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的身心早就融入剑道之中。阿通,剑道的境界才是我真心想追求的。换句话说,我曾经脚踏两条船,在恋情和进修这两条路上陷入迷惘、挣扎,烦恼再烦恼,好不容易才决心对剑道全力以赴。因此,我比谁都了解自己。我既不是伟大的男人,也不是天才,更不是什么特别人物,我只是爱剑甚于爱你。我无法为爱情舍弃生命,但是却可以为剑道随时殉死。” 武藏老老实实的说出真心话。他打算全部说出,但是,言辞的修饰与感情的悸动使他无法完全倾吐,有些话仍然梗塞在他的心胸。 “别人不知道我武藏是怎样的男人!坦白说,我只要想起你便全身沸腾,但是一想到剑道,我就会将阿通姑娘摆一边,忘得一干二净。啊!应该说连心里的角落都丝毫不留痕迹。找遍我的身体及心里各个地方,完全找不到阿通姑娘的存在———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能迈开脚步勇往直前。阿通,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将整个人、整颗心都赌在我这种人身上,今天才会独自一人痛苦。我由衷感到抱歉,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出乎意料之外,阿通纤细的手突然抓住武藏的手腕。 她已经不哭了。 “我知道……像这样的事……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不了解就爱上你的。” “你应该了解,和我一起共生死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和你在一起的这个短暂的时间,可以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你身上,可是,只要离开你的身边一步,我压根儿也不会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你追随我这种男人共赴生死,不就像金钟儿一般死得没价值吗?女人有女人的生存方式,生存的意义与男人不同。阿通,这就是我跟你告别的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武藏轻轻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阿通马上又抓住武藏的衣袖。 “武藏,请等一等。” 从刚才起阿通的心中也有很多话要对武藏说。 武藏说过: “像虫一样活着,像虫一样死去,这种不珍惜生命的女子的恋情是毫无意义的。” 还说过: “一离开你,我就将你的事情置之脑后,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阿通一直想说自己不认为武藏是那种男人,不后悔这分恋情,但现在她只想到: “无法再见第二次面了!” 面对生离死别,使阿通无法开口,无法保持理智。 “等一下!” 虽然她紧紧地拉着武藏的衣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此刻阿通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位缠绵、哭泣的女性而已。 武藏看到她欲言又止、充满女人的娇柔,纯洁的外表隐藏着复杂的情感,不禁为之意乱情迷。他最担心的,也是他最大的弱点,亦即自己像株根基不稳的大树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他一向坚持的“忠于剑道”可能就要在阿通的泪水中崩溃,化为尘泥了。他害怕自己变成如此。 武藏只是为说话而说话,他问道: “懂了吗?” “懂了!” 阿通微微点头。 “但是,如果你死了,我还是会跟着你死。身为男人的你,为了剑道欣然面对死亡;而身为女性的我,也会为了你而死。绝不是像虫一般———也不是因一时悲伤而寻死。因此,这件事请交给我自己决定吧!” 她胡乱地说了这些话。 她又说道: “你的心中是否已将我当成妻子了?若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感到欣慰,也觉得幸福。你说过你这么做是因为不愿看到我不幸,但是,我并不是因为不幸才寻死的。虽然世上的人都认为我不幸福,但是我却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干脆这么说吧!