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刚才不愿分泥鳅给自己的小孩。武藏觉得很有缘分,便露出微笑。"能否让我借住一宿?天一亮我就离开。"那小孩一听立刻改变态度,仔细地端详武藏的脸,然后点点头说:"可以。"这房子破旧不堪,令人不忍卒睹。若是遇上下雨天,这房子不知会如何。因为它破烂得连月光都从屋顶和墙壁斜射进来。脱下来的衣服也无处可挂。床板上虽然铺着席子,但是风仍会从床板下吹透进来。"大叔,刚才你说要泥鳅,你喜欢吃泥鳅吗?"小孩怯怯地问道。"……"武藏忘了回答,只是看着他。"你在看什么?""你几岁了?""咦?"小孩一脸迷惑。"你问我的年纪吗?""嗯。""十二岁。""……"武藏望着他愣住了。心想土著当中还是有面焕英气的小孩。这小孩一脸污垢,像尚未洗净的莲藕。头发蓬乱犹如杂草,而且臭如鸟粪。可是他却长得相当粗壮,满脸的污垢中露出锐利的眼神,令人欣赏。"家里还有一些小米饭。泥鳅已经端给父亲吃了。若是你想吃的话,我再去拿来。""那太麻烦你了。""你也要喝汤吧!""是的,还要汤。""请等一等。"那名孩子啪嗒一声打开木门,到隔壁房间去了。随后传来劈柴和煽火声,屋内霎时烟雾弥漫,窜到天花板和墙壁上,无数的昆虫被烟熏得逃到屋外。"好了,煮好了。"小孩很自然地将食物摆在木床上。有盐渍泥鳅,黑面酱和小米饭。"好吃。"武藏吃得好高兴。小孩也觉得很高兴。"好吃吗?""我想向你们道谢,这家主人已经睡了吗?""不,还没睡。""在哪里?""在这里。"小孩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没有别人了。"武藏问他如何糊口,他说以前种点田,但自从父亲生病后,就不再耕作,全靠自己当马夫赚钱。"啊!灯油没了,大叔你也休息吧!"虽然灯已经熄了,但是月光照得屋内一片明亮,并无不便之处。武藏盖着薄薄的草席,枕着木枕,靠在墙壁上睡觉。正待入睡之际,可能是体内的风寒未消,全身直冒冷汗。武藏在梦中似乎听到雨声。夜虫唧唧,令人睡得更加深沉。那声音若非磨刀声,武藏可能一觉到天亮了。"咦?"他突然起身。刷刷刷---连小屋的柱子都随之微微震动。隔着木门的隔壁房间,传来用力磨刀的声音。武藏立刻握住枕头下的大刀。隔壁房间传来那小孩的声音。"大叔,你还没睡啊?"为什么他在隔壁房间会知道自己醒来了呢?武藏惊讶于小孩的敏锐,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对方:"你怎会在深夜里磨刀呢?"小孩听完嘿嘿嘿地笑着说:"原来大叔为了此事而睡不着吗?我看你可能是外强中干啊!"武藏沉默不语。他因小孩的英姿和老成的话语而受到打击。刷刷刷……小孩又开始磨刀了。武藏对这孩子咄咄逼人的语调以及磨刀的力气不禁感到疑惑。武藏从木板门缝偷看隔壁的小寝室。里头的房间与厨房相连,约三坪大,铺着草席。皎洁的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月光下,那名小孩准备了水桶,手上握着一尺五六寸的大野刀,专心地磨着。"你要砍什么?"武藏的声音从门缝中传过来,那孩子循声回头,又一言不发地拼命磨刀。终于那把刀已经被他磨得闪闪发光,他拭去刀上残留的水渍。"大叔!"小孩望着刀刃。"大叔,用这把刀可不可以把人切成两半?""嗯,因每个人刀法而异吧!""说到刀法,我可有两下子喔!""你到底要砍谁啊?""我父亲。""什么?"武藏吓一大跳,立刻推开木板门。"小兄弟,你是开玩笑的吧!""谁开玩笑了?""砍你父亲?……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你就简直不是人。虽然你住在荒郊野地的屋子里,就像野鼠或小狼般自己长大,但是也该知道父母恩重……连禽兽都有反哺的本能,你却为了砍父亲而磨刀。""你说的没错,可是我如果不砍他,根本带他不动。""带去哪里?""山上的坟场。""什么?"武藏顺着小孩的眼光看了一眼墙角。