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伊织可以确定。盗贼是多么的可怕呀---在他的出生地法典村,每一年都会遭受土匪劫掠,他们犹如蝗虫过境般抢走所有的东西。所以伊织相当清楚盗贼的横行。而且在他年幼的心里,认为盗贼会随便杀人,因此伊织担心被他们发现后会没命。面对如此可怕的人,为何还会紧跟在后面呢?因为他打算跟踪这两只驮马,看他们走到哪里。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闯进三峰神社宝库,盗取财物的一定就是这两个人。伊织内心如此认为。刚才在石佛后面听不懂他们谈话的内容,后来仔细推敲,才恍然大悟。少年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斩钉截铁地认定偷三峰神社宝藏的就是这两个盗贼。最后,伊织以及那两只驮马已经来到扇街的闹区。老人对前面的年轻人挥着手。"城太!城太!我们在这里吃点东西吧!马要吃草,我也想坐下来抽根烟呢!"他坐在马鞍上说道。两人来到一家灯火昏暗的饭馆前,系好驮马,走进店里。蓄刘海的年轻人坐在门口吃饭,他频频注意驮马。吃完后,又立刻到外面喂马。伊织利用空当也在别处吃饭。看到两人又骑上马走了,他不管口中的饭还来不及咽下去,筷子一丢,便追了过去。他们走在黑暗的道路上。武藏野是一大片草原,坐在马鞍上的人一路聊着天。"城太。""是。""有没有把信送到木曾了?""送了。""那么木曾的人会到首冢的树下等我们!""是的。""时间呢?""我信上写半夜,现在去的话,时间刚刚好。"老人叫年轻人城太,年轻人则称老人为老爹。这一对盗贼难不成是父子。伊织如此猜想,心中感到害怕。他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无法擒住对方,他只是想尾随两人,查出他们的住处之后,再去通报官吏,武藏自然就会无罪被释放---伊织很笃定。也许事情无法如伊织所想的那么顺利,但以小孩的直觉来说,认为他们两人就是偷三峰神社财物的怪盗。两人以为四周无人,毫无忌惮地大声说话。他们的行动越来越诡异了。河边的城镇像一片寂静的湖水,正沉在睡梦中。街道两旁的住家已不见灯火。骑着两只驮马的人,爬上首冢的丘陵,看到登山口路边有一块石标。首冢森林在此上方伊织躲进崖边的树林里。山丘上有一棵巨大的松树,松树下系了一匹马。三个穿旅装的浪人坐在松树下抱膝等待。这时,其中一人突然站了起来。"喔!是大藏先生!"他们迎向上山来的两只驮马,态度异常亲密。他们看来久未见面,互诉离情,也为两人安全抵达而高兴。在天亮之前,他们得赶紧做好一件事。他们依照大藏的指示,撬开松树下的一块岩石,一人则拿圆锹开始挖土。他们挖出许多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看来他们每次偷了财宝之后都埋在这里。那是一笔很大的金额。蓄刘海的年轻人---那个叫做城太的人从驮马背上拿下所有的漆桶,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从漆桶倒出来的并非是漆,而是三峰神社遗失的沙金和元宝,加上地下挖出来的珠宝有几万两之多。他们把这些财宝分装在几个麻袋里绑在马背上,并把漆桶和不用的东西全部踢入洞中,然后把土掩回去。"这样子可以了。天还没亮,我抽根烟休息休息吧!"大藏说完,坐在松树根上。其他四人也拍去树根上的泥土,坐了下来。木曾的草药商大藏,自从离开奈良井的老家,已过了四年。名义上是到各寺庙参拜,其实暗地里竟做些不法的勾当。他的足迹遍及关东各地。只要有神社佛阁的地方,几乎都有奈良井大藏的捐款,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无人知道。不只如此,他去年甚至在江户城边买了一栋住宅,还有一家当铺,甚至为了博得村人的信任,还当上村里的"五人组"中的一员。