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喜怒参半的问他。伊织回答:"您还问呢!我不是到村子里去准备食物来了吗?我猜想这场暴风雨可能把这大半年的雨全都下完了。何况即使暴风雨停了,洪水一时也无法消退呢!"武藏惊讶于伊织的机灵。但话说回来,并非伊织伶俐,而是自己太迟钝了。眼见天气转坏的征兆,便该立刻想到准备食物。这是一般野外求生的人的常识。伊织想必打从幼年时期便常经历这种情形。不但如此,看看从牛背上卸下来的食物也不在少数。伊织解下草席打开桐油纸。"这是粟米,这是小豆,这是咸鱼。"他把好几个袋子排整齐。"师父,有了这些粮食,即使这场洪水一两个月都没退去,我们也可以放心度过。"泪珠在武藏的眼里打转。要说伊织勇敢也不是,要说自己惭愧也不是。想到自己对于开拓这块土地时,所寄予农田的只是孤高的气概,竟然忘了饥饿,甚至连自己的民生问题也全仰赖这个小孩,今后纵使他再怎么艰辛也忍耐下来。但是,话又说回来,村子的人都叫这对师徒疯子,为什么会施舍食物给他们呢?想来村子里的人一定也被这洪水所困,也必须面对饥饿。武藏感到奇怪,伊织则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拿我的钱袋去德愿寺换来的。""德愿寺?"武藏这么一问,伊织便回答,离法典草原约一里路远的地方,有座德愿寺。他父亲生前经常对他说:"我死后如果你碰到困难,拿钱袋里的碎金子去用吧!"伊织想起父亲的话,拿着随身携带的钱袋到寺庙里换了这些食物来。"这么说,那是你父亲的遗物啊!"武藏如此问他。"没错,因为旧屋子已经烧掉了。父亲的遗物只剩钱袋和这把刀了。"说完,手抚摸腰际的野大刀。这把野大刀,武藏曾经见过。它原本并非一把野大刀,虽未刻上刀名,确称得上是把名刀。看来,这孩子的父亲交代给儿子随身携带的遗物,除了一些碎金子之外,还有这把意义深远的大刀---伊织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去换食物,做法的确还像个小孩。但是武藏又觉得他境遇堪怜。"你父亲的遗物不可随便交给别人。我一定会想办法到德愿寺去要回来。以后你就别再让它离开你了。""好的。""昨天晚上你在寺里过夜吗?""是的,因为和尚叫我天亮之后再回来。""早饭呢?""我还没吃,师父您也还没吃吧!""嘿!有没有柴火。""柴火啊!有一大堆呢!这下面全都是柴火。"伊织剪开席子,把头伸到架高的地板下,里面储存着平日开垦土地时运回来的树木根瘤和竹子根等等,堆积如山。连这么年幼的小孩都有经济节约的观念,这是谁教他的呢?在未开化的大自然里,稍一不留心,或走错一步路都可能会饿死。自然法则便是他们生活上的教师。吃过小米饭之后,伊织拿了一本书到武藏面前。"师父,水未退之前也没办法工作,请您教我读书吧!"伊织恭敬地说着。这一整天,门外依旧是呼啸不止的暴风雨声。他拿的是一本《论语》。听说这也是从寺里拿来的。"你想求学问吗?""是的。""你以前也念过书吗?""念过一些……""跟谁学的?""跟父亲学的。""都学了些什么?""文字学、训诂学。""你喜欢吗?""喜欢。"说着,伊织心头燃起求知的欲望。"好,我尽我所知来教你。我不知道的,将来你再去请教其他良师吧!"暴风雨中,只有这间屋子洋溢着朗读和讲课的声音。即使屋顶被吹走了,这师徒二人似乎也不为所动。第二天还是下雨,再过一天,还是下雨。最后,雨终于停了,原野变成一片湖泊,伊织照常兴奋地拿出书来。"师父今天也来念书吧!""今天不念书。""为什么?""你看那个。"武藏指着浊流。"河中之鱼不见河之全貌。如果你困在书中,便会成为一只书虫,无法看到活生生的文字了,人类的社会也会变得昏暗。所以今天就畅快地玩乐一番吧!我也要一起玩。""可是,今天还不能出去啊!""你看我的。"武藏躺在地上以手当枕。"你也躺下来吧!""我也躺下来吗?""随你喜欢,就算脚任意伸展也可以。""做什么呢?""我跟你聊天。""好棒啊!"伊织说完趴在木板上,双脚像游水中的鱼一样啪嗒啪嗒地拍着。"