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庵仍不改作风。 “糟了?……世上有什么事会糟了?来,你先冷静下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新免家的阿吟姐被人抓走了……又八还没回来,那么亲切的阿吟姐又被抓走……我、我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呢?” 她哭个不停,一直靠在泽庵的胸膛,不停地颤抖。 6 大地像个少女,泥土和青草都吐着炙热的气息。闷热的天气让脸上的汗都蒸发成了雾气,春天的午时寂静无声。 武藏一个人走着。他在没有任何猎物的山里焦躁地环视着,拿黑木剑当拐杖,看来非常疲倦。如果有飞禽飞过,他锐利的眼睛必定跟着移动。他滚满泥土和露水的身体,充满动物的感官本能和野性。 “畜生!” 他不是在骂谁,然而这一骂,引发了一股无法发泄的愤怒,使他用力挥着木剑。 “喝!” “啪”———的一声,把一棵粗树干砍成了两半。 宫本武藏 地之卷(16) “为什么村里的人都把我当仇人呢?他们一看到我,就马上去报案;有的才看到我的影子,就像看到大野狼一样,逃之夭夭……” 他在这赞甘山,已经躲了四天了! 白天透过薄雾,可以望见祖先留下来的———还住着孤伶伶的姐姐的老房子,也可望见七宝寺的屋顶,静静地坐落在山脚的树丛中。 然而这两个地方他都无法靠近。浴佛会那天,他夹在人群中去看阿通,没想到阿通在大家面前大声地叫他的名字。他想,要是被人发现,不但她会被牵连进去,自己也会被抓住,所以急忙逃跑了! 当天晚上,他也偷偷地回家看姐姐,很不巧又八的母亲刚好来。要是她问起又八的事,该如何回答?自己一个人回来,要怎么向这老母亲道歉?他犹豫不决,只好从门缝偷窥姐姐。没想到被姬路城的武士发现,连句话也来不及说,就被迫逃离姐姐家了。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赞甘山观察,发现姬路的武士对他可能出没的道路,正在作地毯式的搜索;村里的人也联合起来,每天这座山那座山的,打算合力逮捕自己。 “……阿通姑娘不知对我作何感想?” 武藏甚至对她也开始疑神疑鬼了!故乡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他的敌人,他怀疑他们要堵住他所有的生路。 “实在很难对阿通姑娘说明,又八是因为这种理由才不能回来……好吧!还是告诉又八的母亲吧!如果这样还行不通,这村子就真的不能待了!” 武藏下了决心,正要下山,但想到天黑之前,不能出现在村子里,所以就拿了颗小石子,打下一只小鸟,拔毛剥皮,边走边吞着这些生温的血肉。 “啊!?……” 迎面走来一个人,也不知是谁,一看到他,就马上逃到树林里了。对这个人无缘无故竟然讨厌自己,武藏感到非常愤怒。 “等一等!” 他像豹子一样向那人扑去! 原来是个常在这山里走动的烧炭工人。武藏认得他,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拉了回来,问道: “喂!为何逃跑?你忘了吗?我是宫本村的新免武藏啊!我可没说抓到什么就吃什么。见了人也不打招呼,扭头就跑,这样像话吗?” “是,是!” “坐下!” 他一松手,对方又要逃跑。这回,他用脚猛踢他的腰,还拿木剑作势要打他。 “哇!” 那男人抱着头趴在地上,全身战栗个不停。 “救、救命呀!” 武藏实在无法了解,为何村里的人都那么惧怕自己? “现在我问你事情,你可要老实回答!” “我什么都说,只要你饶了我这条老命!” “谁说要你的命了?山下是不是有追兵?” “是!” “七宝寺是不是也有人埋伏?” “有!” “村里的家伙今天是不是也出来搜山要抓我?” “……” “你也是其中一个吧?” 那男人跳起来,像个哑巴一样猛摇着头。 “唔!唔!” “等等,等等!” 他抓着那人的脖子。 “我的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谁啊?” “我的姐姐———新免家的阿吟姐姐!村里的人被姬路的人逼迫,不得不来追我,该不会连我姐姐也不放过吧!”