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这坏蛋又耍嘴皮子了。废话少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武藏,快点做个了断吧!” 阿杉婆额冒青筋,从草席下探出头来。此时,武藏的身影已经穿过加茂川的河水,像水鸟踩着水上的沙洲和石块,跑到对岸的堤防上了。 阿通没看见,城太郎却瞥见对岸远处的人影。 “啊!是师父,师父在那里。” 城太郎立刻往河边跑去。 这倒煞费周章,怎么这时两人没想到可以从五条大桥直接追过去呢?阿通不假思索地紧跟着城太郎冲下去。但是城太郎这错误的一步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绝不仅只于阿通见不到武藏的遗憾而已。 城太郎不顾一切往前飞奔,可是穿着漂亮春装的阿通,面对加茂川的河水,裹足不前。 虽然已经不见武藏的身影,阿通望着河水,尽管跳不过去,但却抢天大呼。 “武藏哥哥。” 这一来,有人回答。 “哦!” 原来是阿杉婆从船上的草席底下爬出来,站在那儿。 阿通回头一看。 “哎呀!” 赶紧掩面而逃。 老太婆的白发在风中飘扬。 “阿通,你这不要脸的女人!” 老太婆用高八度的沙哑嗓音大喊: “我有事问你,你给我站住!” 尖锐的声音在水面上回响,阿杉婆的武断,使事情更加恶化。 她认为武藏之所以会拿草席盖住她,是因为想与阿通在此幽会,可是俩人在桥上谈过话之后,也许是闹别扭,武藏离阿通而去,所以阿通这女人才会哭天抢地,想挽回武藏。 一定是这样。 老太婆相信自己的猜想便是事实。 “可恶的女人!” 阿杉对阿通的憎恶,比对武藏更深。 虽然只有婚约,尚未迎娶进门,但老太婆认定她就是自己的儿媳。因为阿通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所以她认定阿通也不喜欢她,是以老太婆对阿通又恨又气。 “等等我啊!” 老太婆龇牙咧嘴地再度呼喊,在晨风中追逐阿通。 城太郎吓了一跳。 “这老太婆是谁啊?” 城太郎抓住阿婆。 “别挡我。” 虽然阿婆力气不大,却用可怕又顽固的力量推开城太郎。 城太郎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到底这个老太婆是何方神圣?为何阿通一见到她便吓得落荒而逃呢? 城太郎虽不了解,但知事态严重,再加上身为宫本武藏的第一弟子———堂堂的青木城太郎,怎能忍受老太婆的这一推呢? “老太婆,你敢推我。” 阿杉婆已经跑了五六米,城太郎突然追过去,从后头抱住她。老太婆一副惩罚孙子的模样,左手勾住城太郎的下巴,对着他的屁股啪啪啪地打了三下。 “你这个捣蛋鬼,再敢阻挡我,小心我打烂你的屁股。” “哎呀!哎呀!哎呀……” 城太郎伸长脖子动弹不得,手上倒是不忘握着木剑。 不管是悲伤或心酸,也不管别人如何想,对阿通来说,自己的心情,甚至目前为止的生活,依旧是幸福的。 只要心存希望,每天都是快乐的,犹如置身于充满青春、希望的花园。虽然生活当中免不了有些心酸悲伤之事,不过阿通不认为世上只有快乐而没有悲伤的生活。 但是,今天所发生的事动摇了她原本坚定的信心。本来纯真的心碎成两半,令她黯然神伤。 朱实与武藏。 当阿通看见他们两人站在五条桥栏杆边,无视于过往行人,当众并肩而立时,双脚颤抖得快瘫痪了,这才赶紧蹲到牛车后面。 “今早我为何要来此地呢?”如今后悔、哭泣也无济于事。那一瞬间,阿通想寻死,认为男人只会骗人。爱恨交织之下,更觉愤怒悲伤,连自己都讨厌起自己,光是哭泣还是无法平息内心的激动。 当阿通看见朱实在武藏身边时,简直没了主意,嫉妒之火燃烧全身,逼她几近疯狂,但仍残存些许理性。 “下流。” 她拼命地咒骂着。 “无情、无情。” 她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但女性的矜持使她压抑了自己。 宫本武藏 火之卷(79) 但是当朱实离开之后,阿通已不再如此矜持,她想对武藏倾诉心中情怀。虽无暇思索话题,但只想一股脑儿向他倾诉相思之苦。 在人生的道路上,常会因差之毫厘而有失之千里的巨变。有时碰到稀松平常之事,内心却被蒙蔽而导致一步错,步步错的后果。 阿通不但没见到武藏,反而遇上阿杉婆。这大年初一为何如此倒霉呢?就像她的花园里爬满了蛇蝎一般。 阿通拼命逃了三四百米。