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通从山上下来回到寺里进到自己房间的那时起,突然觉得一个人独处,好孤单,好寂寞。 这是为什么呢? 一人独处,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在寺里,至少还有别人,有灯火。而在山上的三天,都是在寂静的黑暗中度过,并且只有跟泽庵师父两个人而已。可是为什么回到寺里,反而比较寂寞呢? 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很想搞清楚自己的情绪,她托着脸靠在窗前的小茶几上,半天一动也不动。 我懂了!阿通有点看清自己的心境。寂寞的感觉就跟饥饿一样,不是外在的东西。心里不能满足,就会尝到寂寞的滋味。 寺庙里,有人不断出入,有炉火,也有灯火,看起来很热闹。但是,这些却无法治愈寂寞。 在山上,虽然只有无言的树,以及云雾和黑暗,但是却有泽庵跟她在一起。他的话能一针见血,触动心灵,比火还光亮,能振奋人心。 我感到寂寞,是因为泽庵师父不在的关系!阿通站了起来。 可是这个泽庵自从处置了武藏之后,就一直跟姬路藩的家臣们在客厅不知商量什么。回到村子之后,他一直很忙,根本没法像在山上时一样,跟自己聊天。 这么一想,她又坐了回去。此刻她才深深地体会到知己的重要,不求多,一人就好。一个能了解自己,能给自己力量,能信任的人———她需要这种知己! 她渴望有这种朋友,几乎要疯狂了! 笛子———那双亲的遗物———虽然在她身边,但是,少女到了十七岁,一根冷冰冰的竹子,已经无法慰藉她的心灵,她需要更真实的对象来分享她的喜乐。 “好狠哪……”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要恨起本位田又八的冷血心肠。眼泪湿了桌面,她孤独愤怒的血液,鼓得太阳穴发青,头开始抽痛起来。 有人悄悄地拉开她身后的拉门。 不知何时,大寺的僧房已满是暮色。从敞开的门缝,可以看到厨房的灯火红红地闪烁着。 “哎呀呀!原来你在这里呀?……在这里待了一整天呀?” 自言自语进到屋里来的是阿杉婆。 “啊!是伯母呀?” 她急忙拿出坐垫,阿杉二话不说,一屁股坐下,像个木鱼。 “媳妇儿!” 她表情严肃。 “是!” 阿通似乎有些畏惧,双手伏地回礼。 “我来是为了要弄清楚你心里的想法,另外有些事要跟你说。刚才我一直跟那泽庵和尚,还有姬路来的武士们谈。这里的住持连茶也不给我喝,渴死了!你先倒杯茶给阿婆!” “不是别的事……” 接过阿通奉上的绿茶,阿婆立刻说道: “武藏那小子说的话,我是不敢相信!不过听说又八在他乡还活着呢!” “是吗?” 阿通反应冷淡。 “不,即使他死了,你还是要以又八的新娘身份,由这寺庙的大师当你的父母,堂堂正正地嫁到本位田家来。今后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有二心吧?” “是……” “真的不会吧?” “是……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还有,世间爱讲闲话,如果又八一时回不来,我一个人也有诸多不便,老是依靠出嫁了的女儿也不是办法。所以,最近你就离开寺庙,搬到本位田家来。” “是……我吗?……” “还有其他人会嫁到本位田家吗?” 宫本武藏 地之卷(29) “但是……” “是不是讨厌跟我一起生活?” “没……没这回事,但是……” “你先整理东西吧!” “可不可以等又八哥哥回来之后?” “不行!” 阿杉严肃地说: “我儿子回来之前,不能有男人玷污你的身体。监督媳妇的素行是我的责任。你应该在我这婆婆的身边,在我儿子回来之前,学习种田、养蚕、针线、生活礼仪,我什么都教你。好吗?” “好……好的……” 万分无奈的阿通,连自己都听出声音里已带着哭调。 “还有。” 阿杉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关于武藏的事,那个泽庵和尚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阿婆我搞不清楚。