现在我的心情就像等待出嫁的新娘,快乐地等待着在清晨的鸟啼声中死去。” 宫本武藏 风之卷(87) 阿通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以至于气都快喘不过来。她抱着自己的胸口,好像陶醉在幸福的美梦里。 残月还有点灰白,树上开始弥漫着雾,马上就要天亮了。 此刻——— 她的眼睛突然向山崖上方看去。 “哇!” 山崖上传来女人有如怪鸟的尖锐叫声。 那确实是女人的惨叫声。 虽然城太郎刚才攀上那座山崖,但是,那绝不是城太郎的声音。 那叫声非比寻常。 是谁呢?发生了什么事呢? 阿通被那声音唤回神,睁眼仰望布满雾气的山顶。武藏趁这个时候静悄悄地离开她。 (再见了!) 武藏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心里说了声“再见”,便迈开脚步赶赴生死决斗的地点。 “啊!他走了……” 阿通追十步,武藏也跑十步,并回过头来: “阿通,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意。可别毫无意义地寻死呀!也别让不幸使你软弱得滑落死谷深渊呀!把身体养好,以健康的心态再好好想一想。我并不是平白无故急着丢弃生命。只是以一时的死,换取永恒的生命。阿通,与其在我死后跟随我而去,不如留着余生好好体会我的话。因为我的肉身虽然死了,我的精神却永远活在人间。” 武藏又继续说道: “好吗?阿通!你别跟在我后面一个人走错了方向喔!别以为我死了就跟着到阴间去找我,我不会在阴间的。即使过了百年、千年,武藏也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活在剑道的精神之中。” 说完,武藏已经离阿通很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 阿通茫然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灵魂已出了窍,随着武藏的身影离去了。离别的悲哀,是因为两者分离所产生的感情。阿通现在的心情,并没有各奔东西的感觉,而是两个合而为一的灵魂走在惊滔骇浪的生死边缘。 沙、沙、沙、沙。 这个时候泥沙从山崖上崩塌下来,落到阿通的脚边。随着落石的声音,城太郎拨开树枝和杂草飞奔下来,边跑边大叫道: “哇!” 连阿通都吓了一跳: “唉呀!” 原来是城太郎戴着从奈良观世音寡妇那里拿到的一个女鬼面具。他想这次大概不会再回乌丸家,所以就将这面具带了出来。现在他正戴着那面具站到阿通眼前,举起两手说道: “啊!我吓了一大跳!” 阿通问道: “城太郎,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阿通姐你也听到了吧!有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城太郎,你戴着这个面具到哪里去了?” “我爬上山崖之后,看上面还有道,就再往上爬。刚好那里有一块大岩石,我就坐在那边,看月亮西沉。” “戴着这面具?” “是啊……因为那里可能有狐狸,还有其他的动物出没。我想戴这面具可以吓吓它们,以防它们靠近。后来,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叫,就像树精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似的。” 22 从东山到大文字山麓附近,两人都没走错方向,可是后来却走岔了,竟然错过了走往一乘寺村的方向。 阿杉婆跟不上前面的儿子,越来越没精神,也没耐性了,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叫道: 真是的,为什么走这么快呢!又八!又八!等等我呀!” 又八咋咋舌,故意大声说道: “真没道理!想想在旅馆的时候,你是怎么责骂我的!” 又八不能不等她,只好走走停停,但总会向随后赶上的老母唠叨几句。 “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对我?谁像你这样对亲生母亲说话?” 她擦一擦满是皱纹的一脸汗水,正想休息,又八又迈开脚步往前走了。 “等一等啊!休息一下再走嘛!” “再休息天就要亮了。” “什么话嘛!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呢!平时这些山路难不倒我。