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悦 此致 武藏先生 信虽然简短,却充分表达了光悦的心情。也颇能理解武藏此刻无法前去拜访他们母子的苦衷。 “这是您前几天在光悦家换下的衣服。” 那男子将武藏借来的衣服送回去,并带回武藏以前的旧衣服和裤裙。 “本阿弥的母亲也问候您!” 那男子传完话,便退出房间。 武藏解开包袱,看到以前的旧衣服,觉得怀念无比。虽然体贴的妙秀借给他衣服,扇屋的吉野也借给他华丽的衣裳,却都比不上这套经过风吹雨淋的旧棉衫。何况这套是修行穿的衣服。 宫本武藏 风之卷(66) 武藏知道这套旧衣服有许多破洞,也沾着雨露及汗臭味。但是等他穿好之后,意外发现折叠线笔直,连衣袖上几个破洞都已补好了。 “有母亲真好,如果我有母亲,那该有多好!” 武藏陷入孤独的愁云当中。他在心中描绘着往后遥远的人生旅途。 双亲已不在人世,故乡也容不下自己。现在只剩一位姐姐了。 他低着头沉思,想到在这里已借住三天。 “我们走吧!” 他拿起日夜带在身边的木剑,插到腰间。现在他脸上的孤独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告诉自己,就将这把剑当成父母、妻子及兄弟姐妹吧! “要动身了吗?师父!” 城太郎先走出门槛,欣喜万分地看着星星。 现在出发到乌丸大人官邸已经嫌晚,但是再怎么晚,阿通姐一定会彻夜等待。她一定会吓一大跳,说不定会高兴得哭了呢! 从下雪那天起,每晚的天空都非常美。城太郎心中只想着现在即将带武藏去和阿通姐见面。他仰望天空,甚至觉得闪烁的星星也和他一样高兴。 “城太郎,你是从后门进来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后门还是正门,我是和刚才那个女人从那个门进来的。” “那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 “师父呢?” “我去和吉野姑娘打个招呼,马上就来。” “那我先到外面等。” 虽然和武藏只分离一会儿,他还是有点担心。不过,今晚的城太郎非常愉快,所以要他做什么,他都照办。 武藏回想躲藏的这三天,觉得自己过得颇为悠然自得。 以往,他的心神和肉体都紧绷得像厚厚的冰块。 对月亮,他关起“心”来;对百花,他塞起耳朵;对太阳,他也不打开心窗,只是冷冰冰的将自己凝结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样专心一意的作法是正确的。但是,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心胸狭小的顽固者。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 泽庵很久以前就说过: “你的强壮和野兽并无两样。” 还有,奥藏院的日观也曾忠告他: “你必须再削弱一点!” 想起泽庵说过的话,这两三天悠哉舒畅的日子,对自己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如果就这层意义来说,现在要离开扇屋的牡丹园,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几天虚度了光阴。与其让生命太过紧绷,倒不如伸展心胸,自然舒畅的过日子。又是喝酒又是打瞌睡,既读书且画画,还打哈欠,这才是珍贵难得的日子,他非常庆幸自己能拥有这样的经验。 “真想向吉野姑娘说声谢谢。” 武藏伫立于扇屋庭院,望着对面美丽的灯影。屋内的座席上,仍然充满着“买醉者”猥亵的歌曲和三弦的声音。于是打消去见吉野的念头。 “就此告别吧!” 武藏在心里和吉野辞行,并且感谢她这三日来的好意与照顾。 出了后门,看到城太郎在门外等待,便向他挥手示意: “走吧!” 除了城太郎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跟在武藏背后。 那人是侍女灵弥。 灵弥塞了一样东西到武藏手里: “这是吉野姑娘要给您的。” 说完,她就转身进门去了。 原来是一张折得很小的纸张。从颜色看来,应该是怀纸。