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过去的人,像个大包裹落地,只呻吟了一声,便和纸门一起掉到黑暗的外面。 刚才武藏觉得那个人轻得跟猫一样,内心一阵惊讶。那人虽然用布蒙着脸,却可看到银白的头发…… 但是武藏看也不看,立刻拿起枕边的大刀。 “等一等!” 他跳到走廊。 “你特地来访,总要打个招呼吧!给我回来。” 武藏迈开大步,追赶黑暗中的脚步声。 但是武藏并非真心要追赶。他望着摇摇晃晃的白色刀影以及法师头巾的影子,嗤笑了一下,立刻折回。 阿杉婆被这么一抛,身体疼痛得紧,倒在地上呻吟。虽然知道武藏又折了回来,但是根本没力气逃跑。 “啊!你不是阿婆吗?” 武藏将她抱起。 趁自己睡觉时候来行刺的主谋,竟然不是吉冈的遗弟子,也不是这座山的堂众,而是同乡友人的老母,他觉得很意外。 “啊!我终于懂了。一定是阿婆向中堂说出我的本名以及我的事情,还说了我的坏话。堂众不分青红皂白就完全听信阿婆的话。结果,就这样决定把我赶下山,并趁黑夜到这里援助阿婆啊……”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1) “唉哟!好痛啊!武藏!我已无计可施。本位田家的武运已经衰落。你来砍我的头吧!” 阿杉婆痛得只能说出这些话。 阿婆虽然拼命地挣扎,但仍无法摆脱武藏。撞到的地方固然疼痛,但是从住在三年坡的旅馆开始,阿杉一直因感冒发烧而四肢无力,已不再那么健朗了。 此外,当她前往下松的途中,又遭到儿子又八的遗弃,不但伤了老人的心,也影响了健康。 “快杀我呀!快来取阿婆的首级呀!” 她挣扎,也是因为心理和肉体俱已衰弱所致。但这并非弱者的呼叫,也非狂妄之词。而是事到如今已无可救药,一死百了。 但是,武藏却说: “阿婆,痛吗……哪里痛呢……我在这里,请告诉我吧!” 他轻轻地将她抱到自己的床上。然后坐在枕边,看护她直到天明。 天一泛白,立刻送来武藏所托的便当。但也带来了方丈的话。 “虽然你已经要离开了,但是昨天中堂说过要你今天早点下山。” 本来武藏就是这么打算。可是生病的老太婆该么办呢? 武藏向寺里提了这事。寺里的人也觉得留下这种人会添麻烦,后来想到一个权宜之计。 “你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他们说寺里刚好有一头大津的商人载货来的母牛。那个商人把母牛寄放在寺里,人就到丹波路做生意去了。现在,可以用这条母牛载病人下山到大津。只要把牛放在大津的渡船头或是附近的批发商就行了。 26 顺着四明岳的棱线,经过山中,再下山到滋贺,可以到达三井寺。 “唉哟……唉哟!” 阿婆趴在牛背上,因为疼痛而不断呻吟。 武藏拉着牛绳走在前面。 “阿婆!” 武藏回头安慰道: “如果你很痛,我们就休息一会儿吧!反正我们两人都不急着赶路。” “……” 趴在牛背上的阿杉婆一句话也不说。她个性刚强,受到敌人的照顾,实在不是滋味。 武藏越是安慰,她越是憎恨、越是反感,心想: 什么嘛!你以为怜悯我就会让我忘记怨恨吗?作梦! 然而武藏对这位嘴里诅咒他的老太婆为何不恨也不气呢? 因为比力气,这个敌人太过于瘦弱,根本不是武藏的对手。事实上,武藏曾经中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婆的奸计。受她陷害,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不知为什么,武藏就是无法从心底视这个老太婆为敌人。 虽然心中未将她视为敌人,眼中可不然。回想在故乡时,受她多少为难;在清水寺众人面前,也曾遭她唾骂。还有,过去武藏也常因为这个狡猾的老太婆多方的阻挠、扯后腿而坏了不少事。每次遇到这种情形,武藏总会想: 我该怎么处置她呢? 他恨得牙痒痒的,即使把她碎尸万段也不足以泄恨。甚至这次自己差点被砍头,也只能在心中气愤地骂她: 恶婆婆! 却无法扭断她满是皱纹的脖子。 况且,阿杉婆身体欠安,又经昨晚一摔,至今呻吟不已,她已经无法再说任何恶毒、尖酸苛薄的话。武藏不自觉地怜悯她,一心盼望她尽快好转康复。 “阿婆,趴在牛背上一定很辛苦吧!到大津之后,再想其他的法子。请再稍微忍耐一下。您从早上就一直没吃饭,肚子一定饿了吧……想不想喝点水……什么……不要啊!” 站在山顶环顾四周,远处的北陆山峦,连琵琶湖,甚至伊吹以及附近的濑田唐崎八景,都尽入眼帘。 “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阿婆你也下来,躺在草地上稍做休息,怎么样?” 武藏将牛绳绑在树干上,抱阿婆下来。 “啊!好痛!好痛啊!” 阿杉婆皱着眉挣开武藏的手,躺在草地上。 她的皮肤泛黄,头发蓬松凌乱,如果没人理睬,可能会就此断气了。 “阿婆,要不要喝口水……你都不想吃东西吗?” 武藏拍抚她的背,再三地询问。她却摆出一副好强姿态,顽固地将头撇向一边,还说不想喝水,也不要任何食物。 “这样会更虚弱喔!” 武藏已无计可施。 “你从昨夜就滴水未进。我很想给您吃药,但是这一路上没碰上人家。你这不是徒增疲惫而已吗?阿婆,至少也得让我分半个便当给你啊!” “肮脏!” “什么?你说肮脏?” “即使我倒在原野,即将成为鸟兽的食物,也不愿吃敌人的米饭。你真是个笨蛋。啰嗦!” 阿婆甩开武藏为她抚背的手,又趴在地上。 “嗯。” 武藏并不生气,而且他颇能了解阿婆的心情。如果要消除阿婆根深蒂固的误会,一定要让阿婆了解他的心情和想法,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只能空叹息。 武藏将她当成自己的母亲,不管她说什么都逆来顺受。因此,他一直耐心原谅病人的无理取闹。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2) “但是,阿婆,就这样死去不是很没意义吗?不能看到又八出人头地———” “你、你在胡说什么?” 阿婆咬着牙: “像这种事即使不受你照顾,又八也可以成材啊!” “我也相信他能成材。所以说阿婆你更要快点好起来,好去鼓励他呀!” “武藏!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可不会被你的甜言蜜语给蒙骗而忘了这些仇恨……这没用的话真刺耳。” 阿婆像只刺猾,全身带刺。武藏心想,即使是好意,再说下去反而更招惹阿婆不悦。一片好意反被她误解为计谋,只好默默站起来,留下阿婆和母牛,径自走到阿婆看不到的地方,打开便当。 便当内装着用柏树叶包着的饭团,饭团里面夹了黑味噌。对武藏而言,这已经是人间美味了。如果能把这么美味的饭团分一半给阿婆吃,那该有多好啊!他刻意留下一些,仍然用柏树叶将它包起来,放入怀中。 这时候从阿婆身边传来了说话声。 武藏从岩石后回过头,看到一位过路的女人。她穿着乡下的粗布衣裳,头发没有抹油,随意绑成一束,垂在肩上。 那女人声音高亢说道: “这位阿婆!前几天有位病人住在我家,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喝了这只母牛的奶,应该会好得更快。我正好带着壶,可不可以让我挤些牛奶?” 阿婆抬起头来,闪着与面对武藏时不一样的眼光问道: “我听说牛乳对病人不错,但是,这只牛挤得出奶吗?” 山里的女人又和阿婆交谈了一会儿之后,随即钻到母牛的肚子下,拼命地挤出白色乳汁。 “谢谢您!阿婆。” 女人从母牛肚子下爬出来,珍惜地抱着牛奶瓶,道谢之后正要离开。 “啊!等一等!” 阿杉婆赶紧举起手来叫住她。 她向四周张望。没见到武藏的踪影,这才放下心来。 “姑娘……能不能给我喝点牛奶?喝一口就行了。” 阿婆的喉咙已经干得声音沙哑了。 女人将乳瓶拿给她,阿婆嘴巴靠到瓶口,边眨眼边喝着牛乳。她的嘴角流出白色的牛乳,滴到胸前,也滴到草地上。 她喝到胃满为止,身体抖了一下。皱皱眉,好像要反胃。 “啊!这味道有点奇怪!不过,喝了牛乳,说不定我也可以好起来。” “阿婆,你哪里不舒服啊?” “没什么!感冒之后,又跌了一大跤。” 阿婆说着,自己站了起来。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在牛背上呻吟时的病态。 “姑娘……” 她悄悄走近那女人身边,并用锐利的眼睛环顾四周,防备着武藏。然后低声问道: “这条山路,可以通到哪里?” “大概通到三井寺吧!” “三井寺?那不就是大津吗?如果不走这条路,有没有其他的近道?” “也不能说没有。阿婆,您到底要到哪里?” “到哪里都没关系,我只是要逃离坏人的手掌而已。” “前面约四五百米的地方,往北有条下山的小路,如果不在乎崎岖难行,很快就可以到达大津和阪本了。” “原来如此。” 阿婆有点慌张: “如果有人从后面追过来问你什么的话,你就说不知道。” 阿婆丢下这句话,便走在一脸不解的女人之前,一拐一拐地急着向前赶路。 “……” 武藏面露苦笑地看着阿婆离去。然后从岩石后起身走出来。 他看到手抱着壶的女人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武藏叫住她,那女人吓得停下脚步,表情好像在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而武藏却不提那件事。 “这位老板娘,你是这附近的农家还是樵家呢?” “我家啊!我家就是前面山顶的那家茶店。” “山顶上的茶店啊!” “是的。” “那正好,我想托你到洛内走一趟,我会付你路费的。” “去是没问题,但是,我家里有个生病的客人。” “我帮你将这牛乳送到你家,并在你家等消息。你若现在去,可以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 “可是我没见过你……”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那位阿婆已经可以走路,不需要我照顾,我才放心让她走的。我现在就写信。请你把这封信送到洛内的乌丸家。我会在你家的茶店等消息。” 武藏拿出纸笔,立刻写起信来。 信是写给阿通的。 在无动寺那几天,他一直很想写信给阿通。 “拜托你了!” 他把信交给那个女人。然后骑到牛背上,任由母牛漫步,悠哉地走了半里路。 他想起刚才匆忙之中所写下的字句———心里想着阿通收到那封信时的样子。 “没想到有见面的机会。” 武藏自言自语。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3) 他微笑的脸庞上映着明亮的云彩。 他的表情比等待夏日来临的万物更充满朝气;他的笑容比晚春美丽的云彩更加灿烂。 “这段时间,阿通大概还躺在病床上吧!但是,如果她接到我的信,一定会马上起床,和城太郎两人一起赶到这里吧!” 母牛有时会嗅嗅草地,走走停停。武藏心情愉悦,连草地上的小白花看来都像闪闪发光的星星。 一路上武藏只想着快乐的事情。现在突然想到: “阿婆她呢?” 他看看山谷。 “她一个人独行,而且又受了伤,一定很难过吧!” 有点担心———也只有这个时候,武藏才有闲暇想这些事。 那封信如果让别人看到,武藏可能会觉得不好意思呢!给阿通的信是这么写的: 花田桥上让你久等 这次换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牵牛到大津在濑田唐桥见面 余言见面再叙 他写完之后,像念诗般地暗诵了几次。他甚至开始想像跟阿通见了面要聊些什么话题了。 这时他看到山顶上有一个插着旗的亭子。 他想: “就是那里吧!” 到达茶店,他从牛背上下来,手上拿着店老板娘托他带回来的牛乳瓶。 他坐到屋檐下的椅子上。在土灶边烧柴的阿婆马上端来温茶。 “谢谢您!” 武藏告诉阿婆,自己遇见店老板娘,并请她送信。说完之后,将装牛奶的瓶子交给她。 “是!是!” 那个阿婆光是点头。也许是重听吧?她接过奶瓶之后,不明就里问道: “这是什么?” 武藏回答说:这是从自己所骑的母牛身上挤出来的奶。老板娘因为家里有位生病的客人,所以特地挤给那位客人喝。阿婆听过之后说道: “嗯!是牛奶啊!哦?” 她似乎仍不了解,两手净是拿着瓶子,不知如何是好。 “客官!后面房间的那位客官!请来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觑了屋里一眼,大声叫着。 阿婆叫的那位客人,并不在屋里。 “噢!” 后门传来回答的声音。不久,一个男人悄悄地从茶店旁探出头来问道: “阿婆,什么事啊?” 阿婆立刻将手上的奶瓶递给那男子。但是,那男子只是拿着奶瓶,既没问阿婆,也没看瓶中的牛奶。 那男子出神地看着武藏,武藏也凝视那男子。 “啊!” 分不出到底是哪个人先叫出声来。两人同时向前走了几步。 他们互相注视对方。武藏叫道: “你不是又八吗?” 那男子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听到老朋友的声音,也忘我地大叫: “啊!是阿武啊!” 他大声叫着昔日友人的小名。武藏伸出手来,又八不自觉地放开手上的牛乳瓶,伸手抱住武藏,瓶子摔落在地上。 瓶子碎了,白色的牛乳溅到两人的衣角上。 “啊!已经几年没见了啊?” “关原一战,就没见过面了。” “这么算来———” “已经五年了。