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令女皇武曌终身难忘的大火就是在这天夜里燃烧起来的。据守卫宫门的禁军士兵事后回忆说,那天傍晚薛怀义像疯了一样闯进了宫门,然后骑着快马朝明堂方向飞驰而去。由于他身份特殊,所以没人敢加以阻拦。没过多久,明堂方向的夜空就变得一片通红了。禁军们赶过去的时候,供奉巨佛的天堂已经全部着火了,一根根巨大的圆木喷吐着火舌从空中纷纷坠落,很快就把前面的明堂也点着了。赶到现场的人们都只能目瞪口呆地远远站着,根本不敢上去扑救,因为上去也只能白白送死。那天夜里,武曌在睡梦中被嘈杂的人声惊醒了,醒来后她第一眼就看见了亮如白昼的夜空。当判断出失火的方向正是万象神宫时,武曌顿时感到了一阵晕眩。后来她不顾左右的劝阻亲自前往失火现场,当时的惨况马上就让她惊呆了。天堂和明堂就像两支仰天而立的巨大火把,疯狂地向四周和上空喷发着炽热的火焰。就算是距离那么远,武曌依然感到手上和脸上的皮肤被炙烤得火热生疼。这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一场火,而且很久以后依旧在她的记忆中灼灼燃烧。武曌记得明堂之巅的那只金凤一直在大火中苦苦挣扎,先是翅膀折断,然后身子一歪,最后就从空中一头栽下。再后来天堂和万象神宫就一前一后地轰然崩塌了……直到事情过去了好几年,女皇武曌才对她最宠信的助手上官婉儿说,那天夜里她在冲天的火光中清晰地看见了一张面目狰狞的脸。那是薛怀义的脸。次日凌晨武曌第二次来到火灾现场,她看见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座建筑已经不复存在,昔日的神圣和庄严已然化为一地的瓦砾和灰烬。焦黑的残垣断壁上白烟袅袅,偶尔有一两支悬空的断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武曌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猛然收紧,仿佛被某种锐器狠狠地扎了一下……那天转身离开之时,武曌默默地对自己说:重建,我要马上重建。上天赐予我的东西,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听说明堂和天堂的重建工作仍旧由薛怀义负责时,很多朝臣都感到极为诧异。因为有不少迹象表明,这把火就是薛怀义放的。但是武皇却对此讳莫如深,矢口不提追查纵火犯的事。人们都觉得武皇的表现很是蹊跷,唯一的解释是——天下第一面首薛怀义很可能又要重新得势了。薛怀义自己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尽管刚刚得知武皇把重建的任务交给他时,薛怀义也稍微诧异了一下,但是他马上就回过神来了。他相信,武皇心里面最重要的人还是他。他相信这把火已经烧尽了笼罩在头上的层层阴霾,同时烧出了他曾经拥有的那片朗朗乾坤。烧对了,这把火真他妈烧对了!薛怀义随即精神饱满地投入到了明堂和天堂的重建工作中。在尘土飞扬的施工现场,薛怀义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他知道,随着新的明堂和天堂从他的手中拔地而起,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就会恢复如初,仿佛那场可怕的大火从来不曾燃烧过一样。或者说,那只是一场恶梦。梦醒后,天堂还是从前的天堂,万象神宫还是从前的万象神宫,薛怀义也还是从前那个威风八面的薛怀义。然而,总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就在重建工作开始不久,薛怀义的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薛怀义苦思冥想,后来终于想起来了。新明堂动工的几天后,武皇曾亲临工地视察。那天薛怀义一直想找机会和武皇说话,可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一直到临走之前,武皇才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深长地看了薛怀义一眼,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当时薛怀义没有及时读懂那一眼的意思。后来薛怀义终于明白了——那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杀机!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薛怀义顿时眼前一黑,感觉都要瘫倒了。但愿自己搞错了。但愿那不是杀机……可是,薛怀义没搞错。那正是杀机。让他负责重建工作,仅仅是武曌的缓兵之计。她需要时间来考虑怎么处置这个为爱而狂的男人。武曌其实并不反对男人因爱成狂,尤其是为她而狂,因为那只会让她体验另一种征服的快感。