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军队正在夜色的掩护下紧张渡河,向李密驻守的洛口方向急速前进。王世充一马当先,神色凝重。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李密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对手?此人来到瓦岗不久就夺取了领导权,短短半年部众就发展到数十万,接连占据帝国的三大粮仓,让洛阳守军焦头烂额,令大河南北的官军闻风丧胆,被四方变军推举为盟主。和这样的一个对手过招,自己能有多少胜算?王世充感到一片茫然。是日深夜,王世充的部队进驻黑石(今河南巩县南)。次日清晨,王世充留一部分兵力守卫大营,亲率精锐在洛水北岸布阵。李密接到战报,立刻率部迎战。瓦岗军刚刚渡过洛水,还未站稳脚跟,王世充就下令严阵以待的士兵发起进攻。结果瓦岗军大败,士卒纷纷落水,包括那个曾建议李密西进关中的柴孝和也在这一战中溺水身亡。李密大怒,一边集合步兵残部,命他们退保月城(防卫洛口仓的要塞),一边亲率精锐骑兵直奔隋军的黑石大营。结果就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王世充追着瓦岗残部向北而去,准备进攻月城和洛口;而李密则带着骑兵往南去了,准备端掉洛水南岸的隋军大营。双方好像要各打各的。不过这么打王世充肯定是吃亏的。因为李密的月城经营日久,城防异常坚固,可王世充的黑石大营却是昨晚刚刚建的,绝对经不起李密的冲锋。果不其然,李密的骑兵刚刚攻上去,守营的隋军就慌忙燃起烽火。而且怕王世充看不见,一燃就燃了六炷。正在围攻月城的王世充顿时傻眼了。他此次出征所带的粮草、物资、辎重可都在黑石大营里,要是让李密给烧了,那他就等于不战自败了。王世充不得不匆忙解围,回师自救。李密一看“围魏救赵”之策成功,立刻回头迎击王世充。由于隋军仓猝回师,奔跑之中早已散了阵形,而李密所率领的都是麾下最精锐的骑兵,所以此战王世充大败,被杀死三千多人。这一战是王世充与李密的第一次较量,结果让王世充得出了一个结论——李密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洛水战败之后,王世充一直紧闭营门,一连十几天拒不出战。说实话,他现在已经对李密产生了一丝恐惧心理。前方的王世充按兵不动,东都的越王杨侗心里马上犯了嘀咕——皇帝把你从江都调到这里,可不是让你来度假的!何况又给了你节制各军之权,你王世充要是当了缩头乌龟,这仗还怎么打?于是杨侗天天派使者前往黑石大营,说是慰问王世充,实际上是催他出战。王世充迫于无奈,只好给李密下了一道战书。十一月九日,双方于夹石子河(河南巩县东南洛水支流)进行了一场大规模会战。此战李密全军出动,旌旗南北绵延达数十里。两军列阵之后,瓦岗军的前锋翟让首先对隋军发起攻击,结果一战即溃,迅速向后退却。王世充奋起直追,不料却一头钻进李密给他张好的口袋。王世充刚刚冲到瓦岗军的中军前方,王伯当和裴仁基就忽然从两翼杀出,横切他的军阵,生生割断了他的后军与前军的联系。而李密则亲率中军猛攻他的正面。隋军被切成两段,首尾不能相顾,而王世充又三面受敌,士众失去指挥,霎时溃散。王世充拼死突围,扔下无数士兵的尸体,带着残部向西而逃。从军事角度而言,瓦岗军的战斗力绝对是一流的,但是从政治上来说,瓦岗集团的内部却始终潜伏着一个巨大的隐患。那就是——权力结构的不稳定。说白了,就是谁也不服谁。在这一点上,李密比任何人的感受都更加深刻。所以他不得不睁大眼睛,对周围的人和事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大业十三年冬天,最让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有一小撮人正蠢蠢欲动,试图挑战他的权威。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小集团。而这个小集团的核心人物就是瓦岗寨过去的领袖——翟让。翟让从一把手的岗位上退下来之后,日子倒也过得轻松自在。