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权叔前面,竟然还有一位年轻女子拼命往海里跑。 刚开始权叔发现那名女子的时候,她只是站在松林下,望着碧海蓝天,但是当权叔叫了一声“啊”的时候,那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已经踩着海浪直奔大海了。 由于这一带海边的浅滩很广,跑在前面的女子,海水仅淹及膝盖。 她踩着白色的水花,露出红色袖里,织着金丝的腰带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平敦盛 ① 骑马涉水的景象。 “姑娘……姑娘……喂……” 权叔终于快追上她,对着她大喊大叫,就在此时,大概浅滩在那里突然陡降,水面留下噗的一声,那名女子已被大浪吞噬。 “你有什么苦衷,非得要自杀啊!” 就在同时,权叔也咕噜咕噜地全身沉到水里。 阿婆在沙滩上急得跑来跑去。 当她看到那名女子和权叔同时被海浪吞噬时,立刻大叫: “哎呀!来人啊!快点救人啊!会来不及的,这两个人会淹死的!” 她的语气仿佛在责怪他人。 “快救人啊!岸上的人啊!岸上的人啊!” 她连滚带爬奋力挥手,好像自己即将灭顶似地大声求救。 “是殉情吗?” “怎么可能……” 赶来搭救的渔夫们看到躺在沙滩上的两个人不禁笑了起来。 权叔的手紧紧拉住年轻女子的腰带,看起来两人都没气了。 年轻女子虽然披头散发,但是浓妆艳抹非常醒目,她轻咬发青的嘴唇露着微笑。 “哦!我见过这位女子。” “她不是刚才在海边捡贝壳吗?” “对了,她住在那个客栈。” 虽然如此,并无人去通报,从远方跑来了四五个客栈的投宿客人,吉冈清十郎也在其中。 宫本武藏 火之卷(29) 清十郎朝人群的方向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啊!是朱实。” 清十郎脸色苍白。但是他不敢站到人前,只是缩着身子伫立在人群后。 “武士,这是你的同伴吗?” “没、没错。” “快点让她把海水吐出来。” “这……这样有用吗?” “别说废话,赶快行动吧!” 渔夫们分别对权叔和朱实的背部又压又拍的,施行急救。 朱实苏醒过来,清十郎叫客栈伙计背着她,急欲逃离众人的视线,回到旅馆。 “权叔啊……权叔啊……” 阿杉婆从刚才便一直把脸贴在权叔的耳边哭个不停。 年轻的朱实得救了。但是权叔年纪已老,又喝了点酒,看来似乎没有生还的机会,任凭阿杉婆怎么呼喊,不再睁开眼睛了。 渔夫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回天乏术。 “这位老人已经没救了。” 老太婆听他们一说,停止号哭,对着热心救人的渔夫们说: “说什么没救了,那位女子不是已经救活了吗?难道就无法救这老人?” 她咬牙切齿对他们厉声责骂,有人伸出手来想继续急救,但是老太婆却把他们推开。 “我一定要救活他给你们瞧瞧。” 她拼命用尽各种方法。 大家看到她竭尽心力的样子,都非常感动,但由于阿婆把这些人当仆佣般使唤,说什么压的方法不对,那样没效果,去生火、去取药来等等,语气十分霸道,所以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也不由得恼怒了。 “这算什么啊?臭老太婆。” “死掉的人和暂时休克的人是不一样的,你说能救活那你就救吧!” 大家七嘴八舌,没多久便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海边暮色苍茫,夜幕低垂的天空只有橙色的云彩映着夕阳余晖,老太婆依然不死心,她生了一堆火,将权叔拖到火边。 “喂,权叔……权叔……” 波涛渐渐平静下来。 火再怎么燃烧,也无法温热权叔越来越冷的身体,但是阿杉婆还是不放弃,她认为权叔好像随时都会开口跟她说话,因此她用嘴唇叼着放在盒子里的药丸喂权叔吃,并且抱着他的身体不断地摇晃。 “你睁开眼睛看一下,你开口说话呀……哎呀!