我今年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也二十二了。” “是啊!我们是同年啊!” 甜甜的牛奶香味飘在互相拥抱的友人身上。也许在他们的内心里,正回忆着童年往事呢!此时,两人赤心相待。 “阿武,你变得好厉害啊!现在我这么叫你,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我还是叫你武藏吧!你在下松的表现,还有之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啊!实在很惭愧!我还不成气候,处世的经验还不够。话说回来,又八,这店里的客人指的就是你吗?” “事实上,我打算到江户去。但是有点事情,在这里耽搁了十天左右。” “病人是谁呢?” “病人?” 又八合上嘴,又说道: “啊!病人是我一起带来的人。” “哦?总之,见到你平安无事,实在很高兴。不久前,我在大和路往奈良的途中收到你叫城太郎交给我的信了。” “……” 又八突然低下头来。 当时在信上所写的狂语,现在一件也没达成。一想到这件事,又八在武藏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 武藏将手搭在又八肩上。 他非常怀念过去的时光。 他一点也没想过这五年来,两人之间所产生的差异。只是期盼能够有机会和老友开怀畅谈。 “又八,跟你一起的人是谁呢?” “啊……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朋友。只是……” “那么,可以到外面去一下吗?在这里讲话不太方便?” “好!走吧!” 又八也希望如此。于是两人走出了茶店。 27 “又八,你现在靠什么为生?”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4) “我的职业吗?” “嗯!” “我与做官无缘,还没有正式的职业。” “这么说来,你仍然无所事事啰!” “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为了阿甲那女人,我错过自己的大好前途。” 他们走到一处类似伊吹山麓的草原。 “坐下来吧!” 武藏坐在草地上。他不喜欢又八的自卑和懦弱。 “虽然是阿甲害的。但是,又八,男子汉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因为只有自己,才能开创自己的生涯。”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好……怎么说才好呢?我老是无法掌握眼前的命运,总是被命运牵着走。” “你这样子要如何立足于这时代呢?你说要到江户去闯看看,江户现在是饥渴的人们急于开发的处女地。没有过人的能力,如何能功成名就呢?” “我要是及早练好剑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你才二十二岁,做什么都是前程似锦呀!又八,说实话,你不是练剑的料。所以我想你如果能好好求学,找个好君主,求个一官半职是最好的。” “我会的……” 又八拔了一根草,放在口中咬着,心里也觉得自己很可耻。 武藏和自己一样成长于山中,一样是乡士的儿子,年龄也相同。然而仅仅走了五年不同的路,他和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异。一想到这点,又八就有点受不了,后悔自己虚度光阴。 还没碰到武藏之前,又八听到有关他的传言,总觉得不服气,不承认他的能力。但是,五年不见,武藏却以不同姿态出现。又八再怎么虚张声势,仍会感受到武藏带给他的压力,因而不得不产生自卑心。现在,平日对武藏所持的反感已经消失。气概和自尊心,也为之瓦解。在他的内心只有无数的自责而已。 “你在想什么?喂!振作点!” 武藏拍拍朋友的肩膀,看他如此软弱才这么斥责他。 “有什么不好呢!你闲逛了五年,只要当做是晚五年出生不就行了!但是,换个角度想,这闲逛的五年,也是一种磨炼修行呢!” “我真没面子。” “喂!刚才只顾着聊天,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又八,我刚刚才跟你母亲分手。” “啊?你碰到我母亲了?” “为什么你一点都没遗传到你母亲的刚强和韧性呢?” 武藏一看到这不肖子,不禁可怜起那位不幸的母亲———阿杉婆。 