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了?""可能又是迷路的旅人想借宿吧!""你去看看。""是。"伊织绕到后面的杉林。武藏坐在竹檐下,眺望夜空下的武藏野。芒花随着秋风摇摆。"师父!""是旅人吗?""不,是客人。""客人?""是北条新藏先生。""嗯!北条先生?""要是他走大路就好了,没想走入杉林迷了路。现在正系马在后面等待。""这房子无所谓前后,在这里见他吧!去请他过来。""遵命!"伊织绕到屋旁,大叫:"北条先生,我师父在这边。请您过来。""嗯!"武藏起身迎接。看到新藏已完全康复,健壮如前,内心一阵欣慰。"好久不见了。虽然明知您避开人群而居,却又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还请见谅!"听完新藏的话,武藏并不介意,请他入内。"请坐。""谢谢!""你是怎么找到的?""您是说您的住处?""是的。我未曾告诉过他人。""我是听厨子野耕介说的。听说前几天您已刻好要给耕介的观音像,并叫伊织拿去给他……""哦,一定是伊织透露了这里的住处。无妨,我武藏也还不到离群隐居的年龄。况且藏身七十五天后,那些谣言也平淡下来,看来不会移祸给耕介。""我向您道歉!"新藏低下头。"大家都被我连累了。""不,你的问题只算是一些枝节,主要原因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小次郎和我武藏之间的过节。""小幡老师父的儿子余五郎,也被佐佐木小次郎杀死了。""他儿子?""对,他听说我受了重伤,愤然去找小次郎算账,没想到反被杀死了。""我曾阻止他……"武藏曾在小幡家门口见过年轻的余五郎,现在回想起来,内心感到无比遗憾。"我能了解他儿子的心情。门下弟子全都离去,在下又身负重伤,老师又在前一阵子病逝---此刻我真想立刻去杀小次郎。""嗯……可能因为我没有极力阻止。……不,也许是我的阻止反而激使余五郎前去报仇。总之,结果太令人扼腕。""老实说,现在我必须继承小幡家的武学香火。除了余五郎之外,老师并没有其他儿子。因此等于断了香火。家父安房守向柳生宗矩先生禀报实情,几经波折,终于让我以养子身份继承老师的家名。然而我的修行尚未成熟,恐怕会玷污了甲州流兵学名家的声誉。"武藏听到北条新藏提到其父安房守之名,便追问:"北条安房守不就是北条流的兵法宗家,与甲州流的小幡家并驾齐驱?""正是。我的祖先兴于远州。祖父曾仕宦小田原的北条化纲、氏康二代。家父受大将军家康公的青睐,前往奉公。因此我的家门前后担任大将军家三代的兵法学指导。""你出生于兵法学家庭,为何又成为小幡家的入室弟子呢?""家父安房守不但得教门人,也在将军家讲授兵法学,根本无暇教导自己的儿子。因此父亲叫我先到别处去拜师学艺,尝尝世间辛苦。"从新藏的言行举止,可看出他的修养。他的父亲应该就是继承北条流的第三代安房守氏胜,母亲是小田原北条氏康之女。在这种家世下,自然养成高尚的品德。"我竟然闲聊起来了。"新藏重新正襟危坐后,说道:"今夜突然来访,是奉家父安房守之命而来。本来家父要亲自向您致谢,刚好家里来了一位稀客,等着与您见面,家父才派我前来接您过去。"说着,看了一眼武藏的表情。"咦?"武藏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你是说有一位客人在你家里等我?""没错,家父要我来接您。""现在就去?""是的。""那客人到底是谁?我武藏在江户几乎没有朋友呀?""是从小就与您认识的人。""什么?从小就认识?"武藏愈发不解。会是谁?小时候认识的人?这太令人怀念。是本位田又八?