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小子!” 他挥动木剑打他。 “你说话的样子太奇怪了!一定有事。你不招的话,我就用这个打碎你的头颅!” “啊!手下留情!我说,我说!” 烧炭工人双手合掌求饶。告诉他阿吟被抓的事,还有村里贴了公告,凡是给武藏食物的人、借武藏住宿的人,都视为同罪。同时,每一户每隔一天都得派一名年轻人,天天由姬路的武士带领去搜山。 武藏因愤怒而起鸡皮疙瘩。 “真的吗?” 他不断逼问: “我姐姐是何罪名?”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怕领主才这么做的。” “我姐姐被抓去哪里?牢房在哪里?” “村里的人说是日名仓。” “日名仓———” 他的双眸充满憎恨,抬头仰望边境的山线。那附近是中国山脉的脊柱,在灰色的暮霭中,形成斑点,逐渐暗去。 “好,我要去救您了!姐姐呀……姐姐……” 武藏自言自语着,把木剑当拐杖,一个人往发出水声的湖边大步走去。 晚课的钟声刚刚响过。七宝寺的住持这两天刚刚旅行回来。 屋外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寺庙里头,却可看见红色的灯光以及厨房的炉火,客房里烛光摇曳,依稀可见房里的人影。 “阿通姑娘,你快出来吧……” 宫本武藏 地之卷(17) “呕……” 武藏呕出胃液,非常痛苦。 客房里有人听到了声音,问道: “那是什么?” “大概是猫吧?” 阿通回答。然后提着晚餐,走过武藏藏匿的桥廊。 啊!阿通姑娘。 武藏想叫她,但是胃痛得让他叫不出来。还好没叫,因为有个人跟在她后面,问道: “浴室在哪里?” 那人穿着寺里借来的衣服,绑着细细的腰带,脖子上挂着毛巾。武藏抬头一看,认得那是姬路城的武士。他命令部下还有村里的人去搜山,日夜疲于奔命地到处搜索。自己却在天黑后就到这寺庙休息,还白吃白喝。 “浴室吗?” 阿通把东西放下。 “我带您去。” 她沿着走廊,往里面走。那个鼻子下面留着八字胡的武士,突然从阿通身后抱住她。 “怎么样?一起去洗澡吧!” “哎呀!” 他用双手压着她的脸。 “不好吗?” 还把嘴凑到她的脸颊。 “……不行!不行!” 阿通柔弱无力。不知是否嘴被捂住了,连叫都叫不出来。 武藏见状,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处境了。 “你想干嘛!” 他跳到走廊上。 他从后面一记重拳,打在武士的后脑勺,并且忙不迭抱住阿通,那人则跌到下面去了。 阿通也同时发出尖叫。 那武士四脚朝天,大叫: “啊!你是武藏吧?是武藏!武藏出现了!来人呀!大家快来。” 突然间,寺内响起的脚步声和呼叫声,简直像场暴风雨。他们似乎说好了,如果看到武藏就要发出信号,所以钟楼传来当当的钟声。 “呀喝!” 搜山的人全都以七宝寺为中心集合起来,立刻从连接后山的赞甘山一带开始搜索。然而,此时武藏却已站在本位田家宽敞的门口了! “伯母!伯母!” 他窥视着主屋的灯火,大声叫着。 “谁呀?” 阿杉拿着脂烛,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 脂烛的烛火,从下巴往上照着,她凹凸不平的脸,突然变得铁青。 “啊?是你……” “伯母,我是来告知一件事的……又八没有战死,他活着,在他乡和一个女人同居……就是这样,也请您告诉阿通姑娘。” 他一说完,又接着说: “呼!说出来舒畅多了!” 武藏立刻拄着木剑,转身走向屋外夜色中。 “武藏!” 阿杉叫住他: “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我吗?” 他沉痛地回答: “我现在要去闯日名仓关卡,救回我的姐姐,然后远走他乡,所以再也见不到伯母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和阿通姑娘,又八没有战死,也不是我愿意一个人回来的。对这村子,我已经毫无眷恋。” “是吗……” 阿杉换了一只手拿脂烛,向他招手问道: “你肚子不饿吗?”