只是这两三天我刚好感冒,全身无力,一走起路来就气喘如牛。” “你还不服输呀?半路上你把酒店的老板叫醒,人家好意让我们进店休息,那个时候,你自己不想喝酒,就说:‘再喝下去就来不及,赶紧出门吧!’害得我来不及喝酒就要赶路。有谁的父母像你这么难相处的呢?” “哈哈!原来你在气我没让你喝酒啊?” “别再说了!” “任性也要有分寸。我们现在可是要去办一件大事呀!” “再怎么说,我们母子根本不需要参与他们的决斗,只要在他们分出胜负之后,央求吉冈家让我们在武藏的死尸上戳一刀以泄心中之恨,再从他身上取一些毛发带回家乡,这不就行了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算了!我不想在这里和你争吵。” 又八仍一个人自言自语: “唉!真是丢脸啊!我们竟然要从死尸上拿证物回乡交代。反正家乡的人住在山中,犹如井底之蛙,一定会相信的……唉!一想到还要在那山中过日子,就觉得无聊、真无趣哪!” 宫本武藏 风之卷(88) 又八仍然迷恋都市生活,像滩酒、都市姑娘等,都令他依依不舍。更何况他对这都市还有一些执着。他希望和武藏走不一样的路,以求出人头地的机会。他还想藉此满足长久以来在物质上的欲望,以求得体验人生的意义———他绝不放弃这点希望。 “啊!光是这些,就觉得这城市令人怀念。” 走没多久,他又把阿杉婆丢在后头了。由旅馆出发前,她就一直嚷着身体懒懒的,也许真是哪里不舒服。终于屈服道: “又八,背我一下!你是年轻人,背我走一段吧!” 又八皱皱眉。 他鼓着脸不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等她。这时,阿杉婆和又八突然侧耳倾听———刚才城太郎吓了一跳,阿通也听到女子尖锐的叫声,这对母子也听到了。 那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如果再叫一次,就可以猜出声音的来源。又八和阿杉婆好像在等待下一次的悲鸣,一脸茫然、疑惑地站着不动。 “啊?” 阿杉婆突然叫了一声。并非她又听到那可疑的惨叫声,而是看到又八突然出其不意地抓着崖角,一步一步下到谷底去了。 她用责备的口气: “你、你去哪里啊?” “到下面的沼泽去。” 又八走到崖下说道: “母亲,等一下,在原地等我一下。我过去看看就来。” “笨蛋!” 阿杉婆这口头禅不禁又脱口而出。 “你要去找什么啊?找什么……” “找什么?就是刚才听到的女人惨叫声啊!” “喂!笨蛋,我叫你别去了!别去了!” 又八对阿婆的叫骂声充耳不闻。自顾循着树根下到深谷。 “傻瓜!笨蛋!” 又八从深谷中,透过树梢看着在山崖上对月亮谩骂的老母: “在那里等我唷!” 虽然又八大声的喊叫,但根本没传到阿杉婆的耳中。因为他已经下到很深的山崖下了。 “奇怪?” 又八有点后悔下来,刚才的惨叫声应该是从沼泽附近传出来的,如果不是,那真是白费苦心了。 这沼泽连月光都照不到,但是定睛一看,倒有一条小路。这附近只是一些小山,并有京都通往志贺的坂本或是大津的捷径。因此,无论从哪里下到谷底,都可以看到人们踏过的足迹。 又八沿着潺潺的小瀑布和流水走去。他发现有一条道路横断水流通往山腰。 就在那条溪边,有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屋,也许这是渔夫休息的钓鱼小屋吧?他看见有一个人蹲在那间小屋后面,露出雪白的脸和手。 “是个女人?” 又八赶紧躲到岩石后面。刚才的惨叫是女声,这才驱使他好奇地想探个究竟。如果是男人的声音,他应该不会下到沼泽来吧!现在,眼前确实是个女人,而且好像还很年轻。 她在做什么呢? 最初他这么怀疑着,待看清楚之后,他的疑虑解开了。那女子爬到水边,正用手掬着水喝呢! 那个女人的感觉很敏锐。她立即察觉到又八的脚步声,就像察觉到昆虫爬在身体上一般。她急忙要站起来。 “啊?” 又八叫了一声。 那女子吓了一跳: “啊?” “原来是朱实啊!” “啊!啊!” 刚才喝下去的水,现在才下肚,朱实深吸一口气。 又八抓住她因惊吓而颤抖的肩膀。 “朱实,你怎么了?” 又八从头到脚打量她,并问道: “你也一身旅装打扮!可是,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到这里———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又八哥,你母亲呢?” “我母亲啊!我母亲在山崖上等着。” “她一定很生气吧?” “啊!盘缠的事吗?” “我急着上路,但是旅馆钱未付,又没有盘缠,虽然明知道那样做不对,但是,一时冲动,仍然悄悄把阿婆的钱包拿走了……又八哥,请原谅我!