刚好你是这寺里的人,武藏呜呼哀哉之前,你给我牢牢地盯住他———半夜一不留神,那个泽庵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这么说来……我不必现在就离开寺里了?” “一次做不了两件事。武藏的头落地的那天,就是你带着行李到本位田家来的日子。了解吗?” “了解。” “我可是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喔!” 阿杉又再确定了一次才离去。 接着———窗外有个人影出现,似乎早在等这个机会。 “阿通!阿通!” 有人在轻声呼唤她。 她探头一看,原来是八字胡站在那儿。他突然隔窗用力握住她的手: “以前受你不少照顾。藩里来了公文,我不得不回姬路了!” “啊!是这样呀……” 她想把手缩回来,八字胡却抓得更紧。 “藩里得知这件事,要我回去详细报告。要是能带着武藏的首级回去,我不但风光,而且也好交代。但那个泽庵和尚,说什么也不交给我。……不过,只有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这封信,等会儿到没人的地方再看。” 八字胡塞了个东西到她手上,便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走了! 好像不只一封信,还包着重重的东西。 她很了解八字胡的野心。心里有点害怕,战战兢兢地打开一看,里头包着一枚耀眼的庆长大金币。 信里写着: 请照我的话,在这几天内,偷偷取下武藏的首级,赶紧送到姬路城下来。 我想你已经很了解我对你的心意了,在池田侯的家臣中,只要提到青木丹左卫门,无人不知我是年饷一千石的武士。 如果说你是我借宿时候娶的老婆,他们一定会相信,你会马上成为享禄千石的武士夫人,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以此信为证物。还有,武藏的首级,为了你未来的丈夫,你一定要带来喔! 匆忙提笔,简此相告。 丹左 “阿通姑娘,吃过饭了吗?” 外头传来泽庵的声音,阿通边套上草鞋边走出去,对泽庵说: “今晚不想吃。头有点痛———” “那是什么?你手上拿的。” “信。” “谁的?” “您要看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一点也不。” 阿通交给他,泽庵看完后大笑。 “他是无计可施,所以想用钱财富贵来收买阿通姑娘吧!看了这信才知道,八字胡的名字叫青木丹左卫门呢!世上也有奇怪的武士。不管怎样,这还是值得高兴的事。” “这没什么。可是他信里夹着钱,这个要怎么办呢?” “哦!是一大笔钱呀!” “真伤脑筋……” “你是说钱该怎么处理吗?” 泽庵把钱拿过来,向本堂前走去,作势把钱丢到香油钱箱里,之后又把那钱贴在额头上,拜了拜。 “好了,这钱你拿着,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担心以后会和他牵扯不清。” “这钱已经不是胡子的了。刚才我已经把钱献给如来佛,又从如来佛那儿收到这个钱,你就把它当作是护身符吧!” 他把钱塞到阿通的腰带里。 “……啊!今夜起风了!” 他仰望天空说道。 “好久没下雨了……” “春天也过了,下场大雨,把散落的花瓣和人们的惰气都给冲洗干净也不错!” “如果下大雨,武藏怎么办?” “嗯,那个人吗?”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千年杉。就在此时,立于风中的乔木上,传来人声: “泽庵!泽庵!” “咦!武藏吗?” 他瞪大眼睛瞧着。 “混账和尚!你这个泽庵假和尚!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到树下来———” 风吹得树梢不停摇晃,武藏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厉。杉叶不断掉落下来,打在大地和泽庵的脸上。 “哈哈!