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前的街上,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大部分是艺品店和茶馆。也有一些小饭馆,飘送酒菜香,和不断传出的嘈杂人声。阿甲进入其中一家。这家的泥地间里,椅子并列排着。檐前挂着"休息中"的牌子。"我丈夫呢?"她一进门就问正在打瞌睡的女侍。"在睡觉吗?"女侍以为阿甲在骂自己,拼命摇头。"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问我丈夫。""他在睡觉。""我就知道。"她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难得祭典,到处闹哄哄,惟独我们店却这么冷清,真是的!"阿甲说着,环顾门口。看到一名男仆和一名老太婆在灶前煮油饭,准备明日用。灶里的火焰燃得通红。"喂!老公呀!"阿甲见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觉,便走到他身边。"你醒一醒呀!老公!"她摇晃男子的肩膀。"什么?"睡梦中的男子突然翻身坐了起来。阿甲看到他吓了一跳。"咦?"她倒退一步,望着那名男子。这男子并非丈夫藤次。圆脸大眼,看来是村里的年轻人。突然被阿甲叫醒,他也瞪着一双大眼,表情愕然。"呵呵呵!"阿甲利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唐突。"原来是客官呀?真是抱歉!"乡下年轻人捡起滑落在地板上的小草席,盖在脸上又继续睡了。在他的木枕旁,摆着一些吃过的碗盘。他的双脚露在草席外面,草鞋上沾满了泥土。墙边放着他的包袱、斗笠和一支木杖。"那年轻人来店里吃饭的吗?"阿甲问女侍。"是的,他说想在此借睡一觉,起来后要去爬后山到寺院去,所以我拿了木枕借他。"阿甲听了非常生气。"你为何不早说,我还以为他是我丈夫呢!我丈夫到底睡在哪里?"藤次睡在一间破旧的房里,他一只脚垂在地上,身体则横躺在席子上。"你真笨啊!我在这里你竟然找不到。你不看店,跑到哪里去了?"藤次刚睡醒,心情不太好。没错!他就是昔日的祇园藤次。他整个人全变了个样。而阿甲也失去昔日娇艳的姿色,简直像个男人婆。藤次好吃懒做,全靠女人过活。他们以前曾在和田岭的悬崖上盖了一栋悬空的药草屋,抢劫来往于中山道的旅客,以满足私欲。那时的生活还算过得去。然而,那栋山上的小屋被烧了之后,手下们也都作鸟兽散。现在藤次只有在冬天靠狩猎维生。阿甲则经营这间"神犬茶馆"。藤次刚睡醒,眼中充满血丝。他看到一个水瓶,立刻咕噜咕噜地喝了不少水,这才清醒过来。阿甲斜着身体,一只手撑在床板上说道:"就算过节,你也不能喝得那么多。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生命有多危险,还好在外头没被人砍死。""什么?""我说你太不小心了!""发生什么事了?""武藏上山来过节了?""咦?武藏来了?""没错。""就是那个宫本武藏吗?""是啊!昨天就住在别馆的观音院里。""真、真的吗?"他刚才喝了一瓶水,虽然清醒不少,但没有比武藏这两个字更让藤次整个人清醒过来的事了。"那个人很可怕。阿甲,那家伙下山前,你可别走出店门口一步呀!""难道你听到武藏的名字就要躲起来吗?""他该不会像上次在和田岭那样对付我们吧?""你真胆小!"阿甲邪恶地笑着。"撇开和田岭的事不谈。打从在京都时,你和武藏之间为了吉冈的事就结下了梁子。他还曾将我双手反绑,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小屋被烧毁,到现在我还没忘记这个耻辱。""可是……那时候我们有很多手下。"藤次知道自己的实力。在一乘寺的下松,吉冈与武藏决斗时,自己虽然没有参与,但之后他从吉冈残党那里听到武藏高强的本领---而且在和田岭自己也尝过武藏的苦头---因此,他对武藏毫无胜算的把握。"所以我说啊!"阿甲身体靠着他。"我知道你一个人力量不够,但在这山上有另一个人深深地恨着武藏。""?"藤次一听,也想起来了。阿甲所说的人就是山上总务所高云寺平等坊的警卫。负责宝藏仓库的门房,那人就是户梅轩。藤次两人能在此开小吃店,也是靠梅轩的帮忙。他们被迫离开和田岭之后,到处流浪,最后在秩父与梅轩相识。