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竟然不管我这个老太婆就先走了———我们还没有找到武藏,也尚未处罚阿通那女人呢!” 9 海浪和松涛声中,夜色渐渐笼上格子门。朱实躺在房间里昏睡,并梦呓不断。 “……” 清十郎的脸色比躺在枕上的朱实的脸更加苍白,他静静守候在一旁,想到这朵花被自己蹂躏,内心既痛苦又内疚,只能垂头丧气。看来他还有一点良心。 他使用暴力,像野兽般在这个少女身上发泄,而现在却随侍枕边,焦虑这位身心俱疲、了无生意的女子,担忧她的生命垂危。他表情凝重而又良心不安,吉冈清十郎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 在短短的一天当中,自己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但清十郎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只是眉端流露着惭愧及沉痛的表情。 “……朱实,心情放轻松些,不只是我,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将来你会了解我的心,可能是我的爱过于激烈,才会把你吓着了吧!” 他不断地重复这些话,不知是讲给朱实听,还是在自我安慰。总之,他一片柔情地守在朱实枕边。 房间里就像披上一层黑纱,变得阴暗,朱实白皙的手露出被外时,清十郎替她拉上被子,她厌恶地推开。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 “现在才腊月初七,过年之前,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年初一之前我一定带你回京都。” 清十郎把脸贴近她。 “不要———” 朱实哭丧着脸,打了清十郎一巴掌。 “给我滚到那边去!” 她嘴里不断地怒骂。 “混蛋!你这个衣冠禽兽!” “……” “禽兽,你是禽兽!” “……” “我看到你就讨厌。” “朱实,请你原谅我。” “啰嗦、啰嗦,不要再说了!” 朱实在黑暗中拼命挥舞着她白皙的手,清十郎面露痛苦,无奈地望着朱实近乎疯狂的举止,稍微镇静之后,朱实又问: “……今天几日了?” “……” “过年还没到吗?” “……” “我听武藏哥哥讲过———从大年初一的早上到初七,每天早上都会在五条桥头等待。新年怎么还没到呢……啊!好想早一点回京都啊!只要到五条桥头就可以见到武藏哥哥了。” “……啊!武藏。” “……” “你说的武藏是指宫本武藏吗?” 宫本武藏 火之卷(30) 朱实察觉到清十郎惊讶的表情,便不再说话,合上青紫的眼皮,昏昏沉沉地睡去。 干枯的松叶啪嗒啪嗒地打在格子门上,不知何处传来马嘶声,一会儿,格子门外有人提着灯火过来,原来是客栈的女侍引领一位客人前来。“小师父,您在里面吗?” “哦!是谁啊———我是清十郎,我在里面。” 清十郎急忙关上隔壁间的纸门,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我是植田良平啊!” 风尘仆仆的男子打开门,坐在门边的地板上。 “啊!是植田吗?” 清十郎心中猜测他的来意。植田良平这个人和祇园藤次、南保余一兵卫、御池十郎左卫门、小桥藏人、太田黑兵助等人都是一些老门徒,号称“吉冈十剑”的高徒之一。 这次的旅行当然不必这些高徒随行。植田良平本是留守四条武馆,此刻他身着骑马旅装,显然是出了紧急状况。清十郎不在家时,可能有很多需要负责处理的杂务,但是良平千里迢迢跑来此地,绝非年关将近,债主上门逼债吧! “什么事?发生什么事?” “我必须请小师父立刻回府,所以就简单扼要地向您禀报。” “嗯……” “咦!奇怪。” 植田良平探手入怀,寻找东西。 就在此时,纸门那头传来: “不要……你这个畜牲……给我滚到一边去。”可能是被白天那场噩梦给吓着了,朱实的喊叫声听起来不像说梦话,一字一句非常清楚。良平大吃一惊: “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朱实……来此地之后就生病发高烧,有时候还会说梦话。” “噢,原来是朱实啊!” “别提这个了,你有什么紧急事赶快告诉我。” “就是这个。” 