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甚至如此认为,对于武藏的深思熟虑颇感兴趣。翌日清晨,忠利照例在书斋念完早课后,走到屋外透气。刚好在院子里碰到长冈佐渡。"佐渡!佐渡!"老臣听到他的呼唤,回头谨慎地行了朝礼。"后来,你有没有特别留意那件事?"问题来得太突然,使得佐渡瞪大眼睛。忠利又补一句:"是武藏的事。""是!"佐渡低着头,忠利道:"无论如何,找到他之后立刻带来见我,我想见这个人。"同一天---下午时刻,忠利出现在弓箭场。早就在靶场等候的岩间角兵卫立刻向忠利递上小次郎的推荐书。忠利一边拉弓一边说道:"我忘了这事。找个时间,把小次郎带到弓箭场来。我要看看他是否能够胜任。"2这里是伊皿子坡的中段,岩间角兵卫的私宅坐落在此。小次郎的住所,就是这红门宅第内的独栋小屋。"有人在吗?"访客上门。小次郎坐在屋内,静静凝视着他的爱剑---晒衣竿。他托屋主角兵卫请出细川家的厨子野耕介帮他磨这把剑。这中间却发生了一件事。因为小次郎托耕介磨剑之后,却与耕介家的关系越来越恶劣。小次郎请岩间角兵卫去催促,今早耕介把剑送了过来。小次郎心想:剑一定没磨。他坐在房内,拔出剑一看---没想到剑不但磨好了,而且,沉积百年犹如深渊之水般苍黑的铁锈已然不见,剑被磨得光亮,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剑上的斑斑点点,现已完全消失。沾了血迹的部分,磨过之后,犹如一轮朦胧的月亮,美丽动人。"简直像一把新铸的剑!"小次郎看得出神。这栋小屋位于月岬高台。从这里可远眺品川海边的景色,也可望见从上总海岸涌向天际的云海。现在,这些景色全部映在小次郎手中的刀刃上。"有没有人在家?小次郎先生在吗?"外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绕到后面柴房叫门。"什么人?"小次郎收刀入鞘:"我小次郎在家,有事请从正门进来。"屋外的人立刻说:"他在家呀!"阿杉婆和一名大汉出现在门口。"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老太婆。天这么热,您可真勤快。""待会儿再招呼,先让我们洗洗脚。""外面有一口井。这里是高地,所以井非常深,得小心一点。这位大汉,老太婆跌下去就惨了,你陪她去吧!"那位大汉是半瓦家的下人,带阿婆来到此地。阿杉婆在井边梳洗干净,才进了屋子,与小次郎打过招呼。阵阵凉风吹得老太婆眯起眼睛:"这房子真凉快,住在这么舒服的地方,人都要变懒了。"小次郎笑着说:"我可跟您儿子又八不同。"老太婆听了讪讪然,眨了眨眼,说道:"对了!我没带什么礼来,这是我手抄的经文,有空时多念诵。"说着,拿了一本《父母恩重经》出来。小次郎早已经听过老太婆的愿望,所以瞄了一眼。"对了!"他对着阿杉婆背后的大汉说:"上次我写的告示牌,你是否已经到处张贴了?"大汉身子向前微倾:"是不是写着'武藏快出来,如果再藏头缩尾,就不配当一名武士'的那张告示牌?"小次郎用力点头:"没错,已经张贴在各十字路口了吗?""我们花了两天时间,贴在最醒目的地方,师父您还没见到?""我不必看。"老太婆也插嘴道:"今天我们来此途中,也看到告示牌了。人群黑压压地围着看,还议论纷纷呢!我在一旁听得心情愉快极了。""如果武藏看到却仍避不出面,那他等于失去武士资格,贻笑大方。老太婆您的怨恨也算有个了结了!""什么话?武藏脸皮太厚,任人怎么取笑也不痛不痒。我老太婆才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呢!""呵呵……"小次郎看老太婆如此执著,笑出了酒窝。"不愧是您老太婆,不因年老而失去斗志。真令人敬佩。"一番加油添醋后,又问:"今天您为何来此?"老太婆表示没什么大事。因为自己寄宿半瓦家也有两年多了,本来自己就无意久留,更不想让这些男人照顾。