换句话说,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女人不喜欢男人为她吃醋,尤其是像武曌这种权威型人格的女人,更喜欢男人为她醋意飞扬。因为男人的醋意有时候就像一味不可或缺的调味料,会让她的私生活更加丰富多彩,妙不可言。可让武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薛怀义竟然疯狂到这种程度——一把火烧掉了天堂和万象神宫!那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事物,那是大周王朝最重要的标志性建筑,那是女皇武曌秉承天命统御万民的神圣图腾!可它们就这样一夜之间化成了灰烬,武曌又怎么可能原谅薛怀义?经过短短几天的思考和犹豫,武曌终于下定决心——除掉这个疯狂的男人。为了防止薛怀义利用出入宫禁的特权又做出什么疯狂举动,武曌还特地找了一百多个身体健硕的宫女,组成了一支“女子特警队”,专门保护她的安全。证圣元年二月初四,洛阳太初宫,瑶光殿。瑶光殿坐落在湖心的一座小岛上,四面环水,景色非常宜人。当年薛怀义初入宫时,便时常与武后在此幽会,共同度过了许多美妙而销魂的时光。这一天清晨,天空干净湛蓝,阳光稍微有点刺眼。薛怀义策马奔驰在通往瑶光殿的长堤上。四周一片波光潋滟,柳绿花红。时隔多年之后旧地重游,薛怀义不禁感慨万千。他相信,武皇之所以在此与他约会,显然是要旧梦重温,再续前缘了。想起自己竟然误读了武皇的眼神,薛怀义略感惭愧地笑了一下。薛怀义很快就通过长堤,向大殿驰去。忽然,前面一棵大榕树下慢慢转出一个人来,站在那眯着眼看他。薛怀义放慢了速度,又走近十几步,才看清那个人不就是建昌王武攸宁吗?这小子一大早站在这干嘛?薛怀义满腹狐疑……武皇如果要和自己幽会,怎么可能让这小子在场呢?忽然间,薛怀义仿佛明白了什么,赶紧掉转马头。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武攸宁轻轻地挥了挥手,四周的树丛后迅速蹿出一群手持棍棒的黑衣大汉。薛怀义刚刚策马跑出几步,就被一棍打落马下,然后十几根棍棒就劈头盖脑地落了下来……薛怀义遮挡了几下,也哀嚎了几声。可在雨点般密集的棍棒打击之下,所有的动作和声音很快就都止息了。他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死状极其可怖。武攸宁随后把尸体秘密运到了白马寺,并且遵照武皇的命令将其焚毁,然后把骨灰搅拌在泥土中,用这些泥土建起了一座佛塔。最后,朝廷又将薛怀义手下的一干侍者和僧徒全部流放边地,彻底肃清了他在白马寺的势力。薛怀义就这么死了。曾经炙手可热的一代男宠就这样人间蒸发,连骨灰都没有留下。从冯小宝入宫得势,到薛怀义被焚尸灭迹,期间相隔恰好十年。如果人生可以从头来过,冯小宝还愿不愿意变成薛怀义?他还会不会心甘情愿地跟着千金公主迈上那辆驶往皇宫的马车,然后疯狂地恋上太后武氏的床,恋上所有他承载不起的荣华富贵?也许这样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就算没有冯小宝,也会有张小宝,陈小宝,李小宝……总之,在女皇武曌的历史大戏中,必然要有这样的一些角色,来演绎这样的一些人间悲欢与红尘颠倒。薛怀义死后两年,两个比他更年轻、更貌美、更多才多艺、也更乖巧听话的男宠,就娉娉婷婷地来到了武皇的身边。他们就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当面若莲花的二张陪着古稀之年的女皇在太初宫中颠鸾倒凤、夜夜销魂的时候,白马寺的某一座佛塔下面已经长出了离离青草。陪伴这几株青草的,只有南来北往的风,以及白马寺终年不绝的钟磬梵唱……【北方的狼烟:契丹叛乱(上)】证圣元年(公元695年)四月,洛阳皇城的正南门——端门之前,赫然耸立起一座神奇而壮观的金属建筑物。它的名字叫天枢,全称为“大周万国颂德天枢”。这座纪念碑式的建筑物是武三思倡议铸造的,其宗旨在于“铭纪功德,黜唐颂周”(《资治通鉴》卷二○五)。天枢基座为铁铸,高二十尺,周长一百七十尺,周围有铜铸的蟠龙、狮子、麒麟等瑞兽环绕;其上为八棱铜柱,高度一百零五尺,直径十二尺;顶部为腾云承露盘,四条十二尺长的蛟龙人立而起,捧出一颗硕大的铜火珠;火珠高一丈,周长三丈,金碧辉煌,光侔日月。整座天枢的整体高度大概在一百四十七尺左右,约合今四十四米,相当于十几层楼那么高。整项工程耗费铜五十余万斤,铁三百三十余万斤,钱二万七千贯。基座上刻有武三思撰写的碑文,还有文武百官及四夷君长的名字,以及武曌御笔亲书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八个大字。天枢本是北斗七星中第一星的名称,通常用来比喻国家权柄。《论语·为政》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意思就是国君如果施行德政,就会像北极星被众星环绕一样,得到臣民的尊敬和爱戴。因此,大周万国颂德天枢的寓意,就是吹捧女皇武曌以德政治国,并且表达了天下臣民和周边四夷对她的万分景仰和衷心拥戴之情。女皇武曌很欣慰,也很自豪。