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到楼下转告这件事,这家的女主人终于出面打招呼。她年约三十,皮肤白皙,是个美人。武藏立刻说出他的疑惑,那美人则笑着说明原委。 她说她是音乐演奏家观世某人的遗孀。现今的奈良,有很多浪人不懂礼仪,风纪败坏无可形容。 为了取悦这些浪人,木 附近突然增加了许多热闹的饭馆和妓女。可是,这些不知好歹的浪人,还不能满足。他们带着当地的年轻人,自称是“探望未亡人”,几乎每晚都去偷袭没有男主人的家庭。 关原之战以后,战乱似乎停止了。但是,年年的会战已使得浪人数目激增。所以,诸国城池外围,恶棍到处夜游,强盗横行。也有人认为,这种败坏的风气,从朝鲜之役后就开始出现,所以将其归罪于太合大人。反正,现在全国的风气已经败坏无遗了。 再加上关原战后,各地浪人蜂拥而至,奈良城新任的奉行官已经无法加以约束了。 “哈哈哈!所以你们要我这种旅客留宿,就是为了要防备这个?” “因为家里没有男丁。” 寡妇美人笑着回答,武藏也苦笑不已。 “你知道原因了,住多久都没关系。” “我了解。在下逗留期间,尽可放心。但是我有个朋友在找我,可不可以在门口挂个标识或什么的。” “没问题。” 那寡妇在纸上写着: 宫本先生在此住宿 贴在门外,就像一张护身符一样。 当天,城太郎没来。第二天,有三个武者闯了进来。 “我们想拜见宫本先生。” 他们一副见不到人绝不肯走的样子,武藏只好会会他们。原来是那天武藏打倒宝藏院的阿岩时,混在人群中见习的人。 “哎呀呀!” 他们一副和武藏已是老交情的口气,围着他坐了下来。 “哎呀呀!真令人惊讶啊!” 宫本武藏 水之卷(30) 一坐下,那三个人就用夸张的语调,直拍武藏的马屁。 “恐怕在所有访问宝藏院的人当中,从未有人能一棒打倒号称七足的高徒。尤其是那骄傲的阿岩,只呻吟了一声,就吐血而亡,真是大快人心。” “您在我们当中,已备受推崇。当地的浪人也都在谈论您,大家都在问:‘到底宫本武藏是何许人?’同时宝藏院也因此名声扫地呢!” “阁下可说是天下无双了。” “而且还这么年轻呢!” “将来大有可为!” “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失礼,但像您这么有实力的人,当个浪人实在可惜。” 茶来了,他们一阵牛饮;糕饼来了,也狼吞虎咽,吃得满地都是饼屑。 而且,用尽三寸不烂之舌,颂扬武藏,令人难以自处。 武藏哭笑不得,只好等对方喋喋不休够了之后,才开口问了他们的姓名: “各位是……” “真是失礼。他是蒲生大人的家臣,叫做山添团八。” “这位叫做大友伴立,专研卜传流,胸怀大志,相信时势造英雄。” “而我呢!叫做野洲川安兵卫,是浪人之子,同时也是浪人……哈哈哈!” 这下子全都知道姓名了。但是,要是武藏不问他们为何牺牲自己的宝贵时间,来打扰别人,那可会没完没了。所以一找到一个开口的机会,就问道: “你们来此有何贵干?” “对了对了!” 这一问,他们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立刻靠上前,说有要事商量。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我们在这奈良的春日下,经营些流行的行当,说到流行,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戏剧,或是大众化的表演。实际上,我们是从事比武赌博的,好让民众更了解武术。目前虽然只是一间小店,但一直很受欢迎。不过三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而且说不定哪天有高手过来赌一场,就会抢走既得的利益……因此才来跟您商量是不是可以请您加入。要是您答应,利益当然对分,而且这期间食宿全包,包您大赚一笔,存点盘缠,如何?” 对方滔滔不绝,武藏虽然一直微笑着听完,最后则露出不耐烦的神态说道: “不,这种事多谈无用,请回吧!” 武藏断然拒绝,三人非常意外。 “为什么?” 三人同声追问。 至此,武藏已忍无可忍,露出年轻人固执的一面,昂然怒道: “在下从不赌博。还有,我用筷子吃饭,不用木剑。” “什么?你说什么?” “听不懂吗?我宫本即使饿死,也要当个剑侠。笨蛋!滚回去!” 