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幼小的心灵一心一意地相信大人,现在竟然被大人所伤;而如果遵照大人的想法,即使理解其中的道理和原因,也仍觉得遗憾。 哭得没声音了,他开始抽噎耸肩,而且还打起嗝来。 此时——— 大概是官邸的下女,不知从何处回来。在黑暗中她看到有个人影伫立在后门哭泣。她慢慢走近一看,问道: “是城太郎吗?” “你不是城太郎吗?” 随着第二次的问话,城太郎抬起头来: “啊!阿通姐!” “为什么哭呢?而且在这种地方?” “阿通姐你病还没好,为什么跑到外面呢?” “还问我为什么,你真叫人担心啊!你要离开也不跟我说一声,也没跟官邸的人打声招呼,就不知去向。你到底跑到哪里了……眼见天快黑了,你还不回来。我要关大门的时候,也没看到你的影子,让人多心急、多担心啊!” “你是跑出来找我啊!”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睡得着吗?” “真是个大傻瓜,自己的病都还没好呢!如果再发烧怎么办?赶快回房躺到床上休息。” “先说说你为什么哭呢?” “待会儿再说。” “不,瞧你哭得这么伤心,告诉我什么事?” “阿通姐,你先进去躺下来,我再说给你听。搞不好你明天又要呻吟半天,我可不管喔!” “我马上进到房间躺下来,你先跟我讲一点……你去追泽庵大师了吧?” “嗯……” “你向泽庵大师问过武藏的去处了吗?” “我讨厌那个没感情的和尚。” “那么,你可知道武藏哥的去处?” “嗯!” “你已经知道了啊!” “不要管这档事了,赶快进去躺下来。待会儿再说啦!” “为什么要瞒我?如果你那么坏心眼,我就一直站在这里,不进去了。” “哎呀!” 城太郎忍不住夺眶的眼泪,他皱皱眉,硬拉着阿通的手: “你和师父两人,为什么都要让我为难呢……阿通姐,如果你不躺下用冷毛巾敷额头,我就不讲。进去吧!要不然,我扛也要把你押回床上。” 他一手抓住阿通的手,一手敲着后门,大声叫嚷: “值班的!值班的!病人从病床跑到外面来了。赶快开门,要不然病人要着凉了!” 18 本位田又八心无旁骛地从五条一直跑到三年坡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可能也是喝了酒的关系,他的脸颊更为通红。 他来到一间颇为平常的旅馆。通过布满石子的山坡,再穿过肮脏的长屋门之后,来到菜园后的一间厢房。 “母亲!” 他探头入内。 “怎么又在睡午觉啊!” 他咋着舌头,自言自语。 来到井边,喘了口气,顺便清洗手脚。母亲仍未醒,她以手当枕头,正睡得鼾声大作。又八抱怨: “简直像只懒猫,一有空就睡觉。” 看似熟睡的老母,听到又八的声音,微微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啊?” 宫本武藏 风之卷(73) 说着,坐了起来。 “啊!原来你听到了?” “你背地里唠叨老母什么呀?睡觉是我的养生之道啊!” “养生倒好,只不过我稍为休息一下,你就严厉斥责说,年纪轻轻的怎么闲下来了,还不快利用闲暇搜寻线索。而你自己却在这里睡午觉,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哎!你就原谅我吧!我老太婆即使再硬朗,体力还是无法战胜年纪啊!而且那天晚上,我和你联手杀阿通未成以来,真是精疲力竭。再说,泽庵和尚那小子扭伤我的手腕,到现在还在痛呢!” “我精神好的时候,你就疲惫;你有精神时,我的毅力却消失了。真是恶性循环!” “我只不过休息一天而已,还没老到那么不中用呢!我说又八!最近可有阿通或武藏的消息?” “就算我不去打听,也已是传言满天飞了。大概只有贪睡的你还不知道。” “什么?传言满天飞?” 阿杉坐过来问道: “到底是什么事?” “武藏要和吉冈门第三度交手。” “嗯!地点和时间呢?” “青楼区的正门前立了一块布告牌,地点并未写详细,只写着一乘寺村。日期是明天破晓前。” “又八!” “什么事?” “你是在青楼区的大门口看到布告牌的吗?” “嗯!看布告牌的人群真是人山人海。” “那你是大白天起就在那种地方游荡了吗?” “哪有这回事?” 又八急忙挥手说道: “我平常虽然喜欢喝些小酒,但早就脱胎换骨,现在正四处忙着打听武藏和阿通的消息。