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珍惜黎明时分,想再加些柴薪,但是牡丹薪木已经用完了。 远处传来开门声、鸟叫声,早晨已降临了。 吉野却一直不打开窗外的遮雨板,牡丹薪木虽已燃尽,但是她的身子仍热血沸腾。 屋内一片寂静,如果没有吉野的呼唤,侍女是不敢贸然闯入的。 15 暖和的阳光,使得前天的春雪溶化得无影无踪。一下子艳阳高照,令人想脱去厚重的衣物。春天乘着温暖的南风,悄悄地来临,使得所有的植物都抽出嫩芽。 “请布施一点东西。” 原来是一位行脚僧在托钵,他的脚到背部都溅满了泥泞。 他站在乌丸家的出入口,大声地乞求布施,却不见半个人影。于是,他绕到侧门的管家账房,从窗外伸长脖子往屋内窥视。 “原来是个和尚啊!” 他身后的少年这么说着。 和尚回过头来,以询问的眼神盯着这位奇怪的小孩,心想: “你又是什么人?” 乌丸光广公卿官邸怎会有这样奇装异服的小孩?可说全身上下与官邸格格不入,不由得令人瞠目结舌。和尚一脸的狐疑,瞪大着眼睛直盯着城太郎上下打量。 城太郎一如往常,一把长剑横挂在腰上。他的怀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胸部鼓鼓的,他将手压在胸前: “和尚,你如果想化缘米粮得到厨房去,你不知道后门吗?” “化缘米粮?我不是为此而来。” 年轻和尚用眼睛示意挂在他自己胸前的袋子。 “我是泉州南宗寺的和尚,有一封急信想当面交给宗彭泽庵。你是在厨房工作的小毛头吗?” “我住在这里,我和泽庵师父都是这家的客人。” 宫本武藏 风之卷(60) “哦!原来如此!能不能帮我通知泽庵呢?就说:南宗寺的人来通告,他的家乡但马寄来了书信,有非常紧急的事要通知他。” “请稍等,我这就去请泽庵师父过来。” 城太郎跳上玄关,在台阶上留下了骯脏的鞋印。他这一跳,怀里滚出了几颗小橘子。 城太郎慌慌张张地捡起掉落的橘子,并往后院飞奔而去。不久又回到原处。 “泽庵大师不在!” 他对南宗寺的人说道: “我忘了他早上就到大德寺去了。” “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现在应该已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那我等他回来。是不是有空房间让我等他回来呢?” “有啊!” 城太郎走出门外。他对官邸了若指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走在前面带路。他将和尚带到小牛屋,停下脚步: “和尚,你可以在这里等。你待在这里,一点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这里到处都是稻草、牛车轮和牛粪,南宗寺的使者一脸的惊讶。而城太郎将客人带到这里之后,一溜烟地跑掉了。 城太郎来到日照充足的“西屋”,大叫道: “阿通姐,橘子买回来了。” 阿通已经服过药,也让医生仔细诊察过,但不知为何却一直无法退烧。 高烧不退使得她毫无食欲。 阿通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暗自惊讶。 “啊!我竟然这般消瘦。” 她一直认为这只是小病,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帮她治病的乌丸家医师也保证过:这不是什么大病,不用担心。可是为什么会变这么瘦呢?她比较敏感,经常有一些烦恼,再加上发烧,使得嘴唇干裂。有一天她突然说: “我想吃橘子。” 这几天一直担心阿通不吃东西的城太郎,一听阿通这么说,立刻回问: “你想吃橘子?” 问清楚之后,他刚刚才离开这里去找橘子。 他问过厨房的人,他们说官邸没有橘子。再跑到外面的水果摊,还是没看到橘子。 他听说京极草原有市场,所以又到那里去找。无论是针线店、木绵店、油店、皮毛店,他都进去问: “有没有卖橘子?有没有卖橘子?” 他边走边找,结果半颗橘子也没找着。 城太郎无论如何也要为阿通弄到橘子。