哼哼———一人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一人气得面红耳赤,临走时还丢下一句: “你给我记住!” 三人心里都明白,即使联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苦着脸,强压着怒气,用脚步声和态度向他暗示: 我们可不是走了就没事了! 然后浩浩荡荡地离开。 这几个晚上,和风徐徐,月夜朦胧。楼下的年轻屋主为了感谢武藏留宿,使她们无后顾之忧,这两天都招待他到楼下吃饭。今天晚饭后,武藏心情愉快地回到二楼,喝酒醉的身体横躺在地上,也不点灯,只是恣情地伸展年轻的四肢。 “真遗憾!” 脑中又响起奥藏院日观老僧说的话。 败在自己剑下的人,或是被他打得半死的人,都像泡沫一样,从武藏脑海中迅速消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只要是比自己优秀———让自己感到有压力的人———武藏都一直无法忘怀。他们就像冤魂一般缠着武藏,让武藏无法摆脱想胜过他们的欲望。 “真遗憾!” 他躺着,一把抓住头发。如何才能胜过日观?面对他那诡异的眼神,如何才能做到视而不见、不会感到有压迫感呢? 这两天他一直都闷闷不乐,无法忘怀此事。“真遗憾、真遗憾!”他喃喃自语,听起来就像自己的呻吟声,并不像在咒骂别人。 是不是我太差劲了?武藏心想。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能力。碰到日观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达到那种境界。本来,他的剑法就不是跟师父学习的,所以自己的功力到底到什么地步,他也不清楚。 再加上日观说过:太强了,再弱一点比较好。 这句话,武藏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身为兵法家,不是越强越占优势吗,为何反成了缺点呢? 等等!那驼背老僧到底要说什么,这也是个疑点。他可能看武藏还年轻,故意把歪理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他陷于云里雾里,然后在背后嘲笑他也说不定——— 读书,到底好还是不好呢? 武藏最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关在姬路城的小房间读了三年书之后,武藏跟以前已大不相同,逐渐养成了碰到任何事,一定要用理智思考的习惯。变得非要经过自己的理智思考之后,才能由衷地承认一件事。不只是对剑法,对社会、对人的观察,都已完全不同。 宫本武藏 水之卷(31) 也因为这样,比起少年时期,现在已不是那么勇猛,逐渐变得柔弱多了。可是,那个日观竟然说自己还是太强,武藏知道他指的不是力量上的勇猛,而是自己天生的那分野性和霸气。 “对兵法家而言,也许是不需要书本的智能。也许,就因为一知半解,对别人的内心或心情的变化非常敏感,才让自己胆怯,不敢出手。要是闭着眼睛对日观,挥拳一击,搞不好他就像泥偶一样脆弱呢!” 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上楼来了。 小丫头露出脸来,后面跟着城太郎。旅途的污垢,让他本来就十分黝黑的脸,看起来更黑。像河童般的头发,沾了尘土,变得一片灰白。 “噢!你来了。真会找啊!” 武藏张开双手欢迎他。城太郎却把脏脚一伸,一屁股坐到他面前。 “唉!累死了!” “找了很久吗?” “当然。找死我了。” “问宝藏院的吧?” “我问那儿的和尚,他们说不知道。大叔。你是不是忘了我的事?” “没忘。我还特地拜托他们呢———好了好了,你辛苦了。” “这是吉冈武馆的回信。” 城太郎说着,从他脖子上挂着的竹筒里拿出回函,交给武藏。 “然后,另一件事,我没见到那位叫本位田又八的人。但是,我已交代他的家人,帮我传话。” “辛苦辛苦!去洗洗澡吧!洗好了,到楼下吃饭。” “这是客栈?” “嗯,和客栈差不多的地方。” 城太郎下楼之后,武藏打开吉冈清十郎的回函。 吾等期待再次比赛。要是冬季之前,你不来访,我们就认为你是胆小鬼,避不见面。让世人耻笑你的懦弱。希望慎思为荷。 这信看起来是别人代笔,文辞拙劣,勉强达意而已。