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又八的母亲阿杉婆的阴影。武藏没必要再去惹另一位母亲的诅咒。所以,无论如何这场比武必须避开,除此之外,再无更好的方法了。他默不吭声,本来已经从岩石山上下了一半,现在他又折回去,一步一步往上爬。"啊!武士!"背后传来的呼叫声,并非气喘吁吁的权之助,而是他母亲,她刚从牛背上跳下地。"……"那声音有股威严,武藏停下脚步。武藏回头看到那母亲坐在山脚下,抬头直望着自己。那母亲一见武藏回头,立刻双手伏地行礼。武藏不得不急忙回身。毕竟她对武藏有借宿一宿之恩,况且自己未曾致谢便从后门溜出来,现在又怎能让长辈伏跪向自己行礼呢!"老母亲,我承受不起,请您起身。"武藏正要开口,不觉双膝一弯也跪了下来。"武士,也许你轻视我儿子,认为他惹人厌,我引以为羞。但是我们并非怨恨,也不自暴自弃地钻牛角尖。我的儿子成长以来便无师自通地使用棍棒,但却苦无朋友或对手可以互相切磋,我觉得甚可惜,希望你能指导他。"武藏仍不吭声,那母亲自山下大声说话,深怕武藏听不到。她的语气诚恳,令人不得不洗耳恭听。"若是我们就此分别,那就太教人遗憾了。所以才会决定再来找你。假如就此失败,我们母子将无颜面对以武学享誉盛名的祖先。假如不能从失败中求取教训,追根究底,终究不过是一介平凡农夫被人打败罢了!如今难得遇到您这种高手,若不向您好好讨教,有如入宝山空手而归,令人扼腕。此所以我才会教训儿子,并带他来此。请你再与他比武,拜托你!"那母亲说完,又再次双手伏地对着武藏的脚跟膜拜。武藏走下来,走到跪在路旁的母亲身边,牵起她的手,将她送上牛背,说:"阿权先生,你牵牛绳,我们边走边谈。让我考虑是否与你比武。"于是,武藏默默地走在这对母子前面。虽然武藏方才说要边走边谈,却始终沉默不语。武藏在犹豫什么呢?权之助无法明了。只是以狐疑的眼神凝视武藏的背,并紧跟住脚步,不停吆喝慢吞吞的牛只快步走。武藏会拒绝吗?会答应吗?骑在牛背上的老母也忐忑不安。他们走在高原的小路上大约一两公里以后,走在前头的武藏:"嗯!"他突然停下脚步。"我跟你比武。"武藏终于开口。权之助丢开牛绳。"你答应了吗?"武藏也察觉自己的决定太仓促,无视于权之助兴奋的眼神。"可是,这位老母亲。"他对牛背上的母亲说道:"如果有什么闪失,也没关系吗?比武与生死决斗只是差在使用的武器不同而已,其他可说毫无差别。"武藏如此慎重其事,老母亲脸上首次露出微笑。"这位武士,你毋须如此谨慎,我儿子学棒子功已有十年,竟然还输给年纪比他轻的你,丢尽我武家颜面。如果我们放弃武道精神,就等于失去活着的价值。所以就算他因此而丧生,那也是他自愿的,我这母亲绝不怨恨。""既然您已有此觉悟。"武藏说完,脸色一正,捡起权之助丢下的牛绳。"此处来往人多,最好将牛系在偏僻的地方,我俩也能专心比武。"在伊宇高原中央,有一棵快枯萎的巨大落叶松。武藏将牛拴在松树下,说道:"阿权先生,请准备好。"武藏催促着。等待已久的权之助立刻应声并握好棒棍,站在武藏面前。武藏屹立不动,静观对手。"……"武藏手上并无木剑,也无意就近捡拾任何物品权当武器。他的肩膀不紧绷,轻松地垂下双手。"你不准备吗?"权之助问他。武藏反问:"为什么?"权之助气急败坏,瞪大眼睛说:"你得使用武器,任何东西都行。""我有。""赤手空拳吗?""不是。"武藏摇头,左手缓缓地移到武士刀的护手下方。"在这里。"武藏回答。"什么?用真剑?""……"武藏撇嘴微笑以示回答。