武藏,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嘛!” 泽庵踩着草鞋,走向发出声音的树下。 宫本武藏 地之卷(30) “你看起来是很有精神,但这该不是因为对死亡过于恐惧而神经失常吧?” 他走到适当的位置,抬头仰望。 “闭嘴!” 武藏再次喊道。 应该说他充满怒气,而不是有精神。 “如果我怕死,为什么要受你捆绑呢?” “接受捆绑,是因为我强你弱。” “你这和尚!在胡扯什么?” “声音好大呀!如果你嫌刚才的说法不好,那么换一种好了,因为我聪明,你太笨!” “哼!你再说说看!” “好了好了!树上的猴子先生,经过一番折腾,还不是被五花大绑吊在这棵大树上。你还能怎么样?真丢脸喔!” “听着!泽庵!” “哦!啥事?” “那个时候,如果我武藏想跟你拼的话,要把你这个烂黄瓜踩碎,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喔!” “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 “你……你说什么?……你这和尚花言巧语骗我自己束手就缚,我真没想到会活生生受这种耻辱。” “继续说……” 泽庵若无其事地说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快点砍掉我武藏的头呢?……我原来想,一样要选择死,与其落到村里的家伙或是敌人的手里,不如把自己交给你这个看起来蛮有武士风范的和尚。没想到我错了。” “错的只有这些吗?你不认为你以前所作所为都是错的吗?你挂在那儿,好好反省一下。” “啰嗦!我自认问心无愧。虽然又八的母亲骂我是仇敌,但是,把又八的消息告诉他母亲是我的责任,是朋友应尽的道义,所以我才会闯岗哨,回到村子来———难道这也违背武士之道吗?” “不是这些枝枝节节的小问题。从大处看,你的内心———本性———也就是你的根本想法就错了,看来好像模仿了一两样武士的表面行径,其实什么都没学到。反而自己认为充满正义感。越是用武力解决,就越伤害自己,越给别人带来麻烦,最后落得束手就缚的下场……怎么样?武藏,上面视野不错吧?” “臭和尚!你给我记住!” “在你被晒成肉干之前,在上面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广大。从高处俯瞰人间世界,反省反省吧!死后,去见你的祖先时,告诉他们,你临死的时候,有个叫泽庵的和尚叫你做这些事。他们一定会因为你受了良好的引导而感到欣慰。” ———在此之前,一直像个化石般畏缩地站在后面的阿通,突然跑过来尖声地大叫: “太过分了!泽庵师父!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对一个无力抵抗的人来说,太残酷了……你、你不是个出家人吗?而且武藏刚才说过,他是因为相信你,才乖乖就缚的呀!” “你说这些,是要护着他呀?” “你一点也不慈悲……你要是再说这些,我会讨厌你的。武藏也觉悟了,要杀他就干脆一点!” 阿通脸色大变,向泽庵扑了过来。 少女的情感最容易激动。她铁青着脸,泪汪汪地扑向对方的胸膛。 “啰嗦!” 泽庵的表情从来没这么可怕。 “女人懂什么?你给我闭嘴!” 他骂道。 “不要!不要!” 她用力摇头,阿通也不像平常的阿通了。 “我也有权利讲话。在虎杖草牧原,我也努力了三天三夜呀!” “不行!不管谁讲什么,武藏都得由我泽庵处置。” “所以说,要砍头就快砍,不是很好吗?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以折磨人为乐,太不人道了!” “这就是我的毛病。” “什么?你太无情了!” “你给我退下!” “我不要!” “你这个女人,又开始固执了!” 泽庵用力把她甩开,阿通踉跄跌向杉树,哇———的一声,整个人靠在树干上哭了起来。 她没想到连泽庵都这么无情。原来以为他只是在村民面前把武藏先绑在树上,最后一定会做合理的处置。没想到这个人现在竟然说他的毛病就是享受这种乐趣,令阿通心寒不已。 她百分之百相信泽庵,现在连他都令人厌恶,就等于全世界都令人厌恶一样。