。在此情况下,李林甫当然只能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在张九龄面前装孙子。(《资治通鉴》卷二一四:“时九龄方以文学为上所重,林甫虽恨,犹曲意事之。”)在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李林甫始终夹着尾巴做人,表面上对张九龄服服帖帖、唯命是从,实则一直在耐心等待翻身做主的时机。到了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冬天,李林甫终于敏锐地抓住一个机会,开始了对张九龄的反击。这一年十月,玄宗朝廷正在东都洛阳,原本预计要待到明年春天才返回西京长安,不料洛阳宫中忽然闹起了妖怪,搞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玄宗非常不安,连忙召集宰相商议,准备提前回京。当时正值农民收割的季节,皇帝御驾出行必定会影响沿途农田的正常收割,所以张九龄和裴耀卿都坚决反对,认为这么做会扰民,应该等到仲冬农闲时再出发。玄宗一听,心里大为郁闷。现在宫中闹鬼,他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恨不得马上就走,本来是想让宰相们赶紧准备一下,即日启程,没想到他们却一口反对,而且提出的理由又让人难以反驳。玄宗很不爽,只好拉长了脸不说话。李林甫察言观色,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于是一声不响。片刻后,玄宗挥手让他们退下,李林甫故意磨磨蹭蹭地落在张九龄和裴耀卿后面,等到看着他们退出大殿,马上返身回到玄宗跟前,说:“长安和洛阳,不过是陛下的东宫和西宫而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何必等什么日子?假如真的妨碍农人收割,那就免除沿途百姓今冬的租税,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臣建议,陛下现在就向百官宣布,明天便可启程回京。”玄宗闻言,顿时龙颜大悦,随即下令文武百官马上收拾东西,次日返回长安。张九龄和裴耀卿接到天子的敕令时,不禁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这是李林甫出的主意。可他们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聪明的主意。张、裴二相一心只想着百姓的利益,却不惜以忤逆皇帝为代价,其做法未免有些顾此失彼;可李林甫不仅讨好了皇帝,而且还顾全了百姓的利益,如此两边讨好的做法,岂不比张、裴二人高明许多?经此一事,玄宗对李林甫的好感又提升了一大截。反之,张九龄和裴耀卿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则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动摇。经过这次小小的火力侦察,李林甫基本上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张九龄远远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强大。进而言之,张九龄身上有一个致命的死穴。这个死穴就在于——他过高地估计了皇帝的纳谏雅量,又严重地低估了皇帝的权力意志!李林甫相信,像张九龄这种自命清高又不识时务的宰相,迟早会在至高无上的天子权威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因此,在他和张九龄的这场较量中,李林甫知道自己根本不用花费多大力气,只须在皇帝身边煽风点火、旁敲侧击,张九龄就会乖乖地卷铺盖滚蛋!换句话说,像张九龄这种“事无细大皆力争”(《资治通鉴》卷二一四)的姿态,其实是一种政治上的自杀行为,短时间内没有问题,可日子一长,必定会遭致皇帝的厌恶。就像一块貌似坚硬的冰,在适宜的低温环境中固然显得铁骨铮铮,可要是周围温度一旦升高,它的命运就是彻底融化。对于这样一块冰,李林甫根本无须动手敲碎它,只要在它旁边升起一团火,再把火烧得旺一些,这样就够了。不出李林甫所料,从洛阳回到长安没几天,张九龄就又因为一件事情和玄宗干上了。这件事是关于朔方节度使牛仙客的任命与封赏。牛仙客是边陲小吏出身,因精勤诚信,忠于职守,且立有战功,备受历任河西节度使的赏识,所以屡获升迁,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吏一路升到了河西节度使。他在河西任职时,朝中就盛传他不仅恪尽职守,而且善于理财,把河西治理得很好,但具体情况究竟如何也没人知道。后来,牛仙客奉命调任朔方节度使,他的继任者到河西一看,发现这个牛仙客实在不简单——虽然他和其他节度使拿着同样的经费,可辖区内的粮食储备却异常丰盈,武器装备也比其他地方精良得多。这个继任者大为叹服,不敢掠美,赶紧把牛仙客的政绩如实向朝廷作了禀报。