刚好铠渡附近有人在出租房子,她打算租一间,一个人住。"您认为如何?"老太婆与小次郎商量:"看样子武藏不容易露脸。我知道儿子又八一定在江户,却不知他在哪里?所以我想叫家里人寄钱来,就在这里租个房子住。"小次郎无异议,认为这样也不错。事实上,小次郎因一时的兴趣利用了这些人,但最近他已经很厌烦跟这群人打交道。他认为要事办完之后,不宜再深交下去,因此他几乎不再到半瓦家指导剑术了。小次郎叫岩间的家仆从后院采来西瓜,请客人吃。"如果得知武藏的下落,要赶紧派人通知我。最近我很忙,可能无法与你们常见面。"天黑之前,小次郎便把两人打发回去。老太婆一走,小次郎立刻打扫屋子,并汲来井水,撒在庭院里。山芋和牵牛花的藤蔓,从墙边一直攀沿到洗手台上。白色的花朵,迎风摇曳。"今晚,角兵卫可能又要外宿了吧?"小次郎躺在房内望着蚊香袅袅的白烟。房内不需点灯。即使点了,也会被风吹熄。过了不久,月光从沙滩移至他窗前,照在他脸上。就在此刻……有一名武士打破坡下墓地的围墙,混入伊皿子坡的崖上。岩间角兵卫每次都骑马到藩里,回来时便把马寄在坡下。此处的寺庙前有家花店,老板每次看到角兵卫便会出来帮他牵马。然而,角兵卫今天回到花店却没见到老板,便自顾将马系在后院的树干上。"噢!客官您回来了?"老板这时才从寺庙后的山上跑了下来,接过角兵卫手中的缰绳。"刚才有一个武士举止怪异,竟然打破墓地的围墙,爬到无路可行的悬崖上。我告诉他此路不通,他竟然对我面露凶相,接着便不知去向了。"没人发问,这个老板却越说越多:"这种人是不是最近经常侵入大将军家的盗贼呀?"老板惊魂未定,抬头望着黄昏下的幢幢树影。角兵卫不受他影响。虽然谣传有盗贼入侵大将军家,但细川家根本没遇上过,何况身为大臣也不可能自暴其短,便说:"哈哈哈!那些只是谣言罢了。混到寺庙后山的盗贼不是小偷就是经常在街上打架闹事的浪人。""可是,因为这里位于东海道的出入口,有些逃亡的家伙经常趁黑打劫。所以傍晚看到可疑的人,整晚都无法安宁。""如果出了事,尽管来找我。住在我家的客人一直希望有擒贼的机会。但一直空等待,每天枯坐屋内呢!""是佐佐木先生吗?听说他不但人品优雅,手法也很利落。这附近一带对他颇有好评。"听到赞美小次郎,岩间角兵卫高兴得趾高气扬。他喜欢年轻人。尤其目前的风气使然,家里养个年轻有为的青年,被认为是高尚的美德。因为要是有朝一日天下发生战事,立刻可将家中的年轻人送到君主马前效命。除此之外,也可推荐家中出类拔萃的男子给主家,不但可以奉公,也可扶植自己的势力。对于主家来说,当然不喜欢自私自利的臣下。然而在细川家这种大藩所里,完全舍弃自我利益的也没几个人。虽说岩间角兵卫不够忠贞,但他绝不输给一介武士。他原是诸侯的侍从,只可惜没有机会出头。像他这种人反而更方便为平常的事务而奔走。"我回来了!"伊皿子坡很陡,每次他回到自家门前都会气喘吁吁。妻子回娘家去了,只剩男女仆人。岩间不留宿藩里的夜晚,仆人们都会等候他回府。红色的大门和房屋入口之间的走道两旁竹影扶疏。仆人们会在这条信道洒水,等候主人归来。"主人回来了!"仆人出来迎接。"唔!"角兵卫回了一声,又问:"佐佐木先生在家还是外出?""小次郎先生整天都待在家里,现在正躺在房内纳凉。"听了仆人的回答,角兵卫道:"是吗?那就快去准备酒菜,并请佐佐木先生过来。"角兵卫趁此空当入浴,洗去一身汗水,换上轻松的便服。回到书斋时,小次郎已拿着扇子,在房内等待。"您回来了。"仆人送来酒菜。"先干一杯。"角兵卫斟酒,又道:"今天有好消息告诉你。""好消息?""我向主人推荐你,最近主人对你也有耳闻,并要我带你去见他。能有今天的成果,可真不容易啊!藩里太多人向他推荐武士了。"角兵卫衷心期待看到小次郎高兴的表情。"……"然而小次郎却默不作声,喝了一口酒。"杯子还您。"只说了这句话,却无愉悦之色。角兵卫不但没生气,反而更加佩服他。"我相信藩主一定能接纳你,你也能得到应有的回报。今夜我们庆祝一下,再多喝一点。"