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真可怜……我正巧在煮菜,也好替你饯个行,趁现在还没准备好,你先去泡泡澡吧!” “……” “嗳!武藏,你家和我家,从赤松以来就是旧交,我真舍不得你走呀!” “……” 武藏弯着手臂,拭去眼泪。温暖的人情味,使他的猜疑和警戒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令他想到了人类温暖的肌肤。 “快……快到后面去,有人来就惨了……你有没有毛巾啊?对了!有又八的内衣和便服,你洗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拿出来,顺便张罗一些饭菜……你可以泡泡澡,慢慢洗。” 阿杉把脂烛交给他之后,立刻走到内屋。接着,那已嫁了的女儿飞快地跑了出去。 浴室的门被风吹得卡卡作响,里面传来洗澡水的声音,灯火摇曳不止。阿杉从主屋问道: “泡得舒服吗?” 武藏的声音从浴室传出来: “太舒服了……啊!好像死而复生一样。” “你可以慢慢泡,暖暖身子,我饭还没张罗好呢!” “谢谢!要知如此,早就该来了!本来我还担心伯母会怨恨我呢……” 他充满欣喜的声音夹杂着水声,又说了两三句,但没听到阿杉的回答。 阿杉的女儿,终于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后面带了二十个左右的武士及搜山的人。 阿杉在外头等着,他们一来,立刻跟他们耳语一番。 “什么?你把他骗到浴室小屋?这家伙终于出现了……好!今晚可要把他抓住!” 武士们分为两组,像爬虫一样,在地上匍匐前进。 黑暗中,浴室的烛火更显得明亮。 好像有一点不对劲———武藏的直觉使他战栗不安。 宫本武藏 地之卷(18) “啊!受骗了!” 他大叫一声。 光着身子,又是在狭窄的浴室里,根本没时间想该怎么办! 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拿着棒子、长枪,还有铁棍的人影,已团团围住浴室。其实只不过十四五名而已,但看在他眼中,感觉多了好几倍。 他没办法逃跑,因为就连裹身的布都没有。但是武藏并不感到害怕,对阿杉的愤怒,驱动了他的野性。 “好!我就看看你们要干嘛!” 他不考虑守势。在这种情况下,他只会主动攻击敌人。 这些猎人还在互相推让时,武藏猛力从屋内踢开木门。 “干啥!?” 他大叫一声,跳了出来。 他全身赤裸,湿发披散开来,简直像个疯子。 武藏咬牙切齿,紧紧抓住敌方往他胸前刺过来的枪柄,把那人甩开,那支枪就成了他自己的武器。 “混蛋!” 混乱中,他左右挥舞着长枪,以寡击众的时候,这方法很管用。他在关原之战学会了这招不用枪尖而用枪柄的枪法。 糟了!为什么刚才没先派三四个人奋不顾身地杀进浴室呢?这些悔之已晚的武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责怪。 不到十来下,武藏的长枪已经被打断。他赶紧举起仓库窗下用来压腌菜的石头,砸向围住他的人。 “在那里,逃到主屋去啦!” 阿杉和她女儿听到了,立刻光着脚丫,跌跌撞撞地逃到后院。 武藏在屋里到处走动,翻箱倒柜,发出巨大的声音。 “我的衣服呢?藏到哪里去了?快还给我!” 地上虽然有几件工作服,衣橱里面也有很多衣服,但他看也不看。 他张着血眼到处找,终于在厨房角落找到了自己的破衣服。他抱着这些衣服,一脚踩着土灶边缘,从天窗爬到屋顶上去了。 底下一阵骚动,发出如浊流溃堤般的声音。而武藏走到大屋顶的中央,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他用牙齿撕开腰带,紧紧地绑住湿发,连眉毛、眼尾都吊起来了! 春天的苍穹,满天星斗。 7 “喔———咿……” 这山有人一喊,就有人在远处回答: “喔———咿……” 每天都有人搜山。 村人无心养蚕,也无法犁田了! 本村,正在追捕新免无二斋遗子武藏,疑其出没山区,胡乱杀人,罪大恶极。见其人者,斩首可也。降伏武藏有功者,将受赏赐如下: 一、 捕获其人者 银 十贯① 二、斩其首者 田 十区 三、通报藏匿场所者 田 二区 以上 庆长六年池田胜入斋辉政 臣 村子的墙壁、路口到处立着告示牌。