既得上天眷顾,又获兆民拥戴,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当皇帝当到这个份上,还不足以令人欣慰和自豪吗?这一年九月,满腔豪情的武曌又在神都南郊祭祀天地,加尊号“天册金轮大圣皇帝”,大赦天下,改元“天册万岁”。天册万岁二年(公元696年)腊月,大周王朝再度迎来了一场激动人心的盛典。女皇武曌在嵩山举行了隆重的封禅典礼。三十年前,她曾经以皇后的身份参与了泰山封禅。而今天,她是以皇帝的身份——以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的身份——主持嵩山封禅。中国历史上举行过封禅的皇帝共有七位: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唐高宗、武则天、唐玄宗、宋真宗。其中,六位男性皇帝皆封禅泰山,只有武曌是中国历史上惟一一位在泰山之外封禅的皇帝。武曌为什么会选择嵩山呢?首先,是她一贯喜欢标新立异的性格使然;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据说嵩山之神姓武,算是武曌的本家,所以她当然希望本家之神能够保佑大周王朝国祚永昌。封禅礼毕,武曌又改元“万岁登封”,并免除天下人全年租税,同时大宴九日,接受百官朝觐。一时间,大周帝国仿佛呈现出一派普天同庆、举国欢腾的盛世景象。紧接着在三月,新的明堂又竣工落成,又一次巍然屹立在世人面前。新明堂规模比旧的略小,但是明堂之巅的金凤却高达二丈,比原来那只整整高出一丈!铸天枢,加尊号,封嵩山,立明堂……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武曌就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完成了一系列重大的政治动作。这一年,她已经七十二岁,可她仍然活力四射,激情饱满,仍然像世界上所有的年轻人那样,一刻不停地追逐着自己的梦想。普天之下的武周臣民都不禁为此惊叹不已。女皇武曌也几乎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宏大梦想之中。她就像新明堂的宝顶上那只浴火重生的金凤凰,一如既往地昂首向天,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凡尘世俗的束缚和局限,同时神情倨傲地俯视脚下的苍茫大地与芸芸众生……这,无疑是女皇武曌生命中的巅峰时刻。然而,光明的另一面就是黑暗,上升的尽头就是坠落的开始,所以巅峰的到来往往也意味着转折点的到来。武曌生命中的转折点始于一场来历不明的狂风。某日,太初宫中突然狂风大作,吹折了明堂之巅那只刚刚矗立起来的金凤凰。女皇武曌为此伤感不已,同时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惶惑。这难道是天意吗?难道上天也不满于她的桀骜不驯和离经叛道,因而降下惩罚,以此向她示警吗?自从登基称帝以来,女皇武曌似乎还是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在强大的神秘力量面前,她只好选择妥协——下令拆除金凤,代之以铜火珠,仍旧以群龙捧之;同时将新明堂改称为通天宫,大赦天下,并再次改元“万岁通天”。从“万象神宫”到“通天宫”,我们不难发现女皇的内心正在产生某种微妙的变化。似乎少了一点自信和倨傲,多了一点对天意的敬畏和依赖。然而,狂风吹凤也许真的是上天的示警。这一年五月,帝国的东北边陲突然爆发了一场由契丹部落发动的叛乱。这本来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地方叛乱,可武曌绝对没有料到,在随后的日子里,她竟然会为此陷入焦头烂额的境地,甚至受到突厥人的无耻要挟和政治讹诈,而堂堂的帝国军队也将在小小的契丹面前屡屡遭遇惨败……这场来自北方的烽火狼烟首先是在营州(今辽宁朝阳市)点燃的。当时,营州辖区内的契丹部落遭遇饥荒,营州都督赵文翙为人刚愎自用,不但不赈济灾民,而且颐指气使,视契丹酋长如同奴仆。契丹首领李尽忠和妻兄孙万荣遂揭竿而起,攻占营州,杀死赵文翙。李尽忠自立为“无上可汗”,以孙万荣为前锋,一路攻城略地,所向皆下,旬日之间兵至数万,迅速进围檀州(今北京密云县)。消息传来,举朝皆惊。而更让武曌和满朝文武大为错愕的是,孙万荣居然打出了拥护庐陵王李哲的旗号,大声疾呼:“何不归我庐陵王?”(《资治通鉴》卷二○六)武曌勃然大怒。一群未沾王化的野蛮人,竟然也配替李唐出头,跟她大打政治牌!她即刻将李尽忠改名李尽灭,将孙万荣改名孙万斩,以示彻底镇压的决心;同时派遣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等二十八位将领,率领大军出征。不久后,又以春官(礼部)尚书武三思为榆关道(今河北抚宁县)安抚大使,开赴前线,以备契丹。二十八个将领,外加一个安抚大使。此次出征将领人数之多,似乎为大唐开国以来所仅见。