母亲这样误会我,真令人伤心。” 阿杉突然兴起怜悯之情: “又八,别生气!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不要放在心上。我看得出你已经定下心来不再胡作非为了。我说武藏和吉冈众人的决斗就在明天破晓时分,这事决定得可真匆促呀!” “从寅时下刻到拂晓时分,天应该还没亮。” “你认识吉冈门的人?” “嗯……只是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有什么事吗?” “我要你带我到吉冈的四条武馆。马上就走,我们也得准备一下。” 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很不通人情。刚才自己还悠闲地睡午觉,现在看到别人歇息,就皱起眉头叫嚣: “又八,快点啊!” 又八一点也没有准备出发的样子,他漫不经心说道: “干吗这么慌张?又不是赶着去救火。何况,我还不知道我们去吉冈武馆做什么?” “你明明知道的,当然是我们母子两人去拜托他们呀!” “拜托什么?” “明天黎明时分,吉冈门人不是要去杀武藏吗?我们可以加入他们,助他们一臂之力。那怕只是砍武藏一刀,也可以泄我心中之恨啊!” “啊哈哈哈!啊哈哈!……母亲,你在开玩笑吧?” “你在笑什么?” “因为你说得太轻松了。” “你才是太轻松了!” “是我太轻松,还是母亲想得太简单,我们只要到街上去听听路人的传言就知道了。吉冈家先是清十郎战败,再来是传七郎被砍,这次的决斗可说是吉冈的存亡之战啊!受到溃败的打击,现在四条武馆聚集了一些视死如归的弟子。他们已在众人面前表示,无论如何都要杀死武藏。弟子替师父报仇,勿须遵从一般规矩。他们已言明在先,会公然带许多人去杀武藏。”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阿杉光是听就觉得兴奋无比。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么一来,武藏再强也必死无疑。” “不,还不知道会演变成怎样呢?武藏大概也会找一些帮手。吉冈那边带很多人手,他那边也是多人迎战。今天京都的人都在说:这一来不就成了打群架而非比武了吗?在这样的骚动下,谁会理你这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啊?” “嗯……说的也是!可是难道我们母子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路追杀的武藏由别人杀死吗?” “明天破晓之前,我们到决斗场一乘寺村去看个究竟。等吉冈门的人杀死武藏之后,我们母子向大家说明武藏和我们之间的恩怨,再在死尸上加一刀以消怨恨。然后剪下武藏的头发和衣袖带回家乡。我们可以跟家乡的人说是我们打败武藏,如此便可挽回我们的面子了。” “原来如此……你考虑得真周全。的确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阿杉坐直身子又说道: “这样一来,也有脸回家乡了。再来,就剩阿通一人了。武藏一死,阿通也会失去依靠,只要发现她,抓她就易如反掌。” 她边喃喃自语边独自点头。老年人急躁的脾气终于安静下来。 此时,又八好像酒醒似地说道: “既然这么决定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到丑时三刻吧!母亲,虽然还不到晚餐时间,先让我喝杯酒吧!” 宫本武藏 风之卷(74) “酒吗……嗯!你到柜台去叫瓶酒来。我也要小喝几杯,提前庆祝一下。” “好吧……” 又八有点提不起劲,手掌着膝正要站起来时,却睁大眼睛看着旁边的小窗子。 又八看到有张脸从窗外一闪而过。他之所以吓一大跳,并非单纯的只因那人是位年轻的女性。 他追到窗边: “啊!是朱实啊!” 朱实像只脱逃不成的小猫,惊慌地站在树下。 “啊!是又八哥。” 她惊吓地看着又八。 从伊吹山到现在,她的身上总是带着铃铛。大概是系在腰带或衣袖上,此时铃铛随着她的颤抖而叮当作响。 “你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好几天前就住在这家旅馆了。” “噢!