阿杉婆和家人,深怕武藏到本位田家来报仇,每天关着门,战战兢兢的,并在出入口筑墙保护。从姬路的池田家来帮忙的人,结伴站岗,万一武藏出现了,就用法螺或寺庙的钟等所有能响的东西互相联络。大家发誓一定要抓住武藏,把他装在布袋里,所以一点也不敢懈怠。 然而,一点效果也没有。 今早也一样。 “哇!又有人被杀了!” “这次是谁?” “是个武士吧!” 有人发现村子郊外路旁的草堆里有一具尸体,头倒插,双脚朝天,姿势很奇怪。人们又恐怖又好奇,互相争着看,引起一阵骚动。 那尸体头盖骨已碎,看来是用附近的布告牌打的。染了鲜血的布告牌,就被丢弃在尸体的背上。 布告牌的正面便是写着奖赏的辞句,有人不经意地念了出来,残酷的感觉马上消失,周围的人开始觉得好笑。 “哪个家伙在笑?” 有人责问。 七宝寺的阿通,夹杂在村人当中,吓得整张脸连嘴唇都发白了。 早知道就不要看! 她很后悔,无法忘记那个死者的惨状,只好跑回寺里。 正好遇到在寺里借宿,把寺庙当作指挥处的那个武士头儿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好像是正好有五六个部下同时来向他通报,他正要前往处理。一看到阿通,便轻松地问道: “阿通吗?你到哪里去了?” 阿通想起那晚不愉快的事,心里很不舒服,看到这个头儿的八字胡,更令她倒尽胃口。 “我去买东西。” 她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径自跑上本堂前的石阶。 泽庵在本堂前逗着狗玩。 他看到阿通,便对她说: “阿通姑娘!有你的信喔!” “我的信?” “你不在,我先收了!” 他从袖口拿出信来,递给她。 “你脸色不好,怎么回事?” “在路旁看到死人,心里很不舒服。” “那种东西最好别看……不过,现在这个世界啊!捂着眼睛,还是会看到死人,真伤脑筋!我还以为只剩这个村子是净土呢!” 宫本武藏 地之卷(19) “武藏为何要那样杀人呢?” “他不杀人,人便要杀他。他没理由被杀,所以不能白白送死。” “好可怕……”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缩着肩,心想: “要是他来了,该怎么办?” 薄薄的乌云笼罩着山腰。阿通茫然地拿着信,躲到厨房旁的纺织房里。 纺织机上挂着一件男用的布料。 她从去年开始,朝夕不断,一针一线,把思念织了进去,期待有一天又八回乡,要给他穿这件衣服。 她坐到纺织机前。 “谁寄来的?” 她仔细看了信封的字句。 她是个孤儿,没人会写信给她,也没人可让她寄信。她想可能弄错了,重复看了好几次收信人的姓名。 那信似乎经过长途寄送,信封满是信差的手痕和雨渍,已经破烂不堪。打开来,有两张信纸掉了出来,她先看其中一张。那是个陌生女子的字迹,看来是个中年女子。 如果你已经看了另外一张信,我就不再多言。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再确认一次。 这次的机缘,我收了又八当养子。但他似乎一直挂念着你。为了将来双方不生瓜葛,我主张要划清界线。以后请忘记又八。谨此通告。 阿甲 此致 阿通姑娘 另外一张正是本位田又八的笔迹。里面写了一大堆不能回乡的理由。 最后还叫她忘了他,另找他人嫁了!又写到家里母亲那儿,自己不好去信,如果见到母亲,请告诉她自己在他乡,活得好好的。 “……” 阿通心头一阵冰凉,连眼泪都没流出来。双手拿着信,抖个不停。她的指甲就像刚才看到的死人指甲一样,毫无血色。 八字胡头儿的部下,全都野宿山区,日夜疲于奔命,他却把这座寺庙当作安乐窝。寺里的人每天到了傍晚,就要忙着给他烧洗澡水、煮饭烧菜,从民家找来好酒。每晚光是张罗这些,就够大家忙的了! 今天傍晚,已经到了开始忙碌的时候,厨房仍不见阿通的踪影。看来今天给八字胡头儿送的晚饭一定会迟了! 泽庵像在找迷路的小孩一样,喊着阿通的名字。他找遍了整个院子,但是纺织房里没听到梭子的声音,门也关着,所以虽然他从那儿走过好几次,却没有开门看看。 住持不断地到桥廊下面大喊: “阿通!你在干吗?” “她应该在才对。