心想:多没出息的家伙啊! 看到又八如此消沉,武藏无法弃之不顾。 他心里很想对又八说: 看看我,从小母亲就过世。没有母亲的我是多么寂寞啊! 大致来说——— 阿杉婆一大把年纪还得饱受旅途风吹日晒雨淋的痛苦,并视武藏为世世代代的仇敌,这都只源于一个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老觉得: 又八很可爱。 这就是盲目的爱衍生出来的误解,而又从误解产生了固执的想法。 只能在幼年时的梦里见到母亲模糊的影像的武藏,深切地体认到这点。他很羡慕别人有母亲,因此再怎么被阿杉婆辱骂、陷害、算计时,都只是一时的气愤。事过境迁后,心中反而有一种孤独、忧愁感。这时,他就非常羡慕又八有个母亲。 如何才能免去阿婆的诅咒呢? 武藏看着又八,在心中自问自答。 只要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就行了。如果又八能够比我更有出息、更争气的话,阿婆便能受到乡民的夸奖。这比砍我的头还能如阿婆的愿吧! 想到这里,他对又八的友情就像对剑所持的情感,又像刻观音像的时候所抱持的激昂情绪一样。 “又八,你不这么认为吗?” 武藏的话里充满了诚挚的友情。他郑重说道: “你有这么一位好母亲,为什么你不能让她高兴呢?没有母亲的我觉得实在太可惜了。我不是指责你不尊敬母亲,而是你拥有为人子的最大幸福却糟蹋它。如果我现在有这样的母亲,我的人生不知道会有多温暖呢!这对一个人的立身处世实在太重要了。为什么呢?因为当孩子功成名就时,没有人会比父母更直接、更坦白地表示欢欣了。有一个能够和自己分享快乐的人是多么令人鼓舞啊!有母亲的人也许会认为这是陈腔滥调,但是,漂泊在外的人看到美丽的景色,身边没却有一个共同分享的人,不是很寂寞吗?” 武藏看到又八一直专注地听着,便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握着朋友的手又说道: “又八……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了。我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看在同乡长大的分上。嘿!让我们拿出关原之战时的毅力,用我们当时扛着枪走出村庄时的心情,互相勉励,好吗?现在已经没有战争了。虽然关原之役的战火已熄,但是在和平的背后,人生的修行和谋略的巷战却方兴未艾呢!只有靠自己的锻炼才能通往胜利之路……又八再次拿出扛枪的精神与勇气,你也能在这世上出人头地啊!加油吧!当个了不起的人吧!如果你有这分意志,我也会帮你的。即使当你的奴仆,我也愿意。如果你真有心要奋斗,愿意对天地发誓的话———”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5) 又八热泪淋淋地滴落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 这就是母亲的想法,但又八一直充耳不闻、嗤之以鼻。没想到由五年不见的朋友口中说出来,竟然如此强烈地震撼他的心,令他泪流不已。 “我懂了!知道了!谢谢你!” 又八如此重复说着,用手背掩住眼睛: “今天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不是练剑的料子,所以才会想到江户。在走遍各地后,期待能碰上一个良师,如此便可以好好追求学问了。” “我也帮你找找看是不是有良师或良主。毕竟,追求学问并不是闲来无事才做的,一定得找个教师才行。” “啊!我觉得已经走上康庄大道了。但是,有件事挺麻烦的……” “什么事?有什么事尽管说。将来也是一样,只要是对你有益,而我也做得到的,我一定尽力帮忙。这样,至少可以补偿我惹你母亲生气的罪过。” “真难以启齿呀!” “小小的隐藏,将铸成一大片阴暗。说出来吧!即使是不好的事情,也只是一瞬间的不好意思,更何况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好害臊的。” “那我就直说了。” “嗯!” “在茶店后面房间休息的,是与我同行的女人。” “你带着女人啊!” “而且……唉!还是难以启齿!” “看你,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 “武藏,你不要生气喔!