放我走吧!我以后一定会还。” 朱实边道歉边哭,又八却露出不在意的脸色说道: “你误会我和母亲了,我们不是为了捉你,才追到这里来的。” “我因一时冲动偷了别人的钱,如果被抓就会被当成小偷了。” “那是我母亲的说词。如果你真的那么困难,我还想把那些钱给你呢!我真的是这么想,所以你不要太在意,不用担心。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急着赶路,又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呢?” “因为离开旅馆之后,我躲在树后,无意中听到你和你母亲的谈话。” “嗯!你是指武藏和吉冈门今天要比武的事情吗?” “是啊!” “因此,你急着赶到一乘寺村去啊?” “……” 朱实并没有回答。 两人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所以又八很清楚朱实的心事。他也不想多问,突然改变话题: 宫本武藏 风之卷(89) “对了!” “刚刚我听到这附近有人惨叫,是你叫的吗?” 这才是他下到这沼泽的目的。 朱实点点头。 然后她像是又看到刚才的恶梦似的,从低洼的沼泽望着耸立在眼前的黑色山岭。 她告诉又八,事情是这样的: 刚才——— 她越过溪流走到眼前那座山腰时,看到一个很恐怖的妖怪坐在那里望着明月。 又八不是很认真地听着,朱实却认真说道: “从远处看过去,那妖怪像个侏儒却有着大人的脸孔,且是个女人。白白的脸,嘴巴咧到耳朵,微笑地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几乎要昏倒了。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跌在沼泽边了。” 朱实心有余悸,又八虽强忍着笑,终究还是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呢!” 接下来,他揶揄道: “你在伊吹山长大,应该是那些妖怪们怕你吧!你不是也常去飘着鬼火的战场剥削死尸上的大刀或战甲吗?” “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小孩,根本不知道害怕啊!” “并非完全是小孩吧!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还是让人忘不掉啊!”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恋爱……但是,我对那个人已经死心了。” “那你为什么要到一乘寺村去呢?” “这件事,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只是在想,也许可以见到武藏。” “真是无药可救!” 又八使尽力气说道。 他说武藏没半点胜利的希望,也说了敌方的情势。 从清十郎到小次郎———朱实已经历过好几个男人。不再是少女的她想到武藏时,已无法再像少女时代编织着未来的梦想了。已非完璧的她,只有冷眼观看自己,曾在生死边缘挣扎,如今就像一只迷途的孤雁,寻找另一片天空。 她听又八描述武藏濒临死期的事情,却一点也不悲伤。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还要到这里来?还对武藏依依不舍呢?她感到矛盾,搞不清自己的思绪。 “……” 朱实的眼神涣散,像做梦似地听着又八说话。又八悄悄地看着她的侧面。他发现她的徘徊和自己彷徨之处竟那么相似。 “这个女人,在找寻同行的伴侣。” 从雪白的侧脸,他观察到此点。 又八突然抱住朱实的肩,并且将脸贴近她,轻声说道: “朱实,你不想逃到江户去吗?” 朱实一惊,吞了一口气。 她怀疑地直瞪着又八的眼睛。 “啊!到江户?” 她回过神来,想一想现实的境遇之后,反问又八。 又八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使劲。 “并不一定要到江户,但是我听说关东的江户将成为日本首府,当今的大坂或京都则将成为古都。而新幕府江户城的四周,新的街道正在迅速兴建中,因此,早一点到那里去,应该可以谋得一份好工作吧!我们两个就像离群迷路的雁子……你想不想去?想不想去看一看?……喂!朱实!” 她原本不太感兴趣,现在却听得越来越起劲。接着,又八又拿世界的宽广以及他们还如此年轻等话怂恿她。 “我们应该过快快乐乐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人生就太没意义了。我们应该抱着伟大的志向,做一番大事业才是。如果我们做事马马虎虎,或是太过于老实、善良反而会受命运的捉弄与嘲笑,结果只会令人哭泣,无法辟出一条康庄大道……喂!朱实!你的命运不也是如此吗?你只是阿甲和清十郎的饵,才会被他们吞食。所以不能当吞食的强者,就无法在这世上存活。” “……” 朱实心动了。自从离开艾草屋踏进社会以来,总是被世人虐待和欺侮。现在能碰上又八,总算有个依靠。他比以前更有抱负,一定能出人头地。 但是,在她脑海里还浮着难以割舍的幻影,那就是武藏。这就像即使家园烧毁了,仍然想要回去看看那些灰烬———就是这么的愚蠢、固执。 “你不喜欢吗?” “……” 朱实默默地摇摇头。 “那么就走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但是,又八哥,你母亲怎么办?” “啊!我母亲啊?” 又八抬头望望另一方: “我母亲拿到武藏的遗物之后就会回家乡去。如果她现在知道我要把她丢在这荒郊野外,就像丢在姥舍山一样,肯定会大发雷霆的。但是将来等我出人头地,就能补偿这个罪过了。既然决定,就快走吧!” 他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朱实却仍然踌躇不前。 “又八哥,我们走别的路,不要走这条路!” “为什么?” “因为这条路会通往那山腰啊!” “哈哈!你害怕再碰到咧嘴的侏儒吗?有我在不必怕……啊!不好了!老太婆在上面叫我了!我母亲可比侏儒妖怪还要可怕哟!朱实,如果你被她发现可就麻烦了。赶快过来吧!” 宫本武藏 风之卷(90) 两个影子消失在岩山腰后,等得不耐烦的阿杉婆在山崖上大叫: “儿子啊……又八啊……” 她空虚、彷徨地走来走去。 23 唧!唧!唧…… 风吹过田埂上一片草丛。小鸟被风所惊飞了起来。但是现在仍是昏暗的清晨,看不清小鸟的踪影。 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这次佐佐木小次郎先发出声音: “是我!见证人小次郎!” 他说着并飞快地越过云母坡这一公里多的田埂,来到下松的岔路口。 有人听到脚步声,说道: “啊!是小次郎先生吗?” 埋伏在四周的吉冈门徒松了一口气。接着,一群人黑压压地围住小次郎。 壬生源左老人问道: “还没见到武藏那家伙吗?” “我见到他了。” 小次郎故意提高尾音。这话一说出口,四周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小次郎却故作冷淡地回答: “我见过他了。但是,武藏那家伙不知怎么想的。我们从高野川一起走了五六百米,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 没等他说完,御池十郎左卫门说道: “他是不是逃走了?” “不是!” 小次郎抑止众人的骚动,继续说道: “他相当的沉稳。从他讲话的态度可以推断,他虽然失去踪影,但绝不会逃跑。可能他想用奇招,不愿让我知道,才会甩掉我吧!可不能掉以轻心喔!” “奇招?他会出什么奇招呢!” 众人团团围住小次郎,惟恐漏听任何一句话。 “武藏的帮手可能聚集在某处,准备跟他一起前来赴约吧!” 源左老人轻声说道: “嗯!嗯……有这种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马上就会到这里了。” 十郎左卫门说完,立即对离开岗位或爬下树来的同伴说: “回去!回去!如果武藏趁这个时候攻过来,岂不是还没开始我们就败北了吗?虽然不知道他带了多少打手,但我们仍按计划进行,不要失误就行了!” “有道理!” 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个严重性,纷纷说道: “我们等得不耐烦,稍有松懈就容易出差错。” “马上布署!” “喂!不可疏忽啊!” 众人互相激励,随即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有的躲到草丛中,有的躲到树后,有的则携带弓箭爬到树上待命。 小次郎看到下松树干下,站着如稻草人般的少年源次郎,于是问道: “你困了吗?” 源次郎奋力摇头: “没有!” 小次郎摸摸他的头,关心道: “你的嘴唇都发紫了,会冷吗?你是吉冈名义上的掌门人,也就是比武的总指挥,一定得振作。再忍耐一点,再过一会就可以见到有趣的事了。对了,我也得赶紧找个地方,才方便观武。” 说完就离开了。 