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他们来报复,是不是?那些人算什么,有我和武藏在———” 宫本武藏 地之卷(9) 又八听了觉得很丧气。但是仔细想想寡妇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风黄平,不只在木曾的野洲川拥有强大的势力,他还是兵法专家,忍术高手,一旦被这个男人盯上了,没人可活命的。如果他从正面攻来,也许还可以防守,但是他如果夜袭,恐怕无法招架。 “我喜欢睡懒觉,这家伙会很难对付!” 又八托着下巴苦思对策。阿甲认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打点打点,准备躲到其他地方。顺便又问,你们两个有何打算? “我跟武藏商量看看?他到哪里去了?” 又八走到外头,用手遮着阳光,放眼望去,远远地望见武藏渺小的身影骑着刚才在屋外徘徊的野马,踯躅在伊吹山脚下。 “他可真悠哉呀!” 又八嘀咕着,双手环扣着嘴巴,大喊: “喂!快回来呀!” 两人在枯草地上商量事情,再没有比他们更要好的朋友了。 “那么,咱们还是决定回家乡吧!” “回去吧!也不能一直跟这对母女住下去啊!” “嗯!” “我讨厌女人。” 武藏说。 “是吗?那就这么办!” 又八翻身仰躺,对着天空大叫: “决定回去了,我突然想见阿通了!” 说着,双脚咚咚地跺着地,指着天空说道: “你看!那儿有一朵云,像阿通在洗头时的模样。” 武藏却望着刚才骑过的野马屁股。心想,就像人类一样,住在野地的人通常个性都较好,马也是野马性情较潇洒,做完工作,也不求任何报酬,自个儿爱到哪里就到哪里。 朱实在对面喊道: “吃饭喽!” “吃饭了!” 两人起身。 “又八,我们来赛跑!” “混账!我会输你吗?” 朱实站在草坡上,拍着手迎接向她跑来的两个人。 然而,过了中午,朱实心情突然变得很沉重,因为听说两人决定要回故乡了。这个少女,一直认为两人可以和她们过着快乐的生活呢! “你这个小笨蛋!哭丧着脸干什么?” 寡妇阿甲一边化妆,一边叱骂女儿。同时,从镜子中偷窥坐在火炉旁的武藏。 武藏突然想起前天晚上,阿甲摸到枕头边对他轻声细语,还有她那酸酸甜甜的发香,一想到这便赶紧把脸撇开。 又八在旁边,从架子上取下酒壶,倒入酒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今夜就要别离了,非喝个痛快不可。而寡妇脸上的白粉,擦得比平常还仔细。 “我要全部喝光喔!舍你们而去,真没意思哪!” 已经喝三壶了! 阿甲紧靠着又八,故意做出令人作呕的姿态,让武藏看不下去。 “我……走不动了!” 阿甲向又八撒娇,靠着他的肩,要他送她回寝室。接着冲着武藏说道: “阿武今晚就睡在那儿吧!你不是喜欢一个人吗?” 武藏真的在那儿睡了。因为他喝得醉醺醺的,而且又晚睡,翌日醒来,太阳已经高挂天空了。 他起来一看,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咦?” 昨天朱实和寡妇打包好的行李不见了,衣服和鞋子也不在了。最重要的是,不只她们母女,连又八也不见了踪影。 后面小屋也没人。武藏只发现一支寡妇以前别在头发上的红色梳子掉落在尚在流水的水龙头旁。 “啊?……又八这家伙……” 他拿起梳子闻了闻,那香味使他想起前晚可怕的诱惑。又八被这个给击倒了,武藏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寂寞。 “你这傻瓜!怎么对得起阿通姑娘?” 他把梳子丢回去。虽然生气,但是想到在故乡等待的阿通姑娘,不觉想痛哭一场。 昨天的野马,看到武藏茫然地跌坐在厨房里,从窗外悄悄地探进头来。武藏没像往常一样抚摸它的头,野马只好在水边舔着撒在那儿的饭粒。 4 层峦叠嶂这句话,正适合形容武藏的故乡。 从播州龙野口开始,就进入山区。作州街道蜿蜒于群山之间,木制界标耸立在山脉的背脊上。穿过杉林坡道,再越过中山岭,可以俯瞰英田川峡谷。来到这里,不禁会问道:这种地方,竟然会有人住! 旅人经常会在这里驻足片刻。 宫本武藏 地之卷(10) 阿通从七宝寺的走廊,可以望见这些用石头砌成的屋顶。 “哎,已经过了一年了!” 她茫然地望着白云沉思。 她是个孤儿,再加上在寺庙长大,这个清纯少女就像香灰一样,冰冷又寂寞。 去年她十六岁,比跟她订婚的又八小一岁。 又八去年夏天跟村里的武藏出去打仗,直到年底,仍无音讯。 正月过了,二月过了,望穿秋水空等待。最近终于渐渐死了这条心,因为此时已进入春季的四月了! “听说武藏家里也没收到音讯……两人大概都已经战死了吧?” 偶尔她会叹着气向他人诉苦,大家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说,连领主新免伊贺守的家族都没有人活着回来。