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走到何处,我都靠一些技术,如木雕、绘画、写字营生。有时住在寺庙里或教人习武,都是承蒙众人的帮助,才能四处旅行的……如果这些方法都行不通的时候,便露宿荒郊野地,啃树皮吃草根。""那你曾经到过哪些地方呢?""我在陆奥住了半年,在下总的法典草原过了两年农夫生活,但我并不想一辈子耕种,才会来到此地。""你带的小孩呢?""他是我在下总收的徒弟,名叫伊织,快十四岁了。""在江户可有落脚处?无落脚处,一概禁止入城。"盘问没完没了,武藏眼见后面的旅人已经大排长龙。若是据实回答,后面的人不知还要等上多久。因此武藏便说:"有。""在哪里?住在谁家?""柳生但马守宗矩大人。""什么?柳生大人家里?"官吏脸色一阵惨白,不敢作声。武藏觉得好笑,因为柳生家是刚才自己突然想到的。虽然与大和的柳生石舟斋并不相识,但曾透过泽庵而彼此有印象。因此即使官吏前去查问,柳生家也不可能回答说:"我们不认识此人。"说不定泽庵也来到江户了。虽然武藏并未达成宿愿,与石舟斋面晤,请益其刀法。但是他的长子---即柳生流的嫡传者,目前任职于秀忠将军的军事教练但马守中矩,武藏极希望能与他一较上下。他平常即惦念着此事,以至于方才官吏质问落脚处时,自己竟然脱口说出柳生家。"原来你与柳生家有交情……刚才非常失礼。但是因为上级规定必须严密盘查,阻止一些不入流的武士进到城内。"官吏的态度和语气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接着只做了一些例行性的调查。"请过。"甚至还亲自送他们到栅门口。伊织尾随于武藏身后。"师父,为什么官吏那么啰嗦?""可能是在提防敌人的间谍潜入。""可是间谍怎么可能装扮成浪人模样通过呢?这些官吏太不聪明了。""小心被他们听见了。""哎呀!渡船已经走了。""那就只好等了。我们来欣赏富士山吧!伊织,从这儿可以看到富士山哦!""富士山一点也不稀奇,从法典草原还不是可以看得到。""今天的富士山不一样。""为什么?""富士山每天的风貌都不一样。""全都一样啊!""富士山会因时因地和四时的变化,以及欣赏者奇妙的内心变化,产生各种不同的风貌。""……"伊织拣起河边的石头打水漂,突然跳过来。"师父,现在我们是要到柳生家吗?""嗯!怎么办呢?""可是您刚才在栅门口是这么说的啊!""我是打算去拜访,但对方可是个大人物呢!""能当上将军家的军事教练想必很伟大!""没错。""我长大也要像柳生家一样。""别只抱这么小的愿望。""什么?""你看富士山。""我不可能像富士山啊!""我们不必急着想当什么。先学习富士山屹立不动,不谄媚于世俗。如果受到他人的敬仰,自然而然的,世人自会评断你的价值。""渡船来喽!"小孩总喜欢抢先。伊织抛下武藏,先跳上甲板去了。隅田川河面宽窄不一,河中有沙洲也有浅滩,而两国正好位于此川的入海口。涨潮时,浊流侵袭两岸,河水比平日暴涨两倍,变成一条大河。渡船上的船桨喀拉喀拉地划着川底的沙石。在万里晴空的日子里,河水一片清澈,从船舷上可望见鱼群及河底石缝间的生锈钱币。"不知道从此是否能天下太平呢。"渡船中有人聊天。"可能没这么顺利吧!"另外一个人回答。"还会有场大战吧!即使没有,也会有一场混乱。"那人的同伴也跟着搭腔。谈话即将切入正题,却突然欲言又止。其中有人刻意望着水面,却又暗使眼色,要大家停止话题。因为害怕被官吏的耳目听到。虽然大家都有些忌惮,却又喜欢谈论这类问题。"这个渡船口的关卡盘查,便可证明此点。来往行人的检查,最近才变得如此严格。听说这也是因为京城方面经常派间谍来此的缘故。""我还听说最近有很多盗贼闯入大将军的官邸。这种事情若传扬出去必然遭人耻笑,因此,被闯空门的大将军们都守口如瓶。""那一定要保密的。不管盗贼如何利欲熏心,都是赌上老命才能闯进大将军的官邸。可见这些人动机并不单纯呢!"渡船上的客人简直就是江户的缩影。有满身木屑的木材商人和从京城辗转而来的艺人,还有耀武扬威的流氓、掘井工人、妓女、僧侣、苦行僧以及像武藏这类的浪人。船一抵达港口,乘客鱼贯上岸。"喂,浪人。"一名男子从武藏身后追来。