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躺在下面的小次郎,像一尾矫健的游鱼,躲过水面的一击,悠然游至它处。紧接着唰一声,靠着墙面对那个人影。小次郎左手握着刀鞘,右手已拔出爱剑"晒衣竿"。"谁?"小次郎的口气平稳,看来早已察觉刺客来袭。平时,小次郎对于身边任何风吹草动都提防有加,因此他背对墙站着,神态自若,毫无紊乱之色。"是,是我!"相反的,袭击的人反而声音颤抖。"'我'是谁?报出名来!趁黑夜偷袭可不是武士的作风。""我是小幡景宪的儿子余五郎景政。""余五郎?""哼!看你干的好事。""好事?我做了什么?""你趁家父卧病在床,到处散播不利于小幡家的谣言。""等一等!不是我在散播,是人们自动把谣言传得满天飞。""你甚至杀了我们不少门人。""那的确是我小次郎干的。只能怪你们刀法和实力太差了。在兵法上,我可无法故意放水。""住、住口!那是因为无赖汉半瓦为你撑腰。""那是后来的事。""后来什么事?""你真啰嗦!"小次郎不耐烦地向前踏出一步:"要恨就恨吧!兵法只求胜负,如果掺杂个人情感,就贻笑大方了。你是否已有觉悟要来送死?""……""觉悟吧!"说着,向前更进一步。同时他手上的"晒衣竿"约一尺左右的刀尖,映着皎洁的月光,一道光芒射向余五郎眼睛,随即移往别处。这把刀是今天新磨的。小次郎就像饥肠辘辘的饿鬼面对山珍海味一般,直盯对方,想攫住他的身影。3佐佐小次郎托人代寻官职,却又不满主人的话,甚至拒绝接受,简直太过任性了。岩间角兵卫像泄了气的皮球。"不管他了!"他又自省:"爱护后进虽是美德,但如果连错误的想法都得接受,那就太过分了!"角兵卫原本就喜欢小次郎,认为他异于常人。虽然夹在小次郎和主人之间两头为难,也感到生气。但过了几天,他又回心转意了。"也许这正是他的优点。"他善意地斟酌。"要是一般人,早就欣然前往了。"角兵卫认为年轻人要有骨气才靠得住,何况小次郎有实力。显然,角兵卫把小次郎捧得更高了。又过了四天。这期间角兵卫偶尔留宿藩里,加上心情尚未恢复,几天未曾见过小次郎。第四天早晨,角兵卫到小次郎的住处。"小次郎先生!昨天我从藩所回家时,忠利公问我怎么还没带你去见他?主公要在弓箭场见你,大概也想见识一下你的弓法,如何?你就抱着轻松的心情前去吧!""可是……""嗯!""如果主公看我不中意而拒绝我,那小次郎岂不成了废物。我可还没潦倒到必须强迫推销自己。""是我拙于口才。主公并无此意。""那你如何回复忠利公?""我还没回答。主公似乎一直都在等着见你。""哈哈哈!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该如此为难你的。""今晚我得留宿藩里,也许主公又会提及此事。你就别再为难我了。至少到藩里露个脸。""好。"小次郎卖人情似的点点头。"我就为你去一趟。"角兵卫欣喜万分:"那么,今日如何?""好,就今天去吧!""太好了!""时间呢?""主公说过任何时间皆可。主公下午一定会到弓箭场,在那里见面气氛比较轻松。""知道了。""就这么说定。"角兵卫再次叮咛,便到藩里去了。之后,小次郎悠然地准备。虽然平时口中常说豪杰不必花心思装扮,实际上他是个爱打扮的人,甚至非常讲究。他要仆人准备罗衣,舶来裤,全新的草鞋和斗笠。又问:"有没有马?"仆人告知坡下花店寄放着主人换乘用的白马。小次郎便来到花店,发现老板不在店里。于是,小次郎左右寻找。最后看到寺庙旁,除了花店老板和僧侣之外,还有一群人聚在那里,不知谈论什么?出了什么事?小次郎走过去,看到地上一具覆盖着草席的尸体。围观的人正商量如何埋葬。死者身份不明。只知道是位年轻武士。那人肩膀被砍了一刀,伤口很深。血已凝固变黑,身上没带任何物品。"