同一时刻的另一边——— 在志贺山和瓜生山之间的河川附近与阿通分手的武藏,为了弥补耽搁的时间,正加快脚程。 比武时间是清晨寅时三刻,地点是下松。这个季节的日出,大概要过了卯时才会出来,因此现在天空仍然一片漆黑。决斗地点在睿山道的三岔路附近,天一亮,路上便有来往的行人,所以在决定时间时,也考虑到此点。 “啊!这里是北山御房的屋顶。” 武藏停下脚步。就在刚刚走过的山路下有一间寺庙,他直觉道: “快到了!” 从那里下山,离目的地只剩七八百米。即使由北野抄近道到这里,距离也差不多。赶路的时候,一轮明月一直陪伴着他,而此刻,清晨的残月已躲到山的另一边,不见了踪影。在三十六峰怀里沉睡的白云,瞬间开始活络起来。天地在寂静的破晓时刻,似乎也知道今天将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日子”。 不同凡响的日子降临之前,武藏只能再深呼吸几口气。自己的死比一片云还要淡薄,即将消失在大自然之中———武藏仰望白云这么想着。 从白云环抱的巨大万象来看,一只蝴蝶的死和一个人的死,并不会产生什么变化。但是,在人类所拥有的天地里,一个人的死却关系着全人类的生命。人类的死对于人类永远的“生”来说,都有好的和不好的影响。 死有重于泰山。 因此,武藏来到这里。 要如何才能死得其所? 这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目的。 突然,耳边传来流水声。 他一路上没歇过脚,一口气走到这里。这时他觉得口渴,所以蹲到岩石边掬水喝。水甘如饴,甜到舌根。 他告诉自己: “我的精神没有紊乱。” 他很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状况。因此对于濒临死期,一点也不感卑屈,反倒觉得舒畅无比,甚至觉得自己旺盛的精力已渗到脚跟了。 宫本武藏 风之卷(91) 喝完水喘了一口气,却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那是阿通和城太郎的声音。 他清楚地知道: 这纯粹是心理作用。 他也知道: 她不会惊慌失措地从后面追上来。她太了解我了。 但是,阿通的叫声一直从身后传来,不断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路上他频频回首,刚才停脚的当儿,下意识地想到: 是不是她……? 他侧耳倾听。 迟到不但是违约,也会造成比武上的损失。单枪匹马杀入重围,最好在月亮刚下山的破晓之际,对他才是最有利的。当然,武藏也是考虑到这点,才会加速赶来这里。另外一个原因,是想把阿通的呼叫声和身影完全抛开。因此这一路上几乎是专心致志地赶路。 外敌容易击倒,心敌却不容易打败———武藏脑中想到这句话。 “我怎么会受这牵绊?” 他鞭策自己。 “简直像个女人!” 他试图忘记阿通。 刚才跟阿通分手时不是才这么说过的吗?怎么现在就做不到了呢!他感到羞耻。 “当一个男人为了男人的使命挺身而出时,脑中绝不能有恋情。” 话虽然这么说,现在自己的脑中能割舍阿通吗? “我竟然还依依不舍!” 为了剔除心中阿通的幻影,他勇往直前地朝目的地飞奔而去。 眼前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山腰处。有一条道路穿过这片树林、田园以及草地。 快到了!快到一乘寺下松的路口了。放眼望去,大约在两百米的前方,这条道路和另外两条路交会。白色的雾气静静地在苍穹飘移。而呈伞状的目标松树已出现在武藏眼里。 他突然跪倒在地。身前以及身后的树木似乎都成了他的敌人,令他全身斗志高昂。 武藏像蜥蜴般快速地爬过岩石背后和树阴底下,最后来到下松正上方的高地。 “嗯!有人在那里!”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聚集在路口的人影。松树的四周,大约有十人聚集一处,持着枪直挺挺地站在雾中。 破晓的山风从山顶吹下来,如雨滴般落在武藏身上,并掠过松树和广大的竹林,像一股潮水般飘向山腰。 雾中的下松,伞状的树枝摆动着,像是预感将会发生事情而向天地禀报似地。 肉眼看得到的敌人虽然只有少数,但是武藏却感觉到满山遍野都是敌人。他感到自己已走进死亡的世界,连手背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呼吸平静无声,全身连脚趾头都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一步一步向前走,脚趾的用力不亚于手指头,不断地在岩石间攀爬。 