他从腰带里取出一封信函交给清十郎。 良平把女侍带来的烛台放到清十郎面前,清十郎看了信封一眼。 “啊……是武藏写的。” 良平加重语气回道: “正是。” “已经开封了吗?” “因为是封急件,留守武馆的人已先行看过。” “他信里说了什么?” 清十郎并未立刻伸手取信———虽然在他心目中宫本武藏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他认为此人不可能会再给自己第二封信,这事出乎他意料,除了一阵愕然,背脊不由发麻,令他一时不想拆开信函。 良平则咬牙切齿: “那个人终于来了。虽然今年春天他离开武馆时曾经口出狂言,但是我认为他不可能再到京都来,没想到这个高傲自大的家伙竟然如期赴约。您看,他信上竟然写着:吉冈清十郎阁下及其他门人,却只署名新免宫本武藏。看来他是准备以一挡百来跟我们挑战。” 从信封上看不出武藏的落脚处。 但是,无论他人在何方,却未曾忘记履行跟吉冈一门师兄弟的约定。由此可见,他跟吉冈家已陷于无形的交战状态。 所谓比武———就是一决生死———关系着生死存亡,关系着武士的剑和颜面,并非雕虫小技的比赛而已,此乃生死攸关的大事。 然而,吉冈清十郎竟然毫无警觉,直到今天他还是悠哉游哉,四处寻欢作乐。 在京都几个有骨气的弟子当中,有人对清十郎的行为非常不满。 “教训即将来临,只是迟早的问题。” 也有人非常气愤。 “要是拳法老师还在的话就好了。” 他们义愤填膺,一个修行武者竟敢如此侮辱他们,怎不令他们咬牙切齿。 虽然如此,大家还是一致认为——— 无论如何还是先通知吉冈清十郎,立刻把他找回京都来。 这便是植田良平驱马来此的目的。可是,武藏这封重要的书信,清十郎为何把它丢在膝前,只是望着它而不取阅呢? “无论如何,请您先过目。” 良平催促着。 “嗯……好吧!” 清十郎终于拿起信。 看信时,他的指头微微颤抖———并非武藏在字里行间有何激昂之处,而是清十郎的内心从未如此脆弱。虽然他平日多少有些武士风范,但是隔着纸门躺在隔壁的朱实不断地说着梦话,他的意志就宛如泥船行水,已经完全融化、瓦解了。 武藏的信简单扼要,内容如下: 想来阁下别后无恙。 我依约呈上信函。 想必阁下勤练剑术又更上一层楼,在下亦勤练有加。 敦请阁下决定地点、日期、时间。 在下谨遵指示,履行旧约,与您一决胜负。 惟恳请在正月七日之前于五条桥畔静候您的回音。 月 日 新免宫本武藏 “立刻动身。” 清十郎将信往袖里一放,就立刻起身。他心乱如麻,一刻也不愿留在此地。 他急忙叫来客栈老板,结账之后,希望朱实能暂留此地。客栈老板面有难色,却又无法拒绝,只好勉强同意。 宫本武藏 火之卷(31) 在这令人厌恶的夜晚,清十郎一心只想逃离此处。 “我要向你们借马。”清十郎对客栈老板道。 匆忙打点之后,跳上马鞍,植田良平尾随在后,二人快马加鞭穿过住吉昏暗的街树,直奔京都方向。 10 “哦!就是肩膀上坐着猴子,衣着华丽的少年吗?那个少年刚刚才经过这里。” “哪里?在哪里?” “什么?你说他走过高津的真言坡,往农夫桥方向去了?然后,没过桥走到河岸东边的磨刀店,是吗?” “这下子有着落了。” “没错,一定是他。” “快追啊!” 黄昏时,一群男人站在路旁,睁大眼、骨碌碌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潮,就像海底捞针般,四处搜寻美少年的踪影。 河岸东侧,家家户户已开始放下门帘,这群男人中有一人跑到一家店里,严肃地询问那里的制刀师父,没多久便出来。 “到天满去,到天满去。” 他领先跑在前面,其他的人边跑边问: “有下落了吗?” 得知是好消息之后,大伙儿都高声欢呼。 “这下子他跑不掉了。” 不用说,这群人就是吉冈的门徒。他们从今天早上以住吉为中心,分头四处找寻从码头带着小猴子来到城里的美少年。 刚才向店里的制刀师父打听的结果,那少年的确是由真言坡走过来的。因为制刀师父说:黄昏时,店里正要点灯,一个弱冠之龄的武士将他肩头的小猴子放在门外,走进店里问道: “老板在吗?” 