一打开来,还没看到文字,就飘出伽罗树的香味,上面写着: 摘了许许多多夜晚的花卉 也比不上 树梢间的月影 令人难忘 深情款款 互诉情怀之时 突为乌云所遮掩 与放置一旁的酒杯 感叹万千 无论旁人如何讥笑 仍然等候 端此 吉野 “师父,是谁的信?” “你不要管。” “女人吗?” “不知道。” “写些什么呢?” “这件事,你不用问。” 武藏将信折起来,城太郎伸长脖子,凑过去想看个究竟。 “好香啊!闻起来好像是伽罗。” 城太郎对伽罗的香味,好像并不陌生。 17 虽然出了扇屋,但仍然在花街柳巷里,两人是否能平安无事地走出重重包围? 城太郎说道: “师父,从这里走过去就是大门的方向!大门外有吉冈的人把守,很危险的,扇屋的人也在那里。” “嗯!” “我们从其他的地方出去吧!” “晚上,除了大门之外,其他的门都关着的呀!” “我们可以翻越栅栏逃走———” “如果逃走,将有损武藏的名声。如果不管耻辱、不理会传言,逃走也没什么不好,那倒是很容易离开这里。但是我做不到,所以才要静待时机出去。我还是要从大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这样啊!” 城太郎虽然显出不安的神色,但是他也知道,在武士的世界里,不知“耻”的人,活着也没意义。这是铁律,所以他也不敢反对。 宫本武藏 风之卷(67) “不过,城太郎!” “什么事?” “你是小孩子,没必要跟我一样。我从大门出去,但你可以先出这个花街柳巷,然后找个地方躲一下,等我出去。” “师父您要大大方方地从大门出去,我一个人要从哪里出去呢?” “翻越栅栏出去。” “只有我?” “是啊!” “不要!” “为什么?” “为什么?师父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别人会说我贪生怕死。” “没有人会这么说你的。吉冈家针对的是我武藏一人,跟你毫无关系。” “我在哪里等呢?” “柳马场附近。” “您一定要来喔!” “我一定会去!” “您该不会又一声不响一个人到别的地方去吧?” 武藏环顾四下: “我不会骗你的。来,趁现在没人,赶快翻过去吧!” 城太郎看看四周,摸黑跑到栅栏下。但是,绑着铁丝的栅栏,比他高出三倍。 城太郎抬头看了看栅栏的高度,露出没信心的眼光,心里暗自叫道: “不行,这么高,我没办法翻过去。” 此时,武藏不知从哪里扛来一包木炭放在栅栏下。城太郎心想即使踩着炭包也不够高。武藏从栅栏的缝隙窥视外面,静静地思考着。 “……” “师父,有人在栅栏外吗?” “栅栏外是一片芦苇。有芦苇就有水洼,你小心地跳下去吧!” “水洼倒是没关系,只是这么高,手都够不到啊!” “不单单是大门的地方,栅栏外,有些地方仍然有吉冈门人看守。外面很暗,跳下去的时候,要特别小心。说不定有人从暗处挥出长刀呢!踩着我的背上去,先在栅栏上等一等,看清楚下面的情形,再跳下去。” “我知道了!” “我从这边把木炭包丢出去,没什么动静才能跳下去。” 说着,让城太郎骑坐到自己肩上。 “城太郎,够得到吗?” “够不到!还够不到!” “那你站到我肩膀试试看。” “但是,我穿着草鞋啊!” “没关系,你尽管站上去好了。” 城太郎照武藏所说,两脚站到他的肩上。 “现在,够到了吗?” “还是够不到!” “真是麻烦的家伙!不能跳到栅栏的横木上吗?” “没办法啊!” “要是真没办法,只好站到我手心上了。” “没问题吗?” “我还能撑得住五个、十个人呢!来,准备好了没?” 武藏让城太郎的双脚站到自己的手掌上,像举鼎一般,将他的身体举得高过自己的头。 “啊!够到了!够到了!” 城太郎爬到栅栏上,武藏单手将炭包往外丢出去。 “砰”一声,炭包掉落在芦苇丛中。城太郎看没什么异状,随即跳了下去。 “什么嘛!这里哪有什么水洼,什么也没有。师父,这里只是草原而已。” “一路小心。” “柳马场见。” 城太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遥远的黑暗中。 武藏一直将脸靠在栅栏上,直到城太郎的脚步声消失为止。 看到城太郎安全地离开,武藏才放心,并快步离去。 他不走青楼昏暗的小路,偏偏朝着三岔路口最热闹繁华的正门走去。他就像一名嫖客,混入来往的人群中。 但是,他没带斗笠遮掩,所以一出了大门,就有人叫道: “啊!是武藏!” 