表面上大张旗鼓,志在必得,其实充分暴露了武周一朝在军事上存在的严重弊端。首先,武曌为什么会铺这么大一个场面?答案很简单——心虚。她为什么会心虚?因为此时的武周王朝实际上已经无将可用。说得更准确点,是没有真正能够独挡一面的名将可用。自从武周革命以来,武曌为了篡唐称帝,不惜展开大规模清洗整肃,因而像程务挺、王方翼、黑齿常之等军界奇才,便先后因政治原因遭到诛杀。此外,当时的外患又异常严重,如日中天的突厥和吐蕃对唐军构成了极大的威胁。比如契丹叛乱的两个月前,长期在对蕃战争中屡建战功的名将王孝杰、娄师德就在素罗汗山被吐蕃国相论陵钦击败。王孝杰因之贬为庶人,娄师德亦贬为原州员外司马。由此可知,一方面是国内的政治清洗在不断自毁长城,一方面是客观上的外敌侵逼加剧了人才危机,因而到了紧要关头,当政者必然会陷入捉襟见肘的困窘。其次,正是因为武曌没有真正的名将可用,所以她才不得不虚张声势,靠人多势众来吆喝壮胆。可她这么做恰恰犯了兵家之大忌。因为用兵之道历来是贵精不贵多,将领太多的话反而会互不统属,各自为战,或者为了争功而相互掣肘,这种情况在战争史上并不罕见。更何况,此次出征的这些将领没几个真能打仗的,说他们是滥竽充数也不为过。所以,武曌越是想显摆自己兵多将广,越是证明她在军事上纯属外行,并且这种外行的战略很快就将在战场上结出恶果。最后,武曌任命侄子武三思担任所谓的安抚大使,无非是希望他能借机分享战功,以此树立威望,捞取政治资本,为武周政权向第二代过渡做准备。这么做显然有任人唯亲,因私害公之嫌。更有甚者,在此后朝廷军连遭惨败的情况下,武曌又执迷不悟,一次次把庸懦无能的武家子弟派上战场。如此昏招频出,自然就决定了帝国军队在战场上损兵折将的命运,同时也充分说明——武曌脑袋里只有政治和权谋,基本无视战争本身固有的规律。这一年八月末,唐军(为便于行文,仍称唐军,不称武周军队)曹仁师、张玄遇、麻仁节等部率先进抵硖石谷(今河北昌黎县北),遭遇契丹军队伏击,大败。稍后,诸军进至黄麞谷(昌黎县西北),再次落入敌人的口袋,张玄遇、麻仁节被生擒,唐军将士尸横遍野,几乎无人生还。契丹人缴获唐军大印,遂伪造军令,强迫张玄遇等人签署姓名,然后把命令送到唐军的后军总管燕匪石、宗怀昌等人手中,声称:“官军已大破叛贼,你们后方部队应火速跟进。倘若迁延观望,等到克复营州之日必定予以严惩,将领一律斩首,士卒不计战功。”燕匪石得令,赶紧昼夜兼程直奔营州,连停下来吃饭和睡觉都不敢,以至人困马乏,到了半途,又一次进入契丹军队的埋伏圈,终于全军覆没。北征军惨败的消息传回,举朝震恐。武曌更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窘迫。因为,此刻的武周王朝不仅无将可派,甚至已经无兵可征了。兵源的紧张源于府兵制的衰败。自从高宗即位以来,天下人口急剧增长,土地不敷分配,而且豪强大户兼并之风日益猖獗,导致大量农民无地可耕,只好四处流亡。到了武周时代,逃户现象越发严重,甚至发展到“天下户口亡逃过半”的地步。众所周知,府兵制是一种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上的“兵农合一”的军事制度,如今土地匮乏,人口大量逃亡,府兵制自然遭到了沉重打击,所以一旦战事吃紧,必然出现无兵可征的局面。面对如此窘境,武曌只好颁布了一道令人啼笑皆非的诏书(武曌登基改名后,为避讳,改“诏”为“制”,本书依据行文习惯,仍称诏书):“天下各州县囚犯以及官民家中奴仆,若有骁勇者,可由官府替其赎身,编入军队,以击契丹。”同时,再度任命她的一个族侄建安王武攸宜为右武卫大将军,出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统帅军队二次北征。形势如此严峻,女皇照样把兵权牢牢抓在武家人手中,而且这个武攸宜又从没上过战场,毫无军事经验,这仗要怎么打?武皇如此不顾大局,实在是让朝野的有识之士忧心忡忡。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这一年九月末,东突厥的默啜可汗突然派遣使臣来到洛阳,声称要当武皇的干儿子,又说要把一个女儿嫁给武周皇室,还说可以帮助武周攻打契丹。一贯穷凶极恶的突厥人,怎么会突然抛出这么大一根橄榄枝呢?其动机实在令人生疑。果不其然,默啜是有附加条件的——他要求武皇把当初内迁到河套及河南地区的降众归还突厥。贞观初年东突厥覆灭时,曾有大量人口归附唐朝,所以复国之后,突厥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人口不足。如今默啜可汗开出这个条件,对他来讲显然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此外,所谓的认干妈、嫁女儿其实都是障眼法,目的无非是为了麻痹武曌,以便他在武周与契丹的战争中混水摸鱼,趁火打劫。至于说攻打契丹,也不是因为默啜可汗有多仗义,而是因为他担心契丹坐大,日后变成他的劲敌,所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帮武周灭了契丹。尽管默啜可汗如此居心叵测,可此时的武曌却根本无暇思考。