此时,双方对峙,气氛紧张凝重,必须全神贯注,不可疏忽大意。那老母亲气定神笃地趺坐在落叶松树根上。听到这番话,脸色霎时铁青。---用真剑!当老母亲听到武藏如此回答时,浑身一阵战栗。"啊!请等等。"老母亲突然开口。但是武藏和权之助都紧瞪着对方。不动如山,对于老母亲的惊呼声充耳不闻。权之助紧握在手的棍棒仿佛纳尽这高原精气,蓄势待发。而武藏手握住刀鞘,锐利的目光直逼对手眼眸。其实二人已在精神上缠战厮杀一番了。各自的眼神炯炯发光,比大刀和棍棒更加犀利地交锋,企图以眼神慑人再运用武器对决。"等一等。"老母亲再次喊叫。"什么?"武藏往后退四五尺后回话。"你要用真剑比武吗?""没错---对我而言使用木剑或真剑毫无差别。""我并非阻止此事。""您了解最好,只要我的手一握上剑,就别要求我只能使五成或七成实力了。要是害怕,现在就快点逃吧!""没这回事。我阻止你并非此意,而是在比武之前若未先自我介绍,恐怕日后就没机会了。所以我才会喊暂停的。""我了解了。""我一点也不怨恨。但你们有此良机能彼此切磋,是你们的缘分。阿权啊!由你先自我介绍。""是的。"权之助恭敬地行礼。"据传,我的祖先乃太夫房觉明,曾经为木曾殿下的幕下大臣。觉明在木曾殿下灭亡之后,便离家侍奉于法然大人麾下。我的祖先想必是这一族出身的,经过一段长远的岁月,薪传至我这一代,却是一介乡下农民。而父亲因为曾经遭受耻辱,深感遗憾,因此到山岳神社发誓,必将武道发扬光大。又在神明前将自创的棒子功命名为梦想流,大家便以'梦想权之助'称呼我。"权之助语毕,武藏也回礼,并说:"在下来自播州赤松的支流,乃平田将监末代的家臣,住在美作乡宫本村,父亲是宫本无二斋。我是独生子武藏,无亲无友,独闯江湖,所以即使在此比武命丧于你的棍棒下,也无需为我善后。"又道:"开始吧!"武藏重新摆好架势,权之助亦再度握好棍棒。他响应道:"好。"权之助的母亲坐在松树根上观战。此时她屏息凝神,几乎无法呼吸。如果要说这是天降灾难的话,也是自找的。因为是自己追上来,让儿子面对白刃的挑战。这位母亲的做法异乎常人,这时她的心情却笃定自若。不管将来别人会怎么说,她自有一套信念存在。"……"这母亲双肩微倾地稳坐着,双手扶膝,犹如端坐行礼似地。不知道她养育了几个儿女,又有几个儿子早逝,她的身体不知忍耐过多少贫困煎熬,使得外表看来更是羸弱瘦小。但是这时眼看武藏和权之助在咫尺之间互相对峙。"开始了!"当他们出口开战时,母亲的眼神闪耀着光芒,仿佛天地诸神全都聚此观战。她的儿子已将生命暴露于武藏的剑前。武藏拔去刀鞘的那一瞬间,权之助似乎也觉悟到自己的宿命,全身一阵冰冷。奇怪,他跟前几天判若两人。权之助突然察觉差异处。前几天在家里与武藏搏斗时的印象和现在完全不同。若以书法来形容的话,可说那天武藏动如行云流水的草书;但是在今日严肃的气氛中,武藏又像一笔一画丝毫不含糊的楷书,字迹端正。权之助察觉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实力。在权之助察觉之后,原本自信十足的棒子功,这会儿却只能举棒于头上,根本无法出手。"……""……"伊宇高原草地上的薄雾,慢慢聚拢,又慢慢散去。远处山头可见孤鸟潇洒地飞过。"啪"---一声,两人之间发出空气的声响,这个震动极其迅速,犹如飞鸟被击落地,肉眼难辨。这声响不知是棍子还是剑划破空气的声音,无从判断。犹如禅学上弹指之间的细微声音。不仅如此,双方形体与武器合而为一,行动迅捷,两人的位置早已异位。