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乘客———” 他站在货物堆上面对乘客说: “那个小猴子是谁养的?请饲主到这边来。” 无人承认自己是饲主,但是乘客们都清楚此事,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美少年。 船长心里也明白,但他佯装不知情。现在,船长又提高声调说: “既然无人饲养,那么就交由我全权处理,等一下可别来抱怨啊!” 并非无人饲养。美少年靠在货物旁,思索什么似地一声不吭,有人小声地说: “真是个胆小鬼。” 船长也盯着美少年,而那些有钱的商人因为无法继续赌局,更是怒目相视,那眼神仿佛在咒骂———你这个厚脸皮,你是哑巴吗?还是聋子? 但是美少年一直坐在原地,若无其事。 “在海上竟然会跑出一只无人饲养的猴子,如果是无人饲养的,那就任凭我处置了。各位,船长再三询问,但是它的主人都不出面,你们愿不愿意当人证,以免待会儿主人又来抱怨说他没听到。” “没问题,我们当人证。” 刚才那些商人愤怒地咆哮着。 于是船长走进船舱底,等他上来时,手上拿着点了火的火绳和一把土制长枪。 船长生气了。 这回,大伙儿都兴致勃勃,想看那个年轻的饲主要如何收场。 上头的小猴子却一派悠然自得。 那小猴子迎着海风俯看纸牌,好像有意无意在嘲弄人们似的。但是,它突然龇牙咧嘴,吱吱大叫,迅速爬到帆柱的横木上,在帆柱上面狼狈地跳来跳去。 “……” 原来船长站在下面用火绳熏它,并用长枪瞄准它。 “等着瞧吧!这会儿轮到你着急了吧!” 人群当中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在下面叱骂。 “嘘……” 有个 国商人,拉了拉那位酒醉的人,因为,从刚才一直都保持沉默的美少年,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道。 宫本武藏 火之卷(23) “船长!” 这次换船长佯装没听见了。他正要用火绳点燃长枪的火线———情况危急,刻不容缓。 “啊!” 轰———一声,子弹的声音冲向天空,原来长枪被美少年抢走,乘客们吓得有人捂耳朵,有人趴倒在地———子弹穿过他们头上,噗通一声射到船外的漩涡里。 “你、你在干什么?” 船长这下怒不可抑,立刻跳过去,直挺挺地站到美少年的面前。 虽然航海生涯练就他一身魁梧强壮,但是一站到美少年面前,相形之下,逊色多了。 “你又是在干什么?你拿着枪不是想打那只无辜的猴子?” “没错。” “不是太残忍了吗?” “一点也不———我已经声明在先了。” “你怎么声明的?” “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 “闭嘴,即使我眼盲耳聋也是乘客。我可是一个武士,船长竟然欺到乘客头上,大呼小叫,身为武士的我才不屑回答。” “不要找借口,刚才我一再声明,无论你喜不喜欢我的表达方式。何况在我出面处理之前,你的猴子骚扰到那边的乘客,而你竟然装聋作哑呢!” “你说那边的客人,指的是刚才在帐幕里聚赌的那些商人吗?” “你说话不要这么刻薄,那些乘客可是比一般乘客多付了三倍船资的。” “那些商人目无法纪,公然挥霍聚赌,而且任意侵占空间,据为私用,在船上大摇大摆,已经让人看不顺眼。我并没有叫小猴子去偷纸牌,是小猴子在模仿那些家伙的不良行为,我没理由出面道歉。” 说到一半,美少年转向聚集在那里的 国及大坂的商人们,红润的脸庞流露出讥讽的笑容。 7 大海上波涛汹涌,黑暗中可望见木津川沿岸一带点点灯火。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船即将靠岸,船上和岸上都传来欢呼声,船慢慢地靠向码头。 噗通一声,海面上溅起白色浪花,船员抛下锚,并将缆绳丢上码头。水手们架好渡桥。 四处人声嘈杂。 “我是饭店的人,有人要吃饭吗?” “住吉神社家的儿子,有没有搭乘这艘船呢?” “有没有信差呢?” “老爷———我在这里。” 