他仍然挂着司徒的头衔,过去的弟兄们照样尊重他,衣食住行的待遇也一点都没变。翟让本来就没有问鼎天下之志,对于权力也没有什么野心,所以退居二线后,一直很享受这种养尊处优、闲云野鹤的生活。他什么事也不用操心,又不愁吃、不愁穿,人生至此,夫复何求?翟让时常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感慨。然而,翟让可以满足于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他身边的人却不甘心翟让就此大权旁落。跟着翟老大出来混就是图个大富大贵,而今老大你居然早早退居二线,把军政大权拱手送给了李密,这算怎么回事?你自己不要富贵不打紧,可弟兄们怎么办?跟了你这么些年,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口气叫大伙如何咽得下?所以翟让让权这件事,自始至终都让他的手下人想不通。司马王儒信就一直劝翟让从李密手里重新把权力夺回来,自立为大冢宰,总揽全局。可翟让却一口回绝。一看翟让如此不争气,他的老哥、时任柱国的荥阳公翟弘马上跳了起来。这个翟老哥是个粗人,说话从来不绕弯,一开口就喊:“皇帝你应该自己当,凭什么要让给别人?你要是真不想当,我来当!”翟让闻言大笑,把他老哥的话当成了笑料。这句话很快就落进了李密的耳中。在李密听来,这可不是笑料,而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李密全身的神经立刻绷紧了。此后他的左长史房彦藻又向李密禀报了一件事。房彦藻说他前不久攻克汝南郡(今河南汝南县)时,翟让曾向他警告说:“我听说你在汝南得到了大量金银财宝,却全都送给了李密,什么都没给我!李密是我一手拥立的,以后的事情如何,还很难说啊。”言下之意是他既然可以拥立李密,当然也可以随时把李密废了。房彦藻和左司马郑颋(tǐng)遂劝李密干掉翟让。他们说:“翟让贪财好利,刚愎自用,又不讲仁义,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应该早作打算。”李密说:“现在局势还不稳定,如果自相残杀,会给远近一个什么榜样?”郑颋说:“毒蛇螫手,壮士断腕,为的是顾全大局。万一翟让抢先下手,后悔都来不及!”李密就这么下定了决心。十一月十一日,李密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邀请翟让、翟弘和他儿子、司徒府长史翟摩侯、司马王儒信一同赴宴。席间有裴仁基、郝孝德陪坐,房彦藻和郑颋在往来张罗,翟让背后则站着单雄信、徐世勣等一干侍卫。众人一坐定,李密就开口说:“今天宴请高官,不需要太多人,左右留几个人伺候就够了。”说完,他左右的侍卫都走了出去,可翟让的侍卫却站着不动。没有翟让的命令,他们不会动。李密和房彦藻对视一眼,房彦藻连忙堆着笑脸请示说:“今天大家要饮酒作乐,天气又这么冷,司徒的卫士们都辛苦了,请主公赏赐他们酒食。”李密瞟了瞟翟让,说:“这就要请示司徒了。”翟让一声干笑,说:“很好。”随后房彦藻就把单雄信、徐世勣等人领了出去。宴会厅里除了主宾数人之外,就只剩下李密的一个带刀侍卫蔡建德。众人寒暄片刻,菜还没上齐,李密就命人拿了一张新造的良弓出来,让翟让试射。翟让接过去,刚刚把弓拉满,李密就给蔡建德使了一个眼色。蔡建德突然抽刀,从翟让的背后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翟让一头栽倒在地,从鲜血喷涌的喉咙口发出牛吼一般的惨嚎。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蔡建德就已经把翟弘、翟摩侯和王儒信三人全部砍死。外面厢房的单雄信、徐世勣等人听到嚎叫声,立刻跳起来夺路而逃。跑到大门口时,徐世勣被守门卫士砍伤了脖子。王伯当从远处看见,大声喝令卫士住手。单雄信等人慌忙跪地求饶,其他的侍卫们惊恐万状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李密很快走了出来,高声道:“我与诸君同起义兵,本来就是为了除暴平乱。可是司徒却专横贪虐,欺凌同僚。今日只诛杀翟姓一家,与诸位没有干系。”