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他们走过一扇写着"曹洞宗大学林栴檀苑"的大门,就是那所学校的入口。柳生家刚好在大学林的对岸,也就是南侧的悬崖。因此沿着涩川谷居住的农夫或小商人们,称呼大学林的僧侣叫北众,称柳生家的门徒叫南众。柳生兵库虽为门徒,却是宗家石舟斋的孙子,也是但马守的侄子,所以身份特殊,来去自由。相对于大和的柳生本家,此处又别称江户柳生。而本家的石舟斋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孙子兵库。兵库于二十出头时,便受加藤清正征召,打破往例,授与高薪。曾被招到肥后,享禄三千石,并曾移驻熊本。但是在关原之役后---关东派和京城派互相斗争,兵库处于这种复杂的政治漩涡下,去年提出---宗家大祖父病危。以这为由回到大和。之后又说:"我还得到各处修行磨炼。"他便没再回肥后。花了一两年的时间走遍各地修行,去年来到江户柳生的叔父家,才在此停留。兵库今年二十八岁。在但马守的家里经常会遇见阿通。两名年轻人很快就熟络了。但考虑阿通复杂的身世和背景,也畏惧叔父的反对,因此兵库从未对叔父或阿通表明自己的心意。在此我们得说明,为何阿通会寄住柳生家。阿通与武藏分散之后,已经有三年无武藏音讯。而事情是发生在当年阿通由京都经木曾街道往江户的途中。前面提过,有一个坏蛋在福岛的关所和奈良井的客栈之间等待阿通,胁迫她骑马翻山越岭往甲州方向逃逸。那名嫌犯可能读者记忆犹新---他就是本位田又八。阿通虽然受到又八的监视和束缚,她还是护住了自己的贞操。当时,武藏和城太郎也失去联系,各自来到江户的时候,阿通也到达了江户。在哪里?如果要仔细描述的话,就必须回溯到两年前,在此略过这一段描写,只简单扼要地描述她被救到柳生家的经过。话说又八到了江户。总之,得先找个饭碗。他开始找工作。不过又八在寻找工作时,一刻都未放过阿通自由。我们是京城来的夫妻。无论走到哪里,又八都如此向人介绍。当时正在修建江户城,极需石匠、泥匠和木工。但是又八在伏见城已经尝过修城的辛劳。"有没有夫妻一起工作的地方?或是在家里做些记账的工作也可以。"又八仍是优柔寡断,原先想帮助他的人也都说:"江户可没那么好混,能让你找到这么轻松的差事。"最后,大家都感到厌烦不再帮助他了。因此,几个月之后,阿通只要能保住贞操,凡事都顺着又八,希望能趁其不备逃跑。有一天她走在路上,遇见画有二阶笠家徽的箱子和轿子的队伍通过。她听到路边行礼的人们小声说着:"那就是柳生大人啊!""他是将军家的兵法教练但马守先生啊!"阿通听了突然想起大和的柳生庄以及自己与柳生家的关系,便想着,此时若大喊救命,自己便能获救了。可是又八在身边,她只能茫然地望着队伍。"啊!的确是阿通姑娘、阿通姑娘!"后面传来呼叫阿通的名字。正是刚才走在但马守轿子旁、头戴斗笠的武士。仔细一看,原来是在柳生庄经常见面的人---石舟斋的高徒木村助九郎。阿通心想,这是佛祖大慈大悲派来救自己的使者,便赶紧跑过去。"啊!是你!"她不顾又八,冲到木村身边。阿通当时就被助九郎救到日洼的柳生家。而又八就像被抢走猎物的老鹰,不可能善罢干休。"有话到柳生家来谈。"助九郎这一句话,令又八恨得牙痒痒。自己的无能加上柳生家的盛名,使他不敢吭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通随着他们一行人离去。石舟斋从未到过江户。虽然远在本国柳生庄,但依然挂念担任秀忠将军兵法教练而移驻江户的孩子但马太守。现在江户四处都在学习柳生流派的剑法。"御流仪。"只要如此一说,便知道指的是将军家所学的柳生流剑法。"天下名人是谁?"一谈起这个,首屈一指的便是但马太守宗矩。即使如此,这位但马太守在父亲石舟斋的眼中仍然是个孩子。"如果他没有坏习惯就好了。"石舟斋会批评他:"他那么随心所欲,能担当大任吗?"他一直把但马太守当小孩子看。