来码头接船的人们,提着灯笼站在岸边,缓缓向灯光摇曳的船只靠近。 刚才那位美少年也夹杂在人群中下船去,有两三个替客栈拉客的人,看到他肩膀上坐着小猴子,就对他说: “这位客官,到我们客栈来住宿吧!猴子免费!” “我们客栈就在住吉神社前面。不但方便去参拜,而且景色怡人,房间优雅舒适。” 美少年看都不看一眼,似乎也没有人来接他,他就带着小猴子消失在人群中。 船上 国和大坂的商人们正忙着把货物搬下船,看到刚才的情形,说: “这个家伙可真拽啊!仗恃着自己会一点功夫,就趾高气扬了。” “真是的!被这小伙子一捣乱,害得我们后来在船上毫无乐趣可言。” “假如我们不是商人,就不会如此轻易放他下船了。” “好啦!好啦!任凭武士们去耀武扬威吧!他们认为能够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就很了不起!别去管他们了,我们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把今天的不愉快抛诸脑后吧!” 来接船的人很多,他们都提着灯笼,有的还准备了交通工具,其中还有几位女士。 祇园藤次走在最后面,悄悄地上了岸,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神情狼狈,再也没有比今天更不愉快的日子了。他用头巾包住被砍掉束发的头,表情黯淡。 等候的人群中,有人一看到他的身影,就大喊: “这里啊……藤次先生。” 女人披着头巾,因为码头上寒风刺骨,使得她的脸也变僵硬了。白粉藏不住的皱纹泄漏了她的年龄。 “啊!是阿甲吗……你来接我啊!” “还说呢,你不是写信要我来接你吗?” “可是我一直担心信能不能及时送到。” “你怎么了,怎么一脸落寞呢?” “不,我有一点晕船……先到住吉找个好旅馆歇息歇息吧。” “可是,抬轿的人在这儿等着呢!” “真是谢谢你,你是不是也订好客栈了呢?” “是啊!大家都在等候你呢!” “啊!” 藤次颇感意外,问道: “嘿!阿甲,等一等,我约你来这里见面,只是想两人找一家安静的小旅馆,一起过个两三天的悠哉生活……你刚才所说的大家,指的是谁呢?” “不,不,我不坐。” 祇园藤次拒绝乘坐来迎接他的轿子,气急败坏地走在阿甲前面。 只要阿甲一开口,他就骂道: “混蛋!” 他根本不给阿甲开口说话的机会。 宫本武藏 火之卷(24) 他之所以会如此大发雷霆,阿甲的擅作主张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在船上所遭受的侮辱、愤怒,现在全都爆发出来了。 “我要自己住,把这个抬轿的人赶回去。这算什么?你难道不了解我的心情吗?笨蛋!笨蛋!” 他甩着衣袖。 河边的鱼市场已经关门了。屋外四处散落的鱼鳞,宛如贝壳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阿甲抱住藤次说: “好了嘛!别生气了。” “放开手。” “你若是一个人住,会耐不住寂寞的。”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别这么说嘛!” 她把浓妆艳抹、透着发香的冰冷脸颊贴向藤次的脸。藤次逐渐从旅行的孤独情绪中苏醒过来。 “……好不好嘛!拜托你啦!” “太让我失望了。” “这我了解,但是我们还有其他独处的机会啊!” “我来此主要是想和你在大坂游玩个两三天。”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你要是真的了解,为什么还拉一大堆人来凑热闹呢?我那么思念你,可是,我看你一点也不想我。” 藤次责备她。 “哎呀!你又说这种话了……” 阿甲眼眶一红,就要哭出来。 她是有原委的。 当她收到藤次的信时,本来就准备自己单独来大坂与他相会。谁知,那一天吉冈清十郎也带了六七名弟子来“艾草屋”喝酒,无意间从朱实口中听到这件事。 “既然藤次要来大坂,我是不是该去迎接他呢?” 其他的弟子也都附和他的说法。 “朱实也一起去吧!” 群起哗然,令阿甲也不好推辞,因此,一行十几人全都住进了住吉客栈。当大家吃喝玩乐时,阿甲独自带着轿夫来接藤次———如此说来,事出无奈。藤次愁眉深锁,一天之内连发生两件倒大霉的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首先是一上岸就听说清十郎和弟子们竟然随同阿甲来到此地,真教人受不了。 但是,最糟糕的莫过于脱下头巾时的难堪。 要如何自圆其说呢? 头上的束发被人削断,令他尴尬不安。他希望能保住武士的颜面,如果是不为人知的耻辱也就罢了,但此事若流传出去,那就太没面子了。 “……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了。叫抬轿的人过来吧!” “你改变主意了?” 阿甲立刻跑回码头。 傍晚时,阿甲说要去迎接藤次,到现在还没回来。在等待的时间里,大伙儿沐浴更衣准备迎接,却在客栈等得好不耐烦。 “藤次和阿甲也快回来了吧!在他们还没回来之前,如此空等也太乏味了。” 最后大伙儿一致决定在他们回来之前,先喝点酒、吃点小菜。 照理说在等候的时候喝点小酒并无伤大雅,但是这些人不知不觉就喝得烂醉如泥、杯盘狼藉。 “这住吉有没有歌女啊。” “各位意下如何呢?我们是不是该叫三四位漂亮的歌女来助兴啊?” 他们旧态复萌。 但是他们对小师父吉冈清十郎多少有所顾忌,因此有人说: “小师父,有朱实陪伴,是不是要请师父到别的房间呢?” 清十郎苦笑一下,正中下怀,如果能和朱实二人另辟房间,喝酒聊天,总比跟这些人喝酒厮混更有趣些。 清十郎离开后,房间里只剩弟子,他们欢呼道: “来吧!这下可以开怀畅饮了。” 他们叫来一些奇装异服的歌女,听说在十三间川颇有名气。她们拿着笛子和三味线等乐器来到房间外的庭院,其中一位问: “你们到底是在吵架还是在喝酒啊?” 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弟子说: “笨蛋,哪有花钱来吵架的呢?我们让你们来就是要开怀纵饮一番啊!” “既然如此,请各位安静一点好吗?” 大伙儿立刻安静下来。 “我们开始唱吧!” 这些人正襟危坐,原本躺在地上的人也坐了起来,整个房间充满弦乐声,一位小侍女走过来说: “客人已经下船,刚刚抵达客栈,正朝这儿来。” “什么?什么人要来了?” “是一位名叫藤次的人。” “来的真不是时候。” 阿甲和祇园藤次一脸不悦地站在房门口。看来没有人是真正在等候他,藤次怀疑自己为何在年底和这群家伙来到住吉?虽然阿甲说他们是来欢迎自己的,但是眼前的情形似乎没有人是真心欢迎自己。因此,他满心不悦地说: “小侍女。” “什么事。” “小师父在哪儿?我要去小师父的房间。” 祇园藤次向走廊走去,背后传来: “嘿!师兄,你现在才到吗?大伙儿等你那么久,你是不是和阿甲半路溜去玩了呢?” 宫本武藏 火之卷(25) 说话的人喝得酩酊大醉,走到他面前攀住他的脖子,还放了一声响屁,藤次正想躲开,却被醉汉硬拉到桌旁,一不留神踩到地上的剩菜,一阵哗啦,杯盘掉落,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啊!我的头巾。” 藤次急忙用手护住头巾,但为时已晚,刚才滑倒时,头巾已被醉汉一把抓了下来。 “咦?” 众人注意到藤次没了束发的头,感到奇怪。 “你的头发怎么了?” “喔呵!好奇怪的发型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众目睽睽之下,藤次涨红了脸,狼狈不堪,急忙把头巾包回去,说道: “没事,只是长了一点脓包。” 他想自圆其说,但是, “哇哈哈哈……”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地说: “旅行带回来的土产竟然是脓包啊!” “真是欲盖弥彰啊!” “藏头露尾!” “少骗人了,证据摆在眼前呢!” “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啊!” 