说完命人把受伤的徐世勣搀扶进去,亲自为他敷药。翟让的部众风闻翟让已死,都准备各奔东西。李密先是命单雄信前去宣慰,随后自己单人独骑进入翟让军营,一再劝勉,终于说服了他们,然后命徐世勣、单雄信和王伯当分别接管了翟让的部众。至此,整个瓦岗军营的恐慌和骚动才逐渐平息。翟让之死是瓦岗高层权力斗争的一个必然结果,也是集团内部矛盾的一次集中体现。从表面上看,李密成功消灭了内部最大的一支异己势力,顺利收编了翟让的心腹和部众,使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得到了巩固。可实际上,瓦岗内部的隐患和不稳定因素并未就此消除,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因为经过这场流血事件之后,李密身边的将吏都变得人人自危,几乎每个人都在担心自己会成为第二个翟让。一种看不见的忧虑和恐慌就像一场可怕的瘟疫一样,从此在瓦岗军中迅速蔓延。从这个意义上说,翟让之死并没有为瓦岗的历史掀开新的一页,反而成为瓦岗从全盛走向衰落的一个转捩点。虽然此后的瓦岗军在战场上仍然是所向披靡、胜多败少,但是败亡的危机却已经在表面的强大之下悄悄酝酿。得知翟让被李密干掉后,王世充发出了一声怅然若失的叹息。因为他知道瓦岗高层始终存在矛盾,尤其是翟让和李密,绝对不可能长期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存共荣。所以王世充一直认为这是他消灭瓦岗的一个机会。他在心里默默把宝押在了翟让这边,希望翟让能把李密收拾掉,然后他再轻松地收拾翟让。可结果却与他的希望截然相反。通过多次交手和这段时间的观察,李密这个对手越来越让王世充感到可怕。他在一声长叹后,说了这么一句话:“李密天资甚高,做事聪明果决,来日是一条龙还是一条蛇,实在难以预料!”【李渊“匡扶帝室”】李世民进入渭北之后,远近各地的士民、隋朝官吏、变民首领络绎不绝地前来归附,史称“归之如流”。就在这些人当中,李世民精心挑选了一批才俊之士作为自己的左右手。房玄龄就在这时候投到了李世民的麾下。房玄龄出身于官宦世家,自幼博览经史,在文学和书法上均有很高造诣。少年时代曾随父亲、泾阳令房彦谦游京师。其时国家安定,天下太平,人人都认为隋王朝一定会国祚绵长、江山永固。可房玄龄在长安逛了几天后,却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对他父亲发表了一番时政感言,把人人称颂的隋文帝杨坚狠狠数落了一回,骂他“混诸嫡庶,使相倾夺”,到头来必定“内相诛夷,不足保全家国”。他父亲听了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本来就已经吓得不轻,没想到房玄龄紧接着又说了一句:“(隋朝)今虽清平,其亡可翘足而待!”(《旧唐书·房玄龄传》)最后这句灭九族的话彻底把他父亲吓得魂飞魄散。房彦谦张口结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十八岁那年,房玄龄中了进士。当时的吏部侍郎高孝基见过房玄龄后,大为惊叹,忍不住对同僚说:“我阅人无数,从未见此少年,将来必成伟器,只可惜看不到他‘耸壑凌霄’的那一天啊!”高孝基的确眼力不凡。这个年轻人日后果然成了唐太宗李世民最为得力的心腹重臣,并且最终成为初唐的一代名相、贞观之治的主要谋臣,被誉为中国历史上“十大贤相”之一,的确堪称伟器!来投靠李世民的这一年,房玄龄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隰(xí)城(今山西汾阳县)县尉。但是李世民在军营前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马上有一种一见如故之感,随即任命他为记室参军,引为智囊。而房玄龄也将李世民视为知己,从此尽心竭力地辅佐这位英主。大业十三年九月末,李渊集团展开了一系列军事行动,开始缩小对长安的包围圈。刘弘基、殷开山率军六万,西进扶风(今陕西凤翔县),南渡渭水,进驻长安故城(汉长安)。与此同时,李世民率所部十三万人进驻阿城(秦阿房宫故址)。