后来在别人家的围墙上,看到几颗稀稀疏疏的橘子,他想偷摘。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根本不能吃的花梨果。 找过京都半数的街道,终于在一家神社的拜殿上发现了橘子。除此之外还有地瓜和胡萝卜一起放在盘子上供奉神明。城太郎拿了橘子藏在怀里就逃之夭夭了。一路上老觉得神明在他背后边追边喊: “小偷!小偷呀!” 城太郎觉得很害怕。从神社到乌丸家,一路上在心里不断地赔罪: “不是我要吃的,请不要惩罚我。” 回到官邸,城太郎并未告诉阿通橘子怎么来的。他坐在她枕边,掏出怀中的橘子,一个个排好之后,拿起其中的一个: “阿通姐,这橘子看起来很好吃,你吃吃看。” 他将剥好皮的橘子塞到阿通手上。阿通的内心似乎受到了感情的冲击,将脸撇开,无意吃橘子。 “怎么了?” 城太郎盯她的脸。 阿通不悦地将脸颊埋到枕头里: “没什么,没什么……” 城太郎咋咋舌: “又开始哭了!我把橘子买回来,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哭起来了呢?真没意思!” “城太,对不起!” “你不吃吗?” “待会儿再吃吧!” “剥好的就先吃嘛……吃吃看,一定很好吃的。” “一定是好吃的!光是城太的心意就足够了……可是,我一看到食物,就没食欲。虽然很可惜。” “那是因为你心情不好的缘故。什么事令你那么伤心呀?” “因为你对我这么好,使我高兴得哭了。” “我不喜欢你哭,我看你哭,自己也想哭了。” “我不哭了……不哭了……请原谅我!” “那么,你就吃一点吧!什么都不吃会饿死的!” “我待会再吃,城太,你吃吧!” “我不吃!” 城太郎畏惧神明的眼睛,他边说边咽着口水。 “城太,你不是喜欢吃橘子吗?” “我喜欢。” “那为什么不吃呢?” “没为什么。” “是因为我不吃吗?” “嗯……” “那我吃好了———城太,你也一起吃。” 阿通抬起头,用消瘦的手除去橘子的白丝。城太郎则不知如何是好。 “阿通姐,告诉你实话,我在路上已经吃了很多。” “这样啊!” 阿通干涸的嘴唇含着一瓣橘子。她幽幽地问: 宫本武藏 风之卷(61) “泽庵大师呢?” “到大德寺去了。” “听说泽庵大师前天见过武藏哥了。” “啊!你听说了啊!” “嗯……泽庵大师有没有把我在这里的事告诉武藏哥呢?” “我想一定说过了。” “泽庵大师说过他会带武藏来这里,他没有跟你说吗?” “他没跟我说。” “会不会他忘记了。” “等他回来,我再问他吧?” “嗯!” 她头一次展开笑容: “我不在的时候,你才能问他喔!” “不可以当着阿通姐问吗?” “我会不好意思。” “怎么会?” “因为泽庵大师说过我得的是‘藏病’啊!” “啊!你一下子就吃完了啊!” “你是说橘子啊!” “再吃一个嘛!” “我已经吃很多了。” “从今以后,什么都得吃喔!我师父来的时候,你才有体力下床见他呀!” “连城太你也嘲笑我呀!” 阿通和城太郎一聊起这个话题,就把发烧和疼痛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时,乌丸家的仆人在门外问道: “城太在里面吗?” 城太郎回答: “在,我在这里。” 仆人接着说: “泽庵大师请你立刻过去一趟。” “噢!泽庵大师回来了!” “请你过去看看。” “阿通姐,你不会寂寞吧?” “不会。” 城太郎从枕边站起来: “那么事情谈完,我马上回来。” “城太……不要忘记问那件事喔!” “哪件事?” “你忘了吗?” “噢!问大师说武藏师父什么时候来这里,并催促他快点来,对不对?” 阿通憔悴的脸颊上,露出淡淡的血色。她用棉被遮住半个脸,叮咛道: “别忘了!一定要问喔!” 泽庵到光广的起居室,正和光广谈话。 城太郎开门进来。 “庵大师,找我干吗?” 泽庵说: “你先坐下来!” 在一旁的光广对城太郎的鲁莽,露出原谅的表情,无奈地笑着。 