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宜先生,阿通姑娘在那边等您呢。” 一位神女对氏富说着。 “我差点忘了。” 氏富这才想起这件事。 “我找她来,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阿通站在私塾外面,手上抱着修行武者的包袱,从刚才她就一直在门外听氏富讲课。 “荒木田先生,我在这里,您找我有何吩咐?” “阿通姑娘,让你久等了,请进来。” 氏富请阿通进入屋内,尚未坐稳,他看见阿通手上的包袱便问: “那是什么?” 阿通告诉他:这是今天早上挂在子等之馆墙壁上,不知是谁的东西?神女们看它不像普通人家的包袱,都不敢靠近,所以我把它拿来给先生。听完之后,荒木田氏富也觉得纳闷。 “噢……” 他皱着白眉毛,望着那包袱。 “看起来不像是来此参拜的人所留下的东西。” “一般来参拜的人,不会走到那里去的。而且昨晚并未发现,今天早上小神女们才发现这包袱,可见这个人是在半夜或黎明时进来的。” “唔……”氏富的脸色有点难看,喃喃自语道: “也许是冲着我来的,可能是神领的乡士故意恶作剧。” “您认为会是谁在恶作剧呢?” “老实说,我找你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宫本武藏 火之卷(44) “是跟我有关的吗?” “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事情是这样子的,神领乡士中有人向我抗议,认为留你在子等之馆并不恰当。” “哎呀!原来是我引起的。” “你不需有丝毫歉意,但是,以世俗的眼光———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他们认为你已经不是一个不懂男人的神女了。因此,若把你留在子等之馆会玷污圣地。” 虽然氏富轻描淡写,但是阿通的眼里已经充满了后悔的泪水,她并非生气,而是深觉无奈。以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认为她四处漂泊,在江湖中打滚,并且怀着一份刻骨铭心的永恒恋情浪迹天涯,当然会认为她已不再清纯。可是,一个贞洁的女子是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和冤枉呀!阿通激动得全身颤抖。 氏富似乎没考虑这么多,总之人言可畏,眼看春天即将到来,所以氏富想跟阿通商量,不需要再指导清女吹笛,言下之意也就是希望阿通离开子等之馆。 阿通本来就不打算在此久留,现在又给氏富带来麻烦,更加深她的去意,所以她立刻答应,并感谢氏富这两个月来对她的照顾,决定今天就启程离去。 “不,不必这么急。” 氏富说完也很同情阿通的处境,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将手伸到书架上。 城太郎尾随阿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后面的走廊,此时他探头悄悄地对阿通说: “阿通姐姐,你要离开伊势吗?我也要一起走。我已经很厌烦在此打扫了,正好趁此机会开溜,好吗……这是个好机会,阿通姐姐。” “这是我一点心意……阿通姑娘,这点微薄的谢礼就当路上的盘缠吧!” 氏富从书架上的盒子里取出一些银子。 阿通深感惶恐,并未收下银子。虽然自己指导子等之馆的清女吹笛,但也在此叨扰了两个月,受氏富很多照顾,因此她说,如果要收下谢礼的话,也应该照付住宿费用,所以拒绝接受。氏富说: “不,你一定要接收这份谢礼,因为等你到京都时我还有事相托,请你务必收下银子。” “您托我的事情,我一定会照办,但是这些银子我心领了。” 阿通把银子推回去,氏富看到阿通背后的城太郎: “喂!那么这就给你当路上的零用。” “谢谢您!” 城太郎立刻收下,然后说: “阿通姐姐,我可以收下吗?” 城太郎先斩后奏,阿通也拿他没办法。 “真是谢谢您了。” 阿通再三道谢,氏富这才放心。 “我要拜托你到京都的时候,将此交给住在堀川的乌丸光广卿。” 说完,从架子上取下一卷图画。 “这是我前年受光广卿之托所画的图。那时约定要请光广卿在画上题诗词,我认为如果是派人去或委托信差都不能表达我的诚意,所以请你们一路小心,切勿淋到雨或弄脏了。” 