平常作恶梦时经常会出现阿杉婆狰狞的脸庞,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那张脸却紧追不舍。 阿通喘不过气来,回头探看并调整呼吸。阿杉婆大约在五十米后,在那儿掐着城太郎的脖子,城太郎不管阿杉婆怎么打、怎么甩,都死抓着阿婆不放。 万一城太郎拔出腰上的木剑———他可能会拔吧!如此一来阿婆必会拔刀相向。 阿通非常了解老太婆顽固的个性,搞不好城太郎会被她给杀了。 “啊!怎么办呢?” 这里已是七条桥下,堤防上不见半个人影。 阿通想救城太郎,可是又害怕靠近阿杉婆,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臭、臭老太婆。” 城太郎拔出木剑。 木剑虽然拔出来了,但是脖子却被阿杉婆夹在腋下,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只能胡乱拳打脚踢,虚张声势罢了! “小毛头,这是哪门子功夫?青蛙功吗?” 老太婆张着大暴牙的嘴,露出胜利的笑容,在河边拖着城太郎往前走。 “等等!” 老太婆看到站在前方的阿通时,心生狡计暗自盘算着。 老太婆心想再僵持下去绝非上策。以老太婆的脚力根本追不上,而且论力气也不足以制伏对方。像武藏这种高手虽无力对付,但眼前这个女人,只要巧言令色、略施小惠便可使她言听计从。想妥之后,老太婆马上改变态度。 “阿通啊,阿通。” 老太婆向前方挥着手。 “唉呀!阿通啊!你看到我为何转身就逃呢?以前在三日月茶庄也是如此,现在看到我又如惊弓之鸟逃之夭夭———我实在不了解你,难道你不明白我老太婆的真心吗?这一切都是你误解了,是你自己疑神疑鬼,老太婆不会害你的。” 阿通闻言仍是一脸怀疑,而被阿杉婆夹在腋下的城太郎问道: “真的吗?真的吗?阿婆。” “噢!那姑娘似乎误会我了……她好像很怕我啊!” “那么你放开我,让我去叫阿通姐姐来。” “噢!我要是放手,说不定你会给我一记木剑,然后逃跑,是不是呢?” “我不会那么卑鄙的,你们双方因为误会而吵架,我觉得不该如此。” “那么你去阿通那里说明白———本位田的老太婆在旅途中已经跟河原的权叔死别。老太婆腰上一直携带他的骨灰,即使年事已高,仍继续流浪,现在我跟以往不同,志气委靡,也许过去曾经痛恨阿通,现在已经改变了……我把阿通当成自己的儿媳看待,虽然武藏并不清楚,我不要求阿通恢复以往订婚的身份,至少能听听老太婆过去的愚昧无知,也能与我商计未来,你告诉她,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太婆吧———” “阿婆,说这么多我哪记得住啊?” “说这些就够了。” “那你先放开我。” “好,你要告诉她啊!” “知道了。” 城太郎跑到阿通身边,一五一十地传达老太婆的话。 “……” 阿杉婆故意不看阿通,径自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河边的浅滩可以看见小鱼群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水面划出了一道道的鱼纹。 “……不知阿通会不会过来?” 老太婆斜着锐利的眼光,注意阿通的动向。 阿通疑虑极深,不可能轻易信服,可能是城太郎一再游说,她终于小心翼翼地走向阿杉婆。 老太婆心中一阵喜悦——— “上钩了。” 她咧开满口暴牙,露出胜利的笑容。 “阿通。” “阿婆。” 阿通在河边跪下来,抓着阿婆的脚。 “请原谅我……现在我也无话可说了。只希望你能谅解。” “你在说什么啊?” 阿杉婆的语气一如昔日的亲切。 “本来就是又八不好,他恨你变了心,我这老太婆也曾经恨过你这个媳妇,但现在我已将它付诸流水了。” “这么说来,你是原谅我啦?原谅我的任性。” “当然。” 老太婆声音沙哑,也蹲到阿通身边。阿通用手指挖着河边的沙子,冷冰的沙子不断地渗出温暖的春水。 “你教我这个当母亲的人如何回答呢?既然你跟又八曾有婚约,能否与他见个面?他本来就喜欢你,所以才会拿别的女人替代你,现在我也不会要求你回心转意,即使他想如此,我也不会容许他如此任性的。” 宫本武藏 火之卷(80) “是啊。” “怎么样,阿通,你能见他一面吗?你跟又八一起在我面前,听些我的心里话,如此一来,我也算尽了为人母的责任,立场也站得住。” “好的。” 有一只小螃蟹从美丽的沙河里爬出来,看到春天灿烂的阳光,又躲进石缝里。 