城太郎一坐下来就朝着泽庵说道: “有位从泉州南宗寺来的和尚,说有急事想见泽庵大师,我去叫他来吧!” “不用了,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您和他见过面了吗?” “他还说你是个可恶的小毛头呢!” “为什么?” “人家大老远跑来,你却把他带到小牛屋,然后就一走了之!” “是他自己说不要打扰到别人的!” 光广笑得前仰后翻,摇晃着膝盖。 “哈!哈哈!将客人放在小牛屋,真乱来!” 光广马上恢复正经的样子,向泽庵询问: “你不回泉州,打算立刻出发到但马吗?” 泽庵点点头回答: “我实在很挂心书信的内容,所以才这么打算。我没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实在无法等到明天,现在就想告别出发。” 城太郎完全不明白两人的谈话内容,纳闷地问道: “泽庵大师,你要去旅行吗?” “家乡有急事,我必须回去一趟。” “什么事?” “家乡老母一直卧病在床,听说这次病重垂危。” “泽庵大师也有母亲啊!” “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到这里呢?” “那得视母亲的病情而定。” “泽庵大师不在的话,那……那就麻烦了……” 城太郎一面体谅阿通的心情,一面考虑阿通和自己两人的去处,因此问道: “这么说来,不能再见到泽庵大师啰!” “哪有这种事?当然还会再碰面。你们两人的事情,我已拜托官邸的人多多关照。阿通别再闷闷不乐,才能早日康复。你也多为她打打气。这个病人不必吃药,倒是需要精神上的支持。” “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没用的,武藏师父如果不来,她的病是好不了的。” “真是令人头痛的病人啊!你在这世上有这么个同路人,也够伤脑筋的了。” “泽庵大师,您前晚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武藏师父了?” “嗯……” 泽庵和光广互看一眼,露出苦笑。不便说出在哪里见的面,还好城太郎问话直截了当,并未追问这些细节。 “武藏师父什么时候来这里呢?泽庵大师,您说过要带武藏师父来的。阿通姐每天等着他呢!泽庵大师,到底我师父人在哪里?” 城太郎不断地追问。只要一知道武藏的住处,肯定立刻去接他过来。 “嗯……武藏的事嘛……” 虽然泽庵含糊其词,但绝对没有忘记要让武藏和阿通见面的事情。今天也是记挂着这件事,从大德寺回来的时候,才顺道到光悦家打听武藏是否回来了。光悦表情为难地回答:自从前天晚上起,武藏就一直待在扇屋。还说母亲妙秀尼也很担心,所以写了一封信给吉野太夫,刚刚才送过去。 宫本武藏 风之卷(62) 光广听了之后,瞪大眼睛: “噢……武藏自那晚起,就一直在吉野家没回去啊?” 他的口气一半是意外,一半是嫉妒,才会如此夸大其词。 泽庵在城太郎面前有许多事情不便说。 “他只不过是个平凡、没用的人而已。就像少年得志大不幸:一般,最后总成不了气候。” “不过吉野也变了———怎会看上一个脏兮兮的武士?” “不管是吉野还是阿通,我泽庵实在不了解女人的性情。在我眼里,这两个都是病人。武藏也即将踏入人生的春天了……此后,对他的修行来说,危险的并不是剑,而是女人。这种事第三者也插不上手,只好顺其自然了。” 泽庵自言自语之后,又想起急着赶路的事情。他再次向光广辞行,并委托官邸照顾病床上的阿通和城太郎。没多久他便离开乌丸家,飘然而去。一般的旅人都是早晨出发的。但对泽庵来说,早晚动身都一样。此时太阳即将西沉,五彩缤纷的晚霞照着来往的行人和牛车。 有人在背后一直叫着“泽庵大师!泽庵大师!”———是城太郎!泽庵回过头来,露出无奈的表情。城太郎上气不接下气,拉着他的衣袖说道: “泽庵大师,请折回去和阿通姐说一声。要不然阿通姐一哭起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跟她说武藏的事了吗?” “可是她一直问我呀!” “所以阿通听了就哭起来了!” “也许阿通姐会寻死呢!” “怎么说?” “她一副不想活的样子。而且她也说过:再见一面就去死。” “那表示她还不想死,放心!