阿通觉得责任重大,却又无法拒绝。氏富拿出一个特制的盒子和油纸,准备把画包起来。但是他可能是对这幅画情有独钟,而且要将作品送人总有些依依不舍,于是说道: “这幅画也给你们看看吧!” 说完摊开那幅画。 “哇!” 阿通不自觉地发出赞美声,城太郎也睁大眼睛,靠近观赏。 虽然尚未题诗词,不能明了这幅画所表达的涵意。却看得出是平安朝时期的生活和习俗,用土佐流的细笔画法,涂上华丽的朱砂色料,令人百看不厌。 城太郎并不懂画。 “啊!这个火画得真像,看起来好像真的在燃烧似的……” “只可看不可摸哦!” 两人全神贯注,都被那幅画吸引住了。就在此时,管家从庭院走来,对氏富讲了几句话,氏富听完后点头说: “嗯!这样子啊,那就不是可疑人物,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那个人写下字据,再把东西还给他。” 说完,将阿通拿来带有汗臭味的武士行囊,交给管家。 子等之馆的清女们听到教吹笛的师父突然要离开,大家都感到依依不舍。 “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大家围着阿通。 “您不再回来了吗?” 大家都像要跟亲姐姐分离似的,非常悲伤。这时,城太郎在馆外大喊: “阿通姐姐,你准备好了吗?” 城太郎脱下白褂子穿上自己的短上衣,腰上横挂着木剑。荒木田氏富托他们带的重要图画用两三层油纸包好,放在盒子里,再用大包巾包着,由城太郎背着。 “哎呀!你的动作真快!” 阿通从窗户回话。 “我当然快———阿通姐姐,你还没准备好吗?女人出门怎么动作这么慢啊!” 这个地方禁止男人进入,所以当城太郎在等待阿通时,只能站在屋檐下晒太阳,他望着笼罩着霞雾的神路山,伸着懒腰打起呵欠。 城太郎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受不了等待,才一下子他就感到无聊,快等得不耐烦了。 宫本武藏 火之卷(45) “阿通姐姐,你还没好吗?” 阿通在馆内回答: “我立刻就出去了。” 阿通早就准备妥当,只不过短短两个月的相处,她已经和这些神女亲密得情同手足,突然要离开,那些年轻的少女们好不伤心,舍不得让阿通走。 “我会再回来的,请大家多保重。” 阿通心里明白不可能再回来了,她知道自己在撒谎。 神女中有人低声啜泣,也有人说要送阿通到五十铃川的神桥,大家七嘴八舌围着阿通一起走到门外。 “咦!奇怪。” “城太郎刚才还直嚷着要走,现在怎么不见人影了?” 神女们用手圈着嘴大叫: “城太!” “城太你在哪里啊?” 阿通很了解城太郎这孩子,因此并不担心。 “他一定等不及,一个人先跑到神桥去了。” “真让人受不了。” 有一个神女注视着阿通的脸,说: “那个小孩是师父您的孩子吗?” 阿通笑不出来,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那个城太怎么可能是我的小孩呢?我今年春天才二十一岁啊!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了吗?” “可是有人这么传说。” 阿通突然想起氏富刚才所提的人言可畏,感到非常生气。但是,无论别人如何说,只要有一个人信任自己就可以了。 “阿通姐姐,你好坏啊!你好坏啊!” 原来以为城太郎已经先走了,没想到他却从后面追过来。 “叫我等你,你却自己先走了,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城太郎嘟囔着嘴巴。 “可是你刚才根本不在这里啊!” “我不在这里,那你也得先找一下才够意思啊!刚才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像我师父的人往鸟羽街的方向走去,我觉得奇怪才跑过去一探究竟呢!” “啊!像武藏的人?” “可是我看错了。我追到街树那里,老远瞧见那个人跛着脚走路的背影……好不失望。” 两人一路行来,城太郎像刚才一样,几乎每次都尝到希望破灭的痛苦。因为,在路上不管是擦身而过的人,或是背影神似武藏的人,他都会跑上前去确定一下,有时候看到别人的楼上好像有武藏的人影,或是渡船中坐着像武藏的人———无论是骑马的或乘轿的,所有的人只要有那么一点长得像武藏,城太郎就会激动地说:咦!是他吗? 