从刚才他就觉得墙角有点奇怪,可是他万万也想不到竟会是一具尸体。仔细一瞧,尸体枕着木枕,上面盖着脏污的农夫装,旁边还放着一碗饭和水。另外还有一个木盘装着刚才分给武藏吃的泥鳅。看来泥鳅一定是死者生前最喜欢吃的食物。父亲一死,那少年想到父亲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虽然已过中秋,却还拼命地在那小河里抓泥鳅。自己却毫不知情地要求他。"可不可以分我一点泥鳅?"武藏对自己无心的话语感到非常羞耻。同时,他又看到小孩因为抱不动父亲的遗体到坟场,而想出将尸体切成两段以便搬去埋葬。这种坚毅精神,使武藏为之咋舌,他静静地望着少年的脸。"你父亲什么时候死的?""今天早上。""坟场离此地很远吗?""就在半里外的山上。""可以请人送到寺庙吧!""我没钱啊!""我来帮你付吧!"小孩却直摇头。"父亲生前最讨厌接受别人的东西,更不喜欢寺庙。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钱。"字字句句都流露出这少年的骨气。仔细瞧他父亲的遗体,可猜测出他并非平凡的农夫,看来是颇有来历的后代。武藏依小孩之意,只出力帮忙将尸体运到山上的坟场。搬这个尸体非常简单,只要将他放在马背上运到山上就行。碰到险峻的山路时,才由武藏背着尸体前进。虽然称之为坟场,不过是在一棵大栗树下摆着一块圆石头,别无它物。埋好尸体之后,小孩拿着花合掌膜拜。"我的祖父、祖母和母亲,全都埋于此处长眠。"这是何种因缘啊!武藏也一起祈求冥福。"这墓碑还满新的,看来你的家族从你祖父那一代开始才落脚这一带吧!""听说是如此。""在那之前呢?""听说是最上家的武士。但是,在一次败战逃亡的时候,族谱全部被烧毁光了。""看你的家世显赫,至少应该在墓碑上刻上你祖父的姓名,可是却没有家纹和年号。""祖父死前交代不可以在墓碑上刻任何文字。虽然当时蒲生家以及伊达家都曾招揽祖父,但祖父不愿同时侍奉二主。后来祖父在临终前交代,如果在墓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会使以前的主人蒙羞,再加上已经成为农夫,根本无须再刻上家纹。""你知道祖父的姓名吗?""听说名叫三泽伊织,可是父亲说我们是老百姓,只叫三右卫门即可。""那你呢?""三之助。""还有没有亲人?""我有一个姐姐,但却远在他乡。""就只有这样吗?""嗯!""你现在打算怎么生活呢?""还是当马夫吧!"说完立刻接道:"大叔,您是侠士。一年到头四处旅行,可否请您带我走?到哪里都骑我的马。""……"武藏从刚才便凝视着渐渐明亮的旷野。他心里想,为何住在如此肥沃的土地上,人们还是一贫如洗呢?大利根川的河水混杂着下总海岸的潮水,使得坂东平原几度沧海桑田。几千年之后,富士山的火山灰覆盖此地。经过几个世纪的风化之后,杂草丛生,蔓藤滋长,自然的力量胜过人类。当人类能自由地利用水土等大自然的资源时,便产生了文化。而人类在这块阪东平原上,仍然屈服于大自然的力量之下,人类智能的眼眸只能茫茫地眺望这天地的宏伟。太阳高高升起,原野上,小野兽四处奔窜,小鸟在树枝上跳跃。在未开垦的天地下,鸟兽比人类更能享受大自然的一切,更能乐在其中。小孩毕竟是小孩。父亲一下葬,归途中就已经将父亲的事情抛诸脑后。不,不可能忘记,只是旷野中的太阳从露珠中升起,使他感动得忘记悲伤。"大叔,可不可以呢?从今天开始无论您走到何处,都带我同行,我的马您随时可以骑。"他们从山上的坟场下来,正走在归途中。三之助把武藏当成客人,让他骑在马上,自己则当马夫牵着缰绳。"嗯……"虽然武藏点了头,但未明确回答。在他心底的确对这小孩抱着几许期望。可是,想到自己是个流浪之身,必须先考虑自己。到头来自己是否能让这位少年幸福,他必须衡量自己将来的责任。在这之前,已经有城太郎的例子。虽然城太郎是个素质良好的小孩,却因为自己浪迹天涯,本身又琐事缠身,现在城太郎才会不在身边,甚至不知去向。要是他遇到什么不测的话……武藏常常为此自责。可是,若老顾虑这些结果的话,人生可能连一步都无法跨出去。