渐渐熟悉之后,得知梅轩以前住在伊势铃鹿山的安浓乡,曾拥有众多的野武士,趁战争混乱时,在野地里当强盗,后来战争结束,便在伊鹤的深山里开了一家打铁铺,过着寻常老百姓的生活。但是随着领主藤堂家的藩政统一之后,已不允许这种人的存在。野武士的身份没了,成为时代的遗物了。梅轩因此独自来到江户。但仍找不到工作,那时他在三峰有个朋友,几年前介绍他当寺院总务所的警卫,负责看管宝藏。从三峰更向深山,有个地方叫做武甲,那里还有很多比野武士更野蛮的人。寺院雇用梅轩,主要是怕这些人觊觎宝藏,想借他来"以毒制毒"。宝藏库里,除了放寺院的宝物之外,还有施主们捐献的金钱。在这山中,寺院经常受山里人袭击,受到很大的威胁。用户梅轩来看守宝藏是最适合不过了。因为他非常熟悉野武士和山贼的习性以及攻击的方法。最主要是因为他是户八重垣流锁链刀的佼佼者,几乎是所向无敌。如果不是他的身份背景,现在一定可找到主君雇用他。然而他的血统不纯正,他的哥哥风典马在伊吹山和野洲川一带当盗贼头目,一生都活在血腥里。这个风典马,在十几年前已经死了。在武藏尚未改名之前---也就是关原之乱刚结束的时候,在伊吹山下被武藏用木剑打死。户梅轩虽然认为自家的没落与时代的变迁有关,然而他对哥哥的死,始终怀恨在心。他已把仇人武藏的名字,深深烙印在心里。后来---梅轩和武藏曾在伊势路的旅途中,在安浓故乡不期而遇。他曾趁武藏熟睡时,想暗杀他。然而不仅计谋不得逞,还差点死于武藏的刀下---那以来,梅轩就没再见过武藏。阿甲听梅轩谈过好几次,也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梅轩,并为了拉近与梅轩的距离,更强调两人对武藏同仇敌忾。每提及此事---"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梅轩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充满了愤恨。然而武藏不知道敌人就在此处,竟然住到这山上来。他昨天带着伊织踏上这块危险的土地。阿甲在店里瞥见武藏,赶紧追到门外确定,却见武藏消失在祭典的人群中。阿甲本来要告诉藤次,可是刚好藤次到外面喝酒去了。阿甲心有不甘,趁着晚上店里较空闲,到别馆的观音院查看,正好看到武藏和伊织走向神乐殿。那一定是武藏。阿甲到总务所把梅轩叫出来。梅轩牵着狗,一直尾随武藏到观音院。"原来如此。"藤次听完,心中笃定了不少。如果梅轩愿意加入,就有胜算的把握。他想起前年,三峰神社祭典时,举行武术比赛,梅轩用他的八重垣流锁链刀的秘功,打败了所有阪东地区的剑客。"这么说来,梅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工作完后,会来这里。""要来跟我们秘密会合吗?""正是如此。""可是,对手是武藏,这次照样不能大意……"藤次因兴奋而全身发抖,音调不觉提高八度。阿甲赶紧左顾右盼,看到躺在床边、身上盖着草席的年轻武士从刚才起便直打鼾,睡得正熟。"嘘……"阿甲警觉性很高。"呀?有人在这里吗?"藤次赶紧捂住嘴。"……有人吗?""是位客人。"阿甲并不在意。藤次却板着面孔。"叫他起来,把他赶出去。何况户先生也快来了。"这件事非常重要,阿甲吩咐女侍去做。女侍走到店角落把年轻人叫起来,告诉他已经打烊该回去了。"哇!睡得真舒服。"那人伸伸懒腰之后,走到门口。从他的打扮及口音来看,不像这附近的年轻人。他一起来便满脸的笑容,眨着大眼,抖抖充满弹性的身体,披上蓑衣,一手拿斗笠,一手拄木杖,并将包袱斜挂在肩膀上。"打扰太久了,谢谢你。"行了礼便走出去。"这家伙好奇怪,他付钱了吗?"阿甲对女侍说:"去把桌子收拾干净。"阿甲和藤次卷起帘子,整理店面。过了不久,一只像小牛般的黑狗钻了进来,梅轩走在后面。"嗯!你来了?""请到后面。"梅轩静静地脱下草鞋。黑狗忙着吃掉在地上的食物。他们在一间破旧的厢房点上灯火,梅轩一坐下便说:第五部分:看守宝藏的警卫,除了梅轩之外,还有两位武功高强的和尚。另外有一名男子同样是吉冈的残党,在这神社小镇开了一家武馆,训练村里的年轻人练剑。还可纠合其他人,包括从伊鹤跟随梅轩来此的野武士中,已经转业的人大约有十来个人。最后梅轩的安排是---藤次只要携带惯用的枪支即可。梅轩会准备锁链刀。除此之外,两位警卫和尚应该已经带着枪支出门了。