玄宗闻报,随即遣使前往河西视察,发现情况确实如同奏章所言。玄宗非常高兴,觉得这个牛仙客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马上准备把他调回朝中担任尚书。可玄宗没想到,他刚一把事情提出来,就遭到了张九龄的否决。张九龄说:“尚书是非常重要的职位,自大唐立国以来,这个职位要么是由卸任的宰相出任,要么是由名望、德行和才干三者兼备的人担任,牛仙客早年不过是个边疆小吏,如今突然位居要津,臣担心这么做会有辱朝廷的声誉。”玄宗知道,张九龄一旦出言谏诤,必定不会让步,如果自己一再坚持,最后肯定又会闹得很不愉快。玄宗无奈,只好作出妥协,说:“既然如此,那么只加实封总可以吧?”所谓实封,就是分封爵位,同时赏赐相应户数的食邑。“不可以!”玄宗话音刚落,张九龄立刻斩钉截铁地说,“封爵是用来赏赐给有功之臣的。牛仙客作为边防将领,充实武库、修备兵器是他的应尽职责,也属于日常事务,不能称为功勋。陛下如果要勉励他的勤劳,可以赐给他金帛财物,要是分封爵位,恐怕不太妥当。”无语了。碰上如此强悍的宰相,玄宗实在是无语了。他之所以主动退了一步,就是想避免这种君臣相争的尴尬局面,没想到这个不知变通的张九龄还是硬生生把他逼到了墙角,真是让他既无奈又窝火。不过,让玄宗感到欣慰的是,并不是每个宰相都像张九龄这么不通情理。当天散朝后,李林甫没有跟文武百官一起退出大殿,而是留了下来,单独对玄宗说:“仙客有宰相之才,任尚书有何不可?九龄只是一介书生,不识大体,陛下不必理会他。”有了李林甫的支持,玄宗的底气就足了。在第二天的朝会上,玄宗再次提出要加牛仙客实封。当然,张九龄还是坚决反对。玄宗勃然作色,厉声道:“难道什么事都由你做主吗?”张九龄一震,连忙跪地叩首,说:“陛下不察臣之愚昧,让臣忝居相位,事有不妥,臣不敢不尽言。”玄宗冷笑:“卿嫌仙客寒微,如卿有何阀阅?”(《资治通鉴》卷二一四)你嫌牛仙客出身寒微,可你自己又是什么名门望族?完了,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根本不是在讨论事情,而是在进行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这场廷议进行到这里,满朝文武都不禁替张九龄捏了一把汗。在他们的印象中,天子李隆基似乎很少当着百官的面发这么大的脾气,如果张九龄识趣的话,到此就该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让天子自己做一回主也是理所应当的,你张九龄低个头、服个软,这事就算过去了,何必如此不识好歹地死扛,让自己和天子都下不来台呢?!可是,百官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个不识好歹的张九龄还偏偏就死扛到底了!只见他抬起头来,迎着天子的目光,一脸正色地说:“臣是岭南蛮荒之地的微贱之人,比不上仙客生于中原。但是,臣毕竟出入台阁、掌理诰命多年,而仙客再怎么说也是个目不知书的边隅小吏,若予以大任,恐怕难孚众望。”此言一出,说好听点叫做据理力争,说难听点就叫做反唇相讥了。张九龄这种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的名士做派和认死理的劲头,比之当初的“硬骨头”宋璟和“一根筋”韩休,真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想而知,玄宗被彻底激怒了。他忽地一下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把面面相觑的文武百官全都扔在了鸦雀无声的大殿里。当天的朝会再次不欢而散。看着如此火爆的一幕,李林甫无声地笑了。当天下午,李林甫就通过内侍宦官给玄宗捎去了一句话——“苟有才识,何必辞学!天子用人,有何不可?”(《资治通鉴》卷二一四)玄宗闻言,不禁在心里再次发出感叹:看来还是李林甫最贴心啊!几天后,玄宗断然发布了一道敕令——赐牛仙客陇西县公之爵,实封食邑三百户。这回轮到张九龄彻底无语了。牛仙客事件后,张九龄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与此同时,李林甫则扶摇直上,成了玄宗跟前的大红人。虽然李林甫在名义上还不是首席宰相,但玄宗对他的信任和倚重已经远远超过了张九龄。局面演变到这一步,张九龄在玄宗眼中仅存的最后一个优点,也就是他那不计个人得失的坦荡公心了。尽管玄宗对张九龄的名士做派越来越难以忍受,可他也知道——无论张九龄如何与他面折廷争,毕竟是出于公心,并非出于一己之私。所以,至少在表面上,玄宗还必须尊重这样的宰相。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短短几天之后,张九龄的宰相生涯就忽然终结了。而他被罢相的最主要原因,居然是他最不可能犯的毛病——徇私。张九龄会“徇私”吗?这个终身坚守道德理想,一贯孤高耿介、清谨自律的张九龄,怎么可能“徇私”呢?!张九龄最终之所以背上这个罪名,恰恰是因为他那孤傲清高、宁折不弯的性格。