她大喜过望,当即遣使前往突厥,任命默啜为左卫大将军,并册封他为“迁善可汗”。十月,武曌又听到了一个让她喜出望外的消息——叛军首领李尽忠病死了,只剩下一个孙万荣,其势力大为削弱。数日后,前方又传捷报,说默啜可汗率部端掉了契丹人的老巢,把李尽忠和孙万荣的妻子儿女全都掳走了。武曌顿时心花怒放,当即进拜默啜为“颉跌利施大单于”,又封“立功报国可汗”。在她看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化,契丹的平定似乎已经指日可待了!【北方的狼烟:契丹叛乱(下)】可是,武曌高兴得太早了。孙万荣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好对付。虽然老大死了,可孙万荣并未气馁。他重新召集了部众,于是军势复振,先是攻陷冀州,斩杀刺史陆宝积,屠戮当地官民数千人,继而又攻克瀛洲(今河北河间市),整个河北为之震动。次年春,狡诈无信的默啜一边顶着武皇赐给他的大单于和可汗头衔,一边仍旧肆无忌惮地入寇灵州(今宁夏宁武市)、胜州(今内蒙古托克托县)等地,实实在在地耍了武皇一把。眼看契丹人兵势复振,横行河北,而突厥人又背信弃义,肆虐边关,武曌真的是慌了手脚。无奈之下,只好起用一年前被贬为庶人的王孝杰,让他出任清边道总管,率十七万大军北上抵御契丹;同时命大总管武攸宜镇守渔阳(今天津市蓟县),表面上说是策应,实则是让他避免与契丹人正面交锋,只等打胜仗后捞取胜利果实。三月,重上战场的王孝杰立功心切,一路急行军,迅速进抵去年唐军大败的硖石谷。契丹叛军稍微抵挡之后,就急急向山中退却。王孝杰大喜,自以为胜利在望,遂纵兵深入。行至一处悬崖时,契丹人突然回军反扑,副将苏宏晖先行遁逃,王孝杰力战不敌,坠崖身死,麾下将士死亡殆尽。这个硖石谷真正成了唐军的死亡之谷。王孝杰,这颗武周时期闪亮崛起的军界新星,就此彻底陨落。武攸宜得知王孝杰败亡的消息,吓得胆子都破了,龟缩在渔阳城内不敢动弹。孙万荣乘胜南下,杀入幽州(今北京)境内,攻占城邑,纵兵大掠,如入无人之境。武攸宜硬着头皮派兵去讨伐,却被杀得丢盔弃甲,只好按兵不动。东突厥的默啜可汗一见武周连遭惨败,趁机狮子大开口,再次表示愿意出手相助,但条件是:一、归还丰州、胜州、朔州、代州、胜州、灵州等六州的突厥降众数千帐;二、将单于都护府辖下的土地割让给突厥;三、提供给突厥四万斛谷种,五万段彩绸,三千套农具,四万斤铁;四、允许突厥的可汗家族与武周皇族通婚。武曌刚开始一口回绝,可宰相杨再思等人一再劝谏,说契丹未平,宜与突厥亲善,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好了。武曌想来想去,如今的武周确实不具备两线作战的实力,最后只好答应了默啜可汗的全部要求。东突厥的势力从此愈发强大。这一年四月,为了阻遏契丹叛军的凌厉攻势,武曌勉强凑齐了二十万大军,发动了第三次北征。而让朝野上下大失所望的是,这次北征的统帅,居然又是一个武家人!他就是时任左金吾卫大将军的河内王武懿宗。说起这个武懿宗,满朝文武无不切齿。此人不仅容貌猥琐,面目可憎,而且为人阴险,生性残暴。武周革命以来,武懿宗多次秉承武曌旨意,制造冤狱陷害王公大臣,且惯于逞其私意大肆株连,仅数月前与酷吏来俊臣、吉顼联手审理刘思礼谋反案,就将宰相李元素、孙元亨等三十六个海内名士满门抄斩,并将其亲党故旧流放了一千多人。时人都说,此人的卑劣和残暴堪与周兴和来俊臣媲美。武懿宗既然如此杀人不眨眼,那在战场上应该也会有英勇表现吧?很可惜,答案是否定的。当武懿宗大摇大摆地带着二十万人抵达赵州(今河北赵县)时,忽然得到一条情报,说契丹将领骆务整正率数千骑兵来犯。武懿宗一听,顿时脸色苍白,浑身战栗,马上下达了一个命令——撤。部将们全都懵了。有没搞错?二十万大军对阵几千契丹骑兵,居然要逃跑!他们纷纷劝阻说:“契丹不过几千人,而且只是游击部队,没有后勤补给,又没有攻城武器,只要我们据城而守,他们必定离去,到时候乘机反击,可建大功。”可武懿宗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当即掉头就跑,一溜烟跑到了相州(今河南安阳市),连辎重甲仗都来不及带走,全部留给了契丹人。骆务整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赵州,随即将城中的男女老幼尽皆屠杀。发现对方的统帅居然是个无能鼠辈时,孙万荣乐了。他决定抓住时机大举南下。但是在南下之前,他必须想办法先稳住突厥人,否则突厥人肯定会像上次那样从背后又捅他一刀。为此孙万荣特地派出使者前往突厥,请求与默啜可汗联手,共取幽州。第一拨使者出发后,孙万荣担心谈不拢,又派出了两名使者,以确保事情成功。可孙万荣绝对没有料到,就是后面这两个家伙,将彻底葬送他的一切。本来第一拨使者已经和默啜可汗谈得差不多了,可当后两名契丹使者姗姗来迟的时候,默啜怒了,他认为这两个家伙是有意怠慢他,准备把他们砍了。