是和阿甲一起吗?” “不是。” “你一个人?” “是的。” “你没和阿甲住在一起了吗?” “你知道祇园藤次吧?” “嗯!” “她和藤次两人从去年底就潜逃到他乡去了。而我在那之前便离开养母了……” 铃铛微微地响着。朱实以袖掩面哭了起来。也许是树阴下光线较暗的关系,朱实的颈项和双手看来已不像又八记忆中的样子了。在伊吹山下的“艾草屋”朝夕相处时,她充满少女的娇艳,现在却完全不见了。 站在身后的阿杉颇费疑猜,问道: “又八,是谁呀?” 又八回过头回答道: “我以前曾向母亲提过的那位……阿甲的养女。” “那养女为什么站在窗外偷听我们谈话呢?” “别把她想得那么坏。她也住在这家旅馆,只是正好经过,并不是有意要听我们说话……朱实,是不是这样?” “是的,正是如此。我做梦也没想到,又八哥会在这里……不过,前一阵子我在这里迷路的时候,见过叫阿通的人。” “阿通已不在这里了,你和阿通说了什么话?” “我们没说什么。那个人是又八哥从小就有婚约的阿通姑娘吧!” “唉!以前曾有这么一回事。” “又八哥也是因为养母才……” “那之后,你就一直一个人吗?你变了不少呀!” “因为养母的关系,我吃了许多苦。我念在她的养育之恩,所以一直忍耐。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去年底我趁着到住吉玩的时候,逃了出来。” “那个阿甲竟然如此虐待你我这样的年轻人。畜牲!等着瞧,她一定不得好死!” “今后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的前程也是一片黑暗啊!我也对那女人发过誓,要功成名就给她看……哎!光说不练是没用的……” 两人隔着窗户互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命运。阿杉则一直在整理行李,她咋了一下舌头: “又八!又八!别跟没事的人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今夜不是要离开这里吗?你来帮忙打点行李吧!” 朱实原本还要说些什么,怕惹阿杉生气,便说道: “又八哥,以后再说吧!” 她悄悄地走开了。 没多久——— 这间厢房点上灯火。 晚餐时,店小二送来酒菜,也送来账单。旅馆的掌柜和老板等人都一一前来道别。 “今夜您们就要离开了。您们住宿期间,我们没有好好招待,还请见谅。下次来京都时,欢迎再光临本店。” “好!好!也许下次我们还会再来。从去年底到今年初,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过了三个月。” “总觉得有点舍不得呢!” “老板,离别之际,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敢问老前辈,您这就要回故乡去吗?” “不是,不过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听说您半夜要离去,为什么选这个时刻呢?” “临时有急事。对了,你有没有一乘寺村的地图呢?” “一乘寺村?沿着白河直走,到睿山荒凉的山中小村庄就是了。为何要半夜到那种地方?” 又八从旁打断老板的话。 “别问那么多了!画一张往一乘寺村的地图给我们就是了。” “好的。正好我们这里有一个从一乘寺村来的佣人,我去叫他画一张地图。话说回来,一乘寺村也是地广人稀啊!” 又八已微醉,对老板如此郑重的行为,觉得很烦: “你不必替我们担那么多心,我们只是顺便问问而已。” “对不起!那么请慢慢整理。” 店主搓着手,退到房外去。 此时,三四名旅馆的佣人在主屋和厢房附近来回寻找。有个伙计一看到店主便慌慌张张地过来问道: “老板,有没有逃到这边来?” “什么事……什么逃到这边?” “那位——— 一个人住在后面的那位姑娘。” “噢!逃掉了?” 宫本武藏 风之卷(75) “傍晚我们还看到她呢……可是现在房里却……” “人不见了吗?” “是的。” “你们这群笨蛋!” 像是喝到滚烫的水一般,店老板马上变了一张脸。和他刚才在客人面前搓手哈腰的情形完全两样。出口骂道: “人都已经逃走了,再找也没用。我第一眼看到那女子就觉得有问题。你们却让她住了七八天才发觉她身无分文。这样客栈还能做生意吗?” “实在非常抱歉。