因为她是你也认识的女人。” “啊……到底是谁?” “是朱实。” “……” 武藏内心震了一下。 在五条大桥碰面时,朱实已经不是以前纯洁的小雏菊了。虽然她还没像装满媚汁毒草的阿甲那样放荡,但是却已像衔着危险之火而飞的鸟。武藏想起当时她紧靠在自己胸前哭泣,倾吐情感的时候,有个似乎与朱实有所关连、蓄着刘海的年轻人站在桥边,一直翻着白眼瞪着武藏呢! 现在武藏听到又八和朱实在一起,着实吓了一跳。因为武藏几乎可以想像得到这么一位个性复杂的女人,与他这位懦弱的朋友在一起,两人的人生旅途将要通往多么黑暗的谷底,将是多么的不幸呀! 而且这个男人选来选去,为什么会挑上阿甲和朱实这种危险的人当伴侣呢? 武藏心想。 “……” 又八看到武藏沉默不语,又有他的一套说法: “你生气了吗……我想隐瞒反而不好,所以就直说了。但是,这对你可不好受吧?” 武藏感到一阵怜悯,骂道: “笨蛋!” 接着又恢复脸色。 “是运气不好,还是你自作自受———我实在不了解。你已经吃过阿甲的苦头了,怎么还……” 武藏觉得遗憾,于是询问原委。又八从在三年坡旅馆遇到朱实,以及有一夜在瓜生山再相遇,突然心血来潮,商量前往江户求发展,将母亲丢下等经过,毫无隐藏地告诉武藏。 “话说回来,也许是母亲对我的处罚吧!朱实那家伙自从跌到瓜生山之后,便一直喊疼,到现在仍然整天躺在茶店。我虽然很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武藏听到又八的叹息,不忍再责怪他。谁叫眼前这个男人将慈母之珠换成衔火之鸟,自讨苦吃呢? 这时,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 “啊!客官你在这里啊!” 原来是劳碌的茶店老太婆。她双手撑在腰上,望着天空,似乎在看天气如何? “跟你同行的病人,没一起来啊!” 她又像在问话,又像在喃喃自语。 又八立刻问道: “朱实?她怎么了?” 他露出紧张的神色。 “她不在床上。” “不在床上?” “可是,刚才还躺在床上呀?” 武藏直觉发生事情了,于是说道: “又八,去看看!” 他跟在又八后面跑回茶店,查看她的房间。阿婆的话果然没错。 “啊!不好了!” 又八叫出声:“腰带不见了,换洗衣物也不见了。连我的盘缠也不见了。” “梳妆的东西呢?” “梳子、头钗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她竟然弃我而去。” 又八刚刚才发誓要奋发图强,热泪盈眶的脸上,现在却布满了怨恨。 阿婆在房门口向内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个女孩真是的!请恕我多言,那女孩其实是没病装病,整天躺在床上。我这老太婆一眼就看穿了。” 这些话,又八一点也听不进去。他跑出茶店,茫然地望着蜿蜒的山路。 有一头母牛躺在一株已干谢的桃树下,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 “又八!” “……” “喂!” “哦?” “你在发什么呆啊?至少我们可以祈祷朱实有个安身的地方啊!”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6) “是啊!” 这时,一阵风吹到又八毫无生气的面前,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一只黄色的蝴蝶随着无形的漩涡飞舞,然后飞下山崖去了。 “刚才你说了一些让我很欣慰的话,那真的是你的肺腑之言吗?” 又八咬着嘴唇,颤抖的声音,从双唇间迸了出来: “是真的!不是真的又怎么样?” 武藏用力拉着他的手,想将他从茫然的眼神唤醒。 “你的道路是宽广的。朱实要走的方向,并不是你要去的路。你马上穿上草鞋去寻找下山到坂本、大津一带的母亲。你可别失去这么好的一位母亲啊!立刻动身吧!” 他拿出又八的草鞋、脚绊以及旅行的用品。 又说道: “你有盘缠吗?这一点带着吧!如果你立志要到江户求发展,我也和你到江户。而且,我也想和你母亲说几句心里的话。我先将这头牛带到濑田唐桥,随后就来。听好!一定要带着你母亲一起来。” 28 武藏留下来等待黄昏的到来。不,应该说是等待送信的人回来。 现在才刚过晌午,整个下午会等得很无聊。离天黑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很想像麦芽糖般伸展一下身子。