这个大藏先前诱骗本位田又八到芝浦的海上,出钱叫他去狙击新将军秀忠。现在又趁三峰神社的祭典,偷了仓库里的宝藏,再加上首冢的松树根下多年来贮存的金银财宝,装在几个麻袋里,分别绑在三匹马上。世局诡谲多变,最难理解的便是人心,分不出表里。可是如果对所有的人都持怀疑态度,那就没完没了了。也许连自己都要怀疑自己呢!如果是个聪明人也就罢了,偏偏又八不太精明,才会被大藏的巧言所骗。为了金钱甘心去冒大险。也许又八现在已在江户城中,按照大藏的指示,挖出埋在槐树下的枪炮,再伺机一枪打死秀忠将军。然而又八却不知道那也是自己的死期。无论如何,大藏是个怪人。像又八这种人最受他欢迎。而朱实现在也陪侍在他身边,成了他的贴身侍女。更让人惊讶的是,武藏花了几年时间教育且爱护有加的城太郎已经十八岁,还蓄了刘海,而且竟然称大藏为老爹。事情怎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如果阿通知道城太郎沦为盗贼,还叫大藏老爹,不知要比武藏难过几倍。这事暂且不谈。话说刚才那五个人围成一圈,讨论了半刻钟,结果决定奈良井的大藏暂时躲到木曾去,不要回江户比较安全。但是海边的当铺仍有一些财务要处理,也有文件必须烧毁,以湮灭证据。何况朱实仍留在那里,必须派人去接应。"派城太郎去比较好,他去最适合。"大家异口同声地赞成。最后,背着麻袋的三匹马以及大藏,加上木曾来的三个人,趁天未亮赶往甲州路。城太郎则独自往江户路走去。山丘上的天空,晨星正闪耀着光芒。所有的人影离去之后,伊织才跑出来。"嗯!这下子该跟哪一边去才好呢?"他不知如何是好。眺望两边,都是一片漆黑,犹如置身于漆桶内的天地。16今日的天空也是一片湛蓝,万里无云,使得秋老虎晒得人皮肤发烫。一行盗贼在光天化日下,可能会稍加收敛,不敢昂首阔步吧!然而城太郎却一点也没有这种顾忌。他就像一个胸怀大志,迎向时代的青年般陶醉在武藏野辽阔的景色之中。但他还是偶尔会向后张望。并非做贼心虚,而是因为有个奇怪的小孩从今早就一直跟在后面。那小孩大概迷路了吧!城太郎如此想着,但是小孩一点也没有寂寞的表情,不像是迷了路。他是不是有事?城太郎试着停下脚步等待。那少年也跟着停下脚步,并躲起来,试图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城太郎心想不可大意,便躲到草丛中,静观少年的动静。这时伊织眼看前面的人突然不见了,不禁纳闷。"奇怪?"伊织继续向前走,眼神有点狼狈,他到处寻找城太郎的踪影。城太郎仍与前夜一样,用苏芳染的手巾包住头,并在下巴处打了结。他突然从草丛中站了起来。"小鬼!"四五年前,城太郎也被人称"小鬼!小鬼!"的,现在他长得人高马大,也可以叫别人"小鬼"了。"啊!"伊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逃跑,然而又想到逃跑也无济于事,便回答:"什么事?"他强作镇定。还故意慢慢地向前挪动脚步。"小鬼!你要去哪里呀?等一下!""什么事?""应该是你有事情找我吧?别再装了,我知道你从河边就一直跟着我。""没有。"伊织摇摇头。"我是要回十二社的中野村。""不,才不是呢!你一定是在跟踪我,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我不知道。"伊织拔腿要跑,城太郎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不肯说吗?""可是……可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呀!""你这个家伙!"城太郎加重力气。"你一定是村公所派来的密探?喔!不,你一定是密探的小孩。""如果你认为我是密探的小孩,就表示你是强盗了。""什么?"城太郎心中一惊,瞪着伊织。伊织甩开他的手,身体一低,像一阵风般飞也似的逃走了。"啊!这家伙!"城太郎赶紧追上去。在草原的一端,有几栋像蜂巢般并排在一起的茅草屋。那是野火止部落。