武藏撕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烧掉。 灰烬像只烤焦的蝴蝶,落到软软的榻榻米上,还兀自飘动。信上虽然说只是比赛,实际上跟决斗无异。今年冬天,不知是谁要变成灰烬。 武藏早已觉悟到,兵法家的生命是朝不保夕的。但是这些觉悟也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如果生命真的到今年冬天为止的话,他的精神也绝对无法安定。 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修行兵法,还有身为一个真正的人要做的事,我都还没做!武藏心想。 他想要像卜传或上泉伊势守那样,带着众多的侍从,手上架着老鹰,牵着备用马巡视天下。 还有,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生养小孩,当个好丈夫经营一个温暖的家,以弥补幼时的缺憾。 不!在进入这个固定人生模式之前,他也想偷偷结交世上的女子。———这几年来,日日夜夜所想的都是兵法之事,也自然而然地保持了童贞。但是,这一阵子走在路上,看到京都或奈良的美女,都会让他眼睛为之一亮———应该说是他的肉体为之震撼。 这时候,他会立刻想到——— 阿通 那个明知道离他已经很遥远,却又为他所牵挂的阿通。 虽然武藏只是茫然的想着她,也许在他孤独的旅途中,在他自己也没觉察的下意识里,她已抚慰了他寂寞的心呢! 不知何时,城太郎已经回到房里。他已洗过澡,吃得饱饱的,而且任务已经完成,心情也放松了,更加筋疲力尽,盘腿、双手插在膝盖中间、淌着口水,就这样舒舒服服地打起盹来了。 清晨——— 城太郎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地跳下床来。武藏也准备今天早点动身离开奈良,而且已经知会过楼下的女主人,所以当他正在换旅装时,女主人上来了。 “哎!这么快就要走了?” 这里的年轻寡妇,好像有点舍不得,抱来一叠衣物,说道: “很冒昧,这是我前天开始缝制的小袖和羽织,想送给您当作临别赠礼,不知您中不中意,还请笑纳。” “咦?送我这个?” 武藏瞪大眼睛。 只是客栈的赠品,没理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武藏婉拒了,寡妇却说道: “不,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家里留了一大堆旧的演戏的衣裳,还有男用的旧小袖,放着也没用。刚好碰到您这样正在修行武术的年轻人,所以就修改一下,希望您能穿得上。我是特地照您的尺寸缝的,如果您不接受,就跟废物没两样,所以请您一定要接受……” 说完,绕到武藏背后,径自替他穿上。 这些对武藏来说,实在太奢侈了,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那无袖的羽织布料,看来是舶来品,而且样式豪华,滚着金边,内面缝了两层棉心,连系带都很讲究,是染成紫红色的皮革。 “很合身呢!” 城太郎跟着那寡妇,也看得入神,然后,老实不客气地问: “阿姨!你要送我什么呢?” “呵呵呵!可是你是跟班的,跟班的穿这样子就行了嘛!” 宫本武藏 水之卷(32) “我才不想要那些衣服呢!” “那你想要什么呢?” “能不能送我这个?” 他突然把挂在隔壁房间的面具拿了下来,他似乎从昨晚第一眼看到它时就爱不释手。 “这个,送给我。” 说完,把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武藏对城太郎犀利的眼光感到很惊讶。其实,在此留宿的第一天,这面具就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面具的作者是谁,但看得出来它若不是室町时代,至少也是镰仓时代的作品,应该是戏剧中的道具。这个鬼女的脸,雕凿得非常精细。 光是这些,并不会令人倾心不已。这面具跟其他普通的戏剧面具不同,非常奇特。普通的鬼女面具,大都涂上诡异的青蓝色。这个鬼女面具却美丽端庄,白色的脸显得非常高贵,怎么看都是个美女。 惟一露出面具的鬼女特色的地方是这美女微笑的嘴角。月牙形的嘴唇,往左脸锐利地猛翘上去,雕法利落,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的冥想,表情有一股说不出的凄美韵味。