工人回答:“老板刚好不在。” “我有一把刀要托你们磨,这是一把无法匹敌的宝刀,老板不在我不放心,所以我想先确定一下,你们店里磨刀装箭的技术如何?可否拿些现成的给我看?” 工人们恭敬地拿出几把磨得不错的刀给他过目,他只瞄了一眼,便说: “看来你们店里磨的刀都太粗糙了。我要磨的就是肩上这把刀,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晒衣竿’。是我家的传世之宝,虽然未刻刀名,却无半点瑕疵,是备前名作。” 说完,拔出刀鞘亮给他们看,并且滔滔不绝夸赞自己的刀有多好,这些工人已经一肚子不高兴,只得说:“原来如此,晒衣竿这名字取得真好,的确又长又直,这可能就是它惟一的优点吧!”那人听完有点不悦,立刻起身,并询问从天满到京都的渡口如何走。 “还是到京都去磨吧!大坂这边的制刀店全是一些下杂士兵所使用的劣质刀剑,我要告辞了。” 说完,表情漠然地离开。 听起来这个年轻人相当狂妄,想必他想起祇园藤次被他斩断束发的狼狈模样而洋洋自得吧!然而他却未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危险已经尾随在后,他这时还是大摇大摆、得意忘形呢! “等着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好不容易才有了下落,千万别操之过急。” 这些人从一大早就到处搜索到现在,个个疲惫不堪。可是跑在前面的人却气喘如牛。“不行,不行,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淀川上行的渡船在这个时候可能只剩最后一班了。” 带头的人望着天满河川大叫: “哎呀!糟了。” 后面的人问: “怎么回事?” “码头的茶馆已经打烊了,河面上也没看见船只。” “是不是已经开走了。” 大家望着河面目瞪口呆。 茶馆的人正要关上店门,一问之下得知,带着猴子的弱冠少年的确在船上。又说:这最后一班渡船刚刚才离岸,应该尚未开到豊崎的码头。 而且上行船只速度缓慢,如果从陆地追赶,应该可以追得上。 “对,不到黄河心不死,既然没在这里赶上,那就不急,先休息一下。” 他们点了茶水和糕点,囫囵吞食之后,又立刻沿着河边昏暗的道路追赶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河川蜿蜒如银蛇般,在前方分叉成两道支流,淀川在此分为中津川和天满川,在那里可看见河面上灯火闪烁。 “是那艘船。” “这下子可被我们追上了。” 七个人都露出得意的神色。 河岸上,干枯的芦苇宛如无数把钢刀,闪闪发光,附近田野不见青草,虽然寒风刺骨,但是大伙儿都不觉得寒冷。 “追上了。” 距离越来越近。 其中一人毫不考虑地扬声大叫: “喂!那艘船,等一等啊!” 船上也传来了一声: “什么事?” 岸上其他的人都在骂扬声喊叫的同伴———现在根本无需打草惊蛇,无论如何,前面约一公里处就有个渡口,必定有乘客上下船。现在大喊大叫不就惊动船上的敌人,让他有所戒备了吗? “哎呀!不管怎么样,对方顶多一个人,既然已经喊出声了,那我们就必须提防对方跳入河中逃走。” 宫本武藏 火之卷(32) “没错,要特别留意。” 有人及时劝架才没产生内讧。 于是,这七个人速度一致地跟上在淀川逆流而上的夜船,并且又大叫: “喂!” “什么?” 这回好像是船长在回答。 “把船靠到岸边来。” 这么一说,船上扬起了一阵笑声。 “你们是在开玩笑吗?” “不靠岸是不是?” 这几名男子语带威胁,这回有个客人学他们的语气回道: “就是不靠岸。” 七个沿着河边一路追赶的男子,跑得身体发热、口吐白烟。 “好,你们要是不靠岸,我们就到前面的渡口去等。船上是不是有一个带着小猴子的弱冠少年?告诉他,要是他知道羞耻的话就站到甲板上。如果这家伙逃跑了,全船的人都要抓来询问,知道了吗?” 从陆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船上立刻引起一阵骚动,大家脸色大变。 靠岸后准会有事发生。光看那些在陆地上追逐的武士,每个人都拉起裤管、卷起袖子、手握大刀。 “船长,你不要回答。” “对方说什么你都不要开口,到渡口之前都不要靠岸就行了,因为渡口那里就会有渡船头的岗哨。” 乘客们低声交谈,吞着口水,刚才回嘴的乘客更是不敢出声,像个哑巴不敢正视他们,陆地和船之间隔着河水,可以暂保乘客安全。 陆地上的七个人紧追着船,好一会儿没再喊话,等船上的回音,但未见动静,因此他们又大叫: “听到了吗?带着小猴子、乳臭未干的武士,快点走到甲板来,到甲板上来。” 船上有人回话了: “你们在找我吗?” 本来乘客们说好,无论如何都不能回话,现在突然有个年轻人站上甲板答腔。 “噢!” “真的在船上。” “你这个小毛头。” 河岸上那七个人看清楚是他之后,霎时瞪大眼睛对着他指指点点,要是船再靠近岸边一点的话,他们恐怕会跳上来。 那位弱冠少年背着号称“晒衣竿”的大刀,笔直地站在船头,浪花溅上甲板,在他脚边映着水花,隐约可见他正露齿微笑。 “带着小猴子的弱冠少年,除我之外别无他人,你们又是什么人?是无所事事的野武士?还是饿坏肚子的卖艺人呢?” 他的声音传到岸边。 “什么?” 岸上的七人聚在一起,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个耍猴戏的,竟敢口出狂言。”他们轮流对少年谩骂不已。 “别太得意忘形,待会儿可别跪地求饶。” “你可知道我们是谁?有没有听过吉冈清十郎,我们就是他的门徒,没听过吗?” “正好你可以用河水把脖子洗干净。” 船已经抵达毛马堤。 那七个人一看船将停靠毛马村,就先一步跑到码头上守株待兔。 然而船却远远地停在河心绕圈子,船长及乘客都认为事态严重,不靠岸比较安全。吉冈门下那七个人见此光景——— “喂!为什么不靠岸?” “你们以为可以待在那儿等到明天或后天吗?到最后可别后悔呀!” “再不把船靠过来,我们会一网抓尽全船乘客,抓来砍头!” “等我们划小船过去,可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对方不断恫吓,最后那艘三十石的船终于靠向岸边,同时——— “啰嗦!” 声音划破河面上的寒气。 “我让你们如愿,现在就到岸上,你们准备接招吧!” 弱冠少年熟练地拿起桨,无视于乘客及船长不断的劝阻,船桨嘎嘎地划开水面往岸边靠近。 “来了!” “纳命来吧!” 七个人手握剑柄围在船即将靠岸的地方。 船只靠岸使水面泛起了笔直的水波,弱冠少年纹风不动站在船上,而在岸上屏气凝神等待良久的七个人望见少年快速逼近,顿时觉得他的身影变大好几倍。就在此时——— 刷、刷、刷,船开上了长满干枯芦苇的泥地上,这七个人恍惚以为船开到面前,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此刻船头有个圆滚滚的动物形影,从离岸七八米的船上一跃跳过中间的泥淖,跳落在其中一人的头顶上。 “哎呀!” 那人大叫,同时七人手中的七道白光脱鞘而出,划向空中。 “是猴子啊!” 等他们看清楚之后,剑已经扑了个空。原先他们以为那是他们的敌人弱冠少年跳跃过来,才会如此焦急,此时他们似乎也感到有些狼狈,立刻互相提醒对方。 “别操之过急!” 缩在船上角落的乘客们看到那七个人的狼狈模样,虽然紧绷的神经得到一阵舒畅,但是表面上谁也不敢出声。 只有一个人叫了一声,原来握着船桨的美少年将船桨插入芦苇的泥淖中,身体立刻飞跃上岸,比小猴子更轻快。 宫本武藏 火之卷(33) “咦?” 因为美少年的落点与他们预测有些偏差,于是七个人一齐转身。虽然期待已久,但出了这个小意外,使得他们更加紧张,本来他们是打算围攻美少年,现在计划无法得逞,只能沿着岸边直行,他们形成一列纵队,使得等在他们面前的美少年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出招。 走在纵队最前面的人,即使胆怯也无法后退了,这时他双眼充血、耳朵听不见声音,平日练的剑法现在一点也使不上来,只好咬紧牙根,硬朝着弱冠少年的方向杀过去。 “……” 少年健硕的身体巍巍耸立,他踮起脚尖,挺起胸膛,右手伸握背后的刀柄。 “你们刚才自称是吉冈的门徒,如此正好,先前我只斩断某人的束发,对方也未继续追究,看来你们好像不肯善罢干休,刚好我也觉得还不过瘾呢!” “胡……胡说八道!” “反正我这‘晒衣竿’还有待研磨,那我就不客气了。” 僵立在最前面的人,听完美少年的话想逃也逃不了了,号称“晒衣竿”的长剑顿时像切西瓜般一刀砍死了那个人。 第一个人倒向后面人的肩膀,其他六个人目睹第一个人如此轻易就被对方的大刀砍死,一时失神,无法一起行动。 在这种情况下,多数人反而比一个人更加脆弱,弱冠美少年乘胜追击,耍着号称“晒衣竿”的长剑,长度正适合派上用场,霎时打向第二个人,虽然他的腰没被砍断,但是光这么一打就够他受用了,那人惨叫一声,身体飞向旁边的芦苇丛中。 “下一个。” 美少年目光扫射他们,这几个人不擅打斗,也察觉情势不对,立刻改变阵形,像五片花瓣包着花蕊般,将敌人团团围住。 “别后退!” “可别退缩啊!” 大家互相打气鼓励,看来有点胜算,于是蜂拥而上。 “乳臭未干的小子!” 这些人有如初生之犊不畏虎般,只逞匹夫之勇,其中一人竟然: “纳命来!” 边喊边奔向美少年,本想狠狠一刀砍向对方,不料他的剑在离美少年胸前两尺处扑了个空,砍向地面。 那个人过于自信,铿锵一声砍到了石头,宛如自投罗网般翻了一个筋斗,屁股朝上滚到敌人面前,少年本可轻而易举地砍死他,然而美少年却饶恕了这位战败者,自己则趁势弹开,迎向身旁的敌人。 “哇!” 身旁的敌人惨叫一声,剩余三人更不敢轻易出手,立刻逃之夭夭。 看到他们抱头鼠窜,美少年燃起了极大的杀戮欲望,两手握着“晒衣竿”追向他们。 “这就是吉冈的武术吗?” 他追跑着。 “太不够意思了,你们给我回来。” “等等,你们专程把我从船上叫下来,现在竟然逃走,有这种武士吗?如此一逃了事,京八流吉冈将贻笑天下。” 武士被另一位武士如此嘲笑乃是极大的侮辱,比被人家吐口水还更严重。但是,那些抱头鼠窜的人已经听不见这些话了。 毛马堤此时正人潮熙攘。寒风中传来跑马的铃声,白霜和河水映着灯火,不需灯笼也是一片明亮,马背上的人影和跟随在马后徒步的身影,都口吐着白烟,行色匆匆,似乎忘了寒冷。 “啊!” “抱歉!” 那三人只顾逃命,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马匹,个个往后退了几步。 骑马的人紧急勒住缰绳,马儿一阵嘶鸣,他望着差点撞上马的三个人。 “咦,是你们几个啊!” 马上的人既惊讶又生气: “你们这些笨蛋,一整天游荡到哪儿去了?” “啊!是小师父。” 接着,马后面又出现植田良平。 “瞧你们这副德性,出了什么事?你们是陪小师父前来此地的,竟然不知道小师父已经决定回府。难道你们还在闹酒吗?闹事也该懂得分寸啊,走!” 这些人被误会是喝酒闹事,觉得非常委屈,他们愤愤不平地告诉小师父,如何为了维护自家流派的权威以及小师父的名誉而奋力一战。他们神情狼狈、口干舌燥,却仍一口气说完。 “你听,你听,那、那个人来了。” 他们听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不禁露出紧张的神色。 植田良平瞧他们如此惧怕,不觉心生怜悯。 “你们害怕什么?没那么严重,本来你们是要保护自家流派的名誉,却反受其辱。好,让我来见识那个人。” 植田良平让骑在马上的清十郎以及三个人站在后面,独自往前走了十步左右。 “等着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提神戒备,等待逼近的脚步声。 少年不知就里,依然挥舞着长剑,虎虎生风。 “哟!等等,逃跑是吉冈流的绝招吗?我不想杀生,可是这把‘晒衣竿’还在叫嚣着呢,回来、回来,你们想跑可以,但是得留下头颅。” 宫本武藏 火之卷(34) 他从毛马堤的堤防上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 植田良平手沾口水,紧握刀柄。少年像一阵疾风,无视屈身在下的良平,他大步飞跃过来,几乎要踩到良平头顶上。 “喝!” 良平大叫一声,举刀向上挥砍过去,他双手握刀,身体尽量往上伸展,少年着地之后,金鸡独立,回头一望。 “唉!又来了一个人。” 