她已经不再信任别人了,她哭倒在绝望的谷底。 但是——— 她突然从靠着哭泣的树干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情热。这个被绑在千年杉上面的人———从天上掷下凌厉声音的人———武藏的热血正透过这个十个人也环抱不了的大树干直通下来。 他就像个武士的儿子,纯洁而且充满信义。想起他被泽庵师父捆绑时的样子,还有刚才说的那些话,这个人才是有血、有泪、有感情的男子汉。 以前受大家影响,自己也错怪武藏了———这个人哪里像恶魔,让人这么憎恨?大家怎会把他当成野兽,这么惧怕他,还要去追捕他呢? “……” 她的背和肩膀因哭泣而不断起伏,阿通紧紧抱着树干。她两颊的泪水不断滴到树皮上。 宫本武藏 地之卷(31) 树梢发出了飒飒声,好像天狗① 在摇这些树一样。啪!斗大的雨滴,打在她的领子,也打在泽庵的头上。 “哦!下雨了!” 泽庵用手遮着头。 “喂!阿通姑娘!” “……” “爱哭的阿通!就因为你太爱哭,连老天都陪你哭了!起风了,这下子要下大雨喽!趁还没淋湿,快点走吧!别护着即将死去的人了!快点过来。” 泽庵用法衣蒙着头,逃难似地跑进本堂。 雨唰唰地下着,黑暗的天边,朦胧地露出白色的云带。 阿通任由雨水啪啪地打在背上,依然静止不动———当然,树上的武藏也无法动弹。 阿通怎么样也无法离开那儿。 雨滴渗过她的背,浸湿了她的肌肤。但是,一想到武藏,这已不算什么。可是,武藏受苦,为何自己也要跟着受苦呢———她却没时间考虑这么多。 这个少女突然发现一个极为出色的男子形象。她心想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同时,她真心期待武藏不要被杀。 “他太可怜了!” 她绕着树走动,不知如何是好。仰望头上,风雨交加,武藏连个影子也看不到。 “武藏哥哥!” 她不觉叫了出来,可是没有回答。武藏一定也把自己看成本位田家的一分子,认为自己跟村里的人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受这种风雨吹打,哪能熬得了一个晚上……啊!世间这么多人,难道没有人愿意救武藏吗?” 阿通突然跑回去。风像在追她一样,吹个不停。 寺庙后面,僧房和方丈房都门户紧闭。溢出排水管的雨水,像瀑布一般倾灌到地面。 “泽庵师父!泽庵师父!” 阿通从外面猛敲泽庵的房门。 “谁呀?” “是我,阿通!” “啊!你还在外面呀?” 他立刻开门,看看水气弥漫的走廊: “唉呀!下得好大呀!雨会打进来的,快进来!” “不要,我是来拜托您的。泽庵师父!请您把他放下来。” “谁?” “武藏。” “岂有此理!” “我会感激您的。” 阿通在雨中对着泽庵下跪,双手合十。 “求求您……我怎么样都没关系……请救救他!救救他!” 雨声盖过阿通的哭声,但是,阿通却像个瀑布下的修行人,合紧双掌。 “我拜托您,泽庵师父,我求您!只要我能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请、请您,救救那、那个人!” 雨点不断地打入她嘴里。 泽庵像石头一样静止不动,紧闭着眼睛,像一尊神像。后来才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说道: “快去睡吧!你的身体又不强健,继续淋下去会生病的。” “如果……”阿通捱到门边。 “我要睡了,你也睡吧!” 他重重地关上门。 然而阿通却没妥协,也没屈服。 她竟然钻进地板下的隙缝中,爬到泽庵的寝铺附近。 “我求求您!我这一生惟一的请求……泽庵师父!如果您不答应就太不人道了……您是鬼……您是冷血动物。” 本来泽庵忍着不动声色,这下子看来是睡不成了,他终于发火跳起来,怒斥道: “来人呀!我房间的地板下有小偷呀!快给我抓住啊!” 10 经过昨夜那一场风雨,春天的气息被洗得无影无踪。今早,酷热的阳光直射额头。 “泽庵师父!武藏还活着吗?” 天一亮,阿杉婆就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来寺里到处张望,想看热闹。 “哦!是阿婆呀?” 