没有人相信藤次的解释,大家你一语我一言地奚落他。 大伙儿饮酒作乐,闹了个通宵。第二天,这批人与昨夜判若两人,全都聚集到客栈附近的海边,高谈阔论。 “真是岂有此理!” 沙滩上长满了爬藤,大家围坐在一起,慷慨激昂,有的吐口水,有的挥拳头。 “刚才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以为我在说谎吗?” “好啦!好啦!别再生气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我们不能推说没办法就不闻不问,吉冈武馆可是闻名天下的兵法所。岂能任人侮辱!此事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管。”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只要找到那个带着小猴子的美少年就行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并斩断他的束发,这不仅是为了洗刷藤次所受的耻辱,更是为了维护吉冈武馆的尊严。各位有异议吗?” 昨晚大家喝得酩酊大醉,今天竟然生龙活虎,情绪高昂。 大家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这样的:今早他们为了洗涤昨夜的宿醉,便又泡了一次澡。有一位也来泡澡的客人,听说是 国的商人,他说昨天从阿波到大坂的客船上,发生了一件趣事。一位带着小猴子的美少年斩断一位武士的束发,他比手划脚地把当事人的表情描述得生动逼真。 “那位被斩断束发的武士自称是吉冈武馆的高徒。像这种高徒,可真丢尽吉冈武馆的脸啊!” 大伙儿就在泡澡时听到那位商人谈论此事。 他们听完之后群情激愤,本想找祇园藤次问个究竟,但是听说今天一大早藤次和吉冈清十郎谈了话,用餐之后与阿甲已经先出发到京都了。 大家都深信传言属实。现在如果去追这个懦弱的师兄也无济于事,真要追的话,应该是去追带小猴子的少年,当面洗刷吉冈武馆的耻辱。 “大家有没有异议?” “当然没有。” “那就这么决定。” 大伙儿一起发誓后,拍拍灰尘站起来,一路寻来。 住吉的海边,放眼望去一层层的波浪像一道道白围墙,冬日的阳光,灿烂地照耀海洋,更增添几许暖意。 朱实光着白皙的脚丫踩着碎浪,一会儿拾起石子,一会儿又丢下。 她看到远处的吉冈门人拔出刀来,各自朝不同的方向离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咦!怎么回事?” 朱实站在海浪中,瞪大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一位落后的弟子朝她的方向跑过来。朱实问他: “你们要去哪里?” 那人停下脚步。 “哇,是朱实啊!” “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找吧!现在大家都分头去找了。” “找什么?” “找一位带着小猴子的少年武士。” “发生什么事了?” “这事若不管的话,也会损及小师父清十郎的名声。” 那名弟子告诉朱实有关祇园藤次在旅途中发生的丑事。朱实听完平静地说: “你们真是惟恐天下不乱。” 对方一脸不以为然。 “我们并非惟恐天下不乱,但如果放过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闻名天下的兵法所京流吉冈岂不是名誉扫地吗?” “这不是更好吗?” “胡说八道。” “男人啊!每天只会做些无聊的事罢了。” “你刚才一直在捡什么?” “我———” 朱实低头望着脚边美丽的沙滩说: “我在寻找贝壳。” “贝壳?你看吧!女人的生活才更无聊呢!