城太郎抓住螃蟹走到阿杉婆后面,将它放在阿婆的发髻上。 “但是,阿婆,此刻我觉得不宜与又八相见。” “我会陪你去的,你和他当面把话说清楚,日后对你们都好。” “可是……” “就这么办了,为了你将来的前途我建议你这么做。” “即使如此,我也不知又八现在何处?阿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想……很快就会知道的,因为前一阵子我才在大坂跟他见过面。后来他不改任性的恶习,把我丢在住吉独自走了。他一定会后悔自己的行为,再回京都找我的。” 阿通闻言敏感地认为事有蹊跷,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况且阿杉婆所说的话颇有道理,这个阿婆有个不孝子,使阿通打从心底对她产生怜悯之情。 “阿婆,那我们就一起去找又八吧!” 阿通的手因玩弄河沙而变得冰冷,阿杉握住她的手。 “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 “那么你到我住的旅馆来吧……唉呀!唉呀!” 阿杉说完正要起身时,突然伸手到领子上,摸到一只螃蟹。 “哎哟,我还以为什么呢?可恶!” 阿杉婆吓了一跳,不停地挥着手想把螃蟹甩掉。城太郎看了觉得好笑,躲在阿通背后,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老太婆发现了。 “是不是你在恶作剧?” 老太婆翻着白眼瞪着城太郎。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城太郎逃到河堤上,站在上头大叫: “阿通姐姐———” “什么事?” “你现在要跟老太婆去她的旅馆吗?” 不等阿通回答,老太婆便抢着说: “没错,我住的旅馆就在这附近的三年坡下,每次来京都我都住那里。现在没你的事,你走吧!” “好吧!我先回乌丸先生家。阿通姐姐,你办完事情也要快点回来。” 城太郎打算先离开,阿通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等等我,城太。” 阿通从河边追着跑上堤防,阿杉婆怕阿通逃跑,立刻从后面追上来。 阿杉婆追到之前,阿通和城太郎谈了一会儿。 “城太,我现在跟阿婆去她的旅馆。我会尽快回乌丸先生家,请你转告他们。你也要乖乖地等我办完事回去。” “好,我一定会等你的。” “然后……这期间我也在担心一件事,若是你有空,能不能帮忙打听武藏哥哥的落脚处……拜托你了。” “我才不要呢!帮你找到了,你又躲在牛车后,不肯出来……我刚才就想跟你说这件事。” “都是我不好。” 阿杉婆从后面赶过来,介入两人之间,阿通虽然相信老太婆的话,但在她面前最好别提武藏的事,因此立刻闭口。 阿杉婆虽然亲切地与阿通同行,但她那如针般的细眼不断盯着阿通。虽然老太婆并非阿通的婆婆,却令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她仍未发现老太婆狡猾的计谋,以及横在自己面前的坎坷命运。 她们来到刚才的五条大桥。这时人群熙攘,杨柳和梅树笼罩在艳阳下。 “武藏是谁啊?” “有个叫武藏的修行武者吗?” “我没听过。” “能成为吉冈的对手,公开比武的人,想必是厉害的角色吧!” 一群人挤在告示牌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阿通走到这儿心头一震,停下脚步。 阿杉婆和城太郎也望着告示牌。人流来来往往犹如水中鱼群,大家都在谈论武藏的事。 ①太阁:指摄政大臣丰臣秀吉。 ①让谱代诸侯:由关原会战前即出仕德川家的家臣所晋升的诸侯。 ②外样诸侯:关原会战后才效忠德川家的诸侯。 ①修城奉行:武家时代,分担某一部门政务的官职。 ①飞鸟时代:公元593~686。 ②镰仓时代:公元1185~1334。 ①元服:奈良、平安时代贵族阶级男子的成人式。 ①神功皇后:仲哀天皇的皇后。摄政七十年。 ①平敦盛:平安末期的武将。因无官职,世称无官大夫。 ①清女:平安时代,女文学作家清少纳言的别称。 ①神女:在神社从事奏乐、祈祷的未婚女子。 ①大神宫:世代皆任神职之家。 ①海女:潜水采贝的渔女。 ① 亲鸾祖师:镰仓初期的僧人,净土真宗的始祖。 ①八寒地狱:八种让死者受寒、受冻的痛苦地狱,即冰地狱。 宫本武藏 风之卷(1) 1 从丹波街道的长阪口,可以清楚地望见对面的山景。