当初我想她只不过是位少女,没想到竟然被她给蒙骗了。” “柜台赔钱也就罢了,要紧的是先调查住宿的客人是否遗失了东西。哼!真是气死人了!” 店主无可奈何的咋了一下舌头,走到外头黑暗处张大着眼睛寻找。 母子俩等半夜来临之前,喝了好几壶酒。 阿杉先拿起饭碗说道: “又八,你喝得差不多了吧?” “再喝这杯就好了。” 他边倒酒边回答: “我不吃饭了。” “你不吃点饭,会弄坏身体喔!” 阿杉看到旅馆的人提着灯火在前面的田地和路口进进出出。 “好像还没抓到!”她自言自语说道: “刚才在店主人面前,我没说什么,免得受到牵连。没付住宿费就逃掉的女子不就是白天和你在窗口说话的那个朱实吗?” “嗯。” “阿甲教出来的养女一定没什么正经的。以后碰到可别再理她了。” “可是想想,她也挺可怜的。” “怜悯别人的处境是件好事。但是要帮她付旅馆费,我可做不到。离开这里之前,我们就装作不认识她,知道吗?” “……” 又八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抓抓头发,横躺下来: “那可恶的女人!一想到她,她的脸就浮现在天花板上……事实上,害我一辈子的仇人,不是武藏也不是阿通,是那个阿甲!” 阿杉听到他这么自言自语,责备地说道: “你胡说什么!你找阿甲那女人算账,不但无法获得故乡众人的夸赞,反而丢了家声和面子呀!” “哎!世间的事情真是麻烦!” 此时,旅馆主人提着灯笼出现在走廊。 “老前辈,丑时的钟响了。” “喔!该出发了!” “要走了吗?” 又八伸伸懒腰: “老板,那位骗吃骗喝的女子抓到没有?” “没有,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没找着。本来我看她长得标致,心想即使付不出住宿费,背后一定有人会替她付钱的,才让她住下来。没想到会上她的当。” 又八走到房外系草鞋带。 “喂!母亲,你在做啥啊?你总是拼命赶我,自己却慢吞吞的。” “怎么,等得不耐烦了啊?别急嘛……喂!又八,那个东西有没有放在你那里啊?” “什么东西?” “我放在行李袋旁边的钱包啊!住宿费我是用缠在腰间的钱付的,路上的盘缠则放在那钱包里啊!” “我没看到钱包。” “又八,快来看,行李袋内附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些什么啊……啊!真不要脸,上面写着:看在我们认识的情分上,请宽恕我暂借之罪。” “哼!一定是朱实偷走的。” “偷窃是不可原谅的罪。老板!客人遭到偷窃,旅馆也该负责吧!帮我们想想法子啊!” “啊?老前辈,原来您认识那白吃白喝的女子啊!果真如此,她欠的钱,请先帮她付一下吧!” 店主人这么一说,阿杉瞪大眼睛,拼命地摇着头: “你、你说什么,我不认识那小偷。又八,你再磨蹭下去,鸡就要啼了。走吧!赶快走吧!” 19 天未明,月亮仍高挂天边。 一群黑影在泛白的街上移动,气氛有点诡异。 “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啊!” “嗯!虽然大部分以前没见过,不过也聚集了一百四五十人吧!” “大概只来了一半吧!” “加上尚未到的壬生源左卫门和他的儿子还有亲戚等人,少说还会再来六七十人!” “吉冈家也快完了。清十郎和传七郎这两大支柱已经倒下,真可说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呀!” 一群黑影轻声地说着。另外坐在倒塌的石墙边的一群人中有人怒斥道: “别说丧气话!盛衰乃世间常事呀!” 另一堆人: “不想来的人就不要来。武馆一关闭,众人都在考量各自的出路,也有人忙着计算利害得失。只有意志坚定、充满义气的弟子才会自动自发聚集到这里。” “来了一两百人反而麻烦。我们要对付的不是只有一人而已吗?” “哈哈!谁敢保证一定会赢呢!还记得莲华王院的事情吗?那时候,在场的同伴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武藏离开!” 睿山、一乘寺山、如意山岳等连峰,仍然熟睡在静止的白云怀里。 宫本武藏 风之卷(76) 这里就是俗称的薮之乡下松,是一乘寺的遗迹,也是乡道和山道的分水岭,山道在此分为三个岔路。 像伞一般伸展开来的松树,高耸得几乎要贯穿清晨的夜空。