九月二十七日,驻守永丰仓的李建成也奉李渊之命,率部从新丰(今陕西临潼县)直驱长安。同日,延安郡(今陕西延安市)、上郡(今陕西富县)、雕阴郡(今陕西绥德县)全部投降李渊。九月二十八日,李渊率大军从冯翊郡(今陕西大荔县)西进,沿途凡是隋政府兴建的离宫、别苑、园林等一律拆毁,所有宫女全部放归。十月四日,李渊抵达长安,在春明门外扎营,各路人马全部集结,共计二十余万。李渊不断遣使到城下,向隋朝廷和卫文升等人表明自己“匡扶社稷”的立场,可卫文升不予理睬。十月十四日,李渊下令军队开始围城。军中各部纷纷砍伐驻地周围的树木,修造了大量攻城器械。长安附近的林木因此而砍伐一空。十月二十七日,李渊大军开始攻城。李渊下令:任何人不准侵犯隋朝宗庙以及代王杨侑和所有皇室成员,违者诛灭三族。这场攻城战几乎是没有悬念的。虽然义军也付出了血的代价,比如刚刚归附李渊的孙华就在这场战役中阵亡,但是仅仅十多天后,亦即十一月九日,李渊的部将雷永吉就率先攻上了城墙。当天,李渊的军队攻克长安。李渊命李建成和李世民封存宫廷府库,收取隋朝的档案图籍,严禁士兵烧杀掳掠。十三岁的代王杨侑躲进了东宫,身边的所有侍从全部作鸟兽散,只有侍读姚思廉一个人留在杨侑身边。义军士兵攻进东宫,准备冲上大殿时,姚思廉挡在面无人色的杨侑前面,厉声呵斥说:“唐公举义是为了匡扶帝室,尔等不得无礼!”到了这一步,姚思廉为了保住代王的小命,也只好代表朝廷承认现实,老老实实陪李渊玩一场“匡扶帝室”的政治秀了。李渊入城后,毕恭毕敬地把代王杨侑从东宫接到了大兴宫,然后自己住到了旧长安的长乐宫,以示君臣之别;同时废除了隋朝廷原来的所有法令,另行颁布了过渡时期的十二条约法。李渊起兵的时候,西京的留守长官曾经挖掉了李渊的祖坟,捣毁了李氏五庙(天子可立七庙、公爵立五庙)。现在李渊进城了,这笔账肯定是要算的。此时的老臣卫文升已经在忧惧中一病而亡,剩下来的这些隋朝高官自然成了李渊报复的对象。十一月十一日,李渊逮捕了西京副留守阴世师、骨仪等十多人,宣布了他们“贪婪苛酷、抗拒义师”等多条罪状,随后将其斩首。除了这十几个“首恶元凶”之外,李渊对朝中百官都极力加以安抚,对长安百姓也是秋毫无犯。但是几天后军队逮捕了一个人,李渊马上下令把他砍了。因为李渊获知,早在他起兵之前,这个人就打算跑到江都向杨广告密,揭发李渊暗中募兵、准备造反的事情。对付这种告密者,李渊当然不会心慈手软。当这个告密未遂的人被五花大绑地带到李渊面前的时候,他并没有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而是扯着嗓子高喊:“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暴乱,难道不想成就大业,只为了一点怨恨就要砍杀壮士吗?”这个死到临头还气壮如牛的人是谁?他就是日后威震天下的初唐名将李靖。李靖是雍州三原(今陕西三原县)人,祖父李崇义官居北魏殷州刺史、封永康公;父亲李诠任隋朝赵郡太守。李靖姿貌魁伟,从少年时代起就颇有文韬武略,经常对家人说:“大丈夫若遇主逢时,必当立功立事,以取富贵。”(《旧唐书·李靖传》)李靖的舅父是隋朝名将韩擒虎,每次与他论兵,皆大为赞叹,时常抚着他的头说:“可与言将帅之略者,独此子耳!”(《资治通鉴》卷一八四)大业末年,李靖任马邑郡丞,察觉太原留守李渊行动可疑,估计有起兵之意,于是准备亲往江都禀报杨广,不料路过长安时,关中已经大乱,道路阻绝,不得不滞留于此,所以才会被李渊逮捕。此刻,当李靖在屠刀之下喊出那番话时,李渊已经感觉此人定非无能之辈,而李世民更欣赏李靖的胆识,于是力劝李渊留下此人。李靖就这么死里逃生,随后被纳入李世民麾下,从此踏上一代名将的辉煌征程。攻克长安六天后,即十一月十五日,李渊奉代王杨侑即皇帝位,是为隋恭帝;同时改元义宁,遥尊远在江都的杨广为太上皇。十七日,新天子杨侑授予李渊黄钺(yuè)、符节,任命他为大都督中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以武德殿为丞相府。十八日,榆林郡(今内蒙古托克托县)、灵武郡(今宁夏宁武市)、平凉郡(今宁夏固原县)、安定郡(今甘肃泾川县)等郡皆派遣使节入京,尊奉新天子和新朝廷,实际上就是归附了李渊。