透过街道树,可以看到山上的残雪灿烂耀眼。群山位于丹波的边境,像百褶裙般围绕在京都西北的郊外。 有人说道: “点火!” 虽然已是初春,也只是正月初九而已,从衣笠吹来的寒风,对小鸟来说还是挺冷的。原野里传来它们吱吱的叫声,更增添了一股寒意。这天气就像是武士腰间的佩刀一样,充满了冷冽之气。 “烧得真旺啊!” “火会蔓延,一不注意就会燎原。” “没办法考虑这么多了,而且,再怎么烧也不会烧到京都的。” 在荒野的一端,响起了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四十多人的脸被熏得黑黑的。熊熊的火焰在晨曦中张牙舞爪,直窜天际。 “好热!好热呀!” 有人嘟囔着。 “可以住手了!” 植田良平被熏得难受,向正在添加干草的人叱喝道。 这样,过了半刻钟。 “大概已过卯时了吧?” 有人开口说道。 “是吗?” 大家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太阳。 “已过卯时下刻了吧?应该是这个时辰了。” “小师父怎么了?” “快到了吧?” “是该到了。” 每个人神情紧张,沉默不语。而且大家双眼眺望对街,抿着口水,等得有些不耐烦。 “到底是怎么了?” 这里原本是皇室的牧场,也叫做“乳牛院遗迹”。偶尔还可以看到放养的牛群。在艳阳高照的天气里,还夹杂着枯草和牛粪的味道。 “武藏该不会爽约了吧?” “说不定已经来了呢!” “谁去看一下。莲台寺野离这里不是只有五百多米吗?” “去察看武藏的动静吗?” “没错!” “……” 没有人站出来说要去。每个人都被烟熏得难受得沉默不语。 “但是,小师父说好去莲台寺野之前要在这里做准备的啊!再等一会儿看看吧!” “该不会是弄错地方吧?” “小师父昨晚确实交代植田先生了。应该不会弄错地方才对。” 植田良平接着门人这句话,补充说道: “没错———也许武藏已先一步到达约定地点。说不定小师父是想让对手武藏焦虑不安,才故意迟到。如果门徒不明就里随意行动,别人会笑我们派打手帮忙,吉冈一门将会名声扫地。至少我们知道浪人武藏是单枪匹马,因此,大家应该以静制动,直到小师父出现为止。我们要像风火山林,不动如山,冷静观察。” 当天早上。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集会,但是乳牛院草原还是聚集了许多人。当然,从人数来看,吉冈门下只来了一些人。除了植田良平在场之外,自称京流十剑高弟帮的人则来了半数人马。可见四条武馆全都派出中坚分子在此枕戈待旦,准备出击。 清十郎昨晚特别交代每个人: “绝对不准拔刀相助!” 而且,手下所有的人也都认为今天小师父的对手武藏多少有两把刷子。 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如此,但他们还是认为小师父清十郎不会败给武藏。 不可能输的。 再加上五条大桥高挂告示牌,将今天的比赛公诸于世。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显耀吉冈一门的威容,清十郎的名气也会随之宣扬开来。身为门徒当然义不容辞,所以才会聚集在离比赛地点莲台寺野不远的草原上。此刻,由于久候不到吉冈清十郎,大家也心急如焚了起来。 然而——— 清十郎到底怎么了?一直没看到他的人影。 已经过了卯时,太阳就要出来了。 “真奇怪啊?” 三十几人开始嘟囔起来,植田良平本来下过命令要冷静观察,现在也已经开始松懈了。有些人看到乳牛院草原聚集这么多人,误以为这里是比赛场,在一旁问道: “到底比赛怎么样了?” “吉冈清十郎在哪里?” “还没到呢!” “武藏呢?” “好像也还没来。” “那些武士是干什么的?” “大概是哪一方的打手吧?” “这算什么!只有打手来,主角武藏跟清十郎竟然还不露脸。” 人越聚越多。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围拢过来。接着大家七嘴八舌问道: “还没来吗?” “还没来吗?” “哪一个是武藏?” “哪一个是清十郎啊?” 当然,谁也不敢靠近吉冈一门聚集的地方,但是除了乳牛院草原之外,连茅草丛、树枝上都可以看到无数攒动的人头。 城太郎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腰间佩了特大号的木剑,穿着超大的草鞋,走在干泥地上,啪哒啪哒扬起尘土,口中说道: 宫本武藏 风之卷(2) “没看到人呐!