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伸手到床下找到了草鞋,再将草鞋拿进被窝。 风车突然开始急速旋转,忽隐忽现的炉火余光照着风车,看来好像变幻万千的花朵一样,不断旋转,现在,他听见屋里屋外有明显的脚步声!他把被窝隆高,做出有人睡在里面的模样。终于,在门帘那儿出现两道目光,有一名男子握刀潜行过来,另外一人手拿长枪绕过墙壁,来到被窝的另一边。 “……”那两名男子倾听被窝里的动静,看着隆起的被窝。这时,又有一个人从门帘走过来,正是 户梅轩,他左手拿着锁链镰刀,右手抓着称铊。 “……” “……” “……” 一对、两对、三对眼睛…… 三人以眼示意,屏气凝息,站在枕头旁边的人“啊”一声踢翻枕头,另一旁的男子立刻拿着长矛对着被窝。 “起来!武藏!” 梅轩抓住铜铊和锁链镰刀,后退一步,对着被窝大叫。 被窝里并无反应。 不论他们拿着锁链镰刀打过去,用长矛戳着棉被,或大声叫喊。被窝里仍毫无反应,因为,应该睡在被窝里的武藏早已不在那里了。 拿着长矛的男子用枪掀开棉被。 “啊……他逃跑了。” 大家一脸的狼狈,急忙四处寻找,梅轩一看到旋转中的风车马上会意过来。 “门开着。” 说完,立刻跳到门口。 “糟了———”另外一个男子叫了起来。因为他看见工作室和房间中那扇通往阳台的门是开着的。 屋外蒙上一层白霜,有如月光般皎洁。刚才风车突然旋转了起来,就是因为刺骨的寒风从这扇门吹了进来的缘故。 “那个混账东西,原来从这里逃走了。” “门外把风的人是在干什么!把风的人呢?” 梅轩急忙大叫: “喂!喂!” 大声怒骂,跑到屋外一看,屋檐下一个黑影蹲在地上。 “老大!老大!抓到武藏了吗?” 黑暗处,传来小声的问话。 梅轩不由怒火中烧。 “你在说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武藏那个混蛋早已经闻风逃走了。” “咦!逃走了……什么时候?” “你还有脸问我?” “奇怪了?” “全是一群酒囊饭袋。” 梅轩在那个门进进出出,然后说道: “他只有两条路可逃,一条是越过铃鹿山,另一条是往津镇的街道。应该尚未走远,我们快去追吧!” “往哪儿追?” “我往铃鹿山的方向,你们往街道追去。” 屋内屋外大约有十人左右,还有人拿着枪炮。 每个人的装束都不一样。拿枪的看起来像个猎人;拿刀的看起来像个樵夫;其他人可能也是同一阶层的,都听命于 户梅轩,他们个个面目狰狞,都效忠于梅轩,不是只把他视为一般的铁匠而已。 他们兵分两路。 “如果找到武藏,立刻鸣枪做暗号,大家听到枪声就赶快集合。” 一伙人说好之后便追了出去。 但是,才跑了半刻钟,一个个已经气喘如牛,不得不放弃,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大家疲惫不堪,也不管会不会被老大梅轩责骂,谁知梅轩却比众人都早一步回到家,正低着头呆坐在屋内。 “没有追到,老大!” “太可惜了。” 梅轩只好放弃。 “算了。” 梅轩抓起几根木柴,以膝盖劈劈啪啪地折断,然后叫道: “老婆!还有没有酒,拿酒来!” 说完,发泄似地把木柴狠狠丢进炉火,扬起一阵灰烬。 半夜的骚动,把婴儿给吵醒了,哭个不停。梅轩的老婆躺在床上回答已经没有酒了。有一个男人说可以回家拿酒来,便走了出去。这些人都住在附近,很快地把酒拿来了,也来不及温酒就倒进碗里喝了起来。 “真不甘心!”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这个混账,命倒挺长的。” 你一言我一语地放着马后炮当下酒菜。 “老大!请息怒,都是把风的人的错。” 大家想灌醉梅轩,让他先睡。 “我也太大意了!” 梅轩无意怪罪他人,只是皱着眉头喝闷酒。 “要对付那个毛头小子,也许根本不必劳师动众,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是,四年前那个家伙十七岁的时候,连我哥哥 风典马都死在他手里,一想到此事,我就不敢轻举妄动。” 宫本武藏 火之卷(51) “但是,老大,今天那位修行武者,真的就是四年前住在伊吹艾草屋阿甲家里的那个小毛头吗?” “一定是我死去的哥哥典马在指引我———起先我也没有注意到,但是喝了一两杯之后,武藏那个家伙可能不知道我就是 风典马的弟弟———在野洲川工作的野武士 风黄平。所以他说在关原之役时,他叫做武藏(Takezou),现在改名叫宫本武藏(MuSaSi),我听了之后,从他的年龄和相貌上推断,可以确定他就是用木剑杀死我哥哥的那个武藏(Takezou)。” “你本来想以牙还牙,却被他溜走了。” “最近社会祥和太平,所以,即使我哥哥典马尚存人间,可能也很难生活,大概只能跟我一样,除了打打铁勉强糊口之外,就是上山当山贼,别无选择余地。但是,一想到哥哥被关原之役的一个无名小卒用木剑打死,就令我愤恨不已。” “那时候,除了叫做武藏的那个小毛头之外,还有一个小伙子吧!” “对,他叫又八。” “对!对!那个又八当天晚上立刻带着艾草屋的阿甲跟朱实连夜逃走……现在不知去向。” “我哥哥典马被阿甲所迷惑才会丧命。所以大家要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遇上阿甲也说不定。” 也许酒精开始作用,梅轩低头打起瞌睡。 “老大!你躺下来睡吧!” “老大!去睡吧!” 大伙儿亲切地将他扶到刚才武藏睡过的被窝里,并拣起枕头为他垫上, 户梅轩立刻合上充满怨恨的眼睛,倒头呼呼大睡。 “回家吧!” “回去睡觉喽!” 这些人原来都是伊吹的 风典马和野洲川的脚风黄平的手下,专门在战场上剥削战利品为生的野武士。时代变迁之后,有的人当猎人,有的当农夫,但还是不改邪恶的本性。此时,夜深人静,这批人走出打铁铺,走出布满白霜的野地,各自回家。 这些人离开之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好像从未发生事情一样。在这座屋子里,只听见人的打呼声和野鼠的吱吱叫声。 偶尔,传来婴儿尚未熟睡发出的咿呀声音。夜已深,婴儿也进入梦乡了。 接着——— 在厨房和工作房中间,有一个堆满柴火的房间,柴火旁有一座土灶,破旧的墙壁上挂着蓑衣和斗笠。此刻,在土灶后面靠近墙壁处,蓑衣悄悄地移动,有一个人影把蓑衣挂回墙上,然后,就像从墙壁里走出来一样,那人影站了起来。 那个人便是武藏。 他一步也没离开这个屋子。 刚才他逃离被窝,打开柴房,便以蓑衣掩盖身体藏在柴火堆中。 “……” 武藏在房间里走动。 户梅轩已经熟睡,梅轩似乎鼻子不好,他的鼾声与众不同———武藏听了,在黑暗中不禁露出苦笑。 “……” 武藏听着他的鼾声,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他和 户梅轩的比武已全然获胜。 但是,刚才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才知道梅轩就是以前在野洲川的野武士,本名叫 风黄平,而且和那被自己打死的 风典马是亲兄弟,难怪他想要杀自己以报兄仇, 户梅轩虽然是个野武士,但个性怪异、好胜心强。 如果留他活着,以后必定还会千方百计暗算自己,为了自身的安危,武藏必须先下手为强。可是,有必要置对方于死地吗? “……” 武藏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方法。他绕到梅轩的床边,从墙上取下一把锁链镰刀。 梅轩依然睡着。 武藏盯着梅轩的脸,用指甲勾出镰刀的刀刃,刀刃和手柄呈垂直状。 武藏用湿纸包住刀刃,然后将镰刀架在梅轩的脖子上。 