满地都是贝壳,还需要找吗?” “我找的不是普通的贝壳,我是在寻找忘忧贝。” “忘忧贝?有这种贝壳吗?” “其他海边没有,听说只有住吉的海边才有。” 宫本武藏 火之卷(26) “才不是呢。” “是真的!” 两人互不相让,朱实说: “假如你不相信,我证明给你看,你过来这里。” 她把那名弟子硬拉到附近的松树林里,指着一个石碑。 上面刻着一首选自《新勅撰集》的古老诗歌: 闲暇的时光 到住吉的海边 寻找 忘记爱情的贝壳吧! 朱实夸耀地说: “怎么样?这下你还能说没有吗?” “这只是传说,骗人的诗歌不足取信。” “听说在住吉还有忘忧水、忘忧草。” “好吧!就算有吧!但那又有何用途呢?” “听说把忘忧贝悄悄地放在腰带里,就可以忘掉一切。” “如此说来,你有很多想遗忘的事啦!” “没错,我希望能忘掉一切。我因为忘不了而日不咽食、夜不成眠……所以,我才来这里找。你也帮我找吧!” “时候不对啊!” 那名弟子忽然想起什么事,立刻掉头跑开。 好想忘掉一切。 每当她痛苦时,就会如此希望,可是——— “我是真不想忘记啊!” 朱实双手环抱胸前,满脸的愁容。 要是真有忘忧贝,好想偷偷地把它放进清十郎的袖子里,然后他就会忘了我的存在,她叹了一口气。 “他老是缠着我不放……” 朱实满腹心酸,不想自己的青春竟要断送在清十郎手里。 每当她苦恼于清十郎死缠不放的追求时,在她内心深处就会浮现出武藏的影子———只要思念武藏,对她就是一种解放,但也会让她痛苦不堪,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她真想逃离现实而耽溺梦中,偏偏这又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 她叹息不已,自己对武藏一往情深,却不知他对自己是否有意。 “唉!真希望能把一切都忘掉。” 湛蓝的海洋仿佛向她招手。朱实遥望海面,内心一阵害怕。她不再叹息了,只一味地想冲向大海的怀抱。 自己对这份感情如此执着,可能连养母阿甲都不知情。清十郎更不可能知道,周围的人都认为她聪明活泼而且清纯天真,尚不宜谈恋爱。 朱实视养母及这些男人为外人,可以与他们玩笑嬉闹,并经常拽动系着铃铛的衣袖,一派少女的纯真模样。但是,每当她独处时,青春的火焰在她内心烈烈燃烧。 “姑娘、姑娘,刚才小师父一直在找你,你到哪儿去了,他很担心你。” 原来是客栈的男仆看见她站在石碑前,就边喊边跑了过来。 朱实回到客栈,看见清十郎独自坐在一间听得见松涛的房间,桌上铺着取暖用的红色被褥,他双手放在被下取暖。 他一见到朱实便说: “外面这么冷,你到哪儿去了?” “根本就不冷,海边的阳光可暖和得很呢!” “你去那里做什么?” “捡贝壳。” “真像个小孩子。”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过了年就几岁啦?” “不管我几岁,反正我只想当个小孩……不行吗?” “不行,你必须顾及你母亲的计划。” “我母亲从没想过我的事,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呢!” “好了,好了,到这边来取暖吧!” “我最讨厌取暖桌,太热了……我还没老到要烤火呢。” “朱实……”清十郎抓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膝前。 “今天没有别人在,而你的母亲也很识相,先回京都去了……” 朱实看到清十郎眼中燃烧着热情,身体吓得僵硬了。 “……” 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退缩,但是清十郎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弄得她好痛。 “为何要逃?” 清十郎脸上暴出青筋。 “我不是要逃走。” “今天大家都不在,机会难得,对不对?朱实!” “你想干什么?” “别话里带刺。