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教您贵姓?""佐佐木小次郎,这么说他就知道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反正我帮你传达就是了。""啊!请等一下。""还有什么事吗?""我来得太唐突,若武藏对我起疑心就不好了。老实说,我在细川家听说有一位像武藏的人住在耕介的店里,所以才会前来拜访,我想找个地方与他喝酒,麻烦你转告。""是的。"耕介穿过门帘到后面去了。小次郎心里想。即使武藏不逃走,也不会中我的计,若是他不出来那该怎么办?自己是不是应该代替阿杉婆出面向他挑战呢?小次郎盘算着各种对策。突然从黑暗的屋外传来叫声。"啊!"这不是普通的叫声,而是一声惨叫,令人战栗。糟了!小次郎猛然从边上弹起来。对方已识破圈套!还是自己反中对方的计!该不是武藏从后门绕到前方找阿杉婆和菇十郎、少年小六先下手了。"好,既然如此。"小次郎立刻藏身黑暗中。时机成熟了。小次郎这么想着。他全身备战,浑身血液充满斗志。期待日后一决胜负。这是当年两人在睿山往大津的茶馆中,立下的誓言。小次郎并未忘记。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小次郎决定,如果阿杉婆被杀,自己一定要用武藏的血来祭祀她。在小次郎的脑海里,这种侠义与正义的念头,像火花迸开来。他跑了十步左右。"师、师父!"有人倒在路边痛苦呻吟。听到小次郎的脚步声,大声呼叫。"啊!是小六。""被砍了……我被砍了。""菇十郎呢?菇十郎呢?""菇十郎也一样。""什么?"小次郎看到菇十郎躺在离自己十一二米的血泊中,已经奄奄一息了。惟独不见阿杉婆的踪影。虽然如此,小次郎却无暇找人。因为武藏随时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攻击自己,他必须保持警戒。"小六、小六。"他大声呼叫即将断气的少年。"武藏,武藏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武藏呢?""不,不对。"小六已经抬不起头来。他趴在地上猛摇着头,终于说出:"不是武藏。""什么?""不是武藏。""你,你说什么?""……""小六,你再说一次,你说那个人不是武藏吗?""……"少年已经不能回话了。小次郎仿佛被打了一拳,整个脑海混乱不堪。不是武藏,那会是谁在一瞬间杀死两个人呢?这回小次郎走到菇十郎的尸体边,抓起被血染红的衣领。"十郎,你振作点,对方是谁?跑哪里去了?"菇十郎张了一下眼,用尽最后一口气,说了一些无关于小次郎问话的话。"娘……娘……儿子不孝了。"昨日《父母恩重经》的经义才刚渗入他血中,这会儿却从他的伤口不断涌出。小次郎并不知情。"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说着,甩开菇十郎的衣领。不知从何处传来阿杉婆的叫声。"小次郎先生,小次郎先生。"小次郎循声音跑过去一看---简直惨不忍睹。老太婆掉在水沟中,头发、脸上沾满菜屑和稻草。"拉我上去,快点拉我上去。"老太婆在下面挥着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次郎几乎快翻脸了,他用力拉起老太婆。老太婆像块抹布般瘫在地上。"刚才那个男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她的问题正是小次郎想要问的。"阿婆,那男子到底是谁啊?""我不认识他,我敢确信他一定是刚才一直尾随在我们后面的那个人。""他是不是突袭菇十郎和小六呢?""没错。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阵旋风。