这个部落里有制造圆锹的打铁铺。不知何处传来"铿!铿!"的打铁声,空气中弥漫着优哉的气氛。秋草已干枯,地上到处是土拨鼠挖过的泥土堆。民家的屋檐下,晾晒的衣物正滴着水。"小偷!小偷!"有个小孩在路上大叫。很多人听到了,从晒着柿干的房子以及昏暗的小马厩跑了出来。伊织对着这些人挥手叫道:"有个戴头巾的男人在追我,他是偷秩父三峰神社宝藏的盗贼之一,你们快抓住他呀!啊!来了!来了!追过来了!"伊织大声告诉大家。村人见伊织如此大叫,先是一阵愕然,大伙儿顺着伊织所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有个年轻武士戴着苏芳染头巾,往这边飞奔过来。然而农夫们只是冷眼旁观。伊织又说:"有人偷了宝藏,是真的。那个人真的偷了秩父的宝藏。快点把他抓起来,不然会给他逃走了。"伊织拼命大叫。他就像一名大将指挥裹足不前的士兵。但是,雷声大雨点小,整个村落仍是一片沉寂,并未因他的叫喊而震动,大家的表情一派优哉。对伊织的叫声和夸张的动作,只看了一眼,又各做各人的事去了。这时城太郎已经出现在眼前。伊织情急之下,赶紧躲了起来。不知城太郎是否知道伊织躲藏的地方,只是瞪着两只骨碌碌的眼睛,望着道路两旁的居民,并故意放慢脚步,慢慢地走过。"如果有人要管闲事,尽管来吧!"城太郎就差没说出口,他故作镇定。村民都屏气凝神,目送他离去。本来大家听说是偷宝藏的小偷,心想一定是个凶神恶煞。没想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又长得眉清目秀,威风凛凛。因此大家甚至怪起刚才那个小孩随口开玩笑。伊织眼见无人伸张正义,心想大人竟如此胆小。他也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想赶快回中野村的草庵,找熟人去告诉衙门来抓强盗。他离开野火止村,走到田间小路上。不久,他看到熟悉的杉树林,再走一公里路便可到达他那被暴风吹垮的草庵。他兴奋得跑了起来。突然,有人伸手挡住他的去路,原来是城太郎。伊织心中一凉,但他并不害怕。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但他知道再逃也没用。他后退一步,拔出腰上的大刀。"畜生!"他像要砍杀野兽一般,口中怒骂并挥着大刀。伊织即使拔出大刀,也不过是个小鬼头。城太郎根本未放在心上,空手便扑过去。他打算抓伊织的领子。伊织叫了一声:"哼!"他躲过城太郎的手,往旁边跳开十尺。"狗养的。"城太郎向前逼近,却发现右手指流出了温热的液体,他举起手肘一看,原来手腕有一道两寸长的伤口。"好家伙!"这下子城太郎对伊织另眼相看。伊织照武藏平时所教,摆出架势。眼睛---眼睛---眼睛---平常师父严格的教导,全部集中在伊织的眼睛里。他几乎把整个脸的重心集中在眼睛。"不能让他活着。"城太郎光是互相对视,已经输给了伊织。接着他拔出腰上的长刀。心想即使对方砍伤了自己,但功夫大概不过如此。然而伊织刚才砍伤敌人,信心大增。因此他又刷的一声,拿刀攻向城太郎。他跳跃的姿势与平常跳向武藏的姿势完全一样,使得城太郎受到莫大的压迫。"你别得意。"城太郎也全力以赴。他认为这小鬼既已知道自己的秘密,为了保护同伴,更不能留他活口。伊织跳起来,拿刀砍向城太郎。城太郎也用刀抵挡。但是伊织动作敏捷,功夫在城太郎之上。"你这小鬼像只跳蚤。"城太郎在心中说着。就在这时候,伊织突然跑了起来。原以为他要逃走,却又转身回攻。这回城太郎铆足全力攻击,伊织巧妙闪躲,又逃开了。聪明的伊织想用这个方法把敌人诱向自己的村子。最后城太郎果然被引到伊织的草庵附近的杂树林里。夕阳西下,林中一片昏暗。城太郎铆尽全力追伊织。到了林中却不见伊织踪影,他喘了一口气:"小鬼!你躲在哪里?"说着,四处眺望。他身旁的一棵大树哗啦哗啦地掉了很多树皮和灰尘下来,也掉在他的衣领上。"原来躲在这里!"城太郎往上看,只见树梢的天空一片昏暗,只有一两颗星星闪烁。