埋伏在两侧的无数眼睛,都意外地望向武藏。 大门两侧,有几个轿夫聚在那儿,还有两三名武士烧着柴火取暖,并注视大门的出入口。 此外,编笠茶屋的长椅处,以及对面的饮食店里,也各有一组盯梢的人。其中的四五人互相换班,站在大门两边。看到包头巾或是带斗笠的人从烟花巷出来,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查看对方的脸孔。看到轿子出来,他们就会拦住轿子盘查。 三天前,他们就开始这么做了。 因此,吉冈的人确信下雪那夜以来,武藏未曾走出这扇大门。他们也向扇屋探询过,扇屋的人只说没有这样的客人,便不加理睬。 吉冈并非没有吉野太夫藏匿武藏的证据。只是如果得罪吉野太夫,大家一定会谣传吉冈的武士成群结党到扇屋挑衅。因为除了风流世界之外,上至显贵下至百姓都很喜欢吉野太夫。 所以只好绕远路,采取持久战的策略,严格监守在大门外,直到武藏从烟花巷出来。可是又担心武藏可能乔装,或是躲在轿内,鱼目混珠;再不然就是翻越栅栏逃脱,因此他们为了防止这些逃脱方式,戒备得几乎无懈可击,万无一失。 可是万万没想到武藏会这么坦然且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这些人看到武藏从大门走出来的时候,惊吓得竟忘了阻拦他。 宫本武藏 风之卷(68) 武藏完全没有遮掩,所以吉冈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喝令他停下来。 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已经走过编笠茶屋了。约莫走了百步,吉冈门徒中有人叫喊道: “杀———” 众人齐声: “杀!” “杀!” 八九个黑影大声喊叫,蜂拥而上,挡住了武藏的去路。 “武藏,站住!” 因而展开了正面冲突。 武藏回答道: “什么事?” 武藏回答得出其不意且强而有力。接着,他横着退到路旁,并背对那儿的一幢小屋。 小屋旁横着巨大的枕木,附近堆积着许多木屑。由此可知这是伐木工人休息的小屋。 “大概有人在吵架吧?” 小屋中,有位伐木男子听到外头碰撞的声音,开门探头张望,一看外面的景象惊叫道: “哇!” 那人慌慌张张地关起门来,并拿根坚硬的木棒将门顶上。也许躲到被窝里了,整幢房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 就像野狗呼引野狗般,吉冈的人吹手笛、打暗号,一眨眼的功夫一群人已经聚集到这里。很容易让人将二十人看成四十人,将四十人错以为是七十人。在黑暗中无法数清确切人数,但是绝对不会少于三十人。 武藏被这群人黑压压地团团围住。 不,因为武藏背贴着伐木小屋,应该说众人将他和小木屋一起团团围住了。 “……” 武藏瞪大眼睛,估算着从三面而来的敌方人数。他专注的眼神不断地衡量情势的演变。 三十人聚集在一起并不表示他们有三十种想法,一群人只有一个心理。想观察了解这种微妙的心理动向,并非难事。 正如所料,没有人敢单独攻击武藏。在一个团体里面,大多数人在行动一致之前,都是吵吵嚷嚷,站得远远的,只会口出秽语骂个不停。 “臭小子!” 也有人骂: “小毛头!” 这些只不过突显他们的懦弱和虚张声势罢了。 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和行动的武藏,只消这么短的时间,就比这群人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他已经敏锐地看出这群人当中,哪几个人比较强,哪里较脆弱。他已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他看了众人一眼,问道: “我就是武藏,是谁叫我停下来的?” “是我们,我们一起叫你停下来的。” “这么说,你们是吉冈门下的人喽!” “这还用说吗?” “有何贵干?” “我想这没必要再说。武藏,准备好了吗?” 武藏歪着头问道: “准备?” 他的冷笑声激起了众人的杀气。 武藏故意提高音调继续说道: “武士即使在睡觉也可以做准备,我随时候教。