这里位于一乘寺山的山脚地带,道路倾斜、布满石砾。下雨的时候,路面汇集雨水形成一条河流;天晴的时候则像干涸的河床露出河脊。 吉冈武馆的人以下松为中心,有如夜晚的螃蟹盘据了四周。了解地形的人说道: “这里有三条路,不知道武藏会从哪一条过来。所以我们要兵分三路埋伏在路边。下松则由掌门人源次郎负责。再加上壬生源左先生和御池十郎、植田良平等十名老前辈把守就可以了。” 有人持另一种看法: “不,这个据点太过狭隘,聚集太多人反而不利。倒不如拉开距离,埋伏在武藏必经的路线,等武藏通过时再团团围住。这样铁定万无一失啊!” 人数一多,自然意志高昂。只见地面的影子时聚时散。有的持长刀,有的拿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胆怯的。 “来了!来了!” 虽然离约定时刻还早,但是对面有人这么一叫,让人听了为之振奋,所有的影子立刻静了下来。 “是源次郎!” “乘坐轿子啊!” “毕竟还小嘛!” 众人一起眺望———看到远处三四盏提灯在明亮的月光下逐渐接近睿山。 “啊!大家都到齐了。” 先下轿子的是一位老人,接下来的是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和老人头上都系着白布条,裤裙两侧的开口高高扎起,他们是壬生源左卫门父子。 “喂!源次郎。” 老人对儿子说道: “你只要站在那棵松树下就行了,可别乱动喔!” 源次郎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老人抚着他的头说道: “今天的比武你是名义上的决斗人,但是打斗则交给众弟子。你还小,只要一直守在这里就行了。” 源次郎又点点头,老实地走到松树下,像个布偶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还不必戒备,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老人故意显得从容的样子,伸手入腰间拿出一支烟斗,问道: “有没有火?” 御池十郎左卫门向前走一步回答: “壬生老前辈,打火石有好几个,但在抽烟之前,要不要先分配人手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毫不吝惜的将自己年幼的儿子当做名义上的决斗人,真是个容易沟通的老先生。他二话不说,完全配合大家的看法。 “那我们赶紧准备迎敌吧!这些人要如何分配呢?” “以这棵下松为中心,在三条道路上,以间距约三十五米在道路两旁埋伏。” “那这里呢?” “我和您以及十名人手负责保护源次郎。不管武藏从哪一方来,只要打个信号,我们就可合力攻击。” “等等!” 姜还是老的辣,他深思着: “即使分成好几个地方,也不知道武藏会从哪个方向来。所以打前锋与他迎战的仅有二十几名而已。” “之后,大家再一起围上去。” “不,没这么简单,武藏一定会带打手来。不只如此,那天的下雪夜,武藏在莲华王院打败传七郎之后迅速撤退,可知武藏这个人不但剑法利落,退场手法也很高明,可说是一个懂得撤退之道的人。也许他会因人手不足而先杀三四个人再逃开,然后再到处散播谣言,说是自己一人在一乘寺遗址打败吉冈七十几名遗弟子。” “不,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这样只会变成没有休止的争议而已。无论武藏带多少打手,世人只会以为他是单枪匹马赴约。一人和众人对峙的比武,世间的舆论会谴责人多势众的一方。” “我明白了。总之,这次绝对不让武藏活着逃走。” “正是如此!” “您不说我们也知道。万一再让武藏逃脱,事后再怎么辩解也无法洗清我们的污名。因此,今天早上只有一个目的,非置武藏于死地不可。这一来死无对证,世人只能相信我们所说的了。” 御池十郎左卫门说完,环视人群,喊了四五个人的名字。 三个门人手中提着弓箭,另一个则扛着枪走上前来,应声道: “您叫我们吗?” 御池十郎左卫门点点头: “嗯!” 之后,面向源左老人说道: “老前辈,事实上我也准备了这些家伙。所以请不用担心。” “啊!会飞的家伙呀?” “可以埋伏在高一点的地方或是树上发射。” “你不在乎世人批评你这种卑鄙的手法?” “与舆论相比,最重要的是置武藏于死地。