这两人为了自保,不得不向默啜透露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他们说,孙万荣为了避免再次被突厥偷袭,就在柳城(营州治所,今辽宁朝阳市)西北四百里处,修筑了一座新城,将不能作战的老弱妇孺都留在城内,同时在城中囤积了大量从唐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和金银财宝。此城位于深山之中,位置非常隐蔽,孙万荣本人已率领全部精锐南下进攻幽州,此城防守薄弱,正可拿下。这两个使者最后还是说出了这座城的准确位置,并且自告奋勇担任向导。默啜可汗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后,顿时仰天狂笑,当即亲率大军直扑契丹大本营,围城三日后将其攻克,随即将城中的辎重、财宝和人口掳掠一空,最后满载而归。正在前线与唐军对峙的孙万荣得知这个惊天噩耗时,几乎晕厥,而那些失去了亲人和财产的将士们更是无心恋战,士气落到了最低点。作为契丹友军的奚族军队,眼见孙万荣大势已去,随即阵前倒戈,与唐军神兵道行军总管杨玄基相约,前后夹击契丹军队。此时契丹人早已没有半点斗志,结果兵败如山倒。契丹勇将何阿小被生擒,孙万荣带着几千残兵落荒而逃,途中又遭唐前军总管张九节截击。走投无路的孙万荣最后仰天长叹:“今欲归唐,罪已大。归突厥亦死,归新罗亦死。将安之乎!”(《资治通鉴》卷二○六)此时他的数千残兵已全部逃散,身边只剩下几个家奴。对于这几个家奴来说,他们肯定没有走投无路的痛苦,因为他们手中还有归唐的筹码。什么筹码?孙万荣的人头。孙万荣仰天长叹的话音刚刚落下,几个家奴就迫不及待地砍了他的脑袋。万岁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六月三十日,孙万荣的家奴带着他的首级投降了唐军。至此,历时一年的契丹叛乱宣告平定。为了庆祝平叛胜利,女皇武曌于是年九月在通天宫举行大祭,同时大赦天下,改元神功。胆小如鼠的北征军统帅武懿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获得了胜利,但是他在战场上的拙劣表现人所共知,所以武曌也很无奈,于是命他和娄师德、狄仁杰分道安抚河北,算是给他一个将功赎罪、收买人心的机会。可是,这个没用的软蛋一旦转身面对老百姓,马上又拿出了一副残暴无情的嘴脸。当时被契丹掳掠的百姓在战后纷纷回到家乡,可武懿宗却以叛国为名把他们全都逮捕,然后一个个开膛破肚,生取其胆。每当有人被行刑的时候,武懿宗总会言笑自若地站在一旁观赏。奉旨安抚河北的武懿宗就是这么“安抚”的,这和凶残的契丹人有何差别?当时契丹人中最嗜杀的将领是何阿小,而武懿宗来了之后,比起何阿小却有过之无不及。由于武懿宗的封爵是河内王,所以河北百姓就编了一句顺口溜,以此表达他们的愤怒——“唯此两何,杀人最多!”即使已经把整个河北弄得怨声载道,可武懿宗的嗜血欲望似乎仍未满足。回朝复命时,他又在朝会上奏请武皇,要求将所有“从贼者”满门抄斩。闻听此言,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没人敢站出来阻止。最后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左拾遗王求礼毅然出列,大声说:“这些所谓的叛国者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无力反抗契丹人的胁迫,为了生存才不得不从贼,岂有叛国之心?反倒是武懿宗,手握二十万重兵,遇敌数千人便望风而走,致使贼人坐大,到头来却将罪过全部归之于百姓,如果要杀,请先杀他以谢河北!”武懿宗被揭了疮疤,顿时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武曌赶紧出面圆场,否决了武懿宗的奏请。河北百姓成千上万颗无辜的人头,就这样在小官王求礼的一番仗义直言中保住了。回想起贞观时代太宗君臣对死刑判决是何等慎重,再看看武周时期人命贱如草芥的黑暗现实,所有的李唐旧臣一定都会满心悲凉,并为之扼腕长叹。在武周一朝,不要说普通百姓的生命危如累卵,就是贵为大臣宰相者,往往也是朝不保夕,时时刻刻活在恐惧之中。自从武周革命以来,很多大臣每日上朝之前,都要与家人执手诀别,因为很可能今早迈出这个家门,从此就再也回不来了。在这种政治生态中,许多人自然就只能奉行阿谀谄媚,明哲保身的混世之道。比如武周中期的一个宰相苏味道,居相位数年,碌碌无为,唯知依阿取容,却经常自鸣得意地对人说:“处事不宜明白,但模棱持两端可矣!”(《资治通鉴》卷二○六)时人称其为“苏模棱”。这就是成语“模棱两可”的出处。不仅是苏味道这种昏庸官僚如此,就连武周一朝颇负盛名,一生中出将入相的著名人物娄师德,在这种极端恶劣的政治环境中,也不得不彻底收敛锋芒,把自己磨成一个通体圆滑,逆来顺受的鹅卵石,以此消灾免祸,自保求生。娄师德曾与爱憎分明,锋芒毕露的宰相李昭德同朝为相。由于娄师德身体肥胖,行动迟缓,所以每天上朝的时候都走得慢慢吞吞,李昭德偶尔跟在他后面,半天走不过去,不禁恨恨地骂道:“田舍夫!”田舍夫的意思就是农民。在唐代,这估计是一句标准的国骂,因为当年太宗李世民被诤臣魏徵气得够呛的时候,也曾经狠狠地骂他田舍夫。