权之助挥棒攻击,没打中武藏。武藏还手,由下往上攻的刀刃,虽未击中,却削过权之助的右肩,几乎要削掉他的小鬓毛。这时,武藏所使用的刀法非常独特。他的刀刃击向对手身体之后,一个闪光犹如松叶形般收回刀刃。这个收回刀刃也是攻击的一招,足以置对手于死地。权之助根本无力反击,只能紧握棍棒两端举在头上抵挡武藏的攻击。"铿"的一声,大刀击中他额前的棍棒。在此情形下,棍棒通常会被砍成两段。但如果刀刃未斜砍的话,棍棒就不会断裂。因此权之助接招时心里有数,他双手横握棍棒挡在额前,左手手肘深深推向武藏手边;右手肘弯曲抬高,企图只以棍棒一端击向武藏的肋骨。如此虽然挡住了武藏的大刀,但是权之助卯上全力的快速一击并未成功。因为在权之助头顶上方的棍棒与刀垂直触击而卡住了。棒子的一端直逼武藏胸前,只可惜尚差一寸就可击中武藏。现在双方拉也不是。推也不是。若欲勉强推拉,势必是急躁者落败。假如是刀与刀的对决可能平分秋色。但是一方持刀,一方持棍棒,两人一时无法取舍。棒子既无护手亦无刀刃,又无刀尖和刀柄。但是这把四尺长的圆棒子,可以说整支都是刀刃,也全是刀尖或刀柄。只要火候够的话,千变万化的棒子功并非刀剑所能匹敌。如果对方以剑术接招---棒子会攻过来吧?果真如此推测的话,恐怕会遭遇不测吧!因为棒子可以因地制宜,同时兼具短枪特性。武藏的刀与棍棒垂直交击,他之所以未拔回大刀乃因他一时无法预测。权之助更显谨慎。因为他的棒子在头顶上撑着武藏的大刀,处于挨打劣势。别说拔回,只要身体的气势稍有松弛,可能就让武藏的大刀---有机可趁。这一打可能头破血流了。权之助虽然在山神前领悟梦想流的棒子功,且运用自如,但此刻却一招半式也使不出来。双方在对峙中,权之助脸色转白。他咬紧下唇,眼尾汗水涔涔。"……"在权之助头顶上纠缠的棒与刀,如波浪般推动。站在下方的权之助呼吸愈来愈急促。在这时,坐在松树下屏息观战的老母亲脸色比权之助更显苍白。"阿权!"她大叫一声。当她呼叫阿权时,想必是忘我了。她挺直腰杆,不停以手拍打自己的腰部。"腰部!"老母亲斥喝一声后,仿佛力竭气尽般直挺挺地往前倒了下去。武藏和权之助有如化石般纠结在一起的刀与棒,在老母亲叫了一声之后,倏然分开。其力量比刚才砍在一起时还要强劲。这股力量来自武藏。即使武藏往后退也不会超过两三尺。但后劲太强,使得他的脚跟宛如挖土般倒退,强烈的反作用力使他被逼退了七尺左右。但是权之助连人带着四尺长的棍棒瞬间逼近这个距离,使得武藏猛然受压迫。"啊!"武藏虽受攻击,仍将权之助甩向一旁。本来权之助起死回生,转守为攻,欲趁机攻击。不料反被一甩,头差点栽到地面,整个人往前踉跄。而武藏有如一只面对强敌的老鹰做殊死搏斗,权之助这么一踉跄,背部毫无防备的弱点全部暴露在敌人眼前。一道像丝般细微的闪光,划过他的背部。唔、唔、唔,权之助发出小牛般的哀鸣,往前走了三步便仆倒在地。武藏也用手按住肋骨下方,一屁股跌坐在草丛中。"完了!"武藏大叫一声。权之助则无声无息。权之助往前不支仆倒之后,毫无动静。他的老母亲见状伤心欲绝。"我是用刀背打的。"武藏对老母亲说明,但是老母亲并未站起来。"快点给他水,你儿子应该没受伤才对。""咦?"老母亲这才抬起头来,心存怀疑地观察权之助的身体。正如武藏所言,并未见血。"噢!"老母亲跌跌撞撞地爬到儿子身边,给他喝水并呼叫他的名字,不停地摇晃他的身体。权之助这才苏醒过来。看见茫然坐在一旁的武藏。"承蒙手下留情。"说完便对武藏磕头。武藏还礼之后,急忙握住他的手。"不,输的人不是你,是我。"