没人斟酒,要是客人喝得不愉快,会抱怨的。快去找她!” 最后,寺里的男仆不得不提着灯笼下山找。 此时,泽庵突然打开纺织房的门。 阿通果然在。她在纺织机旁,独自在黑暗中尝着寂寞的滋味。 “?……” 泽庵默默地站了一瞬。阿通用力踩着底下的两封信,就像踩着诅咒人偶一样。 泽庵轻轻地将它拾起。 “阿通姑娘!这不是今天寄来的信吗?把它收好吧!” “……” 阿通根本不接手,只轻轻地摇着头。 “大家都在找你。快……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还是请你快点去替客人倒酒,住持正急得发慌呢!” “……我头好痛……泽庵师父……今晚可以不去吗?” “我可不认为叫你去斟酒是件好事!但是,这里的住持是个凡人,喜欢摆谱,对领主又没有维持寺庙尊严的能力。我们不能不招待他们,也不能不安抚八字胡的情绪呀!” 他抚着她的背。 “你从小就是这儿的和尚养大的。这个时候你要帮住持的忙……好吗?只要露个脸就好了!” “……” “快,走吧!” 他扶她起来,阿通满脸泪水,终于抬起头来。 “泽庵师父……我这就去,很抱歉,可不可以也请您跟我一起去客房?” “那是没问题!只是,八字胡武士很讨厌我。而我一看到他的胡子,就忍不住想讽刺他。虽然这么做太孩子气了,但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呀!” “但是,只我一个人……” “住持不是在吗?” “每次我一去,大师就走开了。” “那的确令人放心不下……好,我陪你去。别再想了,快去化化妆!” 客房的客人看到阿通姗姗来迟,赶紧整理衣冠,堆着笑脸。因为之前已经喝了几杯,所以红着脸笑眯眯的,下垂的眼角正好跟上翘的八字胡形成对比。 阿通虽然来了,但他还是觉得有些扫兴,因为烛台对面有个闲杂人,像个大近视眼,弯腰驼背地坐着,原来他把膝盖当书桌,正在看书呢! 正是泽庵。八字胡头儿以为他是寺里打杂的小和尚,便用下巴指着他。 “喂!你!” 可是泽庵头也不抬一下,阿通连忙偷偷提醒他。 “啊?叫我吗?”他东张西望,八字胡则高傲地说: “喂!打杂的!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去!” 宫本武藏 地之卷(20) “不,在这里很好。” “人家在喝酒,你在旁边看什么书,真煞风景!站起来!” “书已经放下来了!” “真碍眼!” “那么,阿通小姐!把这书拿到外面去!” “我不是指书,而是你。坐在酒席旁,有碍观瞻。” “伤脑筋!我又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变成烟雾,或是变成一条虫,停在饭菜上……” “你还不退下!你这不识相的家伙!” 他终于火冒三丈。 “好吧!” 泽庵假意顺从,拉着阿通的手。 “客人说他喜欢一个人。喜好孤独,此乃君子之风……走吧!打扰他就不好了!我们退下吧!” “喂,喂!” “什么事?” “谁说连阿通也要一起退下的?你这个家伙!太傲慢了。” “的确很少听到有人会说和尚和武士可爱的———就像你的胡子一样。” “你给我修正!嘿!” 他伸手去拿立在墙边的大刀。泽淹目不转睛看着他往上翘的八字胡。 “你说修正,想修成什么形状呢?” “你这打杂的,越来越不像话了!我非砍了你的头不可!” “要砍拙僧的头?……啊哈哈哈哈!省省吧,真无聊!” “你说什么?” “没看过有人不争气到要砍和尚的头。头被砍断后,如果还对你微笑,那可划不来喔!” “好———我倒要看看被砍下来的头,还能不能贫嘴?” “来呀!” 泽庵饶舌不断激怒他。他握着刀柄的拳头,因愤怒而抖个不停。阿通一边以身护着泽庵,一边因他不断讥讽而紧张得哭了出来。 “您在说什么呀?泽庵师父!您怎么这样对武士讲话呢?快道歉,求求你快点道歉!要不然头被砍了怎么办?” 然而泽庵却又说道: “阿通姑娘,你退下不要紧的,这些废物,那么多人花了二十天的功夫,还砍不到一个武藏的头,哪能砍到我的头?砍得到才怪!” “哼!别动!” 八字胡满脸通红,准备拔刀。 “阿通,退下!这打杂的好耍嘴皮子,今天非把他切成两半不可!” 阿通把泽庵护在身后,伏在八字胡的跟前哀求道: “我想您一定非常生气,请多多原谅。