当然,同时也要拜他的死对头李林甫之所赐。【最后一击:张九龄罢相】众所周知,李林甫虽是皇族出身,但是家道中落,从小就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加上他自己对读书也没啥兴趣,所以自从入仕之后,就一直因不学无术而遭人诟病,同时也闹了不少笑话。比如有一回,他的表弟太常少卿姜度(姜皎之子)添了个儿子,朝臣们纷纷前去道贺。李林甫也赶紧写了封贺信,连同贺礼一起让人送了过去。宰相表哥这么给面子,姜度当然很高兴,随即当着宾客的面拆读贺信,打算好好显摆一下。没想到刚刚把信拆开,姜度就傻眼了,慌忙要把信合上。可是,有几个眼尖的宾客早就已经把信上的内容看得一清二楚了。原来,宰相大人的信上赫然写着:“闻有弄獐之庆……”众宾客一看,顿时忍俊不禁,纷纷掩口。古人通常把生儿子称为“弄璋之庆”。“璋”是一种玉器,“弄璋”就是怀抱玉器的意思,是预祝新生儿一生吉祥富贵的象征。而李林甫却把玉器的“璋”写成了动物的“獐”,意思等于说人家的儿子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獐鹿在玩,错得实在离谱。要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可堂堂帝国宰相兼礼部尚书却犯这种低级错误,简直是匪夷所思。从此,李林甫就有了“弄獐宰相”的美誉。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林甫自己没文化,手下自然就有半文盲,比如他引荐的一个户部侍郎萧炅,就跟他一样是个白字先生。有一次,朝中有个同僚办喜事,百官都前去赴宴,萧炅也去了。开席前,大伙在主人的书房里坐着,萧炅闲得无聊,就信手拿起一本《礼记》来翻。翻着翻着,萧炅忽然觉得有个地方不太明白,便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他念出的两个字是“伏猎”。此时坐在他旁边的人叫严挺之,是张九龄非常赏识的部下,时任中书侍郎。张九龄自己学富五车,他青睐的属下当然也是饱学之士。严挺之一听就知道萧炅念白字了,错把《礼记》中的“伏腊”读成了“伏猎”。所谓“伏腊”,是指一年中的两个祭祀节日:伏日和腊日。《礼记》是古代读书人的必读书,但凡开过童蒙的,几乎无人不识“伏腊”二字,如今这个堂堂的户部侍郎萧炅,居然把它读成了“伏猎”,真是无知得惊人,堪与他的主子“弄獐宰相”李林甫媲美!严挺之既然是张九龄的人,自然看不起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于是故意拿萧炅开涮,提着嗓门大声问他:“萧大人,请问您刚才念什么?”萧炅不知道人家在玩他,还一脸无辜地说:“伏猎呀,怎么了?”在场众人本已掩嘴窃笑,听到这里终于控制不住,登时捧着肚子哄堂大笑。严挺之也是又好气又好笑,过后就跟张九龄说:“朝廷已经出了一个‘弄獐宰相’,岂能再来一个‘伏猎侍郎’?”张九龄二话不说,几天后就把萧炅贬出了朝廷,外放为歧州刺史。就因为这件事,严挺之把李林甫往死里得罪了。当时张九龄正和李林甫明争暗斗,急欲引严挺之入相,以便增强自身实力,但是严挺之既已得罪李林甫,要想入相势必会有很大障碍,于是张九龄就劝严挺之去应付一下李林甫,说:“如今李林甫正得宠,你应该上门去拜访他,跟他缓和一下紧张关系。”可严挺之根本听不进去。因为他和张九龄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都是一样的孤傲清高,一样的负才使气,因此压根就看不起李林甫这种人,不要说叫他登门求和,就算是李林甫来主动找他,他都未必会给对方好脸色看。如此一来,严挺之跟李林甫的嫌隙也就越结越深了。像严挺之这种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自然是把他对李林甫的鄙夷和不屑全都挂在了脸上。可李林甫却不同,无论在什么场合碰见严挺之,他脸上总是一如既往地荡漾着和煦的笑容。毫无疑问,李林甫脸上的笑容有多和煦,他对严挺之的恨意就有多深。一旦逮着个机会,他一定会让严挺之知道,得罪他李林甫将意味着什么……开元二十四年末,也就是牛仙客事件刚刚过去不久,朝中就发生了一起贪污案。这本来是一起极为普通的案子,犯案者是一个名叫王元琰的刺史,跟严挺之、张九龄等人丝毫没有瓜葛,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起八竿子打不着的贪污案,却让李林甫一下子抓住了严挺之的把柄,以至最终把首席宰相张九龄也一起拖下了水。王元琰案发后,按惯例交付三司(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审讯,结果发现证据确凿,罪无可赦,可就在有关部门即将定案之前,有一个女人却找到了严挺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救王元琰一命。这个女人是王元琰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