索性学躺在桃树下睡觉的母牛,武藏也在茶店角落的床几旁躺了下来。 今天起得早,而且昨晚也没怎么睡,躺下没多久,就梦到两只蝴蝶。在梦中,他认为其中一只是阿通,它正绕着连理的树枝转。 当他醒来睁开眼一看,西斜的太阳已经照到泥地房里面了。在武藏睡着的这一段时间里,这间山顶茶店已经人声沸腾,好像换了一个世界一样。 在这山谷下,有一个切石场。在那里工作的采石工人,每到休息时间,就会到这茶店喝茶聊天。 “总而言之,实在是太差劲了。” “你是说吉冈的人吗?” “当然喽!” “吉冈实在没面子。那么多弟子却没有一个有出息。” “拳法师父太厉害了,世人才会如此高估吉冈的实力。可是再怎么厉害,都只限于第一代,第二代就差多了;到了第三代,就开始没落;传到第四代,恐怕找不到像你跟墓石那么相称的人了。” “我跟墓石很相称呀!” “那是因为你家世世代代都是采石工人呀!我现在说的可是吉冈家的事。如果不相信,你可以看看太合大人的后代。” 之后,大家的话题又转到下松比斗的那天清晨,那位采石工人正好就住在那附近,亲眼目睹了打斗的情形。 采石工人已经把自己目睹的情景在人们面前讲过几十遍,甚至上百遍了。可见他很会讲故事。 一百几十个敌人,围着那个叫宫本武藏的男子,这样杀来,那样砍去的。他夸张的口吻,简直将自己当成武藏了。 躺在角落的故事主角,还好在故事高潮的时候已经熟睡。要是那时他醒来了,可能会为之喷饭,要不然就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坐在屋檐下的另一群人听了那人的话,觉得无聊透顶。 这一群人之中有几人是中堂寺的武士,以及让他们送行的年轻人。 “那么,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英姿焕发的年轻人与这些武士坐了下来。 那名年轻武士身穿旅行用的窄袖便服,头上的发髻芳香无比,身上背着大刀。他的眼神、姿态与打扮,都很辉煌华丽。 采石工人被他的风采慑住,纷纷离开地板上的桌子,移到草席座上,免得无礼。而移到这边后,下松的故事越谈越起劲,大伙儿不断哄堂大笑,且不时歌颂武藏的名字。 此刻,佐佐木小次郎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对着采石工人大声斥喝: “喂!你们这些人。” 那几个采石工人回头看着小次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坐直身子。 他们刚才已经看到这名年轻武士由两三名武士护送到此,想必来头不小。 “是。” 大家低着头,必恭必敬地回答。 “喂!刚刚讲话的那个男的,到前面来。” 小次郎拿着铁扇招他们过来。 “其他的人也坐过来一点。不必害怕。” “是,是。” “刚刚听你们在称赞宫本武藏。以后敢再胡说八道,可别怪我无情!” “是……是!” “武藏有什么了不得?你们之中虽然有人目睹当时的情形,但是我佐佐木小次郎可是当日比斗的见证人。我亲临比斗现场,最了解双方的情形了。实际上,比斗之后,我到睿山的根本中堂的讲堂,聚集了全山的学生,将有关这次比斗的所见所闻以及感想做了说明。另外,还应许多寺院前辈的邀请,痛快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 “然而———也许你们连剑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看到表面上的胜败,就听信蛊惑群众的谣言,说武藏是稀世人物,举世无双。这么说来,我小次郎在睿山大讲堂所说的,不就成了谎言了吗?和无知的人相争,一点也不足取。但是我希望在场的中堂武士也一起听。尤其你们这种错误的看法,会害了世人!我要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以及武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们洗耳恭听吧!”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7) “啊……知道了!” “到底武藏是怎么样的男人呢?我们从他设计那次比斗的目的,就可看出那是他为了沽名钓誉而挑起的比斗。为了提高自己的名声而向洛内第一的吉冈家挑战,并巧妙地引起冲突。