还是竹山城的武士?是父亲的旧交?也许是阿通呢!---武藏不断猜想,又向新藏追问。新藏被问急了,只好说:"那位客人特别嘱咐不能透露他的姓名,他要给您一个意外的惊喜。您现在就动身吧!"这使武藏更想见那位客人。会不会是阿通?他内心一再重复:也许是阿通。武藏起身。"伊织!你先睡。"新藏眼见任务完成,欣喜万分,赶紧把系在屋后的马匹牵了过来。马背和马鞍已被秋露沾湿。"请上马。"北条新藏抓着马口轮,请武藏骑乘。武藏未拒绝:"伊织!你先睡,我也许明天才回来。"伊织到门口送行:"师父慢走。"武藏骑马,新藏抓马口轮,两人走在芒草丛中,渐渐消失在满是露水的草原中。伊织独自坐在竹檐下。他经常一人留守草庵。以前在法典草原上时,也常独自看家,所以并不感到寂寞。(眼睛……眼睛!)练剑时武藏的声音仍在他脑中萦回不去。他仰望星空,思考此事。为什么?伊织不了解为何自己无法正视武藏的眼光?这位纯真的少年极力想解开心中的疑惑。这时,另有一双眼睛从草庵前的一丛野葡萄树里看着伊织。"咦?"那是动物的眼睛。锐利的眼光并不输给武藏持木剑瞪眼时的眼光。"是鼯鼠吧!"伊织认得这只经常来偷野葡萄的鼯鼠。它琥珀色的眼睛,反射着屋内的灯火,闪闪发光,有如妖怪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畜生!看我无精打采,连你这一鼠辈也要来欺我。难不成我会输给你!"伊织不服输,犀利的眼光回瞪鼯鼠。他站在竹檐下,双手叉腰,屏气凝神,对着鼯鼠瞪眼。然而不知为何,本来敏感、害羞的鼯鼠却没逃走,反瞪着伊织不放。---我会输给你这畜生吗?伊织也僵持着。双方僵持了一阵子,伊织的眼光终于慑服了这只小动物。只听野葡萄的叶子刷刷两声,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输了吧!"伊织得意洋洋。他全身满是汗水,但心情却轻松愉快。他决定下次与师父对眼时就像刚才那样。接着,他放下蔺草帘子,准备睡觉。草庵内虽已熄灯,但银白色的露水亮光却从帘子的缝隙透了进来。本来伊织是个容易入睡的小孩,现在他总觉得脑中老是有个光亮的珠子,闪闪发光。最后,这珠子竟变成鼯鼠的眼睛,出现在他梦中。"……唔!……唔!"他几次呻吟,辗转反侧。伊织老觉得那双眼睛就在自己被窝外面,赶紧跳起、定睛一看,果真有一只小动物停在微亮的席子上,正盯着自己看呢!"啊!畜生!"伊织抓住枕边的大刀,却挥了个空,身体也翻滚落地。却看到鼯鼠黑色的影子停在晃动的帘子后面。"畜生!"伊织砍破帘子,他胡乱砍向外面的野葡萄丛,又在原野上来回追逐,最后竟然在天空上发现了那两只眼睛。原来那是两颗斗大的蓝色星星。6远处传来神乐笛音。夜祭的灯火,从森林的一角,映得满天通红。光是骑马来此地,就必须花一刻钟,可想见抓着马口轮的新藏,到牛达来的这一路上,一定走得很辛苦。"就是这里。"住家位于赤城坡下。这里是赤城神社境内,一大片土墙沿着坡道而筑,围住一个大宅第。武藏来到土豪式的门口,翻身下马。"辛苦你了。"他把缰绳交给新藏。庭院的门早已开着。在屋内等候的武士一听到马蹄声,立刻拿着蜡烛出来迎接。"您回来了?"那武士牵过马匹,在武藏前面引路:"请跟我来。"新藏也一起穿过林子,来到房子的大门口。左右两侧都已点上烛火,安房守的仆人们鞠躬迎接客人。"主人久候大驾,请进!""打扰了。"武藏上了阶梯,随家仆入内。这房子盖得有点奇特。阶梯一直往上延伸,可能是沿着赤城坡而盖,两旁是节节高升的房间和工具房。"请稍做休息。"仆人将武藏引到一个房间,便退出去。武藏这时才注意到原来这房间处于高地。从庭院可望见江户城的北护城河。可想见白天一定能远眺江户城内的森林。"……"台灯旁的拉门悄悄地开了。