没看到人呐!” 他目光炯炯,望着每张脸,绕着这个大草原四处寻找。 “到底怎么了?阿通姐明明知道今天的事,怎么没看到人。而且从那天之后,她也没再来过乌丸大人的官邸。” 原来,城太郎要寻找的是那一直挂念武藏胜败且今天一定会出现的阿通。 平时,若伤了一根小指头,都会让女人脸色苍白。有趣的是,越是残忍流血的事,反而越能引发她们与男人不同的兴趣。 总之,今天的比赛确实吸引了京都人的注意。蜂拥来看比赛的人群当中,也有许多女性,甚至连袂而来。 但是,这些女人当中,惟独不见阿通的影子。 城太郎在原野四周已走得疲惫不堪。 “真奇怪啊!” 说不定元旦那天,在五条大桥分别后,阿通生了一场病吧?他边猜想边走。 又想: 说不定阿杉婆花言巧语把阿通给骗了…… 他一想到这里,便开始忐忑不安。 他担心此事,远超过今天的比赛结果。城太郎对今天的胜负,一点也不担心。 数千人围绕在原野四周,等待观看比赛。他们一致认定吉冈清十郎可以赢得这场比赛,只有城太郎坚信: “师父会赢的!” 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大和般若原野时,武藏以寡敌众,神勇抵挡持长枪的宝藏院众人时的英姿。 “师父不会输的!即使众人围攻,也不会输……” 就算将驻扎在乳牛院草原的吉冈门人全算进去,他还是坚信武藏的本事。 所以,这方面他倒不担心。阿通没来,虽然不致令他太过失望,但确实担心阿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在五条大桥跟着阿杉老太婆离去时曾说: “一有空,我会到乌丸大人官邸去。城太!你拜托官邸那边的人,先让你在那里住下来。” 她的确说过这话。 但是———至今已过九天了———这期间,连正月初三、正月初七,也不见阿通来访。 “到底是怎么了?” 城太郎两三天前就开始感到不安,但是今早来此之前他仍抱着一丝希望。 “……” 然而,现在城太郎只能孤零零地眺望草原的正中央。吉冈门人围着火堆,成为几千名观赛者注目的焦点。虽然气氛森严,但是因为清十郎还未出现,个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真奇怪啊!告示牌上明明写着比武地点是莲台寺野,是这里没错吧?” 这点谁都不曾怀疑,只有城太郎觉得奇怪。接着,在他身边的人群当中,突然有人从旁叫他: “小毛头!喂!喂!小毛头!” 仔细一看,城太郎记得他。他就是九天前的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条大桥边,看到武藏与朱实窃窃私语,故意目中无人,仰天大笑几声之后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 虽然只见过一面,城太郎非常上道,立刻回答: “什么事?大叔!”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这年轻人有个怪癖,要跟人打交道之前,喜欢先把对方从头到脚狠狠打量一番。 “我们好像什么时候,在五条大桥见过面吧!” “大叔!您记得啊!” “我记得当时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啊!您是说阿通姐吗?” “那女的叫阿通啊?她和武藏是什么关系呢?” “啊?” “表兄妹吗?” “不是。” “是亲妹妹吗?” “不是。” “到底什么关系?” “是喜欢的人。” “喜欢?” “阿通姐喜欢我师父。” “他们是情人吗?” “大概是吧!” “这么说来,武藏是你师父喽!” 城太郎骄傲地点头回答道: “是的。” “哈!所以你今天才到这里。但是,清十郎和武藏都还没出现,看热闹的人急得发慌呢!你应该知道武藏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呢!” 后面传来两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小次郎老鹰般的眼睛,立刻朝向他们。 “咦?这位不是佐佐木阁下吗?” “啊!植田良平。” “您怎么了?” 良平来到他身边,紧抓着小次郎的手道: “打从去年年底,您就没回过武馆来,小师父还常在念您,您到底怎么了?” “虽然之前没回去,今天来不也一样!” “不管如何,先到那边再说吧!” 