良平脚底一阵踉跄,“晒衣竿”从背后砍了过来。 植田良平从未遇过如此猛烈的剑法,他只感到一阵阴风,人已经跌落在毛马堤堤防下的田里,还好堤防并不高,泥土也冻结了,才不致显得太狼狈,但是很明显,他已失去机会,等他爬回堤防,定睛一看,敌人的身影宛如饿虎扑食般,只见长剑“晒衣竿”已经斩伤三名门徒,正向马背上的吉冈清十郎逼近。 清十郎本来以为这件事毋须亲自出面,是以十分放心,但是危险竟然瞬间而至。 那把号称“晒衣竿”的长剑朝他直击而来,剑势凶猛,突然刺向清十郎所乘的马匹腹部。 “岸柳,等等!” 清十郎大喊一声,踩着鞍镫的脚移近马鞍,本以为他会站在马鞍上,未料马匹越过少年,疾如箭矢,直奔远方,而清十郎的身体“砰”的一声,往后翻身,跳开丈余。 “漂亮。” 夸奖他的并非自己人而是对手。 少年又重新握好“晒衣竿”朝清十郎一跃而上。 “刚才你的动作利落,我虽然是你的敌人,却非常欣赏,想必你就是吉冈清十郎,你来的正是时候———看剑。” 号称“晒衣竿”的长剑,洋溢着热腾腾的斗志直刺过来,清十郎不愧是拳法师的长子,看得出他是身怀绝技,游刃有余。 “岩国的佐佐木小次郎的确眼力过人。但无论如何,我清十郎都毫无理由与你斗剑。我们随时都可以一决胜负,但是事情何以会发展至此地步呢?你先把剑收起来。” 最初清十郎称他岸柳的时候,美少年没听见,这一次对方又称呼他是岩国的佐佐木,令他非常惊讶! “……你为何知道我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呢?” 清十郎拍着膝盖。 “果然没猜错,你就是小次郎阁下。” 说着向前走了一步。 “虽然与你初次相遇,但是我早已久仰您的大名。” “听谁说的?” 小次郎有点茫然。 “就是你的师兄伊藤弥五郎。” “哦!你跟一刀斋是好友吗?” “一刀斋先生直到今年秋天都住在白河神乐冈旁的一间草庵里,我经常拜访他,一刀斋师父也时常走访四条的寒舍。” “哦……” 小次郎露出酒窝。 “如此说来,你们并非泛泛之交喽!” “一刀斋先生每次聊起来必定会提到你———他常说,岩国有位岸柳佐佐木跟自己一样都学过富田五郎左卫门的剑法,在钟卷自斋师父门下当中,虽然佐佐木的年龄最小,但是放眼天下,能跟自己并驾齐驱的人,除了他之外别无他人。” “但是你怎么能够光凭这些就认出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 “我看你年纪尚轻,而且经常听一刀斋谈起你的个性,也知道你的外号叫‘岸柳’,对你可说知之甚详,刚才我看你那么轻松地使用长剑,心中便有了谱,于是试着叫你的名字,果然被我猜中了。” “这真是奇遇!” 小次郎大喊“快哉!”,但当他看见自己手中沾满血迹的长剑“晒衣竿”时,自己也很迷惑,事情为何演变到这个地步。 由于双方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过了一会儿,佐佐木小次郎和吉冈清十郎两人在毛马堤防有如老友般并肩走在前头,植田良平及三名门徒则缩着身体跟随在后,往夜幕低垂的京都走去。 “哎呀!一开始我也是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场纷争,其实我并非好事之徒。” 小次郎解释着。 清十郎自小次郎口中得知在往阿波的船上祇园藤次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后来所采取的行动等等,感到非常愤怒。 “岂有此理。回去之后,我一定教训他不应该记恨。我的弟子表现不佳,才更没面子。” 小次郎闻言,不得不略表谦虚。 “不,不,我也是这种个性,大言不惭。一发生争执就绝不退缩,必定与人争到底,并非只有你门人的错———今晚这些人也是为了维护吉冈流的声誉以及他们老师的颜面,只不过他们的武功平平罢了!他们用心良苦,值得原谅。” “是在下教导不周。” 清十郎自怨自责,脸色凝重。 小次郎表示,如果对方不记仇的话,过去不愉快的事就一笔勾销。清十郎听了马上说: “这是求之不得的,真是不打不相识,希望我们能够交个朋友。” 