十九日,杨侑下诏:帝国所有政治、军事事务,全部文武官吏的任免,朝廷的一切法令刑赏,全部交由丞相府管辖;只有祭祀天地和宗庙社稷的事务,才向天子奏报。同日,李渊任命裴寂为丞相府长史、刘文静为司马。二十二日,李建成被封为唐王世子,李世民任京兆尹、封秦公,李元吉封齐公。一场“匡扶帝室”的政治秀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开演了。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十三岁的小皇帝杨侑只不过是这场政治表演中的一个道具,唐王李渊才是这个新朝廷真正的主宰,但是这场演出却不是可有可无的。因为这是中国历史上每一个篡位夺权的人都必须遵循的潜规则。更何况李渊比谁都清楚——自己称帝的时机还不成熟。首先,真正的隋朝天子杨广还在江都。尽管他的政治威信和人气指数已经降到了即位以来的最低点,可毕竟他人还活着;而只要杨广还在一天,李渊就要尊奉隋朝的正朔一天,否则他就变成了篡位谋反的乱臣贼子,他的所有行为就丧失了合法性和道义基础。倘若如此,李渊就无法建立起一条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无法把旧统治阵营中的那些人全部团结到自己的身边。其次,李渊只据有关中一隅之地。虽然他抢占了长安这个政治制高点,能在新朝廷的势力范围内“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是天下仍然四分五裂,大部分地盘要么被四方群雄割据,要么依旧掌握在隋朝的官吏和军队手中,最终究竟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如果李渊在此时称帝,势必授人以柄,成为各种势力攻击的焦点。这无异于把自己架在火炉子上烤,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李渊不能急于称帝。只有当杨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自身的势力足够强大,天下的形势也足够明朗的时候,李渊才可能把小皇帝轻轻抹掉,堂而皇之地登上天子的宝座。李渊想,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远。【要不要当皇帝?】一切都显得太平静了。从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初到十二月末,在长达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原本打得如火如荼的东都战场却忽然沉寂了下来。这样的平静意味着什么?连日来李密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王世充难道就甘心这么耗下去,光吃粮不打仗?不,李密觉得王世充一定会有什么动作。带着这样的疑虑,李密命人召来了最近刚刚逃奔瓦岗的隋军降卒。“王世充在干什么?”李密问。“最近他一直在募兵,一再设宴犒劳将士,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李密盯着那几个降卒的脸看了很久,心里忽然掠过一阵惊悸。“二十二三,月出半夜天。”李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句农谚。也就是说,每逢下旬,尤其是在二十二、二十三这几天后,前半夜没有月亮,后半夜月亮才会慢慢升起。这就意味着,在每个月最后的这几天,夜里几乎没有月光。今天是几号?十二月二十四。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李密全身的神经立刻绷紧了。“我几乎着了王世充这小子的道了,”李密对裴仁基说,“你想到没有,我们这么久没有发动攻击,而王世充军营中的粮草将尽,他急于一战,所以才会一再募兵、犒劳将士,目的就是想趁月末天黑,偷袭我们的仓城!传令下去,在今天日落之前,必须完成防御部署。”命令一下,郝孝德、王伯当、孟让等人立刻率部进入仓城周边的阵地设伏。