好了! 挂在天花板上的风车也静止不动了,若非他用纸包住刀刃,明天一早,这家的主人可能就要命撒黄泉了,风车可能会疯狂旋转呢! 武藏之所以会杀 风典马是有缘由的。而且,当时自己刚参加过战争,血气方刚才会如此。现在,杀死 户梅轩并无益处,何况他的儿子将来必会为父报仇,就如风车旋转般,冤冤相报,永无终止。 武藏今夜不知为何,一直回忆起死去的父母,看到这一家人祥和地沉醉梦乡,空气里弥漫着奶香味,武藏好生羡慕,迟迟不愿离去,他在心底默念: “谢谢你们的照顾……祝你们有一个好梦。” 默祷完后,轻轻地打开雨窗,悄悄爬出去。在迷蒙的夜色中,再度踏上他的旅途。 15 人在刚步上旅程的头几天,充满新鲜,丝毫不觉疲累。 这两个人昨夜虽然很晚才赶到追分关卡住宿,今天一大早,两人已经从笔舍山赶到四轩茶馆前,此时,已是晨曦初露。 “哇!好美啊———” 她停下脚步,观赏着美丽的日出。 阿通的脸上泛着红晕,那一刻,她的表情充满朝气,不,应该说天下万物都生机勃勃。 宫本武藏 火之卷(52) “阿通姐姐,现在还看不到半个行人呢。今晨,这个街道就是我们两个打头阵了。” “你得意什么?早来晚到,还不都是一样。” “才不一样呢。” “你是说,走在前面的路,十里的路就会缩成七里啦!”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走在路上当然是走在最前面最舒服啦!要是走在马屁股后面,或是尘埃后面,那可就不一样了。” “话说得没错,可是像城太郎你这样威风凛凛、得意洋洋的样子,就很奇怪了。” “因为今天的街上还没有行人,所以感觉上好像走在自己的地盘上似的。” “好吧!那我就当你的马前卒为你引路吧!这会儿你可以更趾高气扬了。” 阿通在路旁拣了一根竹子,边走边唱着: “威武、回避!” 本以为路旁的四轩茶馆还没开门,现在有人听到阿通的声音,探出头来。 “哎呀!真不好意思。” 阿通羞得满脸通红,拔腿就跑。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城太郎追上她。 “你不能把国王丢在后面,自个儿逃跑啊!我可会处罚你呀!” “我不跟你玩了,讨厌!” “是你自己要玩的。” “还不是你害的,哎呀!你看那些茶馆的人还在看我们呢!他们一定觉得我们是疯子。” “我们到前面的茶馆去吧!” “做什么? “我肚子饿了。” “啊!你又肚子饿了。” “好吧!那我就在这里把中餐的饭团先吃一半好了。” “你要节约一点,我们尚未走上二里路呢?城太郎你一天竟然要吃上五餐啊!” “那是因为我没像阿通姐姐你能够坐轿子,或骑马,我才会这么饿啊!” “昨天是因为要赶到关卡的地方投宿,希望能赶在日落之前抵达,我才会骑马,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今天就不骑了。” “今天换我骑吧!” “小孩子骑什么马?” “我真想骑骑看,好不好嘛!阿通姐姐。” “只有今天,下不为例呀!” “我到四轩茶馆去,如果有马,我就租来骑。” “不行,现在还不行!” “那你刚才是骗我啦!” “你现在根本还没走累就要骑马,太费钱了。” “像我这样,走上百日千里也不觉得累,如果照你这么说,我根本没有机会骑马了……还是趁现在路上无人,先让我骑骑看吧!” 阿通尚未点头答应,城太郎已经兴高采烈地跑向四轩茶馆。 四轩茶馆照它的字义就是有四间的茶屋,那四间茶屋不是像老茶屋一样一列排开,而是在笔舍、沓挂等山坡分别建造了四座茶屋,让旅客休息,总称为四轩茶馆。 “老板———” 城太郎站在茶馆前。 “你们有没有马出租啊?” 城太郎大声叫喊。 茶馆才刚开门,老板睡眼惺忪地望着这位精神饱满的小客人。 “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的。” “有没有马?