原来是同船的流氓。"你掉了东西吧!这东西好像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我帮你捡来了。"他拿着一袋红色锦囊,厚厚且发亮的油垢遮盖了它原来的光泽。武藏摇摇头。"不,这不是我的,可能是其他人掉的吧!"话才刚说完,他身旁就有一个人说:"啊!这是我的。"那个人突然伸手抢去流氓手中的锦囊,收入怀中。原来是伊织。他矮小的身子站在武藏身旁,若不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流氓生气了。"嘿!嘿!即使是你的东西,也不该连一声谢都没说就抢去啊!快把锦囊拿出来,好好地跟我说三声谢谢,我才还给你,要不然我就把你丢到河里去喂鱼。"那名流氓蛮横不讲理,但是伊织的行为也不对。武藏代为求情,希望对方不记小人过。可是那名流氓却说:"无论你是他的哥哥或是主人,先报上名来。"武藏降低嗓门。"我是名默默无闻的浪人,叫做宫本武藏。"那流氓一听。"咦?"他瞪大眼睛盯着武藏。"你给我小心一点。"他对着伊织丢下这句话之后,转身正想离去。"站住!"刚才武藏说话语气委婉,这会儿突然大喝一声,吓了那流氓一大跳。"你,你想干什么?"他意图甩掉被武藏抓住的袖口。"你给我报上名来。""我的名字吗?""既然我已经报上名字,你怎能不吭一声就走呢?""我是半瓦家的人,叫做菇十郎。""好,你可以走了。"武藏放手。"你给我记住。"菇十郎摞下话快步逃走。伊织看到自己占了上风。"活该,胆小鬼。"伊织用钦佩的眼神望着武藏,跟在他身边。他们来到街上。"伊织。""什么事?""以前我们住在荒郊野外与松鼠、狐狸为伍,可以不注重礼仪,但是来到人群汹涌的大街上,可别忘了应有的礼节喔!""我知道了。""如果人与人之间能够和乐地相处,那就是一片安乐土。但是人们与生俱来两种性格,神性和魔性,只要稍有差错,魔性就会使这个世界堕入地狱。因此,为了克制我们的魔性,在与人相处时就必须注重礼貌,学习尊重他人,在上位者必须立法、维持整个社会的秩序。你刚才不礼貌的举动,虽然是一件小事,但是在这种秩序之下会激怒他人的。""是的。""将来我们要去哪里还是个未知数,但是我希望你对人要有礼貌。"对于武藏的谆谆教诲,伊织不断点头。"我知道了。"伊织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有礼貌了。"师父,这个东西搞不好又会被我弄丢,可否请师父代为保管。"说完,将刚才掉在渡船上那破旧的锦囊交给武藏。武藏先前并未特别注意这个锦囊,现在拿在手上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不是你父亲生前的遗物吗?""是的,我本来寄放在德愿寺,今天住持将它还给我,钱没动用过。所以师父如果您有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使用这些钱。""谢谢你。"武藏向伊织道谢。武藏这一句淡淡的道谢,却让伊织好不喜悦。连这小孩都会体谅自己的师父是多么的贫穷。"那么我就收下了。"武藏收下他的锦囊,放入怀中。他边走边想着,虽然伊织还是个小孩,但从小生长在土地贫瘠的乡下,饱受饥困之苦,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无形中养成"节约"的观念。相形之下,武藏发现自己对"金钱"漠不关心的缺点。虽然自己会关心社会的经济政策,但是对于自己身边的财务却毫无概念。甚至反而让幼小的伊织担心自己的"经济"问题。这少年有的才能是自己所欠缺的。武藏深深地期待伊织的性格能磨炼出大智慧。无论武藏本身或已分手的城太郎都缺乏这种优点。"今天晚上要住哪里呢?"武藏毫无头绪。伊织一向不为热闹的市街所诱惑,但此刻却一反常态,东张西望。最后如他乡遇故知般兴奋地说:"师父,那里有好多马,原来在城里也有马市啊!"最近马贩聚集在此地,专为赌博而设的茶馆和客栈,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增加且杂乱无章。