说着,又给小次郎斟酒。小次郎这才稍微低下头:"让您费心了,真过意不去。""不,推荐一个像你这么有为的人给主家,也是我的职责之一。""把我捧得这么高,真令我为难。本来我就不求高薪俸禄。只因为细川家历代由幽斋公、三斋公,以及当今之主忠利公等三位名主一脉相传,我才会想到藩里奉公,也许能找到武士应行之道。""我并未向主公吹嘘,是因为江户到处流传着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我每天在此好吃懒做,为何能出名?"小次郎自嘲,露出一排稚气的牙齿。"在下一点也不出色,大家只是似是而非跟着散播谣言罢了。""忠利公说找个时间带你过去,你何时能到藩邸一趟?""我随时都可以。""那么明天好吗?""可以。"小次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角兵卫见状,更为小次郎的气度倾倒。但是他突然想起忠利公附带说的一句话。"但是,君侯说过见了你之后再做决定。这只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你百分之九十九可以在藩里奉公,几乎已经内定了……"小次郎一听,放下杯子,盯着角兵卫,说道:"算了,角兵卫先生!多谢您的辛劳,我不想到细川家奉公。"小次郎情绪激动。他的耳朵因喝酒而通红。"为什么?"角兵卫不解地望着他。小次郎只说了一句:"我不满意。"便未再多做解释。为何小次郎心情突然骤变?可能是刚才角兵卫补充了君侯的话:"见过之后再决定录不录用。"此话让小次郎不悦。"我并非一定要在细川家任职,随便到哪里都可找到三五百石的职务。"平常小次郎经常以此自夸,角兵卫竟然如此大意,把主公的话照本宣科地说给小次郎听,才会惹恼了他。小次郎的个性本来就惟我独尊,不考虑别人的心情。所以尽管角兵卫一脸窘相,他也无动于衷。吃过饭,他便回自己的住处去了。屋内没点灯,却被月亮照得明亮。小次郎一进房,微醉的身子立刻躺了下来,以手当枕。"哼!"他想起某事,不禁笑了出来。"那角兵卫可真老实啊!"他喃喃自语。他太了解角兵卫了。他知道自己这么一说,会让角兵卫对君侯很难交代。但不管自己怎么跋扈,角兵卫绝不会生气。"不求高官厚禄。"虽然以前佐佐木说过这话,实际上却充满了野心。他不但想求俸禄,更想靠自己的能力求取功名和立身之道。如果不为这些,那他何必苦修勤练?这些都是为了立身、扬名、衣锦还乡。此外,也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在现今这种时代,高强的武功才是出人头地的快捷方式。很幸运地小次郎天资禀赋、剑术高超且聪明过人,充满了自信心。因此,他的一进一退都以此为目标。这家主人岩间角兵卫虽比小次郎年长,但在小次郎眼中角兵卫是个---"软弱的家伙。"小次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月光在榻榻米上移了一格,小次郎却未醒来。徐徐的凉风,吹得屋内暑气全消,小次郎更是沉醉于梦乡。这时,躲在悬崖后面,一直忍受蚊虫叮咬的人影似乎找到了好时机。(好!)他像只蟾蜍般悄悄地爬向灯火已熄的房子。他就是那个打扮得威风凛凛的武士。今天傍晚,坡下花店的老板看到一个举止怪异的武士往寺庙后山走去。他就是那个武士。人影爬到房子旁边---"……"他先从屋檐下窥视屋内动静。由于他蹲在阴暗处,又没出声,不容易被发现。"……"屋内传来小次郎的鼾声。曾有一时,虫鸣突然停顿,接着唧唧的虫鸣,又陆续从草露之间传出。终于---人影倏然立起。刀一出鞘便对着熟睡中的小次郎冲去。"喝!"那人咬牙切齿,正要砍下去,没想到小次郎左手挥出一支黑棒,一棒打在他手上。那人手掌虽受到重击,但是砍下去的大刀,力道十足,砍破了榻榻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