城太郎一定会使尽方法去确认对方是不是武藏,每次总是带着落寞的表情回来,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不下几十遍了。 因此,阿通并未因城太郎所说的话而生气,尤其当她听到城太郎说那是一个跛脚的武士时,竟然笑了起来。 “太辛苦你了。才刚要上路就情绪低落的话,往后的旅程可就很无趣了。我们先握手言欢再出发吧!” “这些小姑娘呢?” 城太郎无礼地环视尾随在后的那群神女: “她们要一起走吗?” “没这回事,她们只是依依难舍,想送我们到五十铃川的宇治桥。” “那真是太辛苦了。” 城太郎模仿阿通的口气。 本来充满离愁的神女们,由于城太郎的加入,气氛立刻变得活泼起来。 “阿通师父,您走错路了,不是向那儿转。” “我没走错。” 阿通转往玉串御门的方向,对着远方的内宫正殿,合掌低头膜拜许久。 城太郎见状: “啊!原来如此,阿通姐姐是在向神明告别。” 城太郎说着,远远地看着阿通。神女们用手指戳他的背。 “城太,你怎么不来拜呢?” “我不要。” “怎么可以说不要呢?你会歪嘴巴呀!” “拜了我会不舒服。” “拜神明为何会不舒服呢?这神明可不同于一般世俗的神明,或是流行、赶时髦的神明,你可以把她想像成遥远的母亲,怎么会不舒服呢?” “这个我懂。” “你懂的话就去拜啊!” “我不喜欢嘛!” “你好倔强!” “你们这些臭丫头、臭三八给我闭嘴。” “哎哟!骂人了。” 一式打扮的神女们,个个瞪大眼睛。 “哎哟———” “哎哟。” “这小孩真吓人。” 阿通遥拜之后走回来。 “你们怎么了?” 神女们在等阿通回来主持公道。 “城太刚才骂我们是臭丫头———而且,他还说他讨厌膜拜神明。” “城太,这是你不对。” “什么嘛?” “你以前不是说过,在大和的般若荒野,武藏跟宝藏院众人决斗时,你非常担心,对着空中合掌大声请求神明保佑,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吗?现在你也去膜拜。” “可是……大家都在看我。” 宫本武藏 火之卷(46) “好,各位,你们转过头去,我也转过头———” 大家排成一列背对着城太郎。 “……这样子可以吗?” 阿通说完,没听见城太郎回话,便偷偷回过头去看,看到城太郎往玉串御门的方向跑过去,站在那里深深一鞠躬。 14 武藏面对大海,坐在卖烤蝾螺的摊子前。 “客官,我们的船要环湖一周,还有两个空位,你要不要坐啊?” 有位船夫对着武藏拉生意。 另外又有两名海女① ,提着刚捞上来的海螺篮子。 “这位先生,要不要买海螺啊?” “买点海螺吧!” “……” 武藏脚上的纱布已经被流出来的脓血沾污了。他将纱布解开,本来疼痛不堪的脚伤,现在已经完全消肿恢复原状了,纱布包裹得太久以致皮肤变得又白又皱。 “不买,不买。” 武藏挥挥手,赶走了船夫和海女。他试着把脚踏在沙地上,走向海里,把脚泡在海水里。 从这一天早上开始,他不但忘记了脚伤的痛苦,体力也全都恢复,精神亦为之振奋。他除了清楚地知道脚伤已经痊愈之外,今晨的心境与昨日大不相同,因为自觉前途无量而欣喜若狂。 武藏请卖烤蝾螺的姑娘帮他买了一双袜子和新草鞋,他尝试在地上踩踏,跛脚走路也有好一阵子,一下子痊愈又有点不适应,伤口还有些疼痛,但已经微不足道了。 “船夫已经在赶游客上船,客官,您不是要去大凑吗?” 正在烤蝾螺的老头子提醒武藏。 “没错,到大凑之后就有船开往津镇吧?” “对,也有船开往四日市和桑名。” “老板,今天是腊月几日了?” “哈哈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都忘了日期,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日了。” “才二十四日吗?” “还是你们年轻人无忧无愁,真令人羡慕。” 武藏快步到高城海边的渡船头,他还希望能跑得更快些。 武藏赶上往对岸大凑的船只,船上满载乘客。在这同时,也是神女们送阿通和城太郎到五十铃川的宇治桥头,或许她们现在正挥着手道别呢。 那条五十铃川的河水便是流到大凑的海口,武藏所乘的渡船发出船桨拍打波浪的声音。 抵达大凑之后,武藏立刻改搭开往尾张的渡船。乘客大多是旅客,左岸可以看见古市、山田和松坂等地的道旁树,巨大的船帆,迎着海岸线,平稳地行驶在伊势的海面。 此时,阿通和城太郎正由陆路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不知道他们谁会先到达目的地? 