这个人对谁讲话都是这副样子,绝不是只对您才这样开玩笑的。” 泽庵一听——— “唉!阿通姑娘!你说什么?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是事实。他们就是废物,所以才叫他们废物武士,这有什么不对?” “别再说了!” “我还要说。这一阵子,为了搜索武藏,大家都不得安宁。武士当然花多少天也没关系,但是农夫们就遭殃了!他们放下田里的劳作,每天被迫去做没钱的工作,佃农们都要饿死了!” “哼!打杂的,你竟敢仗着和尚的身份批评政道。” “不是批评政道。我说的是那些介于领主和人民之间,表面上奉公守法,实际却在浪费公帑的官员。就像你今晚,在客房大大方方地穿着休闲衣,泡了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还要美女陪酒,有何企图?是谁给你这个特权的?” “……” “侍奉领主要尽忠,对待人民要尽仁,这不是官吏的本分吗?然而,不顾农事荒废,不管部下辛苦,只管自己。出任公务,竟然偷闲享受,饮酒作乐,挟君威劳民伤财,这可以说是典型的恶吏!” “……” “你把我的头砍断,拿给你主人,也就是姬路城城主池田辉政大人面前看看,辉政大人可能会觉得奇怪说道,咦?泽庵,今天怎么只有头来而已?辉政大人和我从妙心寺茶会以来就成为好友,在大坂① 地区,还有大德寺,都经常见面呢!” 八字胡泄了气,酒也慢慢醒了,可是就是无法判断泽庵的话是真是假。 “先坐下来吧!” 泽庵故意让他喘口气,接着说: “如果你不信,我现在可以带些面粉等土产,跟你到姬路城的辉政大人那儿对质。但是我最讨厌敲诸侯的门了……再加上,如果我在聊天的时候,说出你在宫本村的种种恶行恶状,他可能会要你切腹!所以,刚开始我就警告过你了。当武士的人,不能顾前不顾后,这正是武士的致命点呀!” “……” “把刀放回去吧!然后,我还有一句话要讲。你有没有读过《孙子》这本书?这是一本兵法书。武士不应该不知道孙子的。关于这点呢!我现在正想给你上上课,教你如何不损兵折将就能抓住宫本村的武藏。这可关系到您的天职!仔细听好……来!请坐。阿通姑娘!再给他倒一杯。” 这两人年龄相差十岁。泽庵三十几岁,八字胡已四十出头。然而,人之间的差异,不能以年龄来计算。它跟个人的资质,以及资质的磨炼有关。平常修养锻炼所造成的差异,可能是天壤之别。 宫本武藏 地之卷(21) “哦———不,不能再喝了!” 八字胡本来耀武扬威,现在则像只猫一样温驯。 “原来如此。在下不知您跟我主人胜入斋辉政大人是知交,刚才失礼了,请多多包涵。” 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显得很可笑,但泽庵并没有因此穷追猛打。 “好了好了!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如何抓到武藏?总之,尊公的使命、武士的面子,不都跟它有关吗?” “您说得对……” “武藏越晚被抓,你就越能悠哉地住在寺里,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可以追求阿通姑娘,这些都不打紧,可是……” “哎!这事已经……请别跟我主人辉政大人提这事。” “要我保密是吧?这我知道。话说回来,大家只管喊着要搜山,拖久了,农民会更穷困,更人心惶惶,善良百姓根本无法安心耕种。” “的确如此。我心里也在着急呀!” “你只是毫无对策,是吧?也就是说你这小子不懂兵法。” “我真丢脸!” “的确太丢脸!我说你们无能、好吃懒做,实不为过……不过,我这样指责你们,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保证三天内抓到武藏。” “什么?……” “你不相信吗?” “可是……” “可是什么?” “我们从姬路调来数十名援兵,再加上农民、足轻,总共两百多人,每天搜山,仍徒劳无功……” “真辛苦你们了!” “还有,现在刚好是春天,山上还有很多食物,所以对武藏有利,对我们不利。” “那就等到下雪嘛!” “这样也……” “也行不通。所以才说由我来抓他,不需要人手,我一个人就可以啦!