弟子们跟在后面,看到两个人已经化敌为友,这位美少年身材高大,看起来像个少爷,谁会想到他竟是伊藤弥五郎一刀斋口中经常赞美的“岩国的麒麟儿”岸柳佐佐木。 宫本武藏 火之卷(35) 祇园藤次见他年少可欺,未料却惹上大祸,自取其辱。 植田良平和其他人方才从小次郎的爱剑“晒衣竿”之下捡回一命,在明白真相之后,更令他们心惊胆颤的是——— 他就是岸柳吗? 他们张大眼睛,重新细细打量那人。只觉此人真有非凡之处,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他们一行来到毛马村码头,那儿有几具被“晒衣竿”砍死的尸体已经冻僵了。植田良平交代三名弟子料理完尸体后,就去寻找刚才逃跑的马匹。而佐佐木小次郎则吹了几声口哨,寻找那只经常偎在他怀里的小猴子。 小猴子听到口哨声,不知打哪儿跑了出来,跳到他肩膀上。吉冈清十郎邀请小次郎务必要到四条武馆逗留几天,并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小次郎,但是小次郎摇摇头: “这怎么可以,我是个尚未成材的晚辈,而阁下却是平安的名家、吉冈拳法的嫡男,而且有数百门人的一流宗家。” 说完,他拉住马的口轮: “请上马,别客气!比起自己一个人走路,还是抓着马口轮走起来比较愉快。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到府上打扰一阵子。我们就这么一路聊到京都吧!” 本以为小次郎傲慢不驯,如今却是彬彬有礼。年关将近,清十郎在迎春时节必须和宫本武藏一决生死,现在他正好藉此机会邀请小次郎到家里作客,感觉上增添不少信心。 “那么我就失礼了,你走累时再换你骑乘。” 他也以礼相待,之后便跳上马鞍。 11 永禄年间,东国的名人当中以冢原卜传及上泉伊势守为代表,京城方面则以京都的吉冈以及大和的柳生两家与其形成对峙的局面。 除此之外,就是伊势桑名的太守北 具教。具教这个人在江湖上不但是头角峥嵘的名人,还是个贤明的地方官,直到他去世之后,伊势的老百姓仍然怀念他,称赞他: “真是一个贤明的太守。” 大家怀念他为桑名带来的繁荣及德政。 北 具教从卜传那儿学得一太刀的剑法,卜传的正统流派未在东国发扬光大,反而在伊势扎根。 卜传的儿子冢原彦四郎虽然承袭父亲的武术,却没有学得一太刀的秘传,父亲死后,彦四郎离开家乡常陆,来到伊势跟具教见面的时候,他这么说: “家父卜传也传授给我一太刀的秘传,家父生前说过他也曾经传授给您,现在,我想与您切磋研究,看彼此所学是否相同,不知您意下如何?” 具教察觉师父的遗子彦四郎是来向他偷学武术,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好,你仔细看着!” 说完,便对他施展一太刀的绝技。 彦四郎照本宣科学得了一太刀的武术,但只学到皮毛并未深研精髓。是以卜传流仍在伊势发扬光大。受此遗风影响,直到今日,地方上人才辈出,高手如云。 只要来到此地,一定会听到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种种事迹,这些话听起来比胡乱吹牛的顺耳多了,更可加深外人对此地的了解。现在,也有一名旅客正从桑名城骑马前往垂坂山,他听到马夫高谈阔论家乡的诸端事迹,不断点头称是。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时逢十二月中旬,伊势虽已逐渐暖和,但从那古海边吹向山谷的海风依旧寒冷刺骨。坐在马车上的乘客却仅着单薄的奈良制上衣,外面罩了一件无袖背心,看来单薄而且有些脏了。 此人脸庞黝黑,头戴一顶破斗笠,他的头发因长久未洗像个鸟巢纠成一团,只是随便扎成一束罢了! 他付得起马钱吗? 当初这位客人向他租马时,马夫还暗自担心着,而且这位客人竟然要去一个偏僻、人烟稀少的深山里…… “客官。” “嗯……” “我们中午之前可以到达四日市,傍晚抵达龟山,再要到云林院村的话,可能已经半夜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