如果到松坂,便可以打听到那位伊势出身、号称“鬼才”的神子上典膳的消息,但武藏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津镇就下船。 在津镇港下船时,走在他前面的男子,腰际挂着两尺左右的木棒,引起武藏的注意。因为木棒上卷着锁链,锁链的尾端有一个铜环。腰上另外还佩了一支皮刀鞘的野太刀。年约四十二三岁,皮肤比武藏还要黝黑,头发焦黄地卷在一起。 “老板!老板!” 若非有人如此称呼这个人,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只是一个野武士。武藏仔细看了一下那名从船上追下来,年约十六七岁,脸上还沾着煤灰的铁匠小徒弟,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柄铁锤。 “等等我,老板。” “还不快点。” “刚才我把铁锤忘在船上了。” “怎么可以忘记吃饭的家伙呢?” “我已经跑回去拿来了。” “那当然,要是你敢忘记,你就没命了。” “老板!” “你真啰嗦。” “今晚我们不是要住在津头吗?” “太阳还高,我们先赶一段路。” “真想住在这里,有时候出来工作可以放松些啊!” “别说瞎话了。” 从码头通往大街的路上,两旁都是礼品店和拉客住宿的人。那个打铁铺的徒弟扛着铁锤,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看热闹,因此又没跟上他的老板。最后终于看到老板在店里买了一个玩具风车。 “岩公。” “是。” “帮我拿这个。” “是风车呀。” “拿在手上怕会被人撞坏,最好插在领子上。” “要买回家当礼物的吗?” “嗯……” 看来那个老板是买给他小孩的。出外工作,回到家最大的享受便是看到小孩的笑脸吧! 老板走在前面频频回头,大概是担心插在岩公领子上的风车会被弄坏。 巧的是,他们左弯右拐,竟然是武藏要走的路。 “噢……” 武藏心里有数———一定是这个男人。 但是,这世上有那么多的打铁铺,而且带着锁链镰刀的人也不少。为了慎重起见,武藏不时地走在前面或后面,悄悄地留意观察,当他们来到津镇城外,正要转往铃鹿山的街道时,武藏从他们二人的对话中已经可以确定。 宫本武藏 火之卷(47) “请问你要回梅畑吗?” 武藏问那两个人,对方操着浓浓的乡音回答: “是的,我们是要回梅畑。” “请问您是不是 户梅轩先生呢?” “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梅轩,你是谁?” 越过铃鹿山,从水口通往江州草津———这条道路是通往京都的必经之路。武藏前几天才经过这里。由于他打算在年底到达目的地,希望能在那儿畅饮屠苏酒,因此他一路毫无逗留地直接来到这里。 前几天他经过此地时,曾去拜访 户梅轩,不巧他不在家,武藏也不执着,只是期望它日有机会再相识,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巧遇梅轩,武藏觉得自己跟锁链镰刀挺有缘分的。 “实在很有缘,前几天我曾去云林院村拜访您,见过尊夫人。我叫宫本武藏,是个习武者。” “啊!原来如此。” 梅轩毫无讶异之色。 “你就是那位住在山田的客栈,说要跟我比武的那个人吗?” “您听说了?” “你不是去打听我是否在荒木田先生家里?” “打听了。” “我是去荒木田家做事,但并不住在他家,我借用神社街一个朋友的工厂,在那儿完成了一件非我莫属的工作。” “噢……然后呢?” “我听说有一位修行武者住在山田客栈,正在找我,但我怕麻烦,所以未加理会———原来就是你啊!” “是的,听说您是锁链镰刀的高手。” “哈哈哈!你见到我内人了吗?” “尊夫人露了一下八重垣流的架式给我看。” “那不就够了吗?实在没必要紧追不舍。我的流派内人已经露给你看过了,要是你想看得更多的话,说不定还没看到一半,你就已经丧命了。” 原来他们夫妻俩都是高傲自大的人,在这世上似乎武术与傲慢都是一体的。但话又说回来,若非对方有那么强的自尊心,也不会因为拥有精湛的武术而骄傲自矜的。 武藏的修养功夫到家,能暗自咽下这口气,他之所以能不被对方激怒,是因为在他重新踏出社会时,泽庵曾经教诲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而且他探访宝藏院和小柳生城也得到不少教诲。 