很明显地,她一定是模拟活生生的狂女笑容而雕成的。这阵子,武藏一直很欣赏这个作品。 “哎呀!这个不行。” 看来这面具对年轻寡妇来说,也是个宝物。她伸手来抢,但是城太郎却把面具戴到头上。 “有什么关系嘛?不管怎么样,这东西我要定了!” 他手舞足蹈,在房里逃窜,说什么也不肯还。 小孩子一顽皮起来,真是没完没了。武藏察觉到寡妇的为难,便责备道: “城太郎,不可以这样。” 城太郎不但不听,还将面具收到怀里。 “好嘛!阿姨!送给我嘛!可以吗?阿姨!” 说完,一溜烟地爬下楼去了。 年轻寡妇不断喊着: “不行!不行!” 知道是小孩胡闹,所以她也没生气,只是边笑边追着他跑。隔了一会儿,正纳闷怎么还不上来,只听见城太郎一个人咚咚咚地爬上楼来。 上来一定要好好骂他,武藏这么想着,对着入口的地方端正坐好,没想到突然——— “喝!” 鬼女的微笑面具,比城太郎的身子先露了出来。 武藏吓了一跳,肌肉紧绷,连膝盖都颤了一下。为何他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呢?他也不知道。虽然如此,当他在楼梯口仔细端详手上的面具时,马上恍然大悟。原来是名匠留在面具上的气魄,使他感到震撼。从白皙的下巴,到往左耳猛翘的月牙形嘴唇,都隐藏了一分妖蛊之气。 “好了,大叔!我们走吧!” 城太郎站在那儿说道。 武藏没起身。 “你还没还给人家啊!你不可以拿那种东西。” “可是,阿姨说可以,已经送我了。” “她不可能答应,快拿到楼下去还。” “才不呢!刚才我在楼下说要还她,那阿姨却说看我那么喜欢,就送我,只要我好好珍惜。我向她保证会好好珍惜,她就真的送给我了。” “真拿你没办法。” 怎能平白无故收受这么贵重的面具和小袖呢!武藏耿耿于怀。 他想至少要回个礼才对。但是论金钱,这家似乎不缺,身边又没东西可送的,只好下楼去,对城太郎的无理取闹深表歉意,并将面具还她。那年轻寡妇却说: “不,仔细想想,那面具不在家里,也许可以让我轻松不少。再加上他那么喜欢,您就别责备他了。” 听她这么一说,武藏更确定那面具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历史,更坚持要还。可是,城太郎已经得意洋洋地穿好草鞋,等在门外了。 比起面具,年轻寡妇对武藏似乎更依依不舍,不断叮咛,下次到奈良,一定要再来住几天。 “告辞了。” 武藏最后只好接受对方的好意,正在绑鞋带时——— “太好了!客官!您还在呀!” 馒头店的老板娘,也就是这家女主人的亲戚喘着气跑了进来。对着武藏,还有自己的姐姐,也就是那位当家的寡妇,说道: “不行呀,客官!您不能走啊!不得了了,先回二楼再说。” 她吓得牙齿直打颤,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她一样。 武藏系好草鞋鞋带之后,静静地抬起头来。 “什么事不得了了?” “宝藏院的和尚们知道您今早要离开,十几个人拿着长枪往般若坡的方向去了。” “哦?” “宝藏院第二代住持也在里面,让众人为之侧目。我那当家的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就拉了其中一位心地善良的和尚问个明白。那和尚回答说,有位叫宫本的男子,四五天前住进你亲戚家,听说今早要离开奈良,他不是约我们在半路相会吗?” 馒头店老板娘的一对黛眉颤抖不止。她惊恐万分地说,今早离开奈良,就等于是去送命,所以最好先躲到二楼,等夜里再逃出去。 “哈哈———” 宫本武藏 水之卷(33) 武藏坐在门坎上,既不准备出门,也不准备回二楼。 “他们说过要在般若坡等在下吗?” “地点不太确定,反正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我那当家的听完后吓了一跳,又去街上打听了一下,听说不只宝藏院的和尚,各十字路口都挤满了奈良的浪人,都说今天要抓住叫宫本的男子交给宝藏院———您是不是说了宝藏院什么坏话呀?” “不记得有这回事。” “可是,宝藏院那边都说,您派人到各十字路口张贴嘲讽的打油诗,使他们非常生气。” “没这回事,他们搞错人了吧?” “所以我说,如果因此丢了性命,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 武藏忘了回答,只是抬头仰望天空。