你们是非不明,引起争端,还装腔作势,耍武士的刀法,真是可笑———等等,先别动手,容我问一句,你们想暗杀武藏还是想正正当当地比武呢?” “……” “我问你们是怀恨而来还是因为比武输了,为复仇而来呢?” “……” 如果武藏在言语或眼神以及身体上露出破绽,包围在四周的刀剑就会像洞穴喷出的水一般,群起攻之。但是,没有人向他攻击。众人只是像佛珠一般,沉默不语地串在一起。此时,有人大声斥喝: “这不消说,大家也知道。” 武藏看了说话者一眼。从年龄、态度看来,一定是吉冈家的人。 他就是吉冈的高足御池十郎左卫门。十郎左卫门好像要先动手的样子,蹑着脚一直往前进: “你打败我们的师父清十郎,又砍死他的弟弟传七郎,吉冈门徒岂容你逍遥自在?吉冈因你而名声扫地。我们数百弟子,发誓要为师父复仇雪耻。我们不是含恨而来,我们是为师父讨回公道而来的。武藏,可怜的家伙,我们来取你的首级了。” “嗯!很有武士的风度。冲着这一点,武藏不得不奉上我这一条命。但是,如果谈师弟情谊,谈雪洗武道冤屈的话,为什么不像传七郎和清十郎那样,堂堂正正和武藏比武呢?” “住口!那是因为你居无定所,如果我们不瞪大眼睛盯着你的话,你早就逃到他国去了。” “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如你所见,我武藏没逃也没躲。” “你是被我们发现的啊!” “什么!如果想躲的话,即使是这个小地方,也可以隐藏的。” “你认为吉冈门徒会让你毫发无伤地通过吗?” “我知道每个人待会儿都会来和我打招呼。可是,如果我们像一群野兽或无赖汉在这么繁华的地方引起骚动,不但我个人名誉扫地,也会丢光武士的脸。而你们师门的名声,也会因此贻笑世间,为你们师父之名添上一笔耻辱!如果你们不在意师家灭绝,吉冈武馆解散,也不介意外界的传言,想要抛弃武门的话,我武藏和这两把刀很愿意奉陪。等着瞧吧!我会把你们堆成一座死人山的。” 宫本武藏 风之卷(69) “你说什么!” 这次不是十郎左卫门的声音。在十郎左卫门旁边,有个即将出手的人,他大吼道: “板仓来了!” 那时候,板仓是人见人畏的衙门捕快。 路上有人打架滋事 是谁骑栗色马呢 啊 是伊贺四郎左 大伙儿赶紧逃吧 伊贺大人 是千手观音 也是四大天王 是千眼捕快 也是大力士 这是孩童嬉戏时所唱的童谣,歌谣中的主角就是板仓伊贺守胜重。 如今京都特别昌盛,不论特种营业或景气都被异常看好。这是因为京都不论在政治或战略上都位居整个日本的枢纽,具有重要的地位。 因此,京都是日本全国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就思想方面来说,也是最令市府头痛的地区。 自室町时代初期以来,土生土长的市民大多弃武从商,作风比较保守。到了现在,拥护德川或丰臣的武士各据一方,虎视眈眈地企图掌握下一个时代。 此外,有些无名的武家,也不知是靠什么维生,竟然也养了一群家臣,不断扩展势力。 况且,现在德川和丰臣两股势力正在扩张,所以有许多浪人想碰碰运气,像蚂蚁般地到处钻营呢! 也有不少无赖汉伙同这些浪人,以赌博、敲诈、欺骗、诱拐职业;饮食店、卖春女也随之张灯营业。最近世间有许多沉溺主义者,还有及时享乐者,将信长唱过的歌谣“———人生五十年,都化做一缕轻烟”当做惟一的真理来信奉。他们担心自己会早死,因而一味沉溺于醇酒、美女的享乐中。 不止如此,像这样虚度光阴的人渣,对政治、社会还经常大放厥词。他们伪称德川和丰臣的势力旗鼓相当,但只要情势一变,便立刻见风转舵。因此如果没有强而有力的县府官员,根本无法管理整个市政。 而德川家康独具慧眼,请板仓胜重当京都的所司代① 。 庆长六年以来,胜重拥有捕快三十名、士兵百名。胜重被任命为京都最重要的职位时,有这么一则小故事。 在他收到家康的委任状时,并没有马上答应。 “我回去和我老婆商量之后再答复。” 回家之后,胜重跟他老婆说将要任官的事情: “自古以来,达官显贵到头来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例子比比皆是。思考其原因,都是起因于门阀与内室之争。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如果我当了所司代,你发誓绝不过问我所做的事情,也绝不提半个字。你愿意这么做,我才任官。” 他老婆郑重发了誓。 “我这女人怎会过问您的事情呢!” 