吉冈因而落入他的圈套,成了他的踏脚石。” “?” “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代拳法时代的风采已不复存,京流吉冈已经衰微不振,这件事谁都知道。整个吉冈就像一棵朽木,也像病入膏肓的病人。武藏只不过顺势推倒这个即将灭亡的门派罢了。但是,没有人想要这么做,主要是因为今日的兵法家们,已经没人将吉冈的势力放在眼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怀念拳法先生的遗德,这是武士的情怀,不愿让这样的门户从此消失。而武藏却刻意大声嚷嚷,将事件扩大,在城市的大马路上竖立布告,故意在街头巷尾散播谣言,使大家中了他的圈套。” “?” “他这种卑鄙的居心和卑屈的手法,说也说不完。武藏与清十郎、传七郎相约时,从不守时。而且,在下松的那次比斗,他不从正面堂堂正正的打斗,却使诈出奇招,走旁门左道。” “……” “就人数来看,一边是一大群人,而他只有一个人。但是这其中却隐藏着他的狡猾与沽名钓誉的手段。正如他所料,世人的同情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在我的观察中,那次的胜负简直儿戏一般。武藏彻彻底底卖弄了他的小聪明,使出狡猾的伎俩,并趁机逃走。就某些方面来看,他确实又野蛮又坚强。但是,却不是世人所认同的高手。如果要说高手,可以说武藏是个‘逃跑高手’。他逃跑的速度,的确堪称为名人。” 小次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许在睿山的讲堂,也是如此。 “外行人会认为几十个人对付一个人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几十个人的力量,并非几十个力量的总和。” 小次郎用这套理论,加上专门知识,以三寸不烂之舌评论当日的胜负。 他说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人们可以大大地指责武藏为好战之徒。 接着又痛骂武藏竟然连年幼的名义掌门人都杀了,他不只痛骂还斩钉截铁地说,从人道立场以及武士道,还有剑术的精神来说,武藏都是个不可原谅的人。 并且提到他的成长以及在故乡的行为———至今,有位叫本位田某某的母亲还视他如仇呢! “如果有人怀疑我说的不是真的,可以去问问那位本位田老母。我住在中堂的那几天,碰到那位老母,是她告诉我的。一个六十岁的单纯老太婆的仇敌,算伟大吗?你们竟然称赞到处树敌的人,真是世风日下,令人心寒呀!坦白说,我既不是吉冈的亲戚,跟武藏也无冤无仇。我是一个爱剑且在武士道上锻炼修行的人,只是就事论事,做正确的批判而已。懂了吗?你们这些人。” 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小次郎也口渴了。他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光。然后回头对同行的人说道: “啊!太阳已经西斜了。” 中堂的寺众们也看看天色并说道: “您再不走,恐怕天黑之前到不了三井寺呢!” 他们边说边抬起发麻的脚,离开了桌几。 那几个切石工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地僵在那儿。现在逮到机会,每个人像是从法庭被解放出来一般,争先恐后地下山工作。 整座山谷已笼罩在泛紫的余晖中。山谷间回响着鹎鸟尖锐的鸣叫声。 “那么,请多保重!” “等你下次上京来再见面了。” 寺众们在此地和小次郎告别,然后回中堂去了。 小次郎一个人留在店内。 “阿婆!” 他对着里面呼叫。 “茶钱放在这里。还有我担心走到半路天就黑了,顺便跟你要两三根火绳。” 阿婆在准备晚餐,正蹲在土灶前添柴火,没起身就说道: “火绳吗?火绳就挂在角落的墙上,要多少尽管拿。” 小次郎进到茶店内,从墙上整捆的火绳中抽出两三根来。 没挂好的火绳,整束掉在床几上。他正要伸手去捡,才注意到躺在床几上的一双脚。小次郎从那一双脚开始往上看,一直看到那个人的脸时,心头猛颤了一下,像是被人击中心窝。 武藏以手当枕,正睁大眼睛凝视着小次郎的脸呢! 小次郎像弹簧般自动地向后快速弹开。 “哦?” 武藏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