他想到了!这事他几乎已经忘了,不知是昨天还是前天,有三个浪人说他们在开赌场,还邀他加入。 他确实记得一人叫山添团八,另外两人叫什么野州川安兵卫跟大友伴立。 武藏推测,当时,那些人带着邪恶的表情离开,肚子里也许早打定了坏主意,才会有今天这件事。 他们可能到处假冒自己的名字,说宝藏院的坏话。在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想来也是他们的杰作。 “走吧!” 武藏站起来,把旅行包袱的带子绑在胸前,手拿斗笠,向馒头店的老板娘,还有观世家的未亡人致谢之后,踏出了门外。 “您说什么都要走吗?” 观世家的遗孀,红着眼眶,一直送到门外。 “要是我等到天黑,会给你们惹祸的。谢谢你们这几天来的照顾。” “我们不要紧。” “不了!我们还是走吧———城太郎!你不道个谢吗?” “阿姨!” 城太郎叫了一声,跟着低头致意。他也突然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并不是舍不得离开,而是他尚未完全了解武藏,从在京都的时候开始,大家就说武藏武艺平庸,现在又听到闻名天下的宝藏院院众带着刀枪,正等着自己的师父。即使小孩都会感到一丝不安———他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10 “城太郎!” 武藏停下脚步,回头叫他。 “是。” 城太郎扬起眉毛。 奈良的城镇已被抛在背后,离东大寺也很远了。走在两旁街树林立的月濑街,透过树梢望去,般若坡所在的平缓丘陵,以及三笠山若把此地比作裙裾,那么它更像丰满乳房般耸立———感觉都近在咫尺。 “什么事?” 走了七八百米左右,来到此地,城太郎只顾默默尾随在后,没露过一丝笑容。他觉得他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刚才,经过昏暗潮湿的东大寺时,有水滴突然掉落在他的胸前,让他吓了一跳,不禁大叫一声,看到一群不怕人的乌鸦也觉得很讨厌。此时武藏身后已有淡淡的影子出现了。 不管他们想躲到山里,或是寺庙,都是有可能的;要逃走也不会逃不了。可是,为什么非要去宝藏院众人聚集的般若荒野呢? 城太郎百思不解。 难不成要去道歉? 他如此猜测。如果要道歉,自己也可以一起向宝藏院众人道歉。 谁是谁非,也不是问题了。 正想到此,武藏刚好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城太郎。这让他吓了一大跳。但是,他猜想自己一定脸色苍白,他不想让武藏看到,所以故意抬头仰望天空。 武藏也跟着抬头。世上好像只剩他们两人,城太郎孤独无助,心情沉重。 没想到,武藏却用再平常不过的声调说道: “真是太棒了!从现在开始的旅程,简直就像踏着黄莺的歌声前行呢!” “咦?您说什么?” “黄莺的歌声。” “嗯,也对。” 城太郎终于回到现实。武藏光看到这少年发白的嘴唇,心里就明白了。这小孩真可怜,而且这一回说不定要跟他永别了。 “般若荒野快到了吧!” “嗯,已经过了奈良坡了。” “我说啊!” “……” 四周传来黄莺的啼声,但听在城太郎耳中,却觉得异常凄凉。城太郎眼神浑浊迷惘,抬头茫然望着武藏。他呆滞的眼眸,跟早上抢着要面具时充满童稚的活泼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差不多要在这里分手了。” “……” “远离我———要不然就要吃棍子了!你没理由为我受伤。” 城太郎一听,眼泪立刻汩汩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手手背不断揉着眼睛。他哭得肩部起伏,全身颤抖。 “哭什么?你不是兵法家的弟子吗?如果我杀开一条血路,你也可以往我逃走的方向逃。还有,要是我被杀了,你要回京都原来的酒馆继续工作———我会在远远的天上看着你,好吗?喂……” “为什么哭?” 武藏一问,城太郎抬起湿漉漉的脸,拉着他的衣袖。 宫本武藏 水之卷(34) “大叔!我们逃走吧!” “武士是不能逃的,你不是要当武士吗?” “我好害怕。我怕死。” 城太郎全身颤抖不已,抓着武藏的袖子,死命地往后拉。 “你可怜可怜我,逃走吧!我们逃吧!” “唉,你这么一说,我也想逃了。