惟有战胜,方能改变舆论。如果失败,即使是真相,世间也只会发牢骚而已。” “好,既然决定豁出去,那我就没异议。即使武藏带再多帮手来,我们有弓箭、枪炮,一定可以打赢的。但是,可别在我们商量的时候被对方偷袭了。部署由你负责,快去准备。” 宫本武藏 风之卷(77) 老人同意之后,十郎左卫门命令道: “埋伏!” 为了应变敌人出没的地方,采取前后夹攻的方式,埋伏在三岔路两旁的是前卫;而下松处则为大本营,大约有十名中坚分子据守。 芦苇丛中的人影像雁子般分头散开。有的藏匿到茅草中,有的躲到树阴下,有的则趴在田埂间。 附近也有一些背着弓箭的黑影往树上爬。 另外,扛枪的男子,爬到松树上。为了避免月光照射留下黑影,处心积虑地藏住自己的影子,以免被敌人发现。 枯萎的松叶和树皮稀稀落落地掉了下来。站在松树下如布偶般的源次郎,打了好几个寒颤,并伸手拉紧衣襟。 源左老人瞪了他一眼: “怎么,你在发抖呀?真是个胆小鬼!” “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松叶掉到我背上。” “那就好,这次比武对你是个难得的经验。待会儿打斗就要开始了,好好看清楚啊!” 此刻,三岔路最东边的修学院道方向,突然传来一声: “笨蛋!” 接着,那附近的芦苇丛便一阵骚动。 很明显地是埋伏的人在移动。源次郎紧紧抱住源左老人的腰,随口叫道: “好可怕啊!” “来了啊!” 御池十郎左卫门立刻提高警觉,往喧闹的方向奔过去。 出乎意料地,那人并不是来赴约的敌人,而是前几天在六条柳街大门前调解敌对双方的人。他就是蓄刘海的年轻人佐佐木小次郎。 他态度高傲,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斥责吉冈门人: “你们瞎了眼啊?战斗之前还这么粗心大意,竟然把我当成武藏,糊里糊涂地就猛扑过来,真是冒失鬼。我是今早比武的见证人,竟然有人把枪口对着我,不!是有人拿枪从芦苇丛中狙击我,真是岂有此理。” 但是,吉冈这边的人情绪也相当激昂,因此有人怀疑起小次郎来。 “这家伙可真嚣张!” “也许是受武藏之托先来刺探情况呢!” 吉冈门人细声谈论着,虽然没人再出手,但并没有从他四周撤离。 十郎左卫门赶紧过来。小次郎不再理会众人,直接向后来的十郎左卫门大发牢骚。 “我今天是来当见证人的,吉冈门人却将我视为敌人,难道这是你的吩咐?果真如此的话,我佐佐木小次郎已经很久没用鲜血来磨传家的长剑‘晒衣竿’了———这真是我的荣幸。我不可能无缘无故当武藏的帮手,但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我会跟你们较量一下的。现在,我想听你们怎么说。” 他像一头威猛的狮子咆哮着。 这种傲慢姿态是小次郎惯常的态度。光从他的态度和刘海就震慑了不少人。 但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却不吃这一套。 “哈哈哈!这的确令人生气!但是,有人委托你来当今早比武的见证人吗?我们吉冈门这边不记得拜托过你,是武藏托你来的吗?” “住口!前几天在六条街上立布告栏的时候,我确实跟双方都说过。” “原来如此,那时你说过了啊!是你自己说要当见证人的———那时候武藏并没有托你,我们这边也没有拜托你。总之,是你自己好管闲事,一个人唱独角戏罢了。世上像你这样鸡婆好管闲事的人倒是不少呀!” “你倒真敢说啊!” 小次郎被激怒了,这回可不是虚张声势而已。 “回去!” 十郎左卫门极其不悦。 “这可不是杂技团!” “嗯!” 小次郎倒吸一口气,脸色发青地边点头边转身: “给我记住,你们这些人,咱们走着瞧!” 他正要离去的时候,壬生源左老人正好走过来: “年轻人!小次郎,请留步。” 老人赶紧叫住小次郎。 “我没事了。但是请你们记住刚才说的话,你们会得到报应的,等着瞧吧!” “啊!请别这么说!好久不见了!好久不见了!” 老人边说话,边绕到气极败坏的小次郎面前: “我是清十郎的叔叔。以前就听清十郎说您是位很有出息的人。这次一定是个误会,门下子弟对您的造次,请看在我这老人的面子,原谅他们吧!” “您这么说,我实在担当不起。过去我在四条武馆和清十郎也是好朋友,所以才好意想来帮忙,却遭到……再说下去,我又要口出秽言了。” “难怪您会生气。