我四天前曾见过这位武士。"花店老板说着。"哦?"僧侣和群众都望着老板。老板正要开口,有人敲他的房膀,回头一看是小次郎。"听说岩间先生的白马寄在你这里,可否牵出来。""噢!原来是您。"老板急忙行个礼,说道:"我这就去。"他和小次郎回那里。并从小屋牵出白马。小次郎抚着马头,说道:"真是一匹好马。""是的,的确是匹好马。""我走了。"老板抬头望着马背上的小次郎,说道:"与您很相配。"小次郎骑在马上,从口袋掏出钱来。"老板,用这钱买些鲜花冥纸吧!""咦?""给刚才那个死人。"说完,小次郎从坡下的寺庙前,朝高轮街道骑去。他从马背上吐了一口口水。因为刚才看到令他不舒服的东西。四天前的一个月夜,被自己新磨的"晒衣竿"长剑杀死的人,好像掀开草席,尾随在自己背后一般。"这不能怪我。"小次郎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他骑着白马,在炙热的天气下,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无论是商人、旅客,以及徒步的武士,都赶紧让开道路,并回头看他。他骑在马上的英姿,即使走在江户城里也很醒目。大家都会忍不住多瞧一眼,想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武士。约定正午时刻到达细川家。他把马交给门房。进到官邸便看见岩间角兵卫飞奔而来。"你来得正好。"岩间好像为自己的事而高兴。"请擦擦汗水,休息片刻,我这就去通报。"说完,赶紧命人送上茶水、冰水和烟草等,待如上宾。过了不久---"请至弓箭场。"另一位武士前来引路。按规定,他的长剑"晒衣竿"必须交由家臣代为保管,只能带短刀进去。细川忠利今日照常练箭。虽然暑气蒸天,仍每天练习射箭百支,无一日例外。众多贴身侍卫忙于为忠利取箭。然后在一旁屏气凝神,等待箭射出去时的鸣声。"毛巾!毛巾拿来。"忠利把弓立在地上。汗水流进他眼里,看来已疲惫不堪了。角兵卫趁机说道:"主公!"他跪在忠利身旁。"什么事?""佐佐木小次郎已经来了。请您接见。"忠利看也不看一眼。他重新架上箭,拉弓,跨脚,准备发箭。不只忠利如此,家臣们没人瞧小次郎一眼。最后,终于射完百支。"水,拿水来!"忠利大声说着。家臣们打来井水,储在一个大脸盆里。忠利擦洗全身,也洗了脚。身边的家臣忙着为他提袖子、拉下摆,不断更换干净的水,不敢稍有怠慢。即使如此,忠利的动作却不像个大将军风范,倒像个野人。身在故乡的大主人三斋公是个茶人。先代幽斋则是个风雅的诗人。想来第三代忠利公也会承袭家风,像个公卿贵人,没想到竟然是这等姿态,令小次郎颇感意外。忠利还没擦干脚就穿上草鞋,一双脚湿漉漉地回到弓箭场。岩间角兵卫已等得心急如焚。忠利看到他,才又想起此事。"角兵卫!带他来见我。"小次郎随着角兵卫来到忠利面前,行了跪拜礼。这个时代,主君爱才,礼遇武士,但是觐见的人还是必须遵行礼仪。忠利立刻说道:"平身。"平身之后便是宾客。小次郎抬起膝盖:"恕在下无礼。"说着,坐到席上与忠利面对面。"详细情形,我已听角兵卫说过。你的故乡是岩国吧?""正是。""听说岩国的吉川广公非常英明。你的祖父也是吉川家的随从吗?""我听说很早以前,我们是近江的佐佐木一族。室町殿下灭亡后,我便回母亲娘家。所以没在吉川家仕奉。"问过家谱亲戚的情形之后,忠利又说:"你是第一次找官职吗?""我还没跟随过任何主家。""听角兵卫说你希望在此仕宦,你认为我藩哪一点好?""我想这里是武士为它殉死的好地方。""嗯!"忠利似乎颇为中意。"流派呢?""岩流。""岩流?""是我自创的。""有何渊源?""我曾跟随富田五郎右卫门学习富田流刀法。又向故乡岩国的隐士片山伯耆守久安这位老人学习片山拔刀术。