是夜三更,王世充的军队果然出现了。当他们进入王伯当的埋伏圈时,王伯当马上发起攻击,但是遭到隋军的顽强抵抗,王伯当反而失利。隋军进而开始攻城,瓦岗守将鲁儒率众力战,扼制住了隋军的势头。王伯当重新组织兵力再度攻击,终于大败隋军。王世充的麾下骁将费青奴战死,士卒被杀一千余人。王世充连遭败绩,连精心策划的偷袭也彻底落空,顿时灰心丧气。东都的越王杨侗连忙遣使慰劳。王世充大发牢骚,说他兵力太少,而且长期作战已经疲惫不堪云云。杨侗不得不又给了他七万人,才算堵住了他的嘴。王世充得到了这支生力军,顿时有了底气,于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正月初大举反攻,终于在洛水北岸击败李密,迅速将部队推进到巩县北郊。这是王世充与李密交手数月以来取得的第一场胜利,不禁令他大为振奋。正月十五日,王世充命各军在洛水上搭建浮桥,准备乘胜进攻洛口仓。然而人多不见得是好事。军队数量的庞大与番号的错杂极有可能导致号令不一、指挥失灵。正在抢渡洛水的隋军现在就出了这个问题。还没等王世充下达总攻命令,先行架好浮桥的部队就率先发起了进攻。虎贲郎将王辩一马当先,率领部队一下就攻破了李密大营的外围栅栏。瓦岗守军顿时一片慌乱。此时只要隋军坚持进攻,李密马上就会溃败。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王世充却突然下令吹响收兵的号角。因为他只看见大军在渡河的时候行动错乱、步调不一,根本不知道前方的王辩已经成功突破了敌人大营。正在奋力突进的王辩听到号角声,不得不率部后撤。李密乘机带领敢死队发动反击,隋军大溃。为了争夺浮桥逃命,隋军光落入河中溺毙者就有一万多人,王辩战死,士卒各自逃散,大军瞬间瓦解。王世充带着自己的嫡系部队逃离战场,不敢回东都去见越王,只好北上河阳(今河南孟县)。王世充就这样与唾手可得的胜利擦肩而过。这天夜里,王世充的部队在横渡黄河时,突然天降暴雨,狂风大作,天气变得极度寒冷,士卒又冻死了一万多人。等到达河阳时,十几万的部队只剩下几千人。王世充把自己关进了监狱,以此向越王请罪。得到大军惨败的消息后,越王杨侗也只能苦笑。要是在平时,一个败得这么惨的将帅早该被砍成肉酱了,可眼下,越王能杀王世充吗?不能。不但不能杀,还要慰劳他、犒赏他、捧着他、哄着他。要不然怎么办?有王世充在,好歹还能牵制李密,还能把李密拒于东都之外;要是没有王世充,东都可能转眼就会被李密吃掉。虽然王世充屡战屡败,可还是要鼓励他屡败屡战。所以,越王杨侗不但丝毫不敢责备王世充,反而派使节前去向王世充宣布特赦令,又赏赐他金银、绸缎、美女,百般劝慰,让他回洛阳。吃了败仗还能得赏赐,不知道王世充有没有感动得热泪盈眶。不过既然朝廷如此厚爱,王世充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随后纠集残部一万余人回了东都,驻扎在含嘉城(洛阳北城内),只求自保,不敢出战。李密连败王世充,士气大振,遂乘胜进攻东都,一举夺取了金镛城(旧洛阳城西北部)。李密命人将城门、城墙、官邸、民房等全部修葺一新,将瓦岗总部迁进城内,以此对东都进行威慑。随后,李密拥兵三十余万,在邙山南麓列阵,进逼洛阳上春门。正月十九,杨侗命金紫光禄大夫段达、民部尚书韦津出城御敌。段达率部出城后,远远望见李密军容盛大,心中恐惧,未及接战便撤出战场。李密挥军进击,韦津兵败身亡。眼看李密的场面越搞越大了,东都附近的一大批隋朝官吏赶紧率部投降了李密,而远近的义军首领如窦建德、朱粲、孟海公、徐圆朗等人也纷纷遣使奉表,鼓动李密登基称帝,属下的裴仁基等人也劝李密早正位号。要不要当这个皇帝?形势一片喜人,耳中一片阿谀之声,稍微不淡定的人,很可能就心花怒放地笑纳了。可李密就跟李渊一样,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春天还没到。他还知道,劝他当皇帝的人基本上都是心怀鬼胎。就说窦建德这帮人吧,他们如此殷勤劝进的目的,无非是想让他李密结结实实地成为隋朝的靶子,最好是把四面八方的官军都吸引到他李密身边,好让他们躲在背后茁壮成长。等瓦岗和官军斗得两败俱伤,他们再坐收渔人之利,轻松摘走胜利果实。这就是他们的花花肠子!