我从小就失去骨肉亲情。跟家人缘薄的程度,你也不输于我。我真的想要你逃走———” “快!快!现在就逃吧!” “我是武士,你不也是武士的儿子吗?” 城太郎气力用尽,只好坐到地上。双手搓着脸,把泪水都染黑了。 “可是,别担心。我想我不会输的。不,是铁定会赢,赢了就没事了吧?” 虽然武藏这样安慰他,城太郎还是不相信,因为他知道宝藏院埋伏在前面的至少有十人以上。自己的师父不够厉害,即使一对一也不可能会赢的。 今天要赴这死地,不管是生是死,心里都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不,应该说早已有心理准备了。武藏对城太郎虽然又爱又怜,但是他这样只会带来麻烦,让人心焦不已。 武藏突然把他推开大声喝斥。 “不行!像你这样是当不成武士的,给我回酒馆去!” 少年的内心似乎受到莫大的侮辱,被武藏的声音一吓,连哭也忘了。他带着惊吓的神情立刻爬了起来,对着大步走开的武藏的背影——— 大叔! 他强忍住心中的呐喊,靠在身旁的树干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武藏没有回头。但是,城太郎啜泣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他似乎可以见到身后那个无依无靠的薄命少年的身影。 我为什么带他出来啊! 武藏内心懊悔不已。 想到连自己都尚未学成,再加上自己也只是抱着一把孤剑、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修行的兵法家是不应该有人随行的啊! “喂———武藏先生!” 不知何时,他已穿过杉林,来到一片旷野之地。虽说是旷野,但这里地形起伏,是山脚地带。叫他的男人好像是从三笠山的小路来到这旷野的。 “您要去哪里?” 他跑来,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然后并肩一起往前走。 这男子叫山添团八,就是上次到他借宿的观世遗孀家的三个浪人之一。 终于来了! 武藏立刻看穿这一切。 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 “噢,前几天我们见过面。” “唉,前几天真是失礼了。” 那人连忙道歉,态度异常谦恭。他低着头,瞟了武藏一眼。 “上次那件事,还请把它忘了,别介意。” 虽然山添团八前几天在宝藏院见识过武藏的实力,心里多少有点惧怕,但是看武藏才二十一二岁,不过是个乡下武士,就像鱼长了一点鳍,才刚刚游入这个社会,因此并未真心尊敬他。 “武藏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先到伊贺,然后到伊势路。你呢?” “我有点事,要到月濑。” “柳生谷是不是在那附近?” “离这里四里处是大柳生,再走一里是小柳生。” “有名的柳生大人的城池在哪里?” “离笠置寺不远,您最好也去那地方看看。现在老城主宗严公已经退休,住到别墅去了,一直专研茶道,不问世事;他的儿子但马守宗矩,被德川家召到江户去了。” “像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区区游历者,也会传授武术给我们吗?” “如果有人推荐会更好。对了,我要去月濑拜托的铠甲师父,就是一位经常出入柳生家的老人家。我顺便帮你拜托一下也可以。” 团八一直刻意走在武藏的左边。这里除了稀稀疏疏长着几棵杉树和桢树外,视野辽阔,绵延数里之广。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低矮山丘。那里的道路虽然多有起伏,但坡道和缓。 快到般若坡了。山丘的另一边冒出褐色的烟,好像有人生了火堆。 武藏停下脚步。 “奇怪?” “什么事?” “你看那烟。” “那烟怎么了?” 团八紧随在武藏身旁,看着他,表情有点僵硬。 武藏指着: “那烟看起来有一股妖气。你觉得如何?” “您说妖气?” “就像———” 指着烟的手指,这回转向团八的脸。 “藏在你眼中的东西———” “咦?” “我让你看看,就是这回事!”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春野寂静的天空,团八的身体飞得老远,而武藏已抽身回到原位。 