放心!” “泽庵大师,吉野太夫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师父不是在那里吗?刚才官邸大人和泽庵大师不是这么说的吗?” “你连这种事都告诉阿通了吗?” “是啊!” “她是个爱哭鬼,你这么一说,她当然说要去死了。即使我折回去,短时间内也无法让阿通病愈,你就这么告诉她吧!” “说什么?” “要她吃饭。” “这句话,我每天都说上百遍呢!” “对阿通来说,这句话是惟一的名言。连这句话都听不进去的病人,我也无法可施。你就老老实实地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吧!” “要怎么说?” “就说武藏迷上一名叫做吉野的娼妓,一直待在扇屋不回来,至今已是第三天了。由此可见,武藏丝毫不思念阿通。爱慕这样无情的男人有什么用呢?你告诉那个爱哭鬼,说她太笨、太傻了。” 城太郎听了觉得这番话不恰当,所以拼命摇头: “岂有此理!师父绝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我真的这么说,阿通姐真的会去寻死。你这个泽庵臭和尚,你才是大笨蛋,笨透了!” “你骂起我来了啊!哈!哈!城太郎,你生气啦?” “你说我师父的坏话,当然惹我生气。而且你还说阿通姐是笨蛋。” 泽庵摸摸城太郎的头: “你好可爱!” 城太郎头一斜,甩掉泽庵的手: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再依靠你。我自己去找武藏师父,我要让他和阿通姐见面。” “你知道在哪里吗?” “什么?” “你知道武藏在哪里吗?” “我可以问得到,你不必操这个心。” “你光说大话,又不知道吉野太夫的家。要我告诉你吗?” “不必了!不必了!” “好一个不客气的城太郎!我既和阿通姑娘无仇,也没有理由憎恨武藏,何况我还一直祈祷他俩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那你为什么那么坏心眼呢?” “这样做,在你看来也许是坏心眼。但是,现在武藏和阿通两个都是病人,治疗生理疾病得找医生,但治疗心病就得说我刚才说过的那一席话。他们两人之中,阿通的病情比较严重,武藏的病,不必管它自己会好起来。但阿通的病,我可就没辙了,只能对她说:单恋武藏那样的男人有什么用,还是快刀斩乱麻,干脆忘了他,多吃点米饭比较要紧。” “够了!你这臭和尚,我不再求你任何事了。” “如果你以为我说谎,你可以到六条柳街的扇屋,看看武藏在那里做什么。然后,再将你亲眼目赌的事情告诉阿通。刚开始也许她会痛不欲生,不过如果能因此让她醒悟也就值得了。” 城太郎捂住耳朵并叫道: “吵死了,臭和尚!” “什么?是你自己跟过来的呀!” “和尚,和尚,不布施给你,你想得到布施,就得唱首歌。” 城太郎仍然用手捂着耳朵,口中还边唱歌骂他,目送泽庵离去。 等到泽庵的身影消失之后,城太郎站在原地,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突然想到什么,慌慌张张地举起手臂擦干眼泪,并环视四周来往的行人。他看到一个穿着披风的女人走过,赶紧叫住她: 宫本武藏 风之卷(63) “大婶!” 他问道: “六条柳街在哪里?” 那女人吓了一跳: “你是说烟花柳巷吧!” “烟花柳巷是什么?” “唉!”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讨厌的小孩!” 那女人瞪了他一眼之后就走开了。 城太郎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他并不退缩,一路问到六条柳街的扇屋来了。 16 青楼已点燃灿烂的灯火,但是,天才黑,街道上还没看到买醉者的影子。 扇屋的年轻佣人突然被入口处的人影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从入口处的大门帘探头进来,一双眼睛直盯屋内看,颇吓人的。佣人从布帘的下边看到他穿了一双肮脏的草鞋,还带了木剑,觉得非常可疑,正要去叫其他男仆来。 “大叔!” 城太郎走了进来,突然问道: “宫本武藏应该到过你们青楼来吧?他是我师父,可不可以请你转告他,说城太郎来了。或者请他到这里来。” 扇屋的年轻人看到城太郎是个小孩子,这才放下心来。但是,刚才受到惊吓,情绪仍未平稳,而脸上的青筋也还没消失。他向城太郎叫嚣: “臭小子,你是乞丐还是流浪儿?这里没有什么叫武藏的人。才刚天黑,你这个脏兮兮的人就到我们店把布帘弄脏了。要来这里,也得打扮打扮再来,滚出去!滚出去!” 年轻人抓住城太郎的衣领,正当要将他推出去的当儿,城太郎勃然大怒: “你要干什么?我是来找我师父的啊!” “混蛋!我不知道谁是你师父?那个叫武藏的人,前天起就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早上和刚才,吉冈武馆的人也都来找过,我也是说武藏不在这里。” “你好好跟我讲他不在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抓我的衣领呢?” “你从布帘伸头进来,贼头贼脑地往里头窥视,我还以为是吉冈武馆的人又折回来了呢!害我捏了一把冷汗,可恶的小子!” “那是你没胆子,是你家的事,我可没叫你吓一跳啊!请告诉我,武藏先生什么时候走的?回到哪里去了呢?” “你这家伙,说了一大堆骂人、气人的话,这会儿又说‘请告诉我’,真会摆低姿态,你在打什么主意呀?” “你不知道就算了,把手放开!” “没那么简单,我要这样才放手。” 他抓着城太郎的耳朵,用力拧了一圈,正要把他拽出去。城太郎大叫: “好痛,好痛啊!痛死人了!” 他叫喊着跌坐到地上,接着突然拔起木剑,刺向年轻人的下巴。 “啊!你这小子!” 年轻人的门牙被打断,用手托住沾满血的下巴,追城太郎到暖帘外。城太郎惊惶大叫: “救命啊!这位大叔要杀我啊!” 他大声地向来往的行人求救。而手上的木剑,就犹如在小柳生城打杀那只猛犬太郎时一般的力道“铿”一声打中男子的脑门。 年轻男子发出蚊子般的呻吟声,流着鼻血,踉踉跄跄倒在柳树下。 对面拉客的女人从窗户看到这情景,大声叫喊: “哎呀!那持木剑的小子,杀了扇屋的年轻人逃走了!” 接着,有几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跑到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杀人哪———” “有人被杀了!” 声嘶力竭的呼叫声,回荡在夜风中。 花街柳巷里,打架是家常便饭。一般的寻欢客大都会掩盖这种血淋淋的事件,或是尽快将它处理掉。 “逃到哪里了呢?” “那小子长什么样子?” 几个长相恐怖的男人,只是来回搜寻了一下便不再追赶。不久,戴着斗笠穿着华丽的人们,已经相继来到青楼寻欢。这些买醉客甚至不知道半刻钟前曾发生这种事。 三岔路口越来越热闹。而后街则相当昏暗,田里也寂静无声。 刚才躲了起来的城太郎,这会儿看好时机,像小狗般从黑暗的路面爬出来,然后一溜烟往漆黑的方向逃去。 城太郎想着:这条暗路,应该能通到外面吧!然而他立刻碰上一丈高的栅栏。这栅栏像城郭一般,坚实地围住整个六条柳街。铁丝上还有钉子,即使沿着栅栏也找不到任何木门,可说是一点缝隙也没有。 城太郎眼见前方就是灯火通明的大街道,只好再折回暗处。这时,有个女人一直在注意他,并尾随在他身后。 “小孩……小孩!” 起初城太郎抱着怀疑的态度,一直留在黑暗处,后来才慢吞吞地走过去。 “你在叫我吗?” 他确定这女人并无害他的意思,于是又向前走一步。 “什么事?” 那女人温柔地说道: “你是傍晚到扇屋说是要见武藏的那个小孩吗?” “嗯!是啊!” “你叫做城太郎吧!” 宫本武藏 风之卷(64) “嗯!” “我偷偷带你去见武藏。来!往这边走。” “到、到哪里去?” 这次,城太郎犹豫不决了。那女人为了让他安心,将事情原委说得很清楚。城太郎听后喜出望外,大叫道: “这么说,大婶你是吉野太夫的侍女了。” 城太郎好像在地狱碰到菩萨一般,欣喜万分,心甘情愿地随着那女人走了。 