一位秀丽的小侍女,衣冠楚楚,送了糕点和茶水到武藏面前,又默默地退下。她系着艳丽的腰带,仿佛从墙壁里走出来,又消失在墙壁里。离开之后却留下一股芳香,使得早已忘记女性的武藏重新想起了"女人"。不久,这家的主人带了一名随从出现在房里。他是新藏的父亲安房守氏胜。他一看到武藏---因为与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也把他当小孩看待。"你来得正好。"他略去严肃的礼仪。随从拿出坐垫,他便与武藏一起盘腿而坐。"犬子新藏受你照顾,我未前去拜谢,反而让你光临寒舍,真是对不住!还请见谅。"说完,双手扶住扇子两端,向武藏轻轻地点头行礼。"不敢当。"武藏赶紧回礼。眼前的安房守年纪已大。前齿掉了三颗,皮肤光泽不输给年轻人。鬓毛斑白,留着胡子,刚好巧妙地遮住了嘴角的皱纹。这老人看起来像多子多孙的爷爷,容易让年轻人亲近。武藏感受到他的亲和力,人也轻松不少。"听说府上有客人在等我,不知是谁?""我马上请他过来见你。"安房守表情沉稳。"他跟你是熟人。真巧,这两位客人互相也认识。""这么说来,有两个客人?""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今天在城里遇见他们,便请他们光临寒舍。谈话中提起新藏正到山里见你,便又聊起你。其中一位客人表示久未与你联络,想见你一面。另一位客人也有同感。"安房守只谈论事情始末,却未告诉武藏客人究竟是谁。然而武藏心中已有了谱,微笑着试探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宗彭泽庵?"安房守拍着膝盖。"你猜中了。"接着又说:"你猜得真准。今天我在城里遇到的正是泽庵。很怀念他吧!""我们的确很久未见面了。"终于知道一位客人是泽庵。但武藏怎么也想不出另一位客人会是谁?安房守起身带路。"请跟我来。"他带着武藏走出房间。出了房间。又上了一段短短的阶梯,转了个弯,走到房子最里间。安房守突然不见踪影。走廊和阶梯昏暗,武藏因而落后。由此也可看出这老人的急性子。"……?"武藏停住,安房守的声音从一间点了灯火的房间传了出来:"在这里。""嗯!"武藏虽然响应,却没移动脚步。在映着灯火的檐下和武藏所站的走廊之间,约隔九尺,武藏似乎感到这一片沿墙的昏暗空地,令人不太舒服。"为何不过来?武藏先生!在这里,快点过来!"安房守又叫了一次。"好!"武藏不得不回答。但他还是不向前走。他悄悄地往回走了约十步左右,来到后门的庭院,穿上摆在脱鞋石上面的木屐,沿着院子绕到安房守所在的房间正面。"啊?你竟从这边进来?"安房守回头看到武藏,吃了一惊。武藏从容地向屋内叫道:"嘿!"他满面笑容地向坐在上座的泽庵打招呼。"嘿!"泽庵也张大眼睛,起身相迎。"武藏!"泽庵不断地说:"这太令人怀念,我等你好久了。"多年未见,没想会在此地重逢。两人不禁相对良久。武藏恍如隔世。"我先来说分手之后的事吧!"泽庵先开口。泽庵依然穿着粗布僧衣,毫无装饰打扮。风貌却与往日大不相同,说话也圆融多了。武藏也从野人脱胎换骨,变得温文儒雅。泽庵眼见这个人活出自己的风格,深具禅学修养,内心一阵欣慰。泽庵与武藏相差十一岁,已近四十了。"上次我们在京都分手之后,正巧我母亲病危,便立刻赶回但马。"接着又说:"我服母丧一年后,又到处云游。曾寄身泉州的南宗寺,也到过大德寺。之后与光广卿等人不理会世事,吟诗作乐,饮茶弹琴,不觉又过数载。直到最近,与岸和田的城主小出右京进同路下行至江户,正好前来看看江户新开发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