跟我谈什么呢?""这个嘛……"武藏心头浮现出自己年少时的光景,便跟伊织谈少年都喜欢的"合战故事"。他所说的大部分都是《源平盛衰记》里面自己所记载的故事。讲到源氏的没落以及平家全盛的时候,伊织充满了忧郁。当武藏讲到下雪之日在常盘御前的时光,伊织眼光闪烁。接着武藏又说到鞍马的遮那王牛若在僧正谷时,每天都得到天狗传授的剑法,最后成为京城首屈一指的高手。武藏一说到这里,伊织跳了起来,又重新坐好。"我喜欢义经。"然后又说:"师父,真的有天狗存在吗?""也许有吧……不,世界上不可能有的。但是,教导牛若剑法的应该不是天狗。""那是谁教他的?""是源家的残党。这些残党无法公然出现于平家的社会中,因此大家都隐居山林原野,等候时机。""就像我的祖父一样吗?""对,对。你的祖父最后抑郁而终。但是源家的残党却孕育了义经,掌握了时势。""师父,我也代替祖父,现在等到了时机。您说对不对?""嗯,嗯!"武藏颇欣赏伊织这句话,他抱住伊织的头,并用四肢把伊织举高到天花板。"嘿,小子,立志将来当个伟人吧!"伊织就像婴儿般喜悦,被武藏弄得其痒无比,呵呵呵地笑着。"危险啊、危险啊!对了,师父您就像僧正谷的天狗一样。对了,天狗,天狗,您是天狗。"伊织从上头抓武藏的鼻子,两人嬉闹成一团。又过了四五天,雨仍未歇。最后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了。整个原野被洪水吞没,浊流不易消退。在这自然的法则下,武藏只好浸淫诗书了。"师父,可以出去了。"今天早上,伊织就跑到太阳底下叫嚷着。又隔了二十几天,两个人终于可以扛着锄具来到耕地。他们站在那儿,放眼望去。"啊!"他们表情茫然。原来他们孜孜不倦所开垦的土地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一些大石头和泥沙,本来这个地方没有河流,现在多出几道小河流,正使尽吃奶的力气奔窜过这些大小石头。---傻瓜、疯子。武藏脑海里浮现土著们嘲笑的声音。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伊织抬头望着武藏,不知从何下手,默默地站立在那里。"师父,这里不行了,我们不要管这里了,到别的地方找寻比较好的土地吧!"伊织说出自己的看法。武藏并未答应。"不,如果能将这里的水引到它处,仍可以灌溉成良好的农田。从一开始我就观察地形,既然决定了这个地方---""可是如果再来一场大雨呢?""我们利用这边的石头,从小山丘那里往这边筑堤,就可以预防下次的洪水。""这很费力气的。""这里本来就是我们的武馆。我在这里尚未目睹小麦结穗之前,绝对不会退缩任何一尺地的。"他们引水改道,筑起堤防,搬开岩石。几十天之后,终于开垦出几十坪的田地。可是又下过一阵大雨之后,一夜之间又变回河床地了。"不行啊!师父,这浪费我们的精力,绝非上上之策。"连伊织都对武藏有意见了。但是,武藏并不想改变耕地移往它处。他继续与接踵而来的浊流奋斗,不断砌筑相同的工事。到了冬天,下了几场大雪。雪融化时,这片耕地又泛滥成灾。过了年的一月、二月,两个人的汗珠和锄头,并未成功开垦寸土之地。食物吃完了,伊织又到德愿寺去拿。看来寺里的人并无好脸色,因为,伊织回来时神情黯然。不只如此,武藏也完全投降了。他不再拿锄头,只站着看数度被浊流泛滥的耕地,终日默不作声,独自沉思。"对了!"武藏好像发现新大路一般,喃喃自语说:"我以前秉持政治观来面对土地和水利,完全依循自己的策略,只想到移山倒海。"他又继续说:"这是错误的。水有水性,土有土性,人们应该顺性疏导才行。我只要当水的仆人,当土地的保护者即可成功。"他改变以往的开垦法。一改征服自然的态度,变成自然的仆人。因此,在下一次融雪时,虽然有巨大的浊流聚集,但是他的耕地却躲过了灾害。"这个道理也适用于政治上。"武藏领悟到这个道理。同时,在他的旅行手册上记载了这幺一句话。---凡事勿逆道而行。19长冈佐渡是常在寺庙出现的大人物之一。他是名将三斋公---也就是丰前小仓的城主细川中兴的家臣。