如今娄师德无缘无故招来这句国骂,换成其他人,估计一回头就跟李昭德干起来了。可是娄师德却慢慢地回过头来,笑容可掬地说:“师德不为田舍夫,谁当为之?”(《资治通鉴》卷二○五)此言一出,当场把李昭德搞得哭笑不得。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这种人,再大的脾气你也消了。娄师德的弟弟也在朝中任职,有一次外放为代州刺史,来跟大哥辞行。娄师德语重心长地说:“我贵为宰相,而今你又担任州牧,荣宠过盛,必定招人嫉妒。在你看来,我等当如何自处?”他弟弟说:“大哥放心,从今往后,就算有人把唾沫吐到我脸上,我也只会擦去而已,不同他计较,绝不为大哥惹祸。”他弟弟以为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大哥一定满意。没想到娄师德却忧心忡忡地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人家把唾沫吐到你脸上,证明他对你火大;你把唾沫擦了,就是表示不服气,这不是让他的火更大吗?你应该任唾沫留在脸上,让它自己干掉,然后还要面带笑容,表示你欣然接受。”(《资治通鉴》卷二○五)这就是成语“唾面自干”的出处。如果人们仅仅透过这则著名的典故了解娄师德,那完全有理由把他当成一个怯懦、庸俗、胸无大志、没有骨气的混世官僚。然而,真正的娄师德绝非这样的人。上元初年,吐蕃大举入寇,高宗征召勇士御敌,时任监察御史,年已四十多岁的娄师德毅然投笔从戎,奔赴边疆,其后在对蕃战争中屡建功勋,遂率部驻守西部边陲,令吐蕃人数年不敢犯边;同时又创设屯田之举,让边关的戍卫部队得以自给自足,使朝廷免却了“和籴(征购军粮)之费”与“转输之艰”,故而深受武曌赏识。入朝为相后,娄师德一方面忍辱负重,在酷吏和群小的夹缝中艰难生存;另一方面又为朝廷拔擢了一批德才兼备的正直之士,默默地为朝廷选拔并储备人才资源,以待日后的拨乱反正。比如名垂青史的一代良相狄仁杰,正是得益于娄师德的推荐援引。但是娄师德却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引荐之功,甚至连狄仁杰本人也长期误会娄师德,并且对他表面上的为人颇为鄙视,好几次想把他排挤出朝。武曌察觉后,故意问狄仁杰:“你认为娄师德是否贤能?”狄仁杰说:“当大将,尚能谨守边陲,至于贤不贤能,臣不知。”武曌又问:“娄师德可有知人之明?”狄仁杰答:“臣与他同朝为官,从未听说他有知人之明。”武曌最后微笑着告诉狄仁杰:“朕之所以能了解狄卿,正是由于娄师德的引荐。就此而言,他也算是有知人之明吧。”狄仁杰闻言,顿时惭悚不已。过后他时常感叹,并屡屡对人说:“娄公可谓盛德之人,我被他包容了这么久,竟然从未看出他有如此博大的胸怀!”《旧唐书》对娄师德有一段非常中肯的评价:“师德颇有学涉,器量宽厚,喜怒不形于色。自专综边任,前后三十余年,恭勤接下,孜孜不怠。虽参知政事,深怀畏避,竟能以功名始终,甚为识者所重。”《资治通鉴》也说:“师德在河陇(今甘肃及青海东部),……恭勤不怠,民夷安之。性沉厚宽恕……是时罗织纷纭,师德久为将相,独能以功名终,人以是重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之人,却不得不在武周朝堂上以一副圆滑世故、苟且偷生的模样自保,足见当时的政治环境之苛酷与恐怖。好在,阴霾总有散尽的一日。武曌虽然在革命前后大肆任用酷吏铲除异己,杀戮立威,可她比谁都清楚酷吏政治的负面作用。所以自从登基之后,武曌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对这拨人的清除。首先被武曌除掉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兴。周兴最后的下场至为可悲,但也堪为经典。因为他的结局给后世留下了一个脍炙人口的成语——请君入瓮。【请君入瓮:酷吏的终局】周兴是雍州长安人,自幼学习法律,深谙帝国的典章律令。高宗时代,周兴曾以河阳县令的身份被召见,在朝堂上对答如流。高宗大为赏识,准备予以擢用。可周兴退下之后,就有人告诉高宗,说周兴不是科举出身,不便入朝任职,高宗颇为遗憾,只好作罢。周兴不知道事情已经黄了,还天天带着满腔希望入宫,眼巴巴地等着皇帝和宰相给他封官。宰相们都在背后笑他没有自知之明,可就是没人把真相告诉他,任他天天坐在朝堂外头傻等,后来一个叫魏玄同的宰相实在看不下去,就好心对他说:“周兴啊,你升职的事儿还要研究研究,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周兴闻言,一颗火热的心顿时跌入了冰窖。他误以为是这个叫魏玄同的宰相挡了他的升官之路,从此就牢牢记住了这个人。此后周兴虽然也通过长期的勤勉苦干升至尚书省都事,但仍然是个不入流的芝麻绿豆官,整天只能埋首于如山的公文中,忙忙碌碌,抄抄写写,出人头地的希望日益渺茫。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武周革命的时代大潮转瞬来临,告密求官之风迅速席卷天下。