武藏顺着伊织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无数的马匹并排在"贩马街"的十字路口附近。一到热闹的城镇,马蝇四处飞,人声沸腾。这些噪音夹杂着关东口音的地方方言,因此武藏并不了解他们的语意。原来是一名武家的人带着一名随从来此寻找名驹。世界上人才难觅,名驹亦复如此。那位武士说:"好了,回去吧!根本找不到一匹好马能推荐给主人。"丢下这么一句话,那武士正待转头大步离去时,猛然与武藏四目相遇。"啊!"武士一脸惊讶。"你不是宫本先生吗?"武藏也盯着武士的脸一样地惊叫出声。"喔!"原来是在大和的柳生庄曾经亲切招待武藏到庄里的新阴堂,并与武藏彻夜纵谈剑术---柳生石舟斋的高徒木村助九郎。"你何时来到江户的呢?没想到会在此遇见你。"助九郎望着武藏,似乎了解武藏仍处于修行途中。"我才刚从下总过来,大和的大师父别后可无恙?""他很好,只是年岁已大了。"助九郎说完,又说:"你可以找个时间到但马守先生家拜访。我会帮你引见。而且……"助九郎望着武藏,笑容中隐藏玄机。"而且阁下掉了一件美丽的东西,有人送到但马守官邸,因此请你务必前去拜访。"---掉了美丽的东西?"奇怪?到底是什么?"武藏摸不着头绪,助九郎已经转身与随从大步走到对街去了。23武藏刚才在贩马街闲逛,现在来到后街。小客栈鳞次栉比,街上过半数都是肮脏的小旅馆,但因消费便宜,武藏与伊织便决定在此投宿。这里每家客栈都附有马舍,与其说是人住的客栈,倒不如说是给马住的客栈来得恰当些。"先生,靠路边的二楼,苍蝇会少一点,我帮您把房间换到那里去吧!"由于武藏并非马贩,旅馆的人对他稍加礼遇。比起以前住的恳荒小屋,这里毕竟还铺着榻榻米。但是,武藏却喃喃自语:"好可怕的苍蝇啊!"客栈老板察觉到武藏似乎不太满意,便提议帮他换房间。武藏接受好意,与伊织换到二楼面向马路的房间。可是那房间被夕阳晒得炙热难耐。才刚挑剔,武藏就发现自己竟然变得如此奢侈。"好、好,这里可以。"他赶紧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人们对于周遭的感触颇令人不可思议。昨天之前,住在恳荒的小屋才认为充足的阳光可孕育幼苗,每天都在期待晴朗的天气,觉得阳光是无上光明,也是他们的希望。而当武藏在田里工作时,汗流浃背也不在意停在身上的苍蝇,甚至会认为:你活着,我也活着辛勤劳动呢!武藏视苍蝇为自然界中拥有生命的朋友。可是才一过了大河,身处闹市里,马上就变得神经质。西晒的房子好热!苍蝇真讨厌!同时也会想到:真想吃点美味的东西。不只武藏如此,从伊织的脸上更可瞧出人性的巨大转变。这也难怪,因为隔壁房间里有一群马贩正在大吃大喝,菜香四溢。住在法典的垦荒小屋,如果想吃面条的话,必须经过春耕、夏耘、秋割、冬藏的辛勤耕种,才能吃得到。可是在此只要招个手,不用一刻钟,店里便会送上热腾腾的碗面来。"伊织,我们来吃面吧!"武藏一说,伊织立刻高兴地点头。"嗯!"他已经垂涎三尺了。于是他们叫来客栈老板,询问可否擀点面条。老板回答说:因为其他客人也都点了面条,可以一起擀。武藏在等待面条的空当,撑着下巴从西晒的窗户眺望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他看到斜对面有个招牌,上面写着:灵魂研磨所本阿弥门流厨子野耕介而伊织比武藏更早发现那个招牌,面露惊色地问道:"师父,那上头写着灵魂研磨所,到底在卖什么啊?""如果是本阿弥门流的话,就是磨刀师了。因为刀是武士的灵魂。"武藏回答完又自语道:"对了,我的刀也该磨一磨了。待会儿我们去看看。"此刻,隔着拉门传来隔壁的喧哗声。不,好像是因赌博而起了纠纷。武藏久等面条不来,以手当枕,正待入睡,又被这些声音给吵醒。他告诉伊织:"你去请隔壁的人安静一点。"本来伊织只要打开拉门便可以直接进到隔壁房间,但因为武藏横躺在拉门前,伊织只好绕到外面的走廊,来到隔壁房门前。"各位大叔,请你们别那么大声,我师父在隔壁睡觉呢!"伊织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