至于说手下的裴仁基这些人,倒也不能完全抹杀他们的拥戴之意。只不过他们的拥戴也不可避免地掺杂了私心。因为李密要是当了皇帝,这瓦岗就成了一个朝廷,那瓦岗的老少爷们不也立刻跟着升格了吗?或许一不留神还能混个宰相尚书什么的当当,所以他们才会把小算盘打得哗哗响,一心想把李密鼓捣成皇帝。这些小心思李密也都心中有数。所以,面对所有人的劝进,李密只说了八个字——东都未克,不可议此。【李渊:最强劲的对手】大业十三年末,自称秦帝的薛举击败了李弘芝(自称楚帝)和唐弼(自称唐王),吞并了他们的部众,一时声威大振,号称拥有大军三十万。不久,薛举命长子薛仁果出兵进围扶风(今陕西凤翔县),准备与李渊争夺关中。李渊立即作出部署,命军队兵分两路:一路由李世民率领,攻击薛仁果;一路由姜谟和窦轨率领,自散关(今陕西宝鸡市西南)出发,进攻薛举的根据地陇右(陇山以西)。在对付薛举的同时,李渊又命李孝恭率领一支军队,越过终南山(秦岭),向山南和巴蜀地区扩张。十二月十七日,李世民在扶风大破薛仁果,并一直将他追到了陇山。薛举大为震恐,担心李世民越过陇山前来攻打,连忙问他的属下说:“自古以来,皇帝有没有投降的?”黄门侍郎禇亮回答:“远有赵佗归附西汉,刘禅入仕晋朝;近有萧琮,子孙迄今犹享富贵!转祸为福,古已有之。”卫尉卿郝瑗急步上前,大声道:“陛下不应该问这种话,禇亮之言又是何等荒谬悖逆!从前汉高祖刘邦经历了无数失败,刘备甚至连妻儿都不保,但是最终都能成就大业,陛下岂能因为一次小小的失利就作亡国打算?”薛举顿觉失言,干笑了几声,说:“我不过姑且试探一下各位的态度,并无他意。”随后便重重赏赐了郝瑗,并引为心腹智囊。十二月下旬,平凉郡(今宁夏固原县)留守张隆、河池郡(今陕西凤县)太守萧瑀、扶风郡太守窦琎等人相继归附李渊。李渊旋即任命窦琎为工部尚书,封燕国公;命萧瑀为礼部尚书,封宋国公。与此同时,西路军的姜谟和窦轨进抵长道(今甘肃礼县东),遭到了薛举军队的阻击,结果兵败,不得不撤回长安。南路军的李孝恭进军秦岭以南,击败了盘踞在此的朱粲。部将建议将俘虏全都杀了,李孝恭说:“不行,要是把他们全杀了,日后谁肯投降?”随即将俘虏全部释放。此后李孝恭继续南下,从金川(今陕西安康市)进入巴蜀,檄文所到之处,有三十多州归降。长安被李渊攻陷之后,屈突通唯一的感觉是——天塌了。因为李渊一进城就逮捕了他的所有家人,显然是要以此为筹码,迫使他就范。屈突通悲痛欲绝,可是他没有就范。当长安的那个家童哭哭啼啼地前来诉苦和劝降时,屈突通毫不犹豫地把他杀了。他要以行动向李渊表明——为了当一个隋朝的忠臣,他准备牺牲他的全部家人。屈突通随后命桑显和镇守潼关,自己率军东下,准备投奔东都。可他前脚刚走,桑显和后脚就打开关门投降了刘文静。刘文静立刻命窦琮和桑显和率轻骑兵一路尾追,终于在稠桑(今河南灵宝市北)追上了屈突通。屈突通命军队列阵,坚守不动。窦琮再次打出了亲情牌,命屈突通的儿子屈突寿去阵前劝谕。屈突通远远地对着他儿子破口大骂:“此贼何来?昔日与你为父子,今日与你为寇仇!”随即下令左右弓箭手射杀屈突寿。眼看一场恶战一触即发,桑显和策马飞奔到阵前,对屈突通的部众高喊:“京城已经陷落,你们都是关中人,离开家乡又能去哪里呢?”桑显和的这句话立刻产生了令人震撼的效果。屈突通的部众互相看了看,然后齐刷刷放下了武器。屈突通彻底绝望了。他下马跪地,朝东南方向一下又一下地叩拜,嘶声哭喊道:“臣力屈至此,非敢负国,天地所知,神明共鉴!”随后屈突通被押解到长安,李渊大喜,对他极尽礼遇,并当即任命他为兵部尚书,封蒋公,兼任秦公(李世民)元帅府长史。然后李渊就交给屈突通一个任务——回河东,劝降他的部将尧君素。屈突通带着复杂、沉重而又万般无奈的心情来到了河东。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这两个大男人忍不住相对而泣、涕泪沾襟。屈突通说:“我军已败,而今义旗所指,天下莫不响应,事势如此,卿当早降,以取富贵!”尧君素悲愤莫名,说:“公为帝国大臣,主上将关中托付与公,代王更倚仗您保卫社稷,您怎能偷生投降,甚至还替别人当说客呢?公所乘之马,即代王所赐,公有何面目乘之?”屈突通哀叹道:“唉,君素,我是力屈而来啊!”尧君素说:“而今我力犹未屈,你何必多言?”屈突通惭悚不已,只好黯然离去。