快点把马牵出来。骑到水口要多少钱呢?如果便宜的话,我们就再骑到草津好了。” “你是谁家的小孩?” “人的小孩啊!” “我还以为你是雷公的小孩呢。” “雷公应该是老板你吧!” “你这小孩,真会耍嘴皮子。” “把马租给我们吧!” “你看,那匹马看起来还能驮东西吗?它已经太老,所以无法出租。” “真的不能出租吗?” “你这个小鬼,怎么这么啰嗦!” 茶馆老板从蒸馒头的炉灶下拿出一把正在燃烧的柴火丢向城太郎,不过并没打中城太郎,反而打到屋檐下那匹老马的脚。 这匹老马终其一生为人类驮物,翻山越岭,任劳任怨,已经老得连眉毛都泛白了。现在被打到脚,痛得嘶嘶尖叫,马背猛撞墙壁,引起一阵骚动。 “你这畜牲。” 老板飞奔出来,不知是在骂马还是在骂城太郎。 “停!停!” 老板抓住缰绳解开后,将马牵到屋旁树下。 “老板,租给我嘛!” “不行。” “求求你嘛!” “我可没有马夫啊!” 此时阿通走过来,一起拜托老板,要是没有马夫的话可以预先付账,到水口之后再托旅人或其他的马夫带回来。老板听完,答应阿通的要求,马骑到水口的旅馆或是草津都行,再托当地的人将马带回来,说完便把缰绳交给阿通。 城太郎伸伸舌头。 “老板太过分了,看阿通姐姐漂亮就答应。” “城太郎,你别说老板的坏话,要是被这匹马听见了,生起气来,中途将你摔落也说不定啊!” “我才不会被这匹老马欺负呢!” “你会骑吗?” 宫本武藏 火之卷(53) “当然会……只是,我爬不上去。” “你抱着马屁股当然爬不上去。” “你抱我骑上去。” “你可真啰嗦啊!” 阿通把城太郎放上马背,城太郎高高在上,得意洋洋地说: “阿通姐姐,要跟好啊!” “你那样骑是很危险的。” “没问题,请放心。” “那么,我们出发吧!” 阿通牵着缰绳。 “老板,我们走了。” 两人向茶馆道别之后便上路了。 尚未走上百步,在一片迷蒙的晨雾中,虽然看不见人影,却可以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喊叫,并且传来急速的脚步声。 “谁啊?” “是在追赶我们吗?” 停下马,回头一看,白茫茫的晨雾中有一个人影逐渐向他们靠近,最后终于可以看清那人的长相,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夜晚,恐怕两人要拔腿落荒而逃。这时他们看见那个人高举着一把长刀,腰前还插着锁链镰刀,目露凶光。 他像一阵疾风似的追上来,到了阿通面前突然停下脚步,出手便夺去阿通手上的马缰。 “下来!” 他命令城太郎。 嘶、嘶、嘶,老马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后退数步,城太郎紧抓着马鬃。 “你、你说什么,不要胡来……这匹马是我们出钱租的。” “别啰嗦。” 锁链镰刀置若罔闻。 “喂,你———” “什么事?” “我住在云林院村,就在关卡客栈靠山的地方。我叫 户梅轩,因为一些理由正在追赶一名叫宫本武藏的人。天色未亮,他就沿着这街道逃走,现在可能已经逃过水口的旅馆了,无论如何我都得在江州口的野洲川附近逮到他不可……所以,那匹马先让给我。” 那人一口气说完之后,气喘如牛。虽然此时寒雾笼罩,树枝上凝结雪花,但是梅轩却满头大汗,血脉贲张。 阿通听得呆若木鸡,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大地吸光了,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绛紫色的双唇,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你说武、武藏?” 马背上城太郎冲口而出,紧紧抓住马鬃,全身颤抖。 梅轩急着赶路,并未察觉眼前两人异样的表情。 “喂,小鬼———下来,下来,不要拖拖拉拉,我拉你下来啦!” 梅轩手握缰绳,做势要拉城太郎,城太郎猛摇头。 “不要。” “你敢说不要。” “这是我的马,你不能因为要追人,就抢我的马。” “我看你们是妇孺,才对你们客气,小鬼,你别不识相。” “阿通姐姐。” 城太郎着急地对阿通喊着: “这匹马绝对不能让给他!” 阿通不由暗自赞赏城太郎的机智,自己也认为这匹马不能让给对方。 “没错,也许你是很急,但是我们也得赶路,说不定等一下你过了这个山头,便可以租到更好的马和轿子了。你现在要夺取别人的马匹,就像这小孩说的,太不合理,我们无法答应。” “我也不下去,我死也不离开这匹马。” 两人齐心协力对付梅轩。 阿通和城太郎态度坚决,对梅轩而言颇感意外,在这个男子眼中,他们敢做如此反抗,不觉纳闷。 “你们说什么都不肯让出这匹马吗?” “你这是明知故问。” 城太郎一副大人口吻。 “混账!” 梅轩不由得大声叫骂。 在马背上的城太郎宛如一只跳蚤,紧抓住马鬃不放,梅轩一个箭步上前,突然抓住城太郎的脚,准备把他拖下马。 这时城太郎应该拔出腰上的木剑还击,但他根本没想到面对比自己强上好几倍的敌人,现在脚又被抓住,只会不断叫骂。 “畜牲!” 并且向梅轩吐口水。 城太郎长这么大,从未曾碰过这种事,刚才他看着日出,感觉自己的生命犹如万物欣欣向荣,这会儿却笼罩在恐怖战栗中,阿通也怕在此被这名男子伤害,恐怖之余口干舌燥。 可是,她又不愿意把马让给他,因为这名男子凶暴的意图是冲着武藏来的,这对武藏极其危险,如果能在此多拖延一分,武藏便可以跑得更远,避开这场灾祸。 如此一来自己势必会失去与武藏的联系。 即使如此,阿通还是咬紧牙关,决不将马让给这名男子。 “你在做什么!” 阿通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用力向梅轩胸膛一推,梅轩刚才被城太郎吐了满脸口水,现在又被这个柔弱女子如此猛力一推,显得极狼狈,不仅如此,女人的胆识往往超乎男人的想像。就在阿通往梅轩胸前一推时,立刻伸手去抢梅轩腰上的野太刀。 “你这女人,想要干什么?” 梅轩大声斥喝,正想抓住阿通手腕,不料阿通已经拔出刀刃,梅轩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碰巧被刀划过,一时血流不止。 宫本武藏 火之卷(54) “好痛。” 梅轩紧握手指,后退数步,刀刃自然脱离刀鞘,这时,阿通手上的大刀,斜拖在背后闪闪发光。 虽然梅轩有一定的功夫,没料到昨夜失之大意今早又出此差错,这都是因为自己小看这名柔弱女子和小孩的缘故。 他责骂自己太粗心,立刻又打起精神,而此时,毫无惧色的阿通举起大刀砍向梅轩,但是此刀长近三尺,而且刀刃宽厚,非常沉重,男人都不易挥动,是以阿通砍向梅轩的当儿,身体也踉跄着扑过去。 接着,阿通以为自己砍到树木,手腕一阵麻木,她看到一股鲜血朝她喷过来,令她一阵眼花目眩,原来,她的刀正好砍在城太郎所骑的马屁股上。 这匹老马很容易受惊吓,虽然砍得不深,却悲鸣不已,甩着腿上的鲜血,一阵狂乱。 梅轩大叫一声,想要夺回阿通手中的大刀,正抓住阿通的手腕,不料,发狂的马匹后脚一踢,将他二人摔得老远,马倏然立起前脚,高声嘶鸣,像一支离弦的箭矢,狂奔而去。 “哇!” 马蹄扬起尘土,梅轩紧追其后,满腔的愤怒加快了他的脚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匹消失在他眼前……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回望阿通,却不见阿通的踪影。 “啊?” 梅轩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定睛一看,自己的刀掉在路旁松树下,他飞快过去捡起,顺着地势往下一看,低矮悬崖下有一户农家的茅草屋顶。 