有人在某处惊叫: “啊!” 声音发自武藏刚才走过的山丘,他们的身影依稀可见,是两个人。 他们的惨叫声,就像在说: “被干掉了!” 他们挥着手,不知往何处逃走了。 宫本武藏 水之卷(35) 武藏手上握的刀刃,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飞出去的团八已经无法起身了。 血沿着刀棱垂直滴了下来,武藏再度跨步出去,神态安宁,踩着野花,往烟的方向走去。 暖和的春风,像女人柔细的双手,抚着武藏的鬓毛,但他觉得自己怒发冲冠。 一步一步地,他的肌肉绷紧,硬如钢铁。 站在山丘上向下望去——— 平缓的原野上,有一片宽阔的沼泽。烟就是从这片沼泽里升上来的。 “他来了!” 大声喊叫的,不是围着火堆的一大群人,而是和武藏保持距离,往火堆方向跑去的两个人。 现在,已经可以看清那两人就是被武藏一刀击杀、此刻躺在武藏脚边的团八的朋友———野洲川安兵卫还有大友伴立。 众人听到他们的呼喊,立刻问道: “啊!来了?” 围着火堆的人,同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还有离火堆不远的地方,聚集在向阳处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总共有三十余人。 其中有半数僧侣,半数浪人。武藏的身影出现在山丘对面,从这片平野沼泽通往般若坡的道路上。 唔——— 虽然没出声,一股杀气已凝聚在那群人上空。 再加上他们看到武藏手上的剑,已经沾满血迹,显然在双方尚未照面前战火已点燃。而且这不是由埋伏的众人所引发,而是由大家认定会出现的武藏先对他们宣战。 野洲、大友两人叫着: “山添,山添他……” 他俩似乎正夸张地转告众人,他们的同伴已经遇难的消息。 浪人们咬牙切齿,宝藏院的僧侣也大骂: “可恶!” 大家摆开阵容,瞪着武藏。 宝藏院的十来个人,手持单镰枪、菱形枪,黑色袖子绑在背后。 “我们今天铆上了。” 寺院的名誉,还有高足阿岩的受辱,这些旧账都要在此时洗刷的想法,让他们简直与武藏不共戴天。就像地狱里的鬼卒般,一字排开。 浪人则自行聚在一起,打算一方面包围武藏,防止他逃走,一方面看热闹。其中还有人在心底冷笑。 可是,根本不必如此,他们只要站在原地,围成自然的鹤翼形状就行了。因为武藏一点也没有逃走的迹象,反倒神态自若,稳如泰山。 武藏继续走着。 一步一步好像踩在粘土地上,步伐扎实。经过柔软的嫩绿草原,一点一点地———虽然如此,但他带着老鹰般随时可以窜起攻击的姿态,对着眼前的一群人———应该说面对死神———慢慢靠近。 ———来了! 没人开口说话。 但是,只手拿剑的武藏,却恐怖得犹如一片蕴含丰沛雨水的乌云,即将降在敌人的心脏地带。 “……” 这是风雨前的宁静,双方心中都想到了死亡。武藏脸色苍白,好像死神借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窥伺眼前众人。 ———谁先送死? 以众击寡,不管浪人或是宝藏院的人,在人数上是占优势的。也因此,没有人的脸色像武藏那么苍白。 反正总会赢的。 这让他们太过乐观,只知道互相警戒武藏那死神般的眼神。 突然——— 一名站在宝藏院行列最旁边的僧侣,一声令下,十几名黑衣人影,长枪攻姿一致,喝———地大叫一声,阵式不变,跑向武藏右侧。 “武藏!” 那位僧侣开口叫他。 “听说你学了一些雕虫小技,趁胤舜不在打倒门下的阿岩,而且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还在各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嘲笑我们。有无此事?” “没有!” 武藏的回答简明扼要。 “你们当和尚的不只用眼看,用耳朵听,还要多用点脑筋!” “你说什么?” 武藏的话简直如火上加油。 除了胤舜之外,其他的僧侣异口同声道: “不必多言!” 排在武藏左边,和宝藏院僧人形成夹击之势的浪人也大叫着: “没错!” “废话少说!” 骂声吵杂,浪人们挥动着自己的大刀,想煽动宝藏院的人动手。 这些浪人动口不动手,武藏知道他们只是乌合之众。 “好!不说废话———谁先上?” 武藏眼光一落到他们身上,这些浪人便不自觉地往后退缩,其中有两三个人大吼一声: “我们先上。” 他们手握大刀,摆出架式。