他突然从树下跑出来,先砍菇十郎再砍小六。""后来逃到哪里去了?""我拄着拐杖,慌张失措,才会掉到臭水沟里。虽然没看到,但从他的脚步声判断是往那个方向跑走了。""往河的方向吗?"小次郎立刻追过去。他跑过马市的空地,来到柳原堤。被砍下来的柳木堆积在原野上。那里有些人影和灯火。小次郎看到四五顶轿子,轿夫正在打盹。"喂!轿夫。""是的。""刚才我的同伴在路上被人杀了,还有一个老太婆掉到臭水沟里,可否请你们把他们抬到木工街的半瓦家。""什么?有人在路上被杀?""凶手应该逃到这边来了,有没有人看到他?""……没看到,是刚才吗?""没错。"轿夫抬来三顶空轿子。"先生,钱向谁收呢?""向半瓦家收。"小次郎说完又跑开。他到河边四处搜寻,但毫无蛛丝马迹。是别人在路上砍杀的吗?小次郎往回走,来到桐树田。他打算穿过桐树林回半瓦家,因为今天诸事不利,而且阿杉婆不在,也失去了讨伐武藏的意义。他并不希望在心情紊乱时与武藏对峙,选择避开才是聪明之举,若是蒙着头往前冲便太愚蠢了。他这么想着,突然---小次郎看到从桐树林里闪出一道白光。刹那间,头上飘落四五片桐树叶,同时,那道白光已经扫向他头上了。"卑鄙!"小次郎怒斥。"才不卑鄙!"那人迎面又是一刀。小次郎连转三圈,躲开对方的攻击,并跳开七尺远。"你可是武藏?怎会偷袭别人?"小次郎话声甫落,又惊讶大叫。"谁?……你是谁?你可能认错人了。"与小次郎交手的男子耸动着肩膀,气喘吁吁。他挥出第四刀之后,知道自己的攻法不对,便将刀举在胸前,眼神锐利直逼小次郎。"住口!我不会看错人。我是平河天神境内的小幡堪兵卫景宪的弟子,名叫北条新藏,你听完心里有数了吧!""哦!是小幡的弟子?""你羞辱我师父,又杀我师兄弟。""噢,若你不服气,随时奉陪,我佐佐木小次郎不会逃走。""我就是来讨回公道的。""讨得了吗?""当然可以。"他的刀锋节节逼近小次郎。小次郎瞧他慢慢逼近,静静地抬头挺胸,用手握住腰上的大刀。"来吧!"北条新藏看到小次郎的诱敌,更提高警觉。就在此时,小次郎身体---应该说只有上半身突然往前倾,他的手肘仿佛飞出去一般。霎时---铿锵一声。这一瞬间,他的刀已经收入鞘内。当然小次郎已经拔出刀刃,又收刀入鞘。但是速度之快,令人不及眨眼。只见一道白光闪向北条新藏的颈部,根本看不出是否砍中对方。然而---新藏只是张开双脚僵立在原地。身上看不到任何血迹,好像遭到雷击,他右手握着刀,左手压住左边的颈子。突然,一个声音---"啊?"黑暗中传来叫声。小次郎闻声有点慌张,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怎么了?"跑过来的是耕介,他看到僵立在那儿的北条新藏,正要过去撑住他,新藏的身体突然像一具朽木,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他的身体正好倒在耕介的双臂中。"啊!杀人了,天啊!这附近的人啊!快来呀!这里有人被杀了。"他对着黑夜大喊。随着他的喊叫声,新藏的脖子像裂开的贝壳般露出血红的伤口,浓稠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从脖子直流到耕介的袖口上。30"噗通"一声,黑暗中传来院里梅子落地的声音。武藏面对一盏灯火而坐。明亮的灯火,映照他蓬乱的头发,他的发质又硬又干燥,带点红色。仔细看他的发根处有一个旧伤痕,那是小时候长疮所留下的疤。(有这么难养的小孩吗?)母亲经常如此感叹,而他顽强的个性,就像这道疤永难消失。此时他心底突然忆念起母亲,觉得手中正在雕刻的观音就像母亲。"……"刚才店主人耕介,站在二楼的房门外,说道:"您还这么认真刻啊?刚才店里来了一名自称佐佐木小次郎的人说要见您,您想不想去见他呢?还是要我告诉他,您已经睡着了?