第二天早上,胜重换好衣服,准备进城去。他老婆看到他内衣的衣领没拉好,正要帮他拉的时候,他斥责道: “你忘了你发过的誓吗?” 他要求老婆再次发誓之后,才进城去向家康拜谢复命。 抱此觉悟任职的慎重,一直保持公正廉明的形象,同时也执法严峻。他是公职人员讨厌的上司,却是百姓的父母官。只要他在,大家都安心。 言归正传。刚才有人在后面吼道: “板仓来了!” 是谁喊的呢?当然,吉冈门人正与武藏对峙,不会开这种玩笑。 板仓来了! 当然是指: 板仓的手下来了! 如果官吏要来插手,那就麻烦了。可能是巡逻的官吏看到异样,才赶过来看个究竟吧? 尽管如此,刚才是谁这么叫的呢?若不是自己人,难道会是路人发出的警告吗? 御池十郎左卫门,以及门徒都朝那个声音看过去: “等一等!” 有一位年轻的武士推开重围,站在武藏和吉冈门人之间。 “啊?” “你是……” 刘海的年轻武士对着吉冈门人意外的眼神以及武藏的眼睛,似乎在说: “是我!你们双方应该都还记得我这张脸才对。” 佐佐木小次郎不改本色,摆出高傲的态度说道: “刚才我在大门口停下轿子,听到路人在喊‘杀人了’,没想到是这种事情。我既不是吉冈的同伴,也不是武藏的朋友。但我既然是个武士,又是剑客,为了武门,也为了武士全体,我有资格和各位说几句话。” 他一席雄辩的话,和刘海的风采不太相配。而且他的口吻以及看人的眼神,充满了骄傲自大。 “在此我要问双方:如果板仓大人的手下到这里来,看到各位在街上动刀舞剑引起骚动,要你们写认罪书的话,你们双方不都蒙上耻辱了吗?如果劳驾官吏出面的话,可能不会把这件事当做单纯的比武来处理。这里的场所不对,时间也不对。身为武士的各位,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是武士全体的耻辱!现在我代表武士奉劝各位,不要在此地动武。若要以剑解决问题,就依剑的规矩,另择时间和地点吧!” 吉冈家的人被他滔滔不绝的演说折服了,个个沉默不语。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小次郎话一说完,顺着他的话说道: 宫本武藏 风之卷(70) “好!” 他的语气强而有力。 “照理说确实是如此。但是,小次郎阁下!您可要保证,决斗那天,武藏不会逃走喔!” “要我担保也可以。” “我可不能接受暧昧的承诺。” “可是武藏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您想让他逃走吧?” “胡说八道!” 小次郎怒斥道: “万一有何闪失,你们不全算到我头上来吗?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庇护这个男人……不过,在这段期间武藏若真的临阵逃脱,或逃离京都,诸位大可以在京都立告示牌公布他的臭名。” “不,光是如此我们仍不能答应。如果您保证到决斗日为止能够看住武藏,今夜我们就到此为止。” “等等,这我得问武藏。” 小次郎回过头去。武藏一直盯着自己的背部,现在小次郎也正面瞪回去,并逼近武藏。 “……” “……” 双方开口之前,眼光在沉默中交战,犹如两只猛兽对峙。 两人先天的个性就不合。有些地方,双方都互相肯定,也互相畏惧。两人都有年轻人的自负,一不小心就会摩擦起冲突。 因此,在五条大桥和现在,都抱持一样的心理。交谈前,小次郎和武藏已经由眼神的交会谈得淋漓尽致了,这就是无言的决斗。 他俩只交谈了一句话。 不久,小次郎先开口问道: “武藏,如何呢?” “什么如何呢?” “刚才吉冈门人和我所谈的条件啊!” “同意!” “这样可以吗?” “但是,我对那条件有意见。” “是将你交给小次郎看管之事吗?” “我武藏和清十郎、传七郎决斗,一点也不懦弱,难道和他们的遗弟子个别比武决斗就会畏缩恐惧吗?” “嗯!的确是光明正大。我会记住你这句大言不惭的话。你希望何时比武呢?” “日期和地点都由对方决定。” “很干脆!那今后你的住处呢?” “我居无定所。” “居无定所?决斗挑战书如何送达?” “在这里决定,我绝对如期赴约。” “嗯!” 小次郎点点头退到后面。