我们相识快一年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阿甲更是明白人,她曾经说过,我之所以得不到你,是因为我不够强硬……所以今天……” “不行!” 朱实突然趴下来: “放开我,把手放开。” “我就是不放。” “不要!不要!” 她的手被抓得通红,几乎快被扭断了,清十郎依然不放手。如果此时他使用京八流的武功,她再怎么挣扎也是白费力气的,再加上今天的清十郎与往日判若两人,以前他总是自暴自弃,借酒装疯,死缠着她不放,今天他却滴酒未沾,脸色惨白。 “朱实,你逼我到此地步,现在还要让我遭受耻辱吗?” “不知道。” 朱实最后不得不说道: “你再不放手,我要大声喊叫了,我要把全部的人都叫来。” 宫本武藏 火之卷(27) “你叫吧……这栋房子离主屋那么远,不会有人来的。” “我要回去。” “不让你走。” “我又不是你的人。” “胡说……你问你母亲看看,为了得到你,我已经付了一笔钱给阿甲了。” “即使母亲把我卖掉,我也不同意,我宁死也不会把自己交给讨厌的男人。” “什么?” 他用取暖桌上红色被褥盖住朱实的脸。朱实挣扎大叫,心跳都快停止了。 但是,任凭她呼天唤地,也没有人来。 微弱的阳光寂静地照着格子门,阵阵的松涛犹如远处的潮音,门外的冬日一片静谧,只听见鸟儿啾啁声,无视于这里发生的一切。 过了一阵子。 格子门内传来朱实“哇”的哭叫声。 接着,一片死寂,听不到多少声响,只见清十郎铁青着脸,出现在格子门外。 他用手压住被抓伤正流着血的左手手指。 就在此刻,喀啦一声,朱实甩开格子门往外飞奔,并尖叫一声。 “啊……” 清十郎吓了一跳,一边按住用手帕包扎的手,一边看着朱实跑开———他根本来不及抓住她,朱实像受了惊吓的小鹿般疯狂地跑走了。 “……” 清十郎有点不安,但他并未追过去,只是目送着朱实的背影,看着她穿过庭院跑到客栈的另一个房间,他这才放心,此时他全身舒畅,异常满足,他斜着嘴角露出微笑。 8 “我说权叔啊!” “什么事?” “你都不累吗?” “有点累了。” “我想你也累了,我这个老太婆今天也走够了。你看看这里,不愧是住吉的神社,盖得多么雄伟啊……哎!这就是人称若宫八幡秘树的橘子树吗?” “应该是吧!” “听说神功皇后① 渡海到三韩的时候,在八十艘贡船当中,这是最珍贵的物品。” “阿婆,听说那神马小屋里的马是最棒的呀!要是让它参加加茂的赛马,一定会夺魁的。” “嗯!是一匹汗血马啊!” “那里好像立着一个牌子。” “牌子上写着:要是把养这匹马的豆子煎来吃的话,可以治疗夜哭磨牙的症状。权叔啊!你要不要煎来吃啊!” “你在说笑话!” 两人边说笑边四处观看。 “呀!又八呢?” “又八到哪儿去了呢?” “那里,他在那神乐殿下面休息呢!” “哎哟!哎哟———” 老太婆高举着手。 “从那里又会折回神社牌楼,我们现在是要去高灯笼那里啊!”她大声呼叫。 又八慢吞吞地走过来,每天带着两位老人家漫无目的地闲逛,恐怕需要相当的耐心吧!如果只是五天或十天的旅行那也就罢了!可是一想到此行目的是为了追赶宫本武藏这个仇家,他就心情郁闷得不想开口。 他曾经提议,三人同行四处寻找效果不佳,倒不如各自分头寻觅,效果更好。但是母亲反对道:“快要过年了,我们母子好不容易相聚在一起,至少过年时一起喝顿屠苏酒,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的团圆呢!最起码也要共度今年的春节。” 他不能违逆母亲的意愿,却暗自盘算过了正月初二就要离开他们。母亲和权叔不知是因为畏惧死亡,或是信仰的关系,只要看到神社、佛堂就要进去奉献香油钱,而且花很长的时间膜拜祷告,今天光在住吉神社就几乎耗掉一整天。 “你还不快点来吗?” 又八嘟着嘴慢吞吞地走过来,弄得阿杉婆急得直跺脚。 “别老是使唤别人嘛!” 又八回嘴,可一点也不加快脚步,又加上一句: “您自己还不是让人等个老半天。”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膜拜神明是凡人应该做的事,我没看过你合掌敬拜神明,这会遭报应的。” 