屈突通无功而返后,李渊军队加紧了对河东城的进攻。尧君素决意死守。其时道路断绝,尧君素为了把整个关中与河东的危急形势告知东都朝廷,只好写了一份奏表,然后命人制造了一只木鹅,将奏表挂在鹅脖子上,最后让木鹅顺流东下。木鹅漂到河阳,被守军拾获,交给了东都的越王杨侗。杨侗见信,叹息良久,于是以朝廷名义拜尧君素为金紫光禄大夫,命人走小路将任命状送到了河东。后来,东都守将庞玉、皇甫无逸等人归降李渊,途经河东时也曾一再对尧君素晓以利害,劝他投降,可尧君素始终不为所动。再后来,他在长安的妻子又来到城下,泪流满面地对他说:“隋室已亡,天命有属,郎君何必自苦,自取祸败呢?”尧君素在城头上大喊一声:“天下事非妇人所知!”然后亲手搭弓上箭,一箭射了出去。他妻子应声而倒,死在了自己丈夫的手中。尧君素知道隋王朝气数已尽,每谈及国事,必泫然泪下,对将士说:“我是皇上(杨广)的藩邸旧臣,累蒙奖擢,今出于君臣大义,不得不死!城中粮食还可支持数年,等吃完了,天下事也尘埃落定了。倘若隋室覆亡,天命有归,我当自断头颅付与诸君也!”尧君素情愿为隋王朝守节尽忠,可他的部众却不甘心成为隋朝的殉葬品。他们一直想叛逃,可尧君素军纪严明且统驭有方,所以将士们一直找不到机会。河东城就这么坚守了一年有余。到最后,江都传来了杨广被弑的消息,而城中的粮食也快吃光了,每天都有人吃人的惨剧发生。部众们忍无可忍,不得不杀了尧君素,开门投降。也许尧君素早就在等这一天了。也许在他眼中,富贵和生命并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比它们更值得捍卫的,是人的操守、信念和价值观。为了捍卫他心目中的君臣大义,尧君素宁可用自己的生命献祭。对今天的我们来讲,这似乎是一种典型的愚忠——一种毫无意义、不可救药的愚忠!可是,就像我们不能以尧君素的“君臣大义”去要求并责备屈突通一样,我们也不能用“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标准来评价尧君素。当然,像尧君素这样为一个不得人心、大势已去的旧王朝殉葬的做法固然不值得效仿,但是他勇于捍卫信念的这种精神本身却值得我们崇敬和仰望。毕竟他的心中有一种高于富贵和生命的东西。其实不管这样的东西是什么,只要有这样的东西在,人性的高贵与尊严就能在苦难与死亡面前傲然挺立。怕只怕世上的人们丧失了这样的东西,并且还以丧失这样的东西为荣。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尧君素是一个旧王朝的殉葬品,还不如说他是自身信念的殉道者。这种人,不应该被历史遗忘。大业十三年最后的那些日子,李渊的势力在急剧扩张。南面的巴蜀地区已经完全归附,而刘文静向关东(潼关以东)进军也大有斩获,短短时间内,弘农(今河南灵宝市)、新安(今河南新安县)以西的土地城邑全部纳入了李渊的势力范围。大业十四年正月初一,隋恭帝杨侑下诏:唐王李渊可以“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这就是说,从此李渊上殿不需要解下佩剑,不需要脱靴,奏事时不需由侍臣唱名。中国历代权臣都曾经拥有过这种特权,远的不说,隋文帝杨坚在篡周前夕也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在新年的第一天,李渊被授予(或者说攫取)了这种特权,这似乎表明李渊已经向不远处的那张皇帝宝座又迈进了一步,同时也等于向天下人发布了一则政治预告——隋王朝寿终正寝的日子为期不远了。正月二十二日,李渊命世子李建成为左元帅、秦公李世民为右元帅,率诸路兵马十余万人进军东都。二月初四,李渊再命太常卿郑元璹进军南阳郡(今河南邓州市),命左领军司马马元规进军安陆郡(今湖北安陆市)及荆襄地区。大业十四年的日历刚刚掀开,正在热火朝天竞逐隋鹿的四方群雄便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个最强劲的对手出现了!他的实力之雄厚、声势之浩大、发展之迅猛,让所有参与逐鹿的选手都暗暗捏了一把汗。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