武藏掀开衣服给他们看自己的肋骨下方。"这里被你的棒子打中,已经淤血了。如果力道再大点,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说完武藏仍感困惑,不解自己为何会输。同样的,权之助和他母亲也都张口结舌,望着武藏皮肤上的淤血,不知说什么好。武藏放下衣襟,询问老母亲。刚才二人在比武当中,为何大叫一声"腰部"呢?当时权之助的架势上有何疏漏?这么一问,老母回答:"实在很羞愧,犬子用棒子拼命抵挡你的大刀时,双足钉在地上进退两难,陷于垂死边缘。虽然我不懂武术,但旁观者清,看出一个破绽,那就是权之助全心全意在抵挡你的刀刃,才会陷入僵局又犹豫不决要将手拉回好还是推出,根本未注意此破绽。依我看来,只要他保持架势再蹲低腰部,棒子自然就会击中对手的胸膛,所以我才不自觉地叫了出来。"武藏点点头,由衷感谢有此机缘得以学习。权之助一旁默默地听着,想必心有同感。这回不是山神的梦想流,而是在现实中的母亲眼见儿子处于生死边缘,因了母爱而激发"穷极活理"的道理。权之助本来是木曾的一名农夫,后来得"梦想流权之助"的名号,是梦想流棒子功的始祖。在他的传书后记上写下了秘籍---《老母亲的一步棋》。记录着伟大的母爱,以及与武藏比武的经过,但并未写"赢了武藏"。在他一生中,都是告诉别人,自己输给了武藏,并且将输的过程一一详记下来。武藏祝福这对母子,与其分手后,也离开伊宇高原。这时大概快到上诹访附近了。"有没有看到一名叫武藏的人经过这里呢?他的确是走这条路的---"一名武士在马子驿站向来往行人打听武藏的下落。6"真痛!"武藏被梦想流权之助的棒子击中横隔膜到肋骨边缘,至今仍隐隐作痛。此时他来到山脚下的上诹访附近,寻找城太郎的踪影并打听阿通的消息,内心一直忐忑不安。后来他到了下诹访一带。一想到下诹访有温泉可泡,他便急忙赶路。这个位于湖畔的小镇,大约住了千余户人家。有一家客栈的前面,搭了一间温泉小屋,背向来来往往的大马路,任何人都可以进去泡温泉。武藏将衣物连同大刀、小刀一齐挂在一支木桩上,全身泡在露天浴池里。"呼!"武藏把头倚靠在石头上,闭目休憩。今晨,受伤的肋骨就像皮革般肿硬。此时浸泡在热呼呼的温泉里,以手轻揉,全身血液舒畅地循环,令他昏昏欲睡。夕阳西下。住在湖畔的多为打渔人家,家家户户隔着湖水,湖面笼罩着一层淡橙色的雾气,好像是温泉蒸发上升的水汽。隔着数区田地外有条车水马龙的道路,人声熙攘。路边有家卖鱼和日用品的小杂货店。"给我一双草鞋。"一名武士坐在店里的地板上,正在整理他的绑腿和鞋子。"顺便向你们打听一下,传闻有一名男子在京都的一乘寺下松,单挑吉冈一门。类似这种精彩的比武近来罕见,听说他会路经此地,你们可曾遇见?"看来武士在越过盐尾山之后,便一路探听有关这名男子的消息,虽然被询问的人有些迷惑,追问这名男子的装扮和年龄。武士却含糊地回答说:"嗯,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大家七嘴八舌追问武士干吗要找这么一个人?但当武士知道此处并无对方踪影后,神色有些黯然。"真希望能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武士绑好草鞋后,仍一个人喃喃自语。难不成他是在找我?武藏泡在温泉里,隔着一片田区端详那位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