良平和其他手下,恭敬地陪着他到草原中央自家的营地去了。 远处的群众,一看到背着大刀、打扮入时的小次郎,马上叫喊着: “武藏!武藏!” “武藏来了!” “啊!是那个人吗?” “错不了———那是宫本武藏。” 宫本武藏 风之卷(3) “嘿……打扮得可真入时啊!看起来好像实力不弱的样子。” 留在原地的城太郎,看到四周的人都以为那人是武藏,赶紧说: “不是!不是!武藏师父会是这副德性吗?他哪会像歌舞伎的小生呢?” 他拼命想更正大家的误会。 有些人虽然没听到他的话,看着看着,也开始觉得不对劲。 “有点奇怪喔!” 有人开始怀疑。 小次郎走到草原中央后站住,以他惯有的傲慢态度,好像在对吉冈四十名手下训话。 “……” 植田良平以下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太田黑兵助、南保余一兵卫、小桥藏人等几位号称十剑客的人,似乎不吃他那一套,个个默不作声,只用可怕的眼神直瞪着小次郎不断牵动的嘴角。 佐佐木小次郎对植田良平等人口若悬河地说道: “到现在武藏跟清十郎都还没来,这是上苍保佑吉冈家。请各位趁清十郎没到之前,赶紧分头回武馆去吧!” 单单这一席话已足够激怒吉冈门徒了,但是他又继续说道: “我这一番话对清十郎而言,可是最有利不过了!有谁比我更能帮助你们呢?对吉冈家来说,我可是上天派来的预言家呀!干脆我就直说了吧……要是比武的话,清十郎一定会输得很惨,说不定会成为武藏的刀下鬼呢!” 吉冈门徒听了没有一个好脸色。就拿植田良平来说吧!他的脸已变得铁青,两眼直瞪着小次郎。 十剑客当中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已经快听不下去了。看到小次郎说个没完,于是向前一步,靠近他身边问道: “阁下,你还要说什么吗?” 他边说这话,边抬起右手肘,一副攻击的架势,故意显露他拥有一身好功夫。 小次郎只是面带微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回看他。因为小次郎人高马大,即使是笑脸,也会让人误以为傲慢、瞧不起人。 “我的话刺耳吗?” “当然。” “那么,实在很抱歉。” 小次郎轻轻闪开——— “这么办吧!我就不拔刀相助,任其自然发展了。” “像你这种角色,谁会找你拔刀相助啊!” “不见得吧!你们和清十郎不是从毛马堤把我迎接到四条武馆吗?当时,你们不是一直拍我的马屁吗?” “那是待客之道,以礼相待而已,你可别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哈哈哈!如此说来,那岂不是要在此地先与你们大打一场了。我的预言不会错的———依我看,这场比武百分之九十九清十郎是注定要失败的。正月初一早上,我在五条桥畔看到武藏时,就觉得武藏真是要得……而当我看到你们在桥边高挂比赛告示牌时,觉得那简直就像写着吉冈家道衰亡的讣文……这也难怪,一般人通常无法看到自己的弱点。” “住、住口!你今天是专程触吉冈家霉头的吗?” “忠言逆耳,不相信的话,到头来倒霉的是你们。反正比武是今天的事。再过不久,你们就会清醒了。” 吉冈门徒脸色大变,朝小次郎猛吐口水、叫嚣: “你说够了没?” 四十几名吉冈门徒杀气腾腾,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黑暗的原野却吞没了这股杀气,令人不易察觉。 但是,小次郎早已胸有成竹,飞快地跳开。他按捺不住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的个性。他心想:我的好意,他们不但不感谢,还责怪我胡言乱语。他又想到:这一开打,说不定来看热闹的群众,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小次郎流露出挑衅的眼神。 远处的人群看到这边的情形,果然一阵骚动。 一只小猴子穿过人群,像个球般朝着原野跳了过去。 小猴子前面有一位年轻女子,身影飞快地奔向原野。 原来是朱实。 此时,吉冈门徒与小次郎之间气氛紧张,随时都可能点燃战火。但随着朱实的喊叫声,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实叫着: “小次郎!