那侍女说:吉野太夫听到傍晚的事,非常担心,并吩咐:如果这小孩被抓,她自己要去替他说情。如果有人发现他,就悄悄从后院将他带到茅草屋,让他和武藏会面。 “不用担心了!既然吉野姑娘已经交代下来,在这青楼中就可通行无阻了。” “大婶,我师父真的在这里吗?” “如果不在这里,你为什么找到这里来呢?而且,我还特地带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到底这是什么地方呢?” “你认为这是什么地方呢……就是那间茅草屋,你可以先从门缝看一看……前面正忙着,我得先走了。” 侍女说完便消失在庭院的灌木丛中。 真的吗? 真的在里面吗? 城太郎怎么都无法相信。 自己千辛万苦也找不着的师父武藏,现在竟然就在眼前这间小屋里!无论如何,城太郎无法这么轻易地就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城太郎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他来回绕着茅草屋,寻找窗户以便窥视。 屋子侧面有一扇窗,但却比他还高。于是他从灌木丛中搬来石头垫脚,鼻子好不容易够到竹窗了。 “啊!是师父!” 他想到自己正在偷窥,所以赶紧把嘴边的话吞回去。离别这么久终于见到想念的人,城太郎真想伸手拥抱他。 火炉旁边的武藏以手当枕,正在小睡。 “他可真悠闲啊!” 城太郎睁大眼睛,像受到惊吓一般,一张脸直贴着窗户的竹格子。 舒服地睡着午觉的武藏,身上盖着桃山刺绣的厚外套。身上所穿的窄袖衣裳也不是平常的粗布衣,而是武士喜欢的大花短袖衫。 他身旁的地面上铺着红毛毯,画笔、砚台及纸张散了一地。草稿纸上画着茄子和半身鸡的练习画。 “他竟然在这里悠哉地画画,完全不知道阿通姐的病情。” 城太郎不觉愤慨填膺。对武藏身上那件女人的礼服更是不悦,而且武藏穿的那件华丽衣裳更令他作恶。他也闻得出来,房间里飘着女人的脂粉味。 看到这情景,让他想起了新年的时候,在五条大桥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纠缠着师父,并在街道上哭泣的情形。 最近师父到底怎么了? 城太郎像大人般地感慨万分。碰到这么多事,他幼小的心灵,也感受到淡淡的苦涩。 他突然想到: “好,我来吓吓他。” 他想捉弄武藏,而且也想到了好方法。于是悄悄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城太郎,你和谁来的?” 这是武藏的声音。 “咦?” 他再次从窗户往里看去。原本在睡觉的人,现在已睁开眼睛微笑着。 “……” 城太郎来不及回答,他绕到正门,一踏进房门便抱着武藏的肩膀叫道: “师父!” “啊……你来了啊!” 仰躺着的武藏伸出手臂将城太郎沾满灰尘的头抱到胸前。 “你怎么知道的……好久不见了!是听泽庵说的吗?” 蓦地,武藏搂着他的脖子坐了起来。城太郎很久未感受到这种温暖的拥抱。他像只猫一样躺在武藏怀中,舍不得离开。 躺在病床上的阿通姐,多么渴望见到师父啊! 她真可怜! 阿通姐说过,只要能见到师父就心满意足,其他的都不在乎了。 元月一日,她远远地看到您和一个奇怪的女子,在五条大桥上又说又哭的,关系匪浅的样子。阿通姐气得像一只缩头蜗牛,不管我怎么拉,就是不肯出来见您。 也难怪她生气。 因为我那时候也是心慌意乱,很生您的气。 不过,那天的事情就算了。现在请您马上和我到乌丸官邸,然后跟阿通姐说声“我来看你了!”光是这样就能治好阿通姐的病。 城太郎拼命说了一大堆,企图说动武藏。 “嗯……嗯!” 武藏边听他诉说边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可是不知为何,武藏却不提“去见阿通”这件最重要的事。 任由城太郎说破了嘴,武藏仍然像一块顽石,不肯点头答应去乌丸官邸。城太郎再说也是徒劳无功。他一直很喜欢师父,可是不知为何突然间他开始讨厌起武藏来了。 城太郎心想: “难道要跟他大吵一架不成?” 但是面对武藏,他却无法说出难听的话。他像是喝到醋一样,嘴巴胀得鼓鼓的,非常不高兴。