又八把脸撇向一边。 “啰嗦!” 阿婆一听到,便要更加指责。 “你说谁啰嗦?” 母子相逢的头两三天,还流露浓郁的亲情,日子一久,又八每件事都要顶撞,故意违背母亲的意思,因此,只要一回到旅馆,阿杉婆一定把儿子叫到跟前,每天晚上都要听她的庭训。 权叔眼看庭训又要开始,觉得在此地训话不甚雅观。 “好了,好了!” 他边走边安抚母子二人的情绪。 权叔心想这对母子真是伤脑筋。 他想安抚阿婆的情绪又要顾及又八的感觉,一路上一直注意双方的变化。 “哦!味道好香啊!原来是茶馆正在烤蛤蜊呢。老太婆啊!我们去喝一杯吧!” 位于高灯笼附近海边的葭箦茶馆。权叔见他们二人提不起劲,自个儿先走进去。 “掌柜的,有酒吗?” 然后拿起酒杯,说: “来吧!又八心情放轻松些,刚才阿婆是啰嗦了些。” 宫本武藏 火之卷(28) 阿杉婆把脸撇向一旁说道: “我才不喝。” 权叔劝酒无效,只好拿着杯子说: “那么,又八喝一杯吧!” 便为他斟了一杯酒。 又八大口大口地喝着,连喝了两三壶,当然他是和母亲呕气才会这么喝的。 “喂!再来一壶。” 他不管权叔的阻拦,又叫了第四壶酒。 “不要太过分了。” 阿婆怒斥道。 “我们这趟旅程,并非为了游山玩水或饮酒作乐。权叔你也该收敛一点。你啊!跟又八一样,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了。” 权叔被这么一责备,涨红了脸,立场顿失,为了顾及面子,只好摸摸鼻子,说道: “的确,你说得没错。” 他自知无趣,便步出屋外。 训诲又上演了,阿杉婆抓住又八耳提面命。她这种母爱既强烈又脆弱,一发作起来,根本等不及回到旅店,也无视于有无旁人———而又八斜眼瞪她,做无言的反抗。 母亲训完之后。 “母亲大人,” 这回换又八开口了。 “这么说来,我在母亲眼中是个毫无志气的不肖子喽!” “没错,直到今天你对于我们该做的事有表现出决心吗?” “我并未袖手旁观,母亲,您应了解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知子莫若母,我有你这种儿子,是我们本位田家的不幸。” “你等着瞧。我现在还年轻,等我有所作为,你可别后悔你曾经骂我不成材!” “喔!我还真希望能够后悔!但是恐怕再等一百年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想来真是可悲啊!” “有一个可悲的儿子,也是没办法,我只好离你而去了。” 又八愤然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阿婆急着大叫: “喂!回来!” 又八并未回头。本来权叔是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的,但他只是一动也不动悠闲地望着海面。 阿婆本想站起来,但又坐回去。 “权叔不要拉他,随他去吧!” 权叔闻言,转头说: “老太婆!” 他往下的话,并不是在回答阿婆。 “你看那个女子有点奇怪。喂!等等啊!” 权叔说完,立刻把斗笠扔在茶馆的屋檐下,直奔海边。 老太婆吓了一跳。 “你这笨蛋,你要到哪里去啊?又八不是往那个方向———” 阿婆也跟在他后面跑了大约六十呎,一不小心脚被海草绊倒,整个人往前摔了出去。 “混、混蛋!” 阿婆爬了起来,脸和肩膀上沾满了沙子。 她一肚子气地搜寻权叔的踪影,突然她张大着眼睛,直叫: “你这笨蛋!笨蛋!” “你疯了吗?你要到哪里去啊!权叔!” 她大声呼叫,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快发疯了,她跟着权叔一直往海边追过去。 仔细一看——— 权叔奋身投入海中,因为这一带都是浅滩,水深仅及脚踝,他全心全意往海中跑去。溅起的浪花掩盖了他的身躯,泛起一层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