出现在眼前的是旧城堡的石壁。他沿着岩山的山腰来到这块小小的高地。 对着山麓下松的方向,有个石制牌楼,四周围绕着乔木和防风林。 “啊……这是一间神社。” 他走到拜殿,跪了下来。武藏无论到哪个神社都会下意识地合掌膜拜。再怎么说,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停止颤抖啊!在漆黑的拜殿内,有一盏即将熄灭的光明灯,在萧飒的风中摇曳着。 他抬头看到拜殿的匾额写着: “八大神社。” 这给了他很大的力量。 “对了!” 这不就意味着即将下山杀入敌阵的自己背后有神明保护吗?神明一直是支持正义的。他又想起以前信长追赶敌人,追到桶狭间的半途,还不忘到热田神社参拜。这个巧合是个多么令人欣慰的吉兆呀! 他到御手洗① 漱口水,又舀了一勺水含在口中,喷在刀柄上的穗带和鞋带上。 他快速穿上皮肩带,额头上缠上棉布。然后快步走回神明前,伸手握住殿前的铃铛。 正要拉铃铛时——— “啊!等一下!” 他缩回了手。 原本用红白两色交织而成的绵绳已经老旧得分不清颜色了,而由铃铛垂下来的绳索似乎在对他说: “拉响它,依赖它。” 但是,武藏在心中自问: “我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他缩回了手。 “我不是已经和天地合而为一和宇宙同心同体了吗?” 他斥责自己: “来此之前不是已经觉悟到自己生命的短暂和视死如归的身躯了吗?” 然而此刻却忘了平日的锻炼。看到一盏光明灯,就像在黑暗中见到亮光一般,心中一喜,竟然不自觉地想拉响铃铛。 身为武士是不依靠外力的,而死才是经常跟随着他们的同伴,因此,他们一直抱持舒畅、洁净的胸怀。但是再怎么学习,再怎么修持,要具有视死如归的修养,并不容易。从昨晚到今早,这一路上,自己还洋洋得意自己已从修持中获得体验,还在心中暗自夸耀呢!武藏呆然站在神前,惭愧得低下头来,差点滴下遗憾之泪。他在心中忏悔着“我错了”。 “即使自己打算成为晶莹透明、无牵无挂的人,体内总有想活下去的声音在呼喊着。阿通,还有故乡的姐姐,使我像个溺水者,即使抓着一根稻草也要求生存啊!真是羞愧呀!竟然忘我地想要伸手去拉铃铛———我竟然期待依靠神的力量。” 宫本武藏 风之卷(92) 武藏在阿通面前忍住的泪水,此刻涕泪滂沱地流下脸颊。因为他对自己的身心和修行都感到无比的羞愧。 “刚才自己既没想要请求,也没考虑祈求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拉响铃铛———但是,也正因为这是下意识的行为才更不应该。” 再怎么自责也消除不了心中的惭愧。他自己也觉得遗憾。难道以往的修行竟是如此的肤浅? “我真愚蠢啊!” 他对自己低劣的资质感到可悲。 自己孑然一身,到底要祈求什么呢?还没开始比武,心中就产生了挫败的念头。这样如何完成武士一生的大业呢? 武藏又突然想到: “还是感谢老天!” 他真正感觉到神明的存在。更庆幸神明指引他在赴战场之前能及时醒悟。 他虽然相信神明的存在,但“武士之路”是没有神明保护的,并且也是超越神明的一条道路。武士信仰神明并不是要求神明保护,也不是要夸耀世人。虽然不能说没有神明存在,但绝非是请求神明的保护。他只是让人类知道自己是最渺小、最可怜的东西。 “……” 武藏后退一步,双手合掌———这双手和刚才想拉铃铛的手已经迥然不同。 接着他立刻走出八大神社的寺院,跑下细长的坡道。过了这个山腰,就到下松的路口了。 这个坡道非常陡,整个人几乎要向前趴倒。在豪雨的日子里,这条路可能就犹如瀑布一般。路上布满了碎石子和稀松的泥土。 武藏一口气直奔坡下,小石子和泥巴随着他的脚步滑落,划破寂静的山谷。 “啊!” 前面似乎有动静,武藏像球一般赶紧滚到草丛中。 草上的朝露,一滴也没掉地,全部沾在他的双脚和胸部。武藏像只戒备的野兔,匍匐在地上,凝视着下松的树梢。 这里到下松的距离,用目测即可算出大概只有几十步。下松路口比这山坡还低,所以树梢看起来也比较低。 武藏看到了。 他看到潜藏在树上的人影。 而且那男子拿着武器。看起来不像弓箭,倒像是一把枪。 他愤慨骂道: “真卑鄙!” “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人!” 虽然心里暗骂着,但是武藏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已预料他们会如此张罗。吉冈门人一定认为自己绝不会单枪匹马应战。当然要准备枪之类的武器。且不只准备一两只而已。 从他的位置望过去,只能看到下松树梢。