再加上自己在岩国川畔斩燕练剑,综合成自己的流派。""哦!'岩流'是取自'岩国川'?""大人明察秋毫。""我想看你的剑法。"忠利望着众家臣:"谁来跟佐佐木比划一下?"这男子就是佐佐木吗?最近常听到他的传言。"没想到这么年轻。"家臣们从刚才便不断打量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现在忠利突然开口:"谁来跟佐佐木比划一下?"大家有点愕然,不禁面面相觑。大家的眼光随即转向小次郎。小次郎不但一点也不在意,甚至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兴奋使得他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未等家臣自告奋勇,忠利已经指名:"冈谷!""在。""有一次讨论枪与刀之利弊时,坚持枪较有用的是你吧?""是。""这是个好机会,你上场试试。"冈谷五郎次接受命令之后,转向小次郎,说道:"在下向你讨教了。"小次郎大大地点头。"赐教了!"双方表面上彬彬有礼,事实上一股凄厉之气已浸入肌肤。本来在帷幕里打扫的人,以及整理弓箭的人也都集合到忠利身后。平常把武功挂在嘴边,拿刀剑如拿筷子。但是一生中真正面临比赛,却是难得碰上几次。如果问在场的武士:"打仗可怕?还是比武可怕?"十人当中可能十人全会回答:"比武可怕。"因为战争是集体行动,比武则是一对一,如不获胜,非死即残。而且必须拿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发肤当赌注。打仗则是与战友轮番上阵,得以喘口气,比武却不行。五郎次的友人严肃地注视着五郎次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冷静的神情,才放下心来。"他不会输的。"细川藩自古以来没有枪术专家。幽斋公三斋公以来,都是以君主身份,历经无数战场。步卒当中善用长枪的不在少数。善用枪术并非奉公人员必备的技能。因此,藩里一直未聘请枪术教练。即使如此,冈谷五郎次却堪称藩里的长枪手。不但有实战经验,平常也勤于苦练,是个老手。"恕我暂时告退。"五郎次向主人和小次郎招呼一声,便退至它处,做比武前的准备。大概一个奉公武士,都有一个觉悟,早晨出门,也许下午便会殉职横尸回来。今日五郎次出门前,照例全身上下都穿着洁净的衣服。现在,退到一旁做准备,想到即将面对这种觉悟,他的内心感到一阵凉意。小次郎双脚微开,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手中握着借来的三尺长木刀。选了一个比武场地,已先在那里等待。他的姿态极其神勇,任谁看到,即使憎恨他,也会觉得他威风凛凛。他就像只勇猛的老鹰。侧面的线条俊美,表情与平时无异。"不知结果会如何?"家臣们开始同情起冈谷五郎次了。因为一看到小次郎的风采,大家都用不安的眼神,看着五郎次在做准备的帷幕。五郎次平静地做完准备。他在枪口刀刃上,仔细地缠上湿布,才会花费这么多时间。小次郎见状:"五郎次先生!你那是什么准备?如果是怕伤到我,那你大可不必有此顾虑。"小次郎语气虽然平顺,但话中带刺,充满傲慢之气。刚才五郎次用湿布条缠绕的长枪是曾征战沙场,并获得佳绩的短刀形菊池枪。柄长九尺余,涂上青贝色,闪闪发光。光是菖蒲造形的刀刃,就有七八寸长。"用真枪无妨。"小次郎嘲笑他徒劳无功。"行吗?"五郎次瞪着小次郎问着。此时,连同主人忠利和他的友人内心都在鼓动着。"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