泽庵走到走廊,继续说道: “昨夜的风雨可真大呀!” “这场风雨来得正是时候。” “但是,雨再怎么大,也不会一夜两夜就把人淋死。” “下那么大雨,他还活着呀?” 阿杉婆满脸皱纹,眼睛眯成一条线,望着千年杉的树梢,说道: “他像条抹布挂在树上,没有动静耶!” “乌鸦还没去啄他的脸,可见武藏一定还活着。” “太谢谢您了!” 阿杉婆边点头,边窥视里面,问道: “没看到我媳妇,可不可以帮我叫一下?” “媳妇?” “我家的阿通呀!” “她还不是本位田家的媳妇吧!” “再过一阵子,就要把她娶进门了!” “你儿子不在,你娶媳妇进门,跟谁结婚呀?” “你这个流浪和尚就别管这些闲事了!阿通在哪里啊?” “大概在睡觉吧!” “这样子呀?” 她一个人自圆其说: “我吩咐她晚上要好好看着武藏,所以白天想睡觉也是理所当然的……泽庵师父!白天就由你看着他吧!” 宫本武藏 地之卷(32) 阿杉走到千年杉下,仰头望了一阵子,终于拄着桑树拐杖回村子去了。 泽庵则一进房间,直到晚上都没有露面。只有一次,村里的小孩跑来用石头丢千年杉树梢时,他曾打开格子门大声斥责: “鼻涕鬼!干什么?” 之后,格子门就整天没再开过。 在同一栋屋子里的阿通房间,格子门今天也是紧闭着,不过小和尚们倒是忙进忙出地端药送粥。 昨夜的倾盆大雨中,寺里的人发现了阿通,硬是把她拉进屋里,住持还狠狠地说了她一顿。结果阿通染了风寒,发烧在床上,无法起身。 今夜的天空,一反昨夜的大雨,明月皎洁。寺里的人都熟睡后,泽庵书看累了,便穿上草鞋,走到屋外。 “武藏———” 他一叫,杉树高处的树梢摇晃了一下。 闪亮的露珠纷纷落下。 “可怜虫,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吗?武藏!武藏!” 这一来,对方大声回答: “干啥?臭和尚!” 武藏怒吼,力气一点也没衰竭。 “哦———” 泽庵再次抬头。 “声音还很宏亮嘛!看来还可以撑五六天吧!对了……你肚子饿了吗?” “少啰嗦!和尚,快把我的头砍下吧!” “不行不行!不能随便乱砍头。像阁下这样的莽汉,搞不好即便是只剩个头,还会追杀过来呢……来赏赏月吧!” 泽庵坐到一块石头上。 “哼!你要怎么样?你给我记住!” 武藏的身体被绑在老杉上,他使尽全力,摇得树梢上下晃动。 杉树皮、树叶纷纷落到泽庵头上。泽庵弹去领子上的落叶,仰头说道: “对了、对了!不这样发发怒气,就看不出真正的生命力,也表现不出人的味道。最近的人呀!不是成了不会生气的知识分子,就是装出人格崇高的样子。要年轻人模仿这种老气横秋的举止,真是岂有此理。年轻人不会发怒是不行的呀!再发怒啊!再多发怒啊!” “哼!我会把这绳子扯断,跳到地上,把你踢死。你等着瞧吧!” “有出息!我等着瞧———对了!要继续吗?绳子还没断之前,你可别断气啦!” “你说什么!?” “好大的力气,树在动了。可是,大地却没受影响呀!这是因为你的怒气只是私人的怒气,所以非常微弱。男子汉的怒气,必须是为公众而愤怒。为了个人小小的感情问题就发怒,那是女性之怒。” “你有屁尽管全放出来———我们走着瞧!” “算了吧!武藏,这样只会徒增疲累。不论你再怎么挣扎,别说天地了,连这乔木的一根树枝都不可能断呢!” “哼……” “以你这么大的力气,即使不为国家,至少也要贡献给他人。要是如此,别说天地,连神明都会为之动容———更何况是人呢?” 泽庵开始用说教的口吻了。 “真可惜!你有幸生为一个人,却仍跟山猪、野狼一样,野性不改。连一步都没进到人类的世界,年纪轻轻就即将在此了结一生了!” “啰嗦!” 他从高处吐了一口口水,但是,口水在半途就化成一团雾气了。 “听好,武藏———你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你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强过自己……结果怎么样啦?看看你现在的狼狈样!” “我一点也不觉得可耻,我不是因为能力不足才输给你的。” “不管是输在策略还是口才,反正输了就是输了。