因为人们无法预测自己的下一刻,更何况一个人子,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他的未来又有谁能保证呢?若是秉持如此微弱的意志,犹豫不决,更是不好。如果只是依照他天生的气质加以琢磨,引导他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话……武藏认为这是可行的。因此他告诉自己可以接受。"好不好嘛?大叔,您不喜欢我吗?"三之助不断请求。武藏回答:"三之助,你这一生要当马夫还是一名武士?""我当然想当武士啊!""你当我的弟子,能不能跟我一起吃任何的苦?"三之助突然放下缰绳。正纳闷他要做什么,他已经跪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从马脸下方对武藏叩首行礼。"拜托您让我成为一名武士。我父亲死前也一直抱着这个希望。可是,在今天之前,我们并未遇见可信赖之人。"武藏下了马。环顾四周,拣来一枝枯木,让三之助拿着,自己也拿了一枝大小适中的树枝。"我还不能答应收你当我的弟子。现在你拿着那根棒子与我对打。我看你的手法之后,再决定你是否能当武士。""如果我能打到大叔,您就答应帮助我成为武士喽?""你打得到我吗?"武藏微微一笑,拿着树枝摆出架式。三之助拿着树枝站起来,突然对武藏冲过去。武藏并未马虎,三之助踉跄了几次,肩膀被打了,头被打了,手也被打了。你快哭出来了吧!武藏虽然这么想,三之助却一点也不放手。最后树枝断了,他干脆对着武藏的腰撞过来。"你这个笨蛋。"武藏故意大声骂道,并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摔在地上。"我才不怕。"三之助跳起来又扑了过去。武藏再次抓住他的衣领,将他高高提在半空中。"怎么样?投降吧!"三之助头昏眼花,手脚在半空中乱抓。"不投降。""我如果将你摔在那块石头上,你准死无疑,这样子也不投降吗?""绝不投降。""好固执的小子。你不是已经输了吗?你就认输吧!""……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能赢过大叔您,只要活着,我绝对不投降。""为什么你能赢我?""如果我勤练的话。""即使你苦练十年,我也一样苦练了十年呀!""但是大叔您比我年长,一定比我先死吧!""嗯。""如果您死了,躺到棺材里的时候,我就去打您。因此,只要我能活着,就是我赢。""啊!你这小子。"武藏用力的将三之助抛在地上,不过并未扔到石头上。武藏望着一骨碌站起来的三之助,愉快地拍手大笑。17"我收你为弟子。"武藏答应三之助。三之助欣喜若狂。小孩是不会隐藏自己的快乐的。两人又回到三之助家。由于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三之助望着住了祖孙三代的茅草屋,彻夜思恋祖父、祖母和亡母的点点滴滴,并说给武藏听。翌日清晨,武藏准备好了先走出屋外。"伊织,快点出来,不必带东西,你别再依依不舍了。""是的,我马上来。"三之助从后面飞奔出来。他的行李就是他身上那件衣服。刚才武藏叫他"伊织",因为武藏听他说他的祖父在当最上家的家臣时,名为三泽伊织,因此世代都以伊织自称。"你现在已成为我的弟子,将来有机会成为一名武士,所以承袭先祖的名字比较好。"虽然三之助离加冠的年龄尚早,但是为了给他信心,武藏从昨夜便如此称呼他。可是现在飞奔出来的三之助,脚上穿着马夫草鞋,背着装小米饭的便当袋,只穿一件盖过屁股的衣服,怎么看也不像武士的儿子,倒像是一只要出门旅行的青蛙。"把马绑在远处的树干上。""师父,请您乘坐。""不,别多说了,快点绑到那边去。""是。"直到昨日,三之助回答武藏时都是"嗯"。今天早上突然变成"是",小孩对于改变自己可也不犹豫。伊织将马绑在远处,走了回来,武藏还站在屋檐下。他在看什么呢?伊织有些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