其他人也会在天亮之前,到达半路的小猿泽谷川桥---大家在那里会合。"刚才我在神乐殿前听到武藏对同行的小孩说,明天要爬后山到寺院,为了证实,我一路尾随到观音院去查看,才会迟到。""这么说来,明天早上武藏会到后山的寺院?"阿甲和藤次屏气凝神,从窗户望着后山的黑影。若按正常的比武方式,他们是打不过武藏的,这点梅轩比藤次还要清楚。看守宝藏的警卫,除了梅轩之外,还有两位武功高强的和尚。另外有一名男子同样是吉冈的残党,在这神社小镇开了一家武馆,训练村里的年轻人练剑。还可纠合其他人,包括从伊鹤跟随梅轩来此的野武士中,已经转业的人大约有十来个人。最后梅轩的安排是---藤次只要携带惯用的枪支即可。梅轩会准备锁链刀。除此之外,两位警卫和尚应该已经带着枪支出门了。其他人也会在天亮之前,到达半路的小猿泽谷川桥---大家在那里会合。如此严密地部署,应该不会出差错。藤次听户梅轩说完,非常讶异。"你全部署好了?"他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梅轩。梅轩苦笑。也许藤次把梅轩当作是普通的和尚,才会如此意外吧?如果知道他的背景---风典马的弟弟黄平,便不难想像他的动作会如此迅速。他做这些准备,就像一只刚睡醒的野猪拨动身边的野草一样的简单。13山上笼罩着浓浓的云雾。残月高挂山谷。大岳还在沉沉的睡眠当中。小猿泽的山谷里,传来淙淙的流水声。水上有一座谷川桥,桥上聚集了许多黑色的人影。"藤次!"有人小声地叫着,那是梅轩的声音。藤次也从人群当中小声地回答。"别弄湿了火绳。"梅轩叫大家留意。两名穿着袈裟的山和尚,也持枪混在这杀伐的人群当中。其他还有当地的武士以及各地来的流氓,服装各式各样,可是动作都非常敏捷。"只有这些人吗?""是的。""总共几个人?"大家互相点着人数。任何人点,加上自己都是十三个人。"好……"梅轩说着,并告诉大家如何打手势,大家也默默地点头。在命令下达之前,众人沿着谷川桥的道路走去,消失在道路两旁的云雾当中。后院寺庙距此一公里谷川桥头的断崖旁,立着一块石碑,靠月光可分辨上面的文字。除此之外,只有溪水声和风声。大家散开之后,树梢上也传来一些鼓噪的声音。从这里到后山的寺院之间,有许多猴群。猴群从崖上丢石头,有的抓藤蔓跳到路上。有的猴子跑到桥上,或钻到桥下,在山谷中飞奔。缭绕的云雾犹如追着这些猴影似的与猴子嬉戏。如果有神仙降临,可能会说:"你们这些猿猴拥有生命,为何在这狭隘的山谷与云儿嬉戏,虚掷光阴?赶快驾在即将飘走的云上吧!飘往西方三千里,卧看庐山,欣赏峨嵋,再到长江洗净双脚,呼吸这大世界的空气,才能了解生命真正的意义。你们要不要随我同去呢?"如果神仙临空一呼,云可能会变成猴子,猴子也会化成云雾,随神仙升天而去。猴子不断嬉戏,令人产生这种幻想。残月把猴影映在云上,让人错觉是两只猴子。"汪!汪!"突然传来狗吠声。尖锐的狗吠声,在山谷中回荡。就像秋风扫落叶一般,那些猿猴一瞬间躲得无影无踪。此刻,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梅轩看守宝藏的黑犬咬断了绳子,冲了过来。"阿黑!你这畜生!"阿甲在后面追赶。狗儿知道梅轩等人往大岳方向而去,才会咬断绳子追上去。阿甲好不容易抓到狗绳。黑犬一被拉住,便缠着阿甲的身体。"畜生!"阿甲不喜欢狗,她用绳子把狗打退。并叫道:"回去!"她想把狗拉回去,黑狗又龇牙咧嘴。"汪!汪!"开始咆哮。虽然抓住绳子,但阿甲的力量拖不动它。黑犬被人拉扯,不断发出狼嚎般的叫声。"为什么要带这家伙过来,绑在仓库的狗屋不就行了吗?"阿甲非常生气。要是狗这样叫个不停,万一武藏提早离开观音院,一定会听到狗叫而感到奇怪。"嘘!真拿你没办法。"阿甲扯着黑狗的绳子。黑狗仍然吠个不停。"没办法。过来!到后山的寺院,可别再叫了喔!"阿甲拿它没辄,只好拖着狗。不,应该说被狗拖着---气喘吁吁地走在刚才那群人走过的路上。之后,没再听到黑狗的吠叫声。它喜滋滋地追着主人的味道而去。整夜不断移动的云雾,现在就像一道厚厚的积雪,盘踞在山谷间。武甲的山峰,以及妙法、白石、云取等山,也开始露出脸来了。通往后山寺院的小道,也在破晓中渐渐变白。啾、啾、啾……小鸟的叫声不断传入耳中。"师父!到底怎么了?""什么事?""天已经亮了,为何看不到太阳?""你搞错方向了,你看的是西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