武藏很有风度地包容对方,仔仔细细观察对方的本领,甚至毕躬毕敬地采取低姿态。 在尚未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武藏谨言慎行不形于色。 “是的。” 武藏像个晚辈般谦虚地回答。 “您说的没错,光看到尊夫人的架式就让我获益良多。但是能在此遇见您,真是有缘,希望能聆听您多谈谈有关锁链镰刀的心得,那就更感激不尽了。” “谈锁链镰刀?要谈的话可以啊!今晚你要投宿关所的客栈吗?” “正有此意,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否让我到府上叨扰一宿呢?” “我家里不是旅馆,寝具不够,若不在意和我的徒弟岩公共宿,那就请便。” 黄昏时,三人来到铃鹿山,山中的村落在灿烂的夕阳下,宛如一面湖水,渐渐沉寂下来。 岩公先跑回去通报,武藏看到梅轩的老婆抱着小孩站在屋檐下,手上拿着父亲送的玩具风车。 “你看,你看,爸爸从那里回来了,看到爸爸了吗?爸爸回来了———” 本来是傲慢自大的 户梅轩,看到孩子立刻变成了一位慈祥的父亲。 “嘿哟!我的小乖乖。” 户梅轩手舞足蹈地逗着小孩,夫妇俩相偕抱着孩子进屋去。并未把一起回来并打算在此寄住一晚的武藏看在眼里。 直到吃晚饭时。 “对了,对了,叫那个修行武者一起来吃饭。” 武藏穿着草鞋,正在工作房的火炉旁烤火。梅轩看见他,才忽然想起而如此吩咐他的妻子。 他老婆一脸不悦。 “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也来住了一晚,怎么现在又来了?” “就让他跟岩公一起睡。” “上次我是在火炉旁铺了席子给他睡,今晚也让他这样睡就好了。” “喂,小伙子。” 梅轩在炉前温好了酒,他拿着酒杯问武藏:“你喝酒吗?” “我喝一点。” “来一杯吧!” “好。” 武藏坐在工具房和客房中央。 “我敬您。” 武藏举杯向梅轩致意,一口饮尽,酒味微酸。 “杯子还您。” “那个杯子你拿着吧!我还有杯子。你这个武者修行———” “是。” “你看起来很年轻,几岁呢?” “过了年就二十二岁了。” “故乡在哪里?” “美作。” 武藏一回答完, 户梅轩便瞪大眼睛,从头到脚再一次重新打量武藏。 “……刚才你说……叫什么名字……你的名字。” “我叫宫本武藏。” “武藏是哪两个字?” 宫本武藏 火之卷(48) “武功的武,宝藏的藏。” 这时候,他老婆把晚饭菜肴端过来。 “请用。” 她把饭菜放在草席上, 户梅轩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是这样子啊……” “来,酒温热了。” 梅轩为武藏斟酒,突然开口问他。 “你从小就叫做武藏(Takezou)吗?” “没错。” “你十七岁的时候也是用这个名字吗?” “是的。” “你十七岁的时候有没有跟一名叫又八的男子到关原去打仗?” 武藏内心一惊。 “您对我似乎很清楚啊!”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曾经在关原工作。” 武藏一听倍感亲切,梅轩现在也改变了傲慢的态度。 “我觉得你很面熟,原来我们是在战场碰过面啊!” “这么说来,你是在浮田家的阵营啦?” “我那时在江州野洲川,跟野洲川的乡士一起,投靠浮田家的阵营,跑在军队的最前方。” “原来如此,我们可能碰过面。” “你的朋友又八现在如何呢?” “战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你说的战后是指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会战之后,我们在伊吹的一户人家里藏匿了一阵子,等我们的伤口痊愈之后便分手了,从此再也没见过面了。” “……哦。” 梅轩对正要哄小孩入睡的老婆说: “没酒了。” “你们已经谈够了吧!” “我们现在酒兴正浓,还要喝。” “今晚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呢?” “因为我们谈得正投机。” “已经没酒了。” “岩公,你过来一下。” 梅轩对角落呼叫,隔墙传来岩公起床的声音。 “老板!什么事?” 岩公打开房门,露出脸来。 “你到斧作那里去赊一升酒。” 武藏拿起饭碗。 “等一下,酒马上来。” 梅轩急忙抓住武藏的手。 “我特地叫岩公去赊酒来,等一下再吃饭吧!” “请勿为了我出去赊酒,我已经不胜酒力了。” “没关系。” 梅轩又说: “对了,对了,你刚才说要问我有关锁链镰刀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但是不喝酒哪能谈呢?” 岩公很快就回来了。 他把酒壶放在炉火上温热,此时梅轩已经在对武藏大谈锁链镰刀用在战场上的效果。 “拿锁链镰刀对付敌人容易获胜,因为它跟刀剑不同,让敌人根本无空隙可以防守,而且在还没击中对方要害之前,就可利用锁链先缠住敌人的武器,就像这样,左手拿镰刀,右手抓称铊———” 梅轩坐着,示范给武藏看。 “敌人攻过来时,用镰刀挡住敌人的武器,同时又可用称铊反击对方,这也是一招。” 说完又换另一种招式。 “像这种情况———如果敌人离自己较远的时候———可以用锁链缠住对方的武器,无论是大刀、枪、或是棒,皆足以致胜。” 说完,又教武藏投称铊的方法,他讲了十几招,例如挥动锁链画出蛇形般的线条,还有镰刀和锁链并用,让敌人产生视觉上的错觉,可以反守为攻。梅轩不断地介绍这种武器的玄妙之处。 武藏听得津津有味。 武藏在听对方解说时,全神贯注,惟恐有所遗漏。完全置身其中。 锁链和镰刀——— 双手并用。 武藏边听讲解,自己也颇获心得。 人有双手,而剑只用到一只手。 他在心里暗自思索着,得到这个结论。 第二壶酒不知不觉也见底了,梅轩虽然也喝,但绝大部分都斟给武藏,武藏酒酣耳热之际毫不觉过量,从未如此酩酊大醉过。 “老婆!我们到后面的房间睡,这里的棉被留给客人,你到后面去铺被子。” 他老婆原来打算睡在这个房间,因此当他们两人喝酒时,也不管客人是否在场,便径自和小孩躺进被窝里睡了。 “这位客人好像也累了,让他早点休息。” 梅轩对客人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亲切,现在又要让武藏睡在这里而自己去睡后面的房间。他老婆无法理解,而且被窝已经睡暖了,她不愿意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要让这位客人跟岩公一起睡在工具房吗?” “你这个笨蛋!” 他瞪着老婆。 “那要看客人是何许人啊!你给我闭嘴,到后面去铺被子。” “……” 穿着睡衣,他老婆满心不悦地走到后面房间,梅轩抱起已经熟睡的婴儿。 “虽然被子不是很干净,但是这里有火炉比较暖和。半夜里若口渴,这里也有茶喝,请不要客气,快到被窝里睡吧!” 梅轩说完便离开了,过了不久,他的老婆过来换枕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我先生已经喝得大醉,再加上旅途劳累,他说明天要睡晚一点才起来,你也不必急着早起,明天早上在这儿吃完早餐再离开。” 宫本武藏 火之卷(49) “……谢谢你。” 武藏只能如此回答,他已经烂醉如泥,几乎无法脱下草鞋和上衣。 “那么我就打扰了。” 武藏说完便躺进这位妇人和小孩刚才睡过的被窝里,被窝还相当温暖,但是武藏的身体比被窝还热,梅轩的老婆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武藏说: “……晚安!” 说完吹熄烛火,这才离开房间。 武藏烂醉如泥,他的头就像孙悟空被头箍束紧一样疼痛不堪,太阳穴的脉搏呼呼作响。 奇怪,今天晚上我怎么会喝这么多———武藏痛苦不堪,有点后悔———刚才梅轩不断地劝酒,那么高傲的梅轩为何突然出去借酒,而且,本来一直不高兴的老婆,竟然变得那么亲切,还让出这么暖和的地方给他睡———为何他们突然改变态度呢? 武藏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尚未理出头绪来,就已经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了,一盖上棉被便呼呼大睡。 炉火余灰殆尽,偶尔闪着微小的火焰照着武藏的脸庞,看得出来他已经进入梦乡。 “……” 事实上,梅轩的老婆一直守在门边,直到武藏睡着,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她丈夫的房间。 