树上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水滴落下。城太郎心想伊织一定躲在树上,便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结果唰---的一声,树上有了动静。伊织面对树梢,趴在一根树枝上,像只猴子。他的前面已没有别的树枝了。"小鬼!""……""我看你插翅也难飞了。快点向我求饶吧!如果你肯求我,我也不是那么无情。""……"伊织像一只小猴子,缩在树梢上,城太郎向上爬,快要接近伊织了。但伊织仍保持沉默,城太郎伸手想抓他的脚。"……"伊织仍不语,又爬到另一树枝上,城太郎两只手抓住刚才伊织站的树枝。"喔!"城太郎正准备伸手抓伊织,伊织早有准备,他将藏在右手的刀,从上面砍向那根树枝。树枝被砍了一刀,加上城太郎的重量,啪---的一声,城太郎的身影随着树枝掉落地面。"怎么样?小偷!"伊织在上面喊话。然而城太郎就像抓着降落伞一般,他手上的树枝连打其他的树枝之后才落地,因此他并没有受伤。"你真有两下子!"城太郎又抬头向上看。这一回他像豹子爬树一般又靠近伊织的脚,伊织拿刀往下乱砍一通。城太郎双手不方便,想接近伊织更不是那么容易。伊织人小鬼大,而城太郎仗着年纪稍长,小觑了他。虽然如此,在树上僵持这么久也分不出孰胜孰负。不,应该说身体较小的伊织反而占优势。就在此时,杉树林的另一端传来箫声,虽然看不到吹箫的人,也不知人在何方,但两人同时都听见了,因此可以确定的确有人在吹箫。伊织和城太郎听到箫声的那一瞬间,停止了争斗,望着黑暗的天空,屏神凝听。"小鬼!"城太郎打破沉默,重新面对伊织。这回有如教诲的口吻。"你个头虽小,却毅力过人,我非常佩服,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跟踪我的,我就饶了你。""别做梦。""什么?""你别小看我。我可是宫本武藏的弟子,叫做三泽伊织。如果我向小偷求饶,那岂不是有辱我师父。所以我说你别做梦了。笨蛋!"城太郎一听,整个人愣在树上。这比刚才从树上滑落地面时更令他震惊。他除了感到意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城太郎的声音强烈地颤抖着,伊织以为是自己的名字吓着他了。"你好好听着,我是宫本武藏的弟子---三泽伊织。你很惊讶吧!""我很惊讶。"城太郎莫名其妙地投降。他既怀疑又亲切的心情问道:"师父现在可好?他在哪里?""你说什么?"这回换伊织觉得莫名其妙,见城太郎一直靠过来,他连忙躲闪。"你叫他师父?武藏师父可没有小偷弟子。""小偷?这个名字不好听,我城太郎没那么坏心眼。""咦?你是城……城太郎?""如果你真的是师父的弟子,一定听他提过我。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跟在他身边好几年。""骗人,你骗人。""不,是真的。""我不会受骗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城太郎想起跟随师父时的情形,不禁一阵激动,突然想抱住伊织的肩膀。但是伊织不相信。城太郎伸出手,告诉伊织两人是师兄弟,然而伊织仍不相信,准备拿刀子向城太郎的腹部刺去。"啊!等一下。"城太郎在树上行动不方便,虽然及时抓住对方的手,但另外一只手也离开了树干,再加上伊织用全身之力扑过来,因此他抓着伊织的衣领,猛力踩在另一枝树枝上而弹了开来。两人的身体撞在一块儿,折断无数的枝叶之后,掉在地上。这回跟刚才城太郎掉下去的情况大不相同,两个人的重量再加上速度,使得他们着地时就像两只胸贴着胸的鸟,浑然失去知觉。这里的杂木林和杉树林混杂成一片,杉树林中有一块空地,那里就是以前武藏被暴风雨打坏的草庵处。在武藏要出发去秩父的那天早上,村人遵守信诺,当天起便找了很多人来修补被风吹垮的草庵。现在,屋顶和柱子已经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