而武藏突然对着其中一人飞跃过去,犹如饿虎扑羊。 噗咻———随着一声犹如瓶塞飞出的声音,当场鲜血四溅,那是生命与生命碰撞发出的声响。不像单纯的呐喊,也不是话语,是人类从喉咙发出最怪异的叫声。正确地说,那是人类言语无法形容的接近原始森林中的野兽吼声。 刷、刷———武藏手中的剑强烈震动直达心脏时,也正是他击砍人骨的时候。一剑砍下,刀锋随即喷出如虹般的鲜血。接着脑浆迸射,手指四散,白萝卜般的手臂,飞向草丛。 宫本武藏 水之卷(36) 刚开始,浪人之间充满看热闹的轻松气氛,大家心想: 主角是宝藏院,我们是来观战的。 然而武藏在战术上,判断这群乌合之众,攻之即破,所以对他们先下手为强。 原本他们心想宝藏院严阵以待,因此有恃无恐,不慌不忙。 没想到——— 双方开打后,已有两个同伴倒地,且有五六人正与武藏交手,宝藏院的人却袖手旁观。 混蛋! 打呀!快! 哇——— 打、打…… 你这混蛋! 干掉他! 叫喊声夹杂在刀光剑影中。浪人虽然对宝藏院不战的态度感到奇怪和愤恨不平,但还是向他们求助。可是,长枪阵依然不动如山,静如止水,连声援都没有。浪人们为了跟他们毫不相关的武藏,陷于被砍杀的困境,虽然想抗议: 这跟原来的约定不符,他是你们的敌人,我们只是第三者。这么来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但是,手忙脚乱,根本无从开口。 他们就像酒醉的泥鳅,在血泊中晕眩了头,还有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因为他们已无法辨认出武藏,所以刀剑乱挥,就成了自己人的致命伤。 而武藏对自己该如何行动,也毫无打算。只是将构成他生命的全部肉体的潜能,在一瞬间完全凝聚在三尺不到的刀身上。五六岁时,父亲严格的管教;关原之战的体验;还有独自与山林为伍,领悟到的道理;以及遍访诸国,在各武馆得到的理论;总之,自己这一生所有的锻炼与积累,都在无意识当中,变成从五体爆发出能量。而且,这五体已经跟他所踩的大地花草形成一体,完全解脱了人类躯体的禁锢。 ———生死一如。 他的脑中根本没考虑生死这回事。 这就是身陷刀光剑影当中的武藏。 “被砍到了就倒霉”、“我不想死”、“让别人去当挡箭牌”,心有此杂念的浪人们,虽然咬着牙根拼命,但不仅砍不倒武藏,更讽刺的是,越不想死,就死得越快。 严阵以待的宝藏院僧侣中的一人,一边眼观战况,一边数着自己的呼吸,这一切若以呼吸数来算,大概不到十五或二十下,也就是在瞬息之间就发生了。 武藏全身染血。 剩下十人左右的浪人,也多鲜血淋漓。附近的草木、大地,已成一片朱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令人做呕。浪人至此已不再等待支援。 “哇———” 他们大叫一声,抱头鼠窜,往四面做鸟兽散。 就在此刻,宝藏院的白穗枪阵,就像拉满的弓,啪———地整齐划一,展开行动。 “神啊!” 城太郎双手合掌,仰天膜拜。 “神啊!请帮助我的师父。他现在在这下面的沼泽,单枪匹马,以寡敌众。我的师父虽然不够厉害,但是他可不是坏人!” 武藏虽然把城太郎赶走,他却没离开武藏,一直远远地跟着他。现在城太郎来到般若荒野的山丘,跪在地上。 他把面具和斗笠放在身边。 “八幡大神!金毗罗大神!春日宫众神!四方众神!我的师父现在慢慢走向敌人了!他真可怜,平常很懦弱,但是今天早上有点奇怪,要不然他怎么敢一个人去对付那么多人呢?各位神明,请助他一臂之力啊!” 千拜万拜,城太郎几乎失去理智,最后终于大吼大叫: “这个世界有没有神啊?如果卑鄙的多数胜过正直的一人,或是邪恶的人无法无天,正义的人被杀死,我就说以前什么道理都是骗人的,可别怪我!不,果真如此,我要对众神吐口水喽!” 虽然很幼稚,但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比起那些懂得深奥理论的大人,他怒气冲冲的气势,更令人动容。 不只如此。当城太郎向神明描述远方湿地上,武藏一人被众人围杀,就像旋风吹扫一根小针的情形时,更是激动。 “畜牲!” 他双手握拳乱挥。 “太卑鄙了!” 他大叫: “哼!如果我是大人……” 他双脚跺地,大声哭骂: “混蛋!混蛋!” 他不停地在原地绕着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