……无论如何,我都尊重您的意思。"耕介在门外说了两三次,而武藏已经记不得有没有答复耕介。后来耕介听到附近似乎有动静。"啊?"他好像听到外面有声音,突然跑出去,可是武藏并未因此而分心,仍然拿着小刀继续雕刻,桌上和地上掉满了木屑。武藏准备要雕一尊观音像,为的是拿它交换耕介那把好刀,他从昨日早上便开始着手雕刻。对于这个约定,耕介有特别的期望。那就是---既然要武藏雕刻,就用自己密藏多年的上等木材来刻。说完,耕介恭谨地拿出那块木材。果然是六七百年前的上等枕形角木,长度大约一尺左右。武藏不明白这块旧木材为何如此珍贵。耕介向他说明:这是河内石川郡的东条矶长灵庙用的木材,是天平年代的古木。有一次要修缮年久失修的圣德太子御庙时,粗心的寺僧和工匠把拆下来的木头丢到厨房当柴烧。那时耕介看到,颇觉惋惜,便带了一块回来。这块木材的木纹细致,运刀的感觉流畅。武藏一想到这木材如此珍贵,若失败了也没得替换---这么一想,运刀的手反而变得生硬不自然。此刻,砰一声,夜风吹开了庭院的柴扉。"……?"武藏抬起头,心想:"是不是伊织回来了?"他竖起耳朵倾听。不是伊织回来。后面的木门好像不是被风吹开的。主人耕介高声叱喝:"老婆,快点啊!你在发什么呆?救人分秒必争,说不定还有救,要躺哪里都可以,快点搬到安静的地方。"除了耕介之外,好像还有其他帮忙抬伤者的人。"有没有酒可以清洗伤口?没有的话,我回去拿。"有人如此说着。"我去叫医生。"也有人这么说。一阵忙乱之后,终于恢复宁静。"各位,非常谢谢你们,幸亏有你们帮忙,他才能逃出鬼门关,请各位放心回去睡觉吧!"武藏听耕介这么一说,暗想是不是这家的人遇到什么灾祸?武藏感到好奇,拍去膝盖上的木屑,走下梯子。走廊后面的房间亮着,武藏过去查看,看到耕介夫妇正坐在一位垂死的伤者身边。"喔!您还没睡啊?"耕介看到武藏,让出一个位子。武藏也静静地坐到那个人枕边。"这人是谁?""我也很惊讶……"耕介以惊讶的表情回答武藏。"我救他的时候,并不知他是何许人,带回来一看,竟然是我最尊敬的甲州流兵法家小幡先生的门人。""哦!是吗?""没错,他叫北条新藏,是北条安房守的儿子---为了学兵法,长年跟随在小幡先生身边学习。""嗯!"武藏轻轻地翻开新藏脖子上的白纱布。刚才用酒洗涤过的伤口,被利落的刀法削切成贝壳的肉片在灯光下,凹陷的伤口清楚地露出淡红色的动脉。千钧一发---经常有人如此形容。而这负伤者的生命恰可用它来形容。可是,这般利落的刀法是谁使的呢?依伤口研判,此刀法由下往上砍,像燕尾般收刀,若非如此,绝削不出这种伤口来。---斩燕刀法。武藏猛然想起佐佐木小次郎得意的刀法,又想起刚才耕介在门外告诉自己,佐佐木小次郎来访之事。"您知道事情真相吗?""不,什么都不知道。""是吗?我知道是谁下的手,无论如何,等伤者复原之后再问他也不迟,看起来对方是佐佐木小次郎。"武藏点着头,充满自信。武藏回到房间之后,以手当枕,躺在木屑上。虽然有棉被,可是他并不想盖。已经过了两个晚上,伊织还没回来。如果是迷路的话,也未免花去太久的时间了。本来伊织是去柳生家送信,也许木村助九郎看他是个小孩子,留下他来住几天也说不定。武藏虽然牵挂此事,但并不担心,只是从昨天早上开始雕刻观音像而身心俱疲。武藏并非专业的雕刻家,不懂深奥的刀法和技巧。在他的心里已描绘着一尊观音的形像,他尽量让自己心无杂念、专心雕刻。可是就在他运刀之时,种种杂念丛生,使他精神为之涣散。眼见观音即将成形,却因为杂念萌生,武藏只好又重新削过,雕过又雕,如此重复数次之后,那块木头就像条柴鱼,原本是一大块天平年代的古木,缩到八寸、五寸……最后剩下三寸了。他昏昏沉沉地好像听到杜鹃鸟叫了两次,就睡着了,大约过了半刻钟,醒来之后体力也恢复,头脑更清晰。"这一次一定要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