大人不计小人过,请把他们的话当成耳边风,听过就算了,不要放在心上。请看在清十郎和传七郎两人的份上,多担待一些。” 源左老人机敏地安抚了这个骄傲自满的年轻人。 这样的安抚,并非要小次郎拔刀相助。源左老人一定是担心这位年轻人会到处张扬吉冈门卑鄙的手段,那可吃不完兜着走。 “就让一切付水流吧!” 由于老人家诚恳的道歉,小次郎一改刚才的态度: 宫本武藏 风之卷(78) “老前辈,您这样的年纪,一直向我低头赔不是,倒让小次郎我这个晚辈不知如何是好,快别说了。” 出乎大家意料,小次郎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用平常流畅的口才激励吉冈门人,并且谩骂武藏。 “我和清十郎先生交情匪浅,和武藏则像刚才说过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当然希望我的朋友吉冈门能够战胜,这是人之常情啊!然而你们却遭到两度败北。四条武馆离散,吉冈家即将瓦解……唉!实在让人不忍看下去啊!自古以来,兵家比武屡见不鲜,也没听过这么悲惨的。自室町家以来,职掌大将军家军事教练的吉冈竟然因一介无名的乡下剑士,而惨遭如此悲惨的命运。” 小次郎滔滔不绝说得热血沸腾。这一来,不但源左老人静默不语,连其他众人都被他卖力的演说迷住了。十郎左卫门等人则兀自后悔刚才为什么要对这位满怀好意的小次郎口出狂言。 小次郎见到这样的气氛,更加卖弄口才,独占舞台,唱着独角戏: “我将来也想独自持有一家武馆,所以并非因好奇来看热闹。每逢高手决斗,我一定前往观战。当个旁观者,对武艺也是有所帮助的。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们和武藏的比武那样令人着急的———无论在莲华王院,或是莲台寺野,你们都带了随从,却让武藏安然逃离现场。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杀武藏,为师父报仇洗雪耻辱,却眼睁睁地看着武藏横行在京都城内。我真是搞不懂你们的想法。” 他舔舔干枯的嘴唇继续说道: “以一个浪人来说,武藏的确很有实力。他是位勇猛的男子汉!我小次郎见过他一两次,所以很清楚。也许是我爱管闲事,来这里之前,我已将他的姓氏、出生地等背景资料调查过了。因为我碰到一个十七岁时就认识武藏的女子,并获得了一些线索。” 他并未说出朱实的名字。 “我除了向那位女子打听之外,也到各地多加打探,才知道那小子是出生在作州的乡下。关原之役后回到老家,在村里胡作非为,终于被赶出家园,到处流浪。所以原本就是一个不足取的人。但是,他的剑法来自于他的天性,犹如猛兽,毫无章法。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能战胜正统的剑法。因此如果用正当途径狙杀武藏,注定是要失败的。就像设陷阱捕捉猛兽一般,只得出奇招才能达到目的。关于这方面,请你们务必多观察敌人,多加考量。” 源左老人谢过他的好意,并向他说明万无一失的准备情形。小次郎听后,点点头又说道: “这么周全的准备,应该是万无一失;但是为了慎重起见,如果有突击的策略不是更好吗?” “策略?” 源左老人看看小次郎自作聪明的神情: “什么?我觉得这样已经够了,不需要再有其他的策略。但我还是要谢谢您的好意。” 小次郎仍然坚持己见地说道: “老人家,事情可没那么简单。武藏如果不自量力,老老实实地来这里,当然会中计,逃也逃不了。万一,他事先知道你们的准备,可能就会避开这几条路。” “果真如此,他就会遭到耻笑。因为我们会在京都各路口张贴布告,让世人耻笑武藏的懦弱。” “结果,你们这边的名分,只剩下一半;而武藏可以更夸张的广为宣传你们卑劣的行为。这么一来根本无法消除师父的怨恨。总之,非在这里杀死武藏不可。为达此目的,非得想个策略,引诱那小子来这必死之地不可。” “哦?阁下可有良策吗?” 小次郎回答道: “有。” 他自信满满地继续说道: “有啊!良策有好几个……” 他一改平日傲慢的脸色,以平易近人的眼神,将嘴巴靠近源左老人的耳朵轻声说道: “吶……这般……怎么样?” 老人频频点头,并靠近御池十卫门的耳边,将计策完完整整的又说了一遍。 “嗯!嗯!原来如此!” 