看来阿通被马一踢可能从这里滑落下去了。梅轩这时确信这名女子与武藏必有关联,他既着急想追武藏,又不愿放过阿通,于是他沿着悬崖往下跑。 “掉到哪里去了?” 梅轩自言自语,大步绕着那户农家寻找。 “躲到哪儿去了?” 他从屋檐下偷窥屋内,打开仓库大门,像个疯子般四处搜寻,那户农家的老人,缩着身子躲在纺织机后面,害怕地看着。 “啊……在那儿。” 梅轩终于发现阿通。 在丛丛的桧木林里,山谷仍然覆盖着白雪,阿通朝溪谷方向沿着桧木林的陡坡,像一只山鸡般,死命地往下逃跑。 “我找到你了。” 梅轩在陡坡上面大叫,阿通回头看到对方滑着土石,即将追上自己。他的右手握着捡起来的大刀。其实梅轩并无意杀死阿通,只是想,如果这名女子跟武藏同路的话,抓住她,便可引出武藏或是打听出武藏的行踪。 “你这女人。” 梅轩伸出左手,指尖碰到阿通的黑发,阿通缩着身子,紧紧抓住树根,她脚底一滑,身体滑到悬崖边,像个秋千来回晃荡,沙石不断崩落打在阿通的脸上及胸前。梅轩瞪大眼睛,站在上面,拿着大刀抵住阿通。 “混账,你还想逃吗?再下去,可就是悬崖峭壁了。” 阿通透过残雪的裂缝往下看。几丈深之下有蓝色的河水流过———阿通感到还有一线生机,完全忘了恐惧,静静地等待自己掉落下去,她觉得自己即将面临死亡,但她无暇恐惧,在她内心此刻只想到武藏,不,应该说,在她的脑海里,记忆和思念全都是武藏的影子,犹如在暴风雨的天空中想望明月。 “老大,老大。” 山谷中传来呼叫声,梅轩闻声回头张望。 悬崖上面出现了两三个男人。 “老大。” 上面的人呼叫着梅轩。 “您在那儿做什么?” “快点再往前追吧,刚才我们询问四轩茶馆的老板,他说天未亮之前,有一名武士在那里吃过便当,便朝甲贺谷的方向走了。” “往甲贺谷?” “是的,但是不管是往甲贺谷或是越过土山往水口方向,在石部的旅馆附近只有一条道路,只要早点在野洲川布置,必定可以抓住那个家伙。” 梅轩耳里听着远方传来的说话声,眼光却直直盯着阿通。 “喂,你们到这里来。” “要我们下去吗?” “快下来。” “可是这么一拖延时间,恐怕武藏那家伙就会逃过野洲川了。” “别管那么多了,快点下来。” “遵命。” 这些人就是昨夜里和梅轩一起捉拿武藏却徒劳无功的人,他们熟悉山路,像野猪一般熟练地跑了下来,看到阿通,梅轩三言两语道明原委,便将阿通交给这三个人,交代他们随后把阿通带到野洲川。这些人用绳子捆绑阿通,但又怕阿通会痛,便不断地偷窥阿通苍白的脸庞。 “你们也要早点赶到!” 梅轩交代完,便像只山猴沿着山路跑走了。 不知由哪里下到甲贺谷的溪流,远眺这边的悬崖,梅轩的身影变得非常渺小,他朝这边大声说: “我们在野洲川会面,我抄近路追过去,你们从街道走,一路寻找过去,可别大意!” 悬崖这边的手下回答: “知道了。” 对话声在山谷中回响,梅轩在残雪斑斑的山谷,像只雷鸟,沿着河床上巨大的岩石,蹦蹦跳跳,一会儿,身子便消失在远方。 宫本武藏 火之卷(55) 城太郎所骑的马匹虽已老态龙钟,一旦发狂,若非骑马高手恐怕无法驾驭。 刚才受伤,犹如屁股着火般,盲目地四处乱窜,现在已经穿越八百八谷的铃鹿山坡,爬过蟹坡又穿过土山的立场,沿着松尾村到布引山的斜坡,犹如一阵旋风,不知疲倦地狂奔着。 坐在马背上的城太郎,惊魂未定。 “危险!危险!” 他像念咒文般不断喊叫,只能抓住鬃毛,紧闭双眼,抱着马脖子。 当马一路狂奔时,城太郎的屁股也高高被弹开马背。 城太郎自己觉得非常危险,而村庄和立场的人们和路人见此光景,更是替他捏一把冷汗。 本来城太郎就不会骑马,自然也不会下马,更不要说如何驾驭马匹让它停下来。 “危险啊,危险啊!” 原先他要求阿通让他骑马,尝试一下快马加鞭的滋味,这会儿这个愿望可真的实现了,只不过他的声音慢慢转为哭泣,口中念的咒文看来也不灵光了。 