然后与御池十郎左卫门和门下的人短暂交谈之后,其中一人站出来向武藏说道: “我们决定订在后天,也就是寅时下刻① 。” “知道了!” “地点是睿山道一乘寺山麓,薮之乡下松———在下松会合。” “一乘寺村的下松,好,知道了!” “现在吉冈门中具继承资格的,就属清十郎和传七郎的叔父壬生源左卫门的儿子源次郎了。如果由源次郎继承吉冈家,因他尚未成年,所以可能会有几名门徒弟子随同前往。在此我先向你知会一声。” 双方约定之后,小次郎敲敲伐木小木屋的门,进到屋内,对着颤抖的两名伐木工人命令道: “这里应该有废弃不要的木板吧?帮我钉根六尺的木桩,我要做布告牌,快拿合适的木板来!” 木板拖出来之后,小次郎叫吉冈门人去取笔墨砚台。自己则挥洒自如,将比武要旨写在木板上。 他将写好的内容让双方过目,并建议把木板钉在街上,将这次的约定公诸于世。 吉冈门人接过木板钉在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武藏好像与这事无关似地径自往柳马场走去。 城太郎孤零零的在柳马场等武藏。他望着四周叹息了好几回。 “好慢啊!” 轿子的灯光奔驰而去。 醉汉唱着歌踉跄走了过去。 “真的好慢哦!” 难不成?城太郎开始不安,突然往柳街的方向跑去。 此时,迎面有人问道: “你要去哪里?” “啊!师父!我看您一直没来,所以想过去看看。” “差点错身而过呢!” “大门外碰到许多吉冈的人了吧!” “碰到了。” “没对您怎样吗?” “嗯!没怎样!” “他们没有要抓师父吗?” “嗯!没有!” “是吗?” 城太郎抬头看看武藏的脸,又问道: “那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啰?” “是啊!” “师父,不是那边,乌丸大人的官邸应该往这边走。” “啊!错了吗?” “师父也想早一点见到阿通姐吧?” “嗯!是的。” “阿通姐一定会吓一大跳。” “城太郎!” “什么事?” “你和我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家客栈,那是哪个城市?” “叫做北野吧!” “对了,北野的后街。” “乌丸大人的官邸好气派喔!跟客栈不一样。” “哈哈!哈哈!客栈哪能比得上呢!” 宫本武藏 风之卷(71) “现在正门已经关了,但是可以从后门进去。如果告诉他们说师父也一起来了,说不定光广大人也会出来呢!师父,泽庵和尚那家伙真是坏心眼,还惹我生气。竟然说师父的事情不管也罢。他明明知道师父在哪里,却偏偏不告诉我。” 武藏深知他无心机,只是静静地听着。即使如此,城太郎仍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两人终于来到乌丸家附近,已经可以看到后门了。城太郎用手指着后门说道: “师父,就是那里。” 他告诉停下脚步的武藏: “您看得到围墙里面的灯吧!那里是北屋,阿通姐的房间就在那一带……那盏灯还亮着,也许阿通姐还没睡,正等着我们呢!” “师父,我们快进去吧!我来敲门叫醒门房。” 他说着就要跑过去,武藏一把抓住城太郎的手腕: “还早啊!” “师父,为什么?” “我不进官邸,你帮我跟阿通姑娘传几句话。” “嗯!什么话……那师父,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我是送你回来的。” 城太郎敏感的童心一直担心会有什么变化,果真不出所料。 城太郎突然大叫道: “不行!不行!” “师父,不可以!您不能不进去!” 他拼命地抓住武藏的手。不管怎样,都要把他带到门内,带到阿通姐的枕边。 “不要嚷嚷!” 在这寒冷的夜里,四周鸦雀无声,武藏顾忌乌丸家官邸内的人会听到。 “嗨!你好好听我说。” “不听!不听!师父,刚刚不是跟我说要一起去的吗?” “我不是跟你一起到这里了吗?” “不是只和我到门口而已,我和师父说过去见阿通姐的啊!师父教弟子撒谎,不好吧?” “城太郎,不要对我大吼大叫,冷静下来听我说。我武藏近日内尚有生死未卜之事。” “一个武士得要一直抱着朝生夕死的觉悟。师父您不是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吗?如果真是这样,这种情形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啊!” “没错!