武藏在做梦,同样的梦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梦境,有时出现幼年时的光景,在他睡眠的脑细胞里,像虫子一样爬进爬出,神经上留下虫的足迹,他的脑膜好像映着萤光色的文字,一切充满幻觉。 ……而且,他在梦里一直听到一首催眠曲: 睡哟睡 睡觉的宝贝最可爱 半夜啼哭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这首催眠曲是上次投宿时,梅轩老婆唱的那首催眠曲。充满伊势乡音的旋律,现在在武藏的梦乡里,听起来竟像是自己故乡美作吉野乡的旋律。 武藏看到自己变成婴儿,由一位皮肤白皙,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抱着。婴儿的武藏竟然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他用幼稚的眼睛看着乳房上方白皙的面孔———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母亲抱着他边摇边唱催眠曲,母亲美丽的脸庞就像一朵梨花,长长的石墙上可以看到开了花的苔藓,树梢上映着夕阳,屋里已经开始点起灯火。 母亲的双眸落着泪珠,襁褓中的武藏不知所以地望着母亲的泪水。 ———你给我出去。 ———回到你娘家去吧! 他听到父亲无二斋严厉的声音,却不见他的身影,只见母亲逃出家里那道长墙,最后跑到英田川的河床,边哭边走向河里。 襁褓中的武藏很想告诉母亲:危险!危险! 他在母亲怀里不断地扭动着身子,但是母亲却慢慢走往河流深处,紧紧抱着动个不停的婴儿,几乎要把他弄痛了。母亲泪湿的脸颊紧贴着婴儿的脸。 武藏啊!武藏!你是父亲的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呢? 此时,岸边传来父亲无二斋的怒吼声,母亲一听到,立刻投身英田川。 襁褓中的武藏被丢到布满石头的河床上,在月见草的草丛里使尽吃奶的力气哇哇大哭。 “……啊?” 武藏猛然惊醒,才知道是一场梦。梦中浑浑噩噩,那个女人的脸庞分不清是母亲还是别人。武藏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在窥视他的梦,因此才醒了过来。 武藏没见过母亲的脸,他虽然怀念母亲,却无法描绘出母亲的面孔,只能看别人的母亲来想像自己母亲的音容。 “……为何今夜我会喝醉呢?” 武藏酒醒之后,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被煤炭熏黑的天花板,红色的光芒忽隐忽现———原来是即将烧尽的炉火映在上面。 细看之下,在他头上有一个风车,从天花板垂挂下来。 那是梅轩买给他儿子的玩具,除此之外,武藏还闻到被褥上的母乳香。他这时才明白,可能是因为周围的气氛,才会引发他梦见已故的母亲,他望着风车,内心洋溢无限怀念。 武藏尚未全醒也没睡着,恍恍惚惚之间微睁着眼睛,忽然觉得垂挂在那里的风车有些奇怪。 “……” 因为风车开始旋转起来了。 本来风车就是会旋转,没什么好奇怪,但是武藏心头一惊,打算离被起身。 “……奇怪?” 他仔细聆听。 好像听到在哪个地方有轻微的开门声,当门一关上时,原来转动的风车便静止下来。 想必从刚才一直有人在进出这家的后门,虽然蹑手蹑脚,十分小心,但是门在开关之间,风吹动门帘,风车也跟着旋转。武藏觉得五彩缤纷的风车好像蝴蝶一般,时而张翅飞舞,时而停止。 武藏本想爬起来,但立刻又缩回被窝里,他全神贯注,想要察知这屋子里的动静,就像裹着一片树叶便可知晓大自然各季节的昆虫,紧绷的神经贯穿全身。 武藏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是多么危险。但是他不了解为何他人,也就是这里的主人 户梅轩要杀害自己。 宫本武藏 火之卷(50) “难道我上了贼船?” 一开始武藏如此判断。如果是盗贼,只要瞧见武藏轻便的行装,便知道没东西打抢。 “恨我吗?”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武藏仍然不明就里,但是他的皮肤已经感觉到有人渐渐逼近自己的性命———到底是这么等待对方来?还是先发制人呢?他必须取舍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