如果就此判断携带弓炮的人都躲在树上,可能太过轻率且危险。短弓手也可能躲在岩石后或低地,枪炮手也许会从半山腰攻击。 然而有件事对武藏是有利的。那就是不管是树上的男人还是树下的一群人,都背对着武藏。他们只想在三岔路埋伏,却忘了背后的山。 武藏慢慢地匍匐前进,头比刀鞘末端还低。接着,他突然慢跑了起来。唰、唰、唰———他已跑到距松树约三十五米的地方。 “啊!” 树梢上的男子发现了武藏的身影。 “是武藏呀!” 武藏根本不管这响彻云霄的叫声,自顾自又前进了二十米左右。 他心中计算着:那男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绝不会发射枪炮。为什么呢?因为树上的人,横跨在树枝上,将炮口对着三岔路口,并且张望把守着。在树上非先转身不可。再加上树枝的阻碍,枪口不可能马上对准目标。 只有几秒钟是安全的。 “什么?” “在哪里?” 树下的十几个门人异口同声问道。 树上的人回答: “在后面。” 他们几乎喊破了喉咙。树上的人慌慌张张地把枪口对准武藏的头。 点燃导火线的亮光在松树细密的枝叶间闪了一下。就在这时候,武藏的手肘画了一个大圆,随即将手里握着的石头丢向枪炮的导火线。 “嘎吱”一声———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一声惨叫。晨雾中,一个庞然大物掉落地面。当然,那是一个人。 “喂!” “是武藏。” “武藏来了。” 除了不长眼睛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在三岔路上可说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可是吉冈门徒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让武藏闯入了核心。吉冈门人的狼狈可想而知。 据守在这里的人,一下子乱了阵脚,挂在腰间的刀鞘竟然互相碰撞。还有人甚至被枪柄绊倒。有的人为了闪躲而跳到远处,有的则惊魂未定胡乱大叫: “小、小桥!” “御池!” 有的人自己都没定下心,却警戒他人: “不要疏忽!” “什……什么?” “那、那……” 有的人使尽力气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大伙儿好不容易才拔出刀枪,面向武藏围成一个半圆,准备进攻。此时,武藏望着他们凛然说道: 宫本武藏 风之卷(93) “我是美作乡士宫本无二斋的儿子武藏,依照约定前来比武。名义上的掌门人源次郎来了吗?不要跟先前的清十郎、传七郎一样又败北了!看在他还年幼的分上,我也不反对他带几十个打手。然而我却是独自前来赴约。不管是一对一的比武,还是一对多,悉听尊便。来吧!” 武藏彬彬有礼,令吉冈门人相当意外。对方这么有礼貌,自己却如此无理,反而觉得难堪。但是他这种礼貌与平常不同,若不是有充分的准备是无法如此从容的。岩冈门人已经口干舌燥,只能吐出一两句话。 “武藏,你来迟了!” “难道你怕了吗?” 无论如何,他们确实听清楚武藏是独自一人前来赴约的。这使他们觉得又占了上风。但是像源左老人和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人都认为其中一定有诈,武藏一定会出奇招。他们怀疑武藏的帮手就躲在附近。因此,他们的眼睛忙着四处张望。 飕! 某处响起了弓弦的声音。 一听到这声音,武藏猛然抽出大刀砍向飞来的那支弓箭。弓箭立刻一分为二,落在武藏身后。 武藏不理会所有的眼光。有如一只怒发冲冠的狮子纵身跳到松树下。 “啊!好可怕!” 依照吩咐一直站在那里的源次郎大叫一声,紧紧抱着树干不放。 他的父亲源左老人听到他的叫声,也发出似乎自己被劈成两半的叫声跳了过来。只见武藏的大刀一闪,薄薄地削下二尺左右的松树皮。和着树皮一起砍下的少年人头,滚落在血泊中。 24 武藏仿佛夜叉化身。 武藏不管其他人,一开始就盯住目标,一刀砍下源次郎的首级。 他既不感鼻酸,也不认为残忍。只要是敌人,不管人数多少,也不管对方只是个少年。 杀死那少年,并没有削弱对方的气势。反而激怒全体门人势如狂澜的斗志。 尤其是源左老人哭丧着脸,声嘶力竭叫道: “啊!你真杀掉他!” 老人高举着一把沉重的大刀,劈头朝武藏砍去。 武藏右脚退了一尺左右,身体和两手顺势向右倾斜。砍杀源次郎少年之后,折回来的刀锋马上又“唰”一声挥向源左老人的手肘和脸颊。 有人呻吟: “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