对了,阿通姑娘也去吧!两个人一定够了!” “您又在开玩笑了!” “笨蛋!我宗彭泽庵一天到晚开玩笑度日吗?” “抱歉!” “你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你不懂兵法。我虽然是个和尚,但还懂一点孙吴的真髓。只是有个条件,你们要是不答应,在下雪之前,我就袖手旁观。” “什么条件?” “抓到武藏之后,要由我泽庵来处置。” “嗯……这个嘛……” 八字胡捻着胡子,暗自思考。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和尚,搞不好只是自吹自擂,空口说白话而已,爽快答应他,搞不好他情急之下,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他想了想,便一口答应。 “好!如果您抓到武藏,就任凭您处置。可是万一三天内没抓到,那怎么办?” “我就在庭院的树上,这样———” 泽庵伸出舌头,用手比划出吊死的样子。 “那个泽庵和尚大概疯了。今天早上听说他答应了一件很荒唐的事!” 寺里的男仆着急万分,跑到僧房里四处通报。 听到的人都问: “真的吗?” 有的瞪着大眼问: “他准备怎么样?” 住持最后也知道了,以一副教训的口吻叹息道: “所谓祸从口出,就是这样啊!” 实际上最替泽庵师父担心的是阿通。她一直信赖她的未婚夫又八,没想到他却寄来一封诀别书,这比听到又八战死沙场,更令她伤心。而那个本位田家的老婆婆,只因为是将来丈夫的母亲,阿通才忍耐着侍奉。这下子阿通要依靠谁活下去呢? 她独自在黑暗中悲叹命运,而泽庵是她惟一的一盏明灯。 在纺织房独自哭泣的时候,她把去年开始给又八精心编织的布料统统剪破,还想用那剪刀自杀!后来泽庵让她改变主意,到客房给客人倒酒。泽庵牵着她的手,使她感到人间的温情。 然而这个泽庵师父,却做出这种决定。 阿通自己的遭遇不打紧。想到为了一个无聊的约定,就要让她失去泽庵,不禁悲从中来,痛苦万分。 以她的常识来判断,这二十几天来,大家地毯式的搜索都还抓不到武藏。现在,光靠泽庵和自己两个人,三天之内要把武藏绳之以法,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约定双方提出的交换条件,都已在弓矢八幡神明前发过誓。泽庵别过八字胡回到本堂的时候,她不断责备泽庵没有深谋远虑。可是,泽庵却亲切地拍拍阿通的背,安慰她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因此能除掉村子的麻烦,除掉连结因幡、但马、播磨、备前等四个州的交通要道的不安,还能救不少人的性命,那自己的一条命,就轻如鸿毛了!没关系,明天傍晚之前,阿通姑娘尽管好好休息,一切交给我就行了。 但是,她还是忐忑不安。 因为时间已近黄昏了! 而泽庵人呢?他正在本堂的角落,跟猫一起睡大觉呢! 从住持开始,寺仆、杂工,看到她呆滞的面容,都说: “不要去!阿通姑娘!” “躲起来吧!” 宫本武藏 地之卷(22) 大家极力劝她不要跟泽庵同行,但无论如何,阿通都无法这么做。 夕阳开始西下了! 中国山脉山下的英田川和宫本村,笼罩在浓浓的夕阳中。 猫从本堂跳了下来。泽庵醒了。他走出回廊,伸了一个大懒腰。 “阿通姑娘!要出发了,准备一下吧!” “草鞋、拐杖、绑腿,还有药、桐油纸,准备了一大堆!” “还要带一样东西。” “是长枪还是刀?” “你在说什么啦……要带吃的!” “带便当?” “锅子、米、盐、味噌……还想带点酒呢!反正什么都可以。厨房里有的东西,全都拿来。把这些挂在扁担上,我们两个一起挑去。” 8 近山比漆还暗,远山则比云母还淡。时节已是晚春,风暖暖的。 到处可见山白竹和树藤,道路两旁雾气缭绕。离村庄越远,山上就越潮湿,像下过一场大雨一样。 “很舒畅吧?阿通姑娘!” 他们把行李挂在竹扁担上,泽庵挑前端。 阿通挑后面。 “一点也不舒畅。到底要去哪里?” “说的也是……” 泽庵心不在焉地回答: “再走一点吧!” “走路是没关系,可是……” “是不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