担心他的饮食起居。可见即使是剑圣名人亦如凡夫俗子,对孩子的关怀都是一样的。尤其是石舟斋从去年开始生病,自己感觉来日不多,更加惦念儿子和孙子的前途。另外,他也挂念着多年来随侍在侧的门下四高徒:出渊、庄田、村田等人,并将他们推荐给越前家、神原家以及知己的大将军家里。四高徒中的木村助九郎会被派到江户,也是因为石舟斋认为通情达理的助九郎将来必能辅佐但马太守。这就是这两三年来柳生家的概况。江户柳生家虽然是个官邸,却充满着家庭温馨。但马太守身旁多了一名女子和一名侄子来此寄住。那就是阿通和柳生兵库。当助九郎带阿通回来的时候,但马太守想到阿通曾经侍奉过石舟斋,因此毫不考虑地接纳她。"你不必介意,可以永远留在此地帮忙家务。"后来侄子兵库来了之后,但马太守常说:"年轻的一对。"但马太守经常以长辈的身份关心他们。然而兵库与宗矩性情不同。他生性乐观,不管叔父怎么个想法。"阿通姑娘真好,我也喜欢阿通姑娘。"他并不隐讳。纵使他所说的喜欢含有更深的意思。他却从来未对叔父和阿通表示过---要娶她为妻。或是---我爱恋她。此刻,他们一起牵着马走在夕阳下的日洼谷,最后爬向南面的坡道,回到柳生家门前。兵库敲门大喊:"平藏,开门!平藏,开门啊!兵库和阿通姑娘回来了。"27但马太守宗矩今年三十八岁。他算不上敏捷刚毅,却是个聪明人。与其说他注重精神层面,不如说他是个理性的人。这点迥异于年迈的父亲石舟斋,也与侄子兵库天才型的特质大异其趣。当大御所家康命令柳生家:"请推荐一人到江户担任秀忠的武术教练。"石舟斋在儿子、孙子、侄子及门人当中,立刻挑选出宗矩。"宗矩,你去吧!"因为他认为宗矩的聪明和温和个性是最适合担任此职。所谓御流仪剑术和柳生家的宗旨,便是:治天下武学。这是石舟斋晚年的信条。而能担任将军家兵法教练的,除了宗矩别无他人。家康招聘宗矩并非只为了教导儿子秀忠剑道。家康自己也曾师事奥山某学习剑术。然而他主要的目的在于---领悟治国的大智。家康经常把这个理念挂于嘴边。因此,御流仪剑法并非只是个人剑术高低的问题。它的大原则在于---统御天下剑法。也是---领悟治国道理。这便是它的着眼点。剑道始于求胜、求生存,这也是剑道最终的目标。因此御流仪不能接受在个人比武当中,输了也无所谓的想法。不,应该说御流仪主张为了维持柳生家的威严,必须优于其他流派。宗矩经常为此苦恼不已。表面上看来,他是光荣的被选至江户,是个幸运儿。实际上正受到最严厉的考验。---真羡慕侄子。宗矩经常羡慕兵库。---真想跟他一样。然而以他的立场和个性,都无法像兵库那般自由自在。现在兵库正穿过桥廊,来到宗矩的房间。这栋房舍豪华壮丽。不是京都的建筑师父,而是请了很多乡下的师父模仿千仓建筑而盖的。宗矩住在麻布山丘低矮的建筑中,至少可以慰藉他思念故乡柳生府之情。"叔父。"兵库看一看房内,在门口坐下。宗矩已知兵库归来。"是兵库吗?"宗矩视线并未离开千庭的花园。"可以进去吗?""有事吗?""没什么要事,只是想问您一件事。""进来吧!"兵库这才推门进去。柳生家家风严谨,十分注重礼仪。兵库虽受祖父石舟斋宠爱,平日与叔父不亲近,每次见面总是正襟危坐。宗矩木讷寡言。他一看到兵库突然想起某事。"阿通呢?"宗矩问道。"回来了。"兵库接着解释。"阿通说她到冰川神社参拜,回途时顺便四周闲逛,才会这么晚回来。""是你去接她的吗?""是的。""……"宗矩望着蜡烛良久不语,最后终于说:"我们无法将一名年轻女子久留在家里。我曾向助九郎提过此事,希望他找机会另外安置阿通。""话虽如此……"兵库不太同意宗矩。"阿通无依无靠,身世可怜,离开这里又能上哪儿去呢?""如果老是为她设想,就永远无法解决了。""祖父也曾说过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并非说她不好,可是这宅邸里清一色是年轻男子,一位美女住在这儿,会招惹许多闲话,而且也会影响武士的士气。""……"兵库并不认为宗矩是在暗示自己。因为自己尚未成婚,而且对阿通并无非分之念。