此刻,街上来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了,行人看见狂奔的马匹,竟无人挺身帮忙,他们都害怕受伤。 “怎么回事啊?” “笨哦!” 路人只管闪躲到路旁,并在城太郎背后说着风凉话。 不久来到了三云村一处叫做夏身的休息站。 要是孙悟空骑着筋斗云来到这儿,一定会用小手遮阳,仔细欣赏这一带一望无际的伊贺、甲贺连峰,俯瞰旭日之下美丽的布引山和横田川的明媚风光。远方天际还有一朵紫色云彩,像一面镜子般,云彩的下方正好是琵琶湖。城太郎骑在马上,速度虽然不输孙悟空的筋斗云,但他已无暇他顾了。 “拉住马!拉住马!” 一开始他直嚷危险、危险,现在他开始喊叫把马拉住,后来当马跑到柑子坂的大斜坡,正要往下冲时,城太郎的叫喊声又换成: “救命啊!” 马往下奔跑,城太郎坐在马背上,身体被弹得几乎快要掉到地上了。 但是,在坡道接近山腰附近,有一枝树干从悬崖横长出来,把道路遮断了,城太郎一碰到树枝就紧紧攀住,想必是神助,他终于离开了马背,像只青蛙似的挂在树枝上。 无人骑的马匹更是快速飞奔离去。城太郎像荡秋千似的双手挂在树上晃荡。 虽然说是悬在空中,其实离地面也仅一丈高,只要放手便可轻易跳到地上。但是此刻的城太郎头昏眼花,心慌意乱,他以为如果跌到地上准没命的,便拼命地把脚勾上树枝支撑身体,连手都麻了。 这时树干“啪”的发出断裂声,城太郎心想这下完了,不料却轻松掉落地上,整个人呆坐半晌。 “呼……” 马匹早已不见踪影,就算马还在,他也不敢再骑了,没多久,城太郎突然一跃而起。 “阿通姐姐?” 他对着山坡上大叫。 “阿通姐姐———” 他神色慌张地往回跑,这回记得握住木剑了。 “阿通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好不容易在下柑子坂坡道时,遇到一名斗笠贩子,他穿着五倍子染的衣服,敞着背心,下着皮裤、草鞋———身上还背着行囊。 “嘿,小鬼———” 擦身而过时,男子挥手招呼,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城太郎。 “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问城太郎。 城太郎回道: “大叔,你从那边过来的吗?” “没错。” “你有没有看到一位二十岁左右漂亮的女人呢?” “喔,看到了。” “真的,在哪里?” “前面夏身的休息站那儿,有几个野武士用绳子绑着一名女子。我也觉得奇怪,但并未多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过去,我猜他们是铃鹿谷 风黄平的同党。” “对,没错,就是他们。” “你等一等啊!” 城太郎本来拔腿就要跑了,那个人连忙叫住他。 “那个女人跟你是同路吗?” “她叫阿通。” “要是你太莽撞会丧命的。现在可以确定那伙人一定会经过这儿,要不要和我商量,也许我可以提供不错的建议。” 城太郎信任此人,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穿着五倍子染的男子戴着斗笠,不断点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但是,那伙人是改名为梅轩的 风黄平的同党,你们妇孺两个,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好,我替你去把阿通姑娘救出来。” “你愿意帮我们吗?” “他们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就把人交给我,我会见机行事,你就躲到草丛里别出声。” 城太郎立刻躲到草丛后面,那名男子便往坡道下走去,城太郎以为那个人说好要救阿通姐姐,怎么这会儿逃走了,内心极为不安,便不断地从草丛探出来看。 