当周兴蓦然从高高的公文堆中抬起头来时,他又惊又喜地发现——一夜腾达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周兴随即踌躇满志地加入了告密的行列,并很快就被武曌看中,旋即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开始了他名闻天下的酷吏生涯。一个半辈子以法律为业,专门维护公序良俗的法官,到头来竟然变成了践踏法律,专以罗织陷害为业的酷吏,这种极具颠覆性的人生经历不但没有给周兴带来困扰,反而令他如虎添翼。虽然那些法律知识不能起什么正面作用,但却足以让他的罗织和刑讯手段比别人更专业,更狠毒,更致命,当然也就更加高效。周兴因其所长大展拳脚,在武周革命前夕替武曌清除了数以千计的异己和政敌,从此青云直上,历任司刑少卿、秋官侍郎、文昌右丞。垂拱四年初,周兴奉命审查郝处俊(当年坚决反对武后摄政的宰相)的孙子郝象贤谋反案,很快就将其满门抄斩。随后,因武曌准备全力铲除李唐宗室,命御史苏珦审理韩、鲁诸王谋反案,可书呆子苏珦却始终审不出个子丑寅卯,所以武曌立刻让周兴接手。而周兴则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韩、鲁诸王全部悬梁自尽了。死无对证,案子自然轻松搞定。人们在背后骂他制造冤案,周兴却洋洋自得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被告之人,问皆称枉;斩决之后,咸悉无言。”永昌元年,周兴终于把目光转向当年的“仇人”——宰相魏玄同。他只不过随便捏造了一个罪名,武曌便下令把魏玄同赐死于家。有人劝魏玄同也去告密,借此表明清白。可魏玄同深知自己难逃周兴魔爪,说:“人杀鬼杀,亦复何殊?岂能做告密人邪?”(《资治通鉴》卷二○四)随即从容赴死。稍后,周兴又诬告右武卫大将军黑齿常之谋反,将其逮捕下狱。当年十月,黑齿常之不堪其辱,自缢于狱中。天授元年,周兴又受命除掉了高宗的两个庶子:泽王李上金和许王李素节。办完这一系列大案后,周兴不仅当之无愧地成为武周革命的一大功臣,而且俨然已是酷吏行业中的老大。然而,周兴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自以为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女皇武曌的翻云覆雨手就已经向他的头顶罩了下来。因为革命已经成功,同志当然就可以躺下休息了。天授二年,也就是武曌称帝的次年春天,曾逼杀李贤的酷吏丘神勣以谋反之名被武曌诛杀。武曌随后又授意朝臣控告周兴与丘神勣通谋,并把收拾周兴的任务交给了另一个刚刚崛起的酷吏。他就是来俊臣。来俊臣深知,作为酷吏行业的老前辈和领军人物,周兴并不那么好对付。为了收拾这个特殊人物,聪明的来俊臣想了一个特殊的办法。这就叫特事特办。来俊臣在家中备下酒菜,向周兴发出了盛情邀请。周兴不知有诈,欣然赴约。入席之后,来俊臣频频劝酒,并且毕恭毕敬地向周前辈请教了许多问题。酒过三巡,来俊臣幽幽地说:“最近审案,人犯多不招供,前辈有何良策?”已然微醺的周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抹嘴巴,慢条斯理地说:“这还不简单!天这么冷,你就支一口大缸,把底下的炭火烧得旺旺的,请人犯进去暖暖身子,到时候,你看他招是不招!”来俊臣粲然一笑,眸中闪过一道亮丽而森冷的光芒,马上命手下按周兴所言,支起一口大缸,烧起了熊熊的炭火。屋内很快就热气逼人,来俊臣悠然起身,朝周兴深深一揖,说:“奉旨查办周兄,烦请周兄入瓮!”周兴一下子呆住了。他希望这只是个玩笑,或者只是一场梦。是的。他巴不得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他多么希望这场梦醒来之后,他依然趴在如山的公文堆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粗布官服;他像往常一样走出灰暗阴冷的衙门,让夕阳暖暖地抚摸他的脸庞;他看见老母和妻儿依旧站在那条陋巷的深处,在那片熟悉的竹篱笆后面,伸长了脖子向巷口张望,等着他早点回家,等着他揣着菲薄的俸禄回家……然而周兴知道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因为他现在身上穿的,是一件崭新而尊贵的紫袍;因为他的老母妻儿早已搬出陋巷,住进了一座宽敞奢华的豪宅;因为此刻他的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冒出冷汗……这一切分明都在告诉他——这不是梦!周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下又一下地向来俊臣磕头:“来兄想知道什么,我都招!我全部都招!”就这样,周兴一案迅速审结,谋反罪名成立。武曌念其有功,赦免死罪,流放岭南。周兴无限凄凉而又感激涕零地踏上了流放之途。无论如何,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