前天半夜,宫本武藏来到久未造访的木造小旅馆,把老板给吓了一大跳。他在此住了一个晚上。天才刚亮,就说要去鞍马寺。出门之后,昨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他的人影。 “晚上可能会回来吧?” 旅馆的老板热好咸粥等他,但是那晚也没回旅馆。结果是隔天黄昏才回到旅馆。 “这是鞍马的土产。” 说着,拿了一个蒲叶包着的大芋头递给店老板。 然后又拿一块从附近商店买来的白布,托店老板尽快找人缝制一件贴身的衣服、肚兜和腰带。 旅馆老板立刻拿着白布,托附近会裁缝的女子缝制。回程时并买了酒,用山芋汤当下酒菜,和武藏聊到半夜。刚好衣服也缝好送过来。 武藏将缝制好的衣物,放在枕下就睡了。深夜,店老板突然醒来,听到有人在后面的水井冲澡。他起床看个究竟,发现武藏已经下床,在月光下淋完浴,正穿着刚做好的雪白贴身衣服,系好肚兜并套上平常的上衣。 宫本武藏 风之卷(79) 月亮尚未西斜。这个时候,这样的装束,要去哪里呢?店老板感到诧异并询问他。他回答道:我没有要去哪里,只是今天游览了京都四周,昨天登过鞍马,所以对京都已经有点厌倦了。因此,想趁着今夜的月光,去登睿山,看看志贺湖的日出,然后离开鹿岛,到江户城去。一想到这里,我就兴奋得睡不着觉,真抱歉把你吵醒。我已将住宿费、酒钱,包好放在枕头下,虽然不多,但请收下。待三四年后,我再到京都时,一定再来这里住宿。 武藏这么回答着。 “老板,你要关好后门喔!” 话才刚说完,他已快步绕过田边的小路,走往满是牛粪的北野道路。 老板依依不舍地站在小窗前目送他离去。武藏大约走了十来步之后停下来,重新绑好鞋带。 20 小憩之后,武藏觉得头脑有如夜空澄静。清澈的月亮和自己恰似合为一体。他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融入夜空中。 “慢慢的走吧!” 武藏意识到自己大步走的习惯之后,觉得这样实在太可惜了。 “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欣赏这人世间吧!” 没有感叹,没有悲叹,更没有深切的感慨。只是很自然地由衷发出这句话。 距离一乘寺遗址的下松还有一段路。而且时间也才刚过半夜,因此他尚未深切感受到“死亡”即将来临。 昨天他到鞍马寺的后院,静静坐在松树下,原想好好体会自己化为无身无相的禅机,但是脑中始终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最后甚至自问为什么要到山里坐禅呢? 与昨日正好相反,今夜他觉得清爽舒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反问自己。晚上,和木屋旅馆的老板一起喝了酒之后,熟睡片刻。醒来之后,用井水冲洗身体,并换上新的内衣,系紧腰带,根本不可能将这活生生的肉体和死亡做联想。 “对了!有一次拖着肿胀的脚攀登伊势宫后山,那天晚上的星星也非常璀璨。那时是寒冬,当时的冰树现在该是含苞待放的山樱吧!” 不去想的事,偏偏浮现在脑际;而生死的问题,却理不出头绪。 面对死亡,他已有十分的觉悟,并不需要再理智地思考———死的意义,死的痛苦,死后的去处。即使活到一百岁,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现在又何必焦躁无知地去探究呢? 在这样的深夜里,不知何处传来笙与筚篥① 合奏的音乐声,冷冷清清地回荡在寂静中。 这条小路好像是公卿的住家。严肃的乐声中和着哀伤的曲调,不像是公卿们因酒兴所弹奏的曲子。武藏听着眼前浮现出了围在棺木旁守夜的人们和供桌上的白色蜡烛。 “有人比我先走一步啊!” 也许明天在死亡的深渊里会跟这死去的人成为知交呢!他微笑了一下。 武藏走在路上,耳中一直回荡着守灵的筚篥乐声。笙和筚篥的声音,使他想起在伊势宫的稚儿馆,也想起自己拖着肿胀的脚攀登鹫岳时所看到的冰树花。 咦?武藏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头脑。这种舒畅的感觉,其实是由于身体一步步接近死亡而引起的———难道这不是极度恐惧之下所产生的幻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