坡道上传来人声,城太郎急忙低下头。人声中夹杂着阿通的声音,城太郎看到她两手反绑于背后,被三名野武士押着往这边走。 宫本武藏 火之卷(56) “你慢吞吞地在干什么?快走!” “你不走吗?” 一个男的推着阿通的肩膀,边走边骂,阿通差点跌在斜坡上。 “我要找跟我一起的那个小男孩。城太郎!你在哪里?” “你还啰嗦!” 阿通赤着白皙的双脚,都磨得流血了。城太郎正要大声叫喊时,刚才那名穿着五倍子染的武士摘下斗笠,看起来是二十六七岁的男子,瞪着大眼睛飞奔过来。 “不得了了———” 他一边大喊,一边从坡道下直奔上来,三名野武士都停下脚步,他们回头看擦肩而过的五倍子染武士。 “嘿!你不是渡边的外甥吗?什么事情不得了了?发生什么事……” 听到那些武士称呼这名男子是渡边的外甥,可以想见这名穿着五倍子染上衣的男子,可能就是住在附近的伊贺谷或甲贺村受人尊敬的隐者渡边半藏的外甥吧! “你们不知道吗?” 那名男子问道。 “什么事……” 三名野武士靠了过来。 渡边的外甥指着坡下。 “在这柑子坂坡道下有一个叫宫本武藏的男子,正威风凛凛地挥着大刀,站在马路中央盘查每一个过路人。” “啊!武藏。” “我刚才经过时,他问我名字,我告诉他我是住在伊贺的渡边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武藏立刻向我道歉:失礼了。并且说,只要不是铃鹿谷的 风黄平的手下就可以通过。” “哦……” “后来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答说:有一些野洲川的野武士是化名为 户梅轩的 风黄平的手下,听说正在追杀他。与其陷入他们的陷阱,不如就在这里和他们决一胜负。” “真的吗?三之丞。” “我会骗你们吗?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宫本武藏这个人呢?” 很明显地,这三人的神色开始犹豫了。 “怎么办呢?” 他们互使眼色。 “你们最好小心一点。” 三之丞说完正要离去。 “渡边的外甥。” 那三个人连忙叫住他。 “什么事?” “我们可能打不过他,因为连老大都说那个人武功高强呢!” “那个男人的确武艺高超,刚才我在坡下看见他握着刀走到我面前,气势凌人,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呢!” “这该怎么办呢……老实说,老大交代我们要把这个女人押到野洲川去。” “这不关我的事。” “请别这么说,快帮个忙吧!” “根本不行,要是被我伯父半藏知道我帮你们做事,他一定会责备我的。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们想法子。” “那就快告诉我们,我们会感激不尽的。” “把那位被你们捆绑的女人,藏到附近的草丛里,对了,暂时把她绑在树干上———最重要的是减轻你们的负担。” “然后呢?” “你们不能经过这个坡道,一定要绕小路走,虽然比较远但安全些,然后赶快到野洲川去通知你们老大,尽量绕得越远越好。” “有道理。” “你们最好小心一点,要不然啊,对方已经豁出去了,几乎疯狂似的要与你们一决生死,我可真不愿意目睹这种事情发生啊!” 三个人听完便说: “好,就这么办!” 他们把阿通绑在草丛后的树干上,本来要走了,又折回来确定绑得是否牢固。 “这下子没问题了。” “快走吧!” 三人刻意不走大路,没多久,便从草丛中消失了。 躲在枯树后面的城太郎看见他们走远,悄悄地从草丛中露出头来。 人都不见了———路上也无行人———就连渡边的外甥三之丞也不见踪影。 “阿通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