证据摆在眼前,不管你怎么懊恼,我胜了,坐在石板上;你败了,乖乖被绑在树上,任由风吹雨打,不是吗———我们两个之间到底差在哪里,你可知道?” “……” “比力气,的确,你是最强的。虎与人是无法比拼力量的,但是,老虎还是比人类低等呀!” “……” “你的勇气也是如此。以前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不智、不知生命真谛才表现出的蛮勇。这不是真勇,也不是武士应有的作为。真勇,是指能知恐怖之处,懂得珍惜生命,最后怀抱龙珠,死得其所,这才是真正的人呀……我说可惜,指的就是这件事。你生来就具有过人的力量和阳刚之气,但没学问,只学到武道坏的一面,没想过要磨磨你的智德。人们常说文武两道,所谓两道,不是指两个道,而是在人生道上将两者合一 ———你了解了吗?武藏!” 石不语,树亦不语,黑夜仍然寂静无声。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终于,泽庵慢条斯理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武藏,你再想一晚看看。想好了,我再来砍你的头。” 说完,举步离去。 走了十步,不,大约二十步左右,当他正要走进本堂的时候。 “喂!等一等!” 武藏从树上叫住他。 “什么事?” 泽庵从远处回头答道。 宫本武藏 地之卷(33) “请再回到树下。” “嗯……这样吗?” 接着,树上的人影突然大声呼唤: “泽庵和尚———救救我呀!” 他似乎哭得很剧烈,上空的树梢摇晃得很厉害。 “我从现在开始,想要重新活一次……我现在才了解我生为一个人是负有重大使命的……我开始了解生命价值的时候,才警觉到这个生命不就被绑在这树上吗……啊啊!我做错了!已经无法挽救了!” “你能觉悟,真是太好了!你的生命可以说现在才晋升为人类。” “啊啊!我不想死!好想再活一次。活着,再重新来一次……泽庵和尚!求求你,救救我!” “不行!” 泽庵断然摇头。 “人生有很多事是无法重新再来过的。世间任何事都是真刀真枪定胜负,你现在就像被对方砍了头,还想把它接回去一样。你虽可怜,但我泽庵不会为你解开绳子。为免死状太难看,你还是念念经,静静体会生死大义吧!” 泽庵草鞋的声音逐渐消失,武藏也没再呼唤他了! 他照泽庵说的,闭上大悟的眼睛,放弃求生的念头,也放弃死亡的念头。在萧飒的林风和满天星斗的夜空下,只有一股冰凉直渗入背脊。 ……好像有人? 树下有个人影仰望着树梢,接着抱住千年杉,拼命往上爬。那人看来拙于爬树,只爬了一点,就和树皮一起滑了下去。 即使如此———即使手都被树皮磨破了———那人仍然不屈不挠,一心一意往上攀爬,终于够到树枝,再抓住另一枝树枝,爬上了最高处。 那人喘着气: “……武藏……武藏!” 武藏转向那人,一张脸只剩眼睛还能动,像个骷髅。 “……哦?” “是我!” “……阿通姑娘?……” “逃走吧……你刚才不是说死了会遗憾吗?” “逃走?” “对……我也无法再待在这个村子里了……再待下去,我会受不了的……武藏,我要救你。你会接受吗?” “哦!把这绳子割断,快割断!” “请等一下!” 阿通单肩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从头到一身外出旅行的打扮。 她拔出短刀,一刀就把武藏的绳子割断了。武藏的手脚已无知觉,阿通想支撑他,没想到两个人都踏了空,一起从树上重重掉落下来。 从两丈高的树上掉下来,武藏竟然还能站得住。他一脸茫然地立在大地上。接着,他听到脚旁传来呻吟声。低头一看,阿通手脚趴在地上挣扎,站不起来。 “喔!” 武藏扶她起来。 “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好痛……好痛啊!” “摔到哪里了?” “不知道摔到哪里了……但还可以走,没关系!” “掉下来的时候,连撞了好几根树枝,应该不会受什么大伤。” “别管我了!你呢?” “我……” 武藏想了一下,说道: “我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呀!” “我只知道这点而已。” “快点逃吧!越早越好……如果被人看见了,我跟你都会没命的。” 