平常教训你的话,由你口中说出,反倒让我有受教的感觉———就像你刚才所说,这次武藏有九死一生的觉悟,所以不要见阿通姑娘比较好!”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等你长大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真的吗?师父在近日内,生命真的会有危险吗?” “这件事不要跟阿通姑娘说喔!她现在生病,需要好好照顾自己,尽快康复。痊愈之后,必须对未来做打算,要她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城太郎……你告诉她,这是我说的。其他的事情,不要让她知道。” “不要!不要!我要说!这种事我能够不告诉阿通姐吗?无论如何,师父您一定要跟我进去。” “你真固执!” 武藏将他推开。 “但是……师父!” 城太郎哭起来: “但是……但是……这样阿通姐太可怜了!如果我把今天的事告诉阿通姐,她的病情一定会更加恶化的。” “所以才要你这么说啊!一般来说,武术修行期间,如果碰上对手,都是拼个你死我活。一定得克服艰难,动心忍性,将自己的百难抛到九霄云外,否则便无法达成修行……城太郎,如果你没办法越过这条路,就无法成为顶天立地的武者。” “……” 武藏看到哭泣不停的城太郎,心一软,将他拥入怀中: “武士随时都可能死,我死了之后,你再找位好师父。我还是不要去见阿通姑娘,直接离开比较好,等到她找到归宿之后,一定能了解武藏的这一番苦心……喂!围墙内灯还亮着,那是阿通姑娘的房间吗……阿通姑娘一定很寂寞,你赶快回去陪她吧!” 武藏说了一大堆,终于使城太郎稍加理解自己的苦衷了。虽然他仍然哭泣着,但是已慢慢能背对着武藏,表示他对此事已有所理解,不再闹情绪了。他虽然觉得阿通姐可怜,但也无法再强求师父,真是令他进退两难。童心未泯的他,又呜咽闹起别扭。 “那这样吧,师父!” 他出其不意地转身面对武藏,使出最后一招纠缠术: “修行完了之后,一定要来见阿通姐哦!只要师父认为修行已经可以的时候,一定要来哦!” “那时已经……” “那是什么时候呢?” “无法确定。” “两年?” “……” “三年?” “修行是永远无止境的。” “这么说,您打算一辈子都不见阿通姐吗?” “如果我天赋异禀,也许有达成的一天。如果我资质不好,可能一辈子都还是个迟钝的人。何况,我还有比武之约在身啊!即将面临死期的人怎么可以和前程似锦的年轻女子约定将来呢?” 宫本武藏 风之卷(72) 武藏不料自己会脱口而出。而城太郎对这点似乎还无法理解,他诧异道: “所以……师父!您不需要约定什么,只要和阿通姐见个面就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反驳。 武藏和城太郎谈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矛盾、迷惘和痛苦。 “不能这样,阿通姑娘是年轻女子,而我武藏也是个年轻男子。跟你说实话,要是我见了阿通姑娘,看到她一哭,就拿她没办法了。一看到她的眼泪,我的决心会崩溃……” 他想起在柳生庄,看着阿通的身影离开的情景和今夜的情景雷同,只是武藏的内心却有极大不同的感受。 在花田桥以及柳生谷的时候,只是一心向往冲上青云,充满壮志和霸气地一味勇往直前,所以遇上女人的情感时,就会水火不容般地拒绝反抗。而现在的武藏,原有的野性已慢慢随着智能的增长磨炼,有了柔软的一面。 他开始懂得尊重生命。由于尊重生命,他也开始恐惧起来。他知道除了以剑维生之外,还有其他依靠种种维生的人。这样的人生视野,削减了他自我陶醉的自负心。从吉野身上,武藏看到了所谓“女人”的魅力,而且多少也了解“女人”所谓的感情。尤其面对的是阿通,他没有信心可以克服自己———而且自己也必须考虑到她的一生。 他默默看着抽噎的城太郎,问道: “你懂了吗……” 城太郎本来一直用手肘捂着脸哭泣,一听到武藏的问话,立刻抬起头来。然而在他眼前的,只有霭雾弥漫的黑夜。 “啊!师父———” 城太郎一直追到围墙的尽头。 城太郎大声喊叫,但是他知道已经于事无补了。他将脸靠到墙上,“哇”的一声,痛哭失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