兵库认为叔父刚才那番话是在对叔父自己说的。宗矩奉父母之命,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室。但是这个妻子一直深居简出,几乎不露面。不知和叔父是否感情和睦?她还年轻,又是个大家闺秀,对于丈夫身边有一名像阿通这么年轻貌美的女性,一定不好受。今夜宗矩的脸色不太好看。有时兵库看到宗矩心情不好,独自一人在房间默默沉思,便会猜想:他是不是跟妻子不愉快了?兵库以一个单身汉的心情揣测宗矩的感受。宗矩正直木讷,即使妻子有所抱怨,也不可能大声斥喝:"你给我闭嘴!"对外,他必须担任将军家武术指导之重任。对内,又必须应付妻室的要求。宗矩不易将心事形于色,总是独自一人沉思。"这事我会和助九郎商量,不要再麻烦您了,阿通姑娘的事就交给我和助九郎来处理吧!"兵库了解叔父的心情。宗矩听了,只说一句:"愈快愈好。"就在此时,木村助九郎刚好来到隔壁房间。"主人。"助九郎把一个信盒放到面前,坐在离灯火较远之处。"什么事?"宗矩回头望着助九郎,助九郎趋前禀报:"本家派使者快马加鞭送信来。""快马加鞭?"宗矩似乎已猜中是何事,声调突然提高。兵库也察觉到了。那是……他知道此事不宜开口,便默默地从助九郎面前拿起信盒。"什么事呢?"他将信盒交到叔父手中。宗矩展开信函。那是本家柳生城的总管庄田喜左卫门所写的快信,字迹潦草:太祖(石舟斋)最近身体欠佳,经常伤风感冒,尤其此次病情较前恶化。恐有性命之危。却强做振作,太祖特别交代,但马太守担任将军家之重任,即使病情危笃,亦不必烦劳归乡。虽然如此,臣下诸人仍希望与您商量,故先以飞函向您禀报。某月某日"病情危笃---"宗矩和兵库同时喃喃自语,神情黯淡。兵库看到叔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非常佩服叔父宗矩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一心不乱。这是他聪慧过人之处。若换成自己的话,可能已经不知所措,心乱如麻,只会联想到祖父临终前之容颜和本家家臣们哭丧的表情,以致无法冷静地判断了。"兵库。""在。""你立刻代我回去。""遵命。""请转告江户这边一切安好,请他老人家放心。""是。""也拜托你多照顾他。""是。""快马加鞭送飞函来,可能情况危急。现在也只能求神保佑了……你赶快回去,务必要在他临终之前赶到他身边。""我这就去。""你立刻启程吗?""是的,在下身无大任,至少这时候能为家里做点事。"兵库说完向叔父告辞,回到自己房间。当他准备出发时,本家送来的噩耗已经传遍府内,全家上下弥漫着忧伤的气氛。阿通不知何时也准备好旅装,来到他房间。"兵库先生,请你带我一起走。"她哭着趴在地上恳求兵库。"虽然我帮不上忙,但我至少能够到石舟斋先生枕边,回报他对我万分之一的照顾之恩。我在柳生庄蒙受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现在能住在这里,也是受他老人家的余泽……所以请你务必带我一起去。"兵库非常了解阿通的个性。虽然知道叔父会反对,但是他却无法拒绝阿通。他又想到刚才宗矩提到阿通的事,也许这正是个机会。"好,但是这趟旅行刻不容缓。无论骑马或坐轿子你都能跟得上吗?"兵库再次确定阿通的意志。"是的,我一定跟得上。"阿通高兴地擦拭眼泪,替兵库整理行李。阿通来到但马太守宗矩的房间,说明自己的心意并感谢长时间的照顾,并向宗矩辞行。"喔!你也要去吗?老人家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宗矩也同意。"一路小心。"宗矩叫人拿盘缠和临别赠礼给阿通,虽然离情依依,关怀之情仍无微不至。家臣们立于门口两侧送行。"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