小次郎……武藏哥在哪里……武藏哥没来吗?” 小次郎转身惊叫: “啊?” 吉冈门的植田良平和其他人也异口同声: “啊!是朱实啊!” 一时间,众人带着诧异的眼光看着她和小猴子。 小次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 “朱实,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来的吗?”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难道我不能来吗?” “当然不行。” 朱实耸耸肩没答腔。 “回去!” 她听小次郎这么一说,深吸一口气,猛然摇头表示拒绝: “才不要呢!虽然承蒙您的照顾,但是我并不是你的老婆,不是吗?所以恕难从命。” 朱实突然不说话,声音哽塞,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伤心的哭声,几乎要把男人狂暴的感情给融化了。但是朱实接下来说话的语气,比任何男人更为坚定。 宫本武藏 风之卷(4) “你什么意思嘛!把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就因为我担心武藏,你便憎恨我,故意欺负我,不是吗?何况……何况……今天的比武是要杀武藏。你自认为对吉冈清十郎有一分道义,打算当清十郎招架不住时,你便义不容辞拔刀相助,好砍杀武藏。所以你才将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一大早就出门到这儿,是不是?” “朱实,你疯了吗?在众人面前,光天化日之下,你瞎说什么?” “我要说,就当我疯了吧!武藏是我的心上人……他来送死,我无法坐视不管。我在佛具店二楼大声呼救,附近居民才帮我解开绳索,我才能赶到这儿。我非见武藏不可……武藏哥!请你出来,你在哪里啊?” “……” 小次郎咋咋舌,站在情绪失控的朱实面前竟然无言以对。 虽然朱实疯言疯语,但是她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朱实说假话,小次郎一定会嘲笑、讽刺并反驳她,而且他将乐此不疲,把它当作一件乐事呢! 在众人面前———而且是这种场面———她竟毫无忌惮地全盘托出。小次郎既难堪又生气,斜睨着她。 就在此时。 一直随侍在清十郎身边的年轻家仆民八,从街树那头直奔而来。他举着手大声叫喊: “不、不得了了!大家赶、赶快来啊!小师父被武藏砍、砍伤了!” 民八的喊叫声,让大家脸上的杀气顿失。众人惊愕之余,脚下仿佛地陷一般顿失依恃,大伙儿不由异口同声问道: “什、什么?” “小师父被武藏———” “在、在哪里?” “才一瞬间。” “真的吗?民八!” 大伙儿语无伦次地你一言我一语不断询问着。本来,清十郎说好要先来此准备一番,但还没来就听到民八通报清十郎与武藏已经分出胜负的消息,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家仆民八含糊不清地说着: “赶快!赶快!” 民八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边说又边循着原路直奔而去。 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无法断定真假。于是,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四十多名弟子,有如野兽跳越火堆般,“唰”一声紧紧跟在民八后面,往街树的方向直冲过去,顿时尘土飞扬。 通过丹波街道,向北走了五百多米之后,右侧仍然是绵延不断的街树。广阔的荒野,静谧地徜徉在春天的阳光里。 原本悠闲啼叫着的柬鸟和伯劳鸟,被人群惊吓得振翅飞起。民八发狂般地跑进草丛中,直跑到一处圆形古坟旁才停下脚步。他跪倒在地,像在拥抱大地般,声嘶力竭地呼喊: “小师父!小师父!” “啊?” “唉呀!” “是小师父!” 随后赶到的人,不由停住了脚步。只见草丛中,一位身穿蓝花手染衣的武士,外罩一件皮背心,额头上系了一条吸汗的白布条,正趴在地上。 “小师父!” “清十郎师父!” “振作一点!” “是我们呐!” “是您的弟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