他想用脸上的表情让武藏自我反省。 宫本武藏 风之卷(65) 他一沉默下来,武藏就随手拿起画画的模板,并提笔做画。城太郎瞧了一眼他画的茄子,心里暗骂: “画得真差劲!” 武藏不再画了,他开始洗笔。城太郎想趁这机会再说服他,正当他舔了舔嘴唇要开口的当儿,外面传来木屐声。 “客官,您换洗的衣服已经干了,我帮您送来了。” 原来是刚才那位侍女抱来一套折叠好的上衣和外褂,放到武藏面前。 “谢谢!” 武藏专心检查衣服的袖子和衣角: “都已经洗干净了吗?” “无论怎么洗血迹还是没办法完全洗净。” “这样就可以了……对了,吉野姑娘呢?” “她大概是忙于招呼客人,即使想来这里,也抽不出时间。” “没想到会麻烦她!不但承蒙吉野姑娘这么细心照顾,还劳扇屋帮我保密,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请代我转告她:我会在今天深夜里悄悄离去,她的恩情,容日后再报。” 城太郎听到武藏这么说,马上变了个表情。他心想:师父毕竟还是个好人,他一定是要到阿通姐那里了。 城太郎如此想着,露出满意的笑容。武藏等侍女退下之后,将那套衣服拿到城太郎面前说道: “你今天来得正好,这套衣服是我来此时,本阿弥的母亲借我穿的。你帮我送还给光悦先生,再把我原来穿的衣服拿回来。城太郎!好孩子,帮我走一趟。” 城太郎诚恳应允: “是,遵命!” 他心想:完成这件事之后,武藏就会离开这里,到阿通姐那里去。因此高兴地说: “我这就去。” 他用大袱巾将要送还的窄袖外套包起来,并将武藏写给光悦的书信也放到袱巾里。然后将包袱背在背上。 侍女送晚饭过来,正好看到城太郎。 “喂!你要去哪里?” 她瞪大眼睛,向武藏探询原因之后,制止道: “绝不能这么做。” 如果出去的话——— 侍女向武藏说明原因。 城太郎傍晚时在扇屋门前用木剑打伤了店里的年轻人。那个人现在还躺在床上呻吟呢! 当时立刻引起烟花柳巷一阵骚动,但是因为吉野姑娘以及众人都守口如瓶,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有人说那小子声称是宫本武藏的弟子,所以武藏应该还藏在扇屋。今天晚上到处在谣传这件事。部署在青楼入口的吉冈家的人,想必也听到这个传言了。 “哦!” 武藏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再次看着城太郎。 城太郎眼见事迹败露,觉得脸上无光,搔搔头躲到墙角。 “如果现在背着东西走到大门,您知道会怎么样吗?” 侍女又继续向武藏报告外面的情况。 前天起连着三天,吉冈家的人仍然一直在找您,吉野姑娘和贴身的人都非常担心这件事。 前天晚上,光悦大人要回去的时候,一再委托姑娘要好好照顾您;况且,扇屋也不会将处于危险状况的您赶出去的。尤其是吉野姑娘那么细心地保护着您呢! 但是…… 麻烦的是吉冈家的人很顽固,一直守在青楼的出入口。昨天他们的人到店里来问了好几次:武藏躲在这里吧?虽然我们斩钉截铁地否定,但是仍然无法除去对方的猜疑。 “等他从扇屋出来……” 对方在外面守株待兔。 我们无法理解的是:吉冈家的人为了抓您一个人,竟然出动这么多人,并且戒备森严,简直像是要打仗一般。据说他们不计任何代价,非杀您不可。 侍女又说道: “因此,吉野姑娘及其他人都说您再躲个四五天比较好!也许过了这段期间,吉冈家的人就会撤退了……” 侍女边侍候武藏和城太郎两人吃晚饭,边亲切地告诉他们外面的种种情况。武藏感谢她的好意: “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 他并没有改变今晚离开的念头。 只有一点他接受侍女的忠告,改由扇屋的年轻佣人去光悦家还衣服。 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并带来光悦的回信,上面写着: 他日有缘再相会,无论世间路途多遥远,请多加保重。即使在远方,我也会为您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