因此,他来到寺庙里大都是为了帮亲戚命名,以及在繁忙的公务中抽空来此休闲度假的。此处离江户约七八里路远,有时他也在此过夜。随从一直是武士三名和小仆一名,以他的身份来说,算是非常简朴的。"大师啊!""是。""别太煞费周张了。你们盛情款待,我的确很高兴,可是我不想在寺庙里享受奢侈的生活。""诚惶诚恐。""请让我们自由自在地休息吧!""悉听尊便。""请原谅我的无礼。"佐渡手枕在白色鬓发上躺上来。江户的藩邸事务繁忙,令他毫无喘息的机会。说不定他是假藉参拜之名跑来此处的。在这儿他可以泡泡野趣十足的温泉,喝一杯乡下土酿的美酒,以手当枕,轻松无杂念地聆听远处的蛙鸣,这都可以让他忘却世俗的烦恼。今夜佐渡也在寺里住宿,正听着远处的蛙鸣声。寺里的僧侣悄悄地收拾碗盘,深怕吵到他的休息。佐渡的随从坐在墙边,每次风一吹进来,灯光摇曳,他们便会细心留意,怕主人着凉。"啊!好舒服啊!好像在世外桃源呢!"随从的武士趁佐渡换手枕头的时候,说道:"晚风带着寒气,请您小心,别着凉了!"佐渡回道:"别担心。我这身体历经战场的锻炼,不必担心会受夜露风寒。这晚风中飘来了茶花香,你们闻到了吗?""根本没闻到啊?""你们这些鼻子不灵光的男人……哈哈哈。"可能因为他的笑声震耳,顿时四周的蛙鸣都停止了。就在此时。"嘿!小孩,怎么站在那里偷看客人的房间呢?"远处传来僧侣的斥责声,比佐渡的笑声还要大。武士们立刻起身。"什么事?"他们四处张望。听到一阵轻悄的脚步声,细碎地逃往仓库方向。刚才斥骂的僧侣低着头留在原地。"很抱歉,他是土著的孤儿,请您见谅!""他在偷看我们吗?""是的,那孩子就住在离此一里远的法典高原上,原是马夫的儿子。他祖父以前也是位武士,所以他老是嚷着说他以后也要当武士。这会儿看到您的威武模样,才会好奇偷看,真伤脑筋!"本来躺在床上的佐渡听到这些话,便坐起来。"大师。""啊!长冈大人,吵醒您了。""不、不!我不是责备你……那名小孩看来颇有意思,刚好可以来陪我聊聊天。你叫他过来,说我要给他糖果。"伊织跑到仓库。"阿婆,我的小米吃完了,请您把小米装在这里。"他打开大约有一斗容量的米袋说着。"什么口气啊!你这饿鬼好像来讨债的。"寺里的阿婆从大而昏暗的厨房里大声斥骂。一旁帮忙洗碗的小和尚也附和地说:"我们住持说你可怜,叫我们拿小米给你,这可是施舍给你的。别以为你的面子大。""我的面子很大吗?""想跟人要东西,就得低声下气。""我可不是乞丐。我是拿我父亲遗留给我的钱袋和师父交换的,里面还放着钱。""住在荒郊野外的马夫能留多少钱给你啊!""小米到底要不要给我嘛!""你是天下第一笨蛋。""怎么说?""你竟然甘心受一个来路不明的疯子驱使,到头来还得由你替他张罗食物。""谢谢您的忠告。""你们竟然在开垦无法种田的土地,村子里的人大家都在嘲笑你们呢!""我才不管那么多。""你好像也有点疯了。那个浪人像挖宝似地开垦那片荒土,只怕到头来是曝尸荒野。可是,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现在就开始替自己挖坟墓,不嫌太早吗?""真啰嗦!快点给我小米,快点嘛!""不要说小米,要说白米。""白---""白痴!哈哈!就是你。"小和尚得意忘形,瞪大眼睛扮鬼脸、嘲笑伊织。突然,啪嗒一声,一块像湿抹布的东西贴到小和尚的脸上。他惊叫一声,脸色铁青。原来贴在他脸上的,是他最讨厌的大蟾蜍。"好啊!你这小鬼。"小和尚冲出去抓住伊织的衣领。迎面正好遇上替长冈佐渡跑腿的另外一位和尚。"是不是我们招待不周啊?"连住持都担心地跑过来问个究竟。听跑腿的和尚说,佐渡先生想找这个小孩聊天。"还好只是这件事。"住持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担心,因此拉着伊织的手,亲自带他去见佐渡。书房隔壁的房间已经铺妥被褥。老态龙钟的佐渡横躺在那儿。他似乎很喜欢小孩。当伊织坐在住持身边的时候---"你几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