阿通跛着脚走,武藏也跟着走———默默地、缓缓地,就像失了魂的小虫,走在秋霜里。 “你看!播磨滩那边已经破晓,露出鱼肚白了!” “这是哪里?” “中山岭……已经到山顶了!” “已经走这么远啦?” “专心一志,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对了!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任何东西了!” 经她这么一说,武藏才感到饥渴难耐。阿通解开背上的包袱,拿出蔴薯。甜甜的馅儿吞到肚里,武藏感到生之喜悦,拿着薯的手不断颤抖。 我还活着呀! 他深切体认到这点,同时,他也热切地期待———从现在开始,我要重新生活了! 嫣红的朝阳照着两人的脸庞。阿通的脸越来越鲜明,武藏突然想到,自己竟然会跟她在这里,简直像在做梦,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到了白天,更不能大意。尤其是快要到边境了!” 武藏一听到边境,眼睛突然一亮。 “对了!我现在要到日名仓关卡去。” “什么?……你要去日名仓?” “我的姐姐被关在那山牢里。我要去救姐姐,阿通姑娘!咱们在此分手吧!” “……” 阿通心里有点愤恨不平,默默地瞪着武藏的脸,终于开口说道: “你真的要这么做?如果要在这里就分手,那我何必离开宫本村呢?” “可是,这也没办法呀!” “武藏哥哥!” 阿通的眼神逼近他,握住武藏的手,她双颊和全身发热,满怀的热情,使她不断颤抖。 “我的心情以后慢慢再谈。我不喜欢在这里分手,不管你要去哪里,请都带着我。” 宫本武藏 地之卷(34) “可是……” “我求求你!” 阿通合掌说道: “即使你不喜欢,我也要跟着你。你要救阿吟姐,如果我碍手碍脚的话,我可以先到姬路城等你。” “好吧……” 说着,武藏正准备离去。 “一言为定喔!” “嗯!” “我在城下边的花田桥等你!见不到你,一百日、一千日我都会站在那儿等的。” 武藏点头答应,一径儿沿着山脊直奔而下。 11 “奶奶———奶奶!” 阿杉的外孙丙太光着脚丫,从外面直奔回来。一进门,用手把青鼻涕一抹。 “不好了!奶奶!你还不知道吗?还在做什么呀?” 他对着厨房大叫。 阿杉婆在灶前,正拿着竹筒吹气升火,回道: “什么事呀?大惊小怪的。” “村里的人都闹成这个样子了,奶奶你怎么还在煮饭呀———难道你不知道武藏已经逃走了吗?” “什么?逃走了?” “今天一早,武藏已不在千年杉上了!” “真的?” “寺里的人也是乱作一团,因为阿通姐姐也不见了!” 丙太没想到自己说的事,竟然让奶奶的脸色变得如此可怕,吓得直咬指甲。 “丙太呀!” “是!” “你赶快去叫你娘和河原的权叔快点来。” 阿杉婆的声音在颤抖。 然而丙太还没出门,本位田家的门前已经挤满了人。其中,女婿、还有权叔也在里面。另外,还有其他的亲戚和佃户,都在那儿嚷着: “是不是阿通那娘们儿把他放走的啊?” “泽庵和尚也不见了。” “一定是这两个人耍的把戏。” “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女婿和权叔等人,扛着祖传的长枪聚集在本位田家门口,情绪非常激动。 有人对着屋里问道: “阿婆!你听说了吗?” 不愧是阿杉婆,她心里明白这件大事已是事实,便压抑住满腹的怒气,坐在佛堂里。 “我马上出去,你们静一静。” 她在里头回答。接着默祷了一下之后,神态从容地打开刀柜,打点一些衣裳,来到大家面前。 她把短刀插在腰带上,系紧鞋带,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位顽固的老婆婆心里已经有了重大的决定。 “没什么好骚动的。阿婆这就去追那个不知廉耻的媳妇,好好惩罚她!” 接着,神态自若地走了出去。 “既然阿婆都要去了,我们就跟随她吧!” 亲戚和佃农们群情激愤,以这位悲壮的老婆婆为首,大家沿途捡棒子、竹枪当武器,往中山岭追去。 然而,已经太迟了! 这些人赶到岭上时,已经是中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