战后到这小镇来的,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大概是德川的武士。 “男人为何要去打仗呢?我再怎么阻止都没用———” 阿通只要一坐在屋檐下,就可以呆坐上老半天。她喜欢独自沉思。 今天,她又坐在那儿了。 “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有人在叫她。 厨房外面有一裸身男子,从井边走来,好似一个涂了炭的罗汉。他是在寺里挂单了三四年的但马国行脚僧,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和尚,现在正在晒毛茸茸的胸膛。 “春天到喽!” 他愉快地说道。 “春天是不错,但是那可恶的虱子,就像藤原道长一样,把我的脸据为己有,到处乱咬,太嚣张了!所以我下定决心把衣服脱下来洗了……但是,这件破法衣,那棵茶树不好晾,这棵桃树又正在开花,我这个对风雅之事似懂非懂的男子,竟为了晒衣场而伤脑筋。阿通姑娘!你有没有晒衣竿?” 阿通红着脸说道: “泽庵师父,您在衣服晾干之前,光着身子,打算做什么呢?” “睡觉呀!” “真疯狂!” “对了!明日四月八号是浴佛节,要用甜茶洗身,就像这个样子。” 说着,泽庵认真地两脚盘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学起释迦的模样。 “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泽庵正经八百地模仿诞生佛的样子。阿通笑道: “哈哈哈!学得真像啊!泽庵师父!” “很像吧!我本来就像。因为我正是悉达多太子转世投胎的。” “等等!现在,我要用甜茶浇在您头上。” “不行!这个我心领了。” 有只蜜蜂要叮他的头,这个释迦佛祖急忙挥舞双手赶蜜蜂。蜜蜂看见他的丁字裤松开了,连忙飞走了。 阿通在栏杆上笑个不停。 “啊!啊!肚子好痛!” 这个在但马出生、名叫宗彭泽庵的年轻和尚,住在这里期间,有一大堆的笑料,连抑郁寡欢的阿通,每天都被他逗得笑个不停。 “对了!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她把白皙的脚伸进草鞋。 “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儿?” “明天是四月八日呀!大师交代的事,我全给忘光了。我要像往年一样摘鲜花到花御堂来为浴佛会做准备。而且,晚上还得先煮好甜茶。” “你要去摘花呀?哪里有花?” “后村的河边。” “我也一起去!” “不必!” “要摘花御堂的花,你一个人摘不来,我也帮忙吧!” “你光着身子,羞死人了!” “人本来就是光着身子的嘛!没关系!” “不要!别跟着来!” 阿通逃难似地跑向寺庙后面。过了不久,她背着篓子,手拿镰刀,正准备从后门溜出去,泽庵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大包巾裹着身体,跟了过来。 “唉……” “这样就可以了吧?” “村子的人会笑。” “笑什么?” “离我远一点!” “说谎!明明喜欢和男人一起走,还说呢!” “不理你了!” 阿通先跑去了。泽庵像从雪山下来的释迦,大包巾的袖口随风飘扬,跟在阿通背后。 “哈哈哈!生气了?别生气!鼓着腮帮子,你的情人会讨厌你!” 英田川下游,离村子约四五百米的河边,已经开满春天的花草,令人眼花缭乱。阿通把篓子放下,蝴蝶绕着她飞舞,她拿着镰刀,开始割花。 “好祥和喔!” 宫本武藏 地之卷(11) 她嘲笑他。 泽庵充耳不闻。 “笨蛋!现在不是在谈蜜蜂。我正在为一个女人的命运,传达释迦大尊的意旨呢!” “有劳您照顾了!” “没错!你真是一语道破!和尚这个职业呀,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行业。但是,就跟米店、和服店、木工、武士一样,和尚在这世上不是没用的行业,所以它的存在也不足为奇。说起来,和尚和女人,从三千年前就是冤家。你看佛法里面说女人是夜叉、魔王、地狱差使。阿通姑娘和我感情不好,也是有深厚的因缘啊!” “为何女人是夜叉?” “因为欺骗男人。” “男人不也欺骗女人吗?” “等等!你这句话,有点伤脑筋喔……哦,我知道了!” “那您说说看!” “因为释迦大师是个男人……” “听您瞎掰!” “但是,女人呀……” “又来了!” “女人呀!太乖僻了。释迦牟尼年轻的时候,曾在菩提树下被欲染、能悦、可爱等魔女们缠身受苦,因此对女性印象不佳。可是到了晚年也曾有女性弟子。而龙树菩萨比释迦还讨厌女人……应该说是怕女人,但是他也说过四贤良妻的条件是当个随顺姐妹、爱乐友、安慰母、随意婢女。歌颂女性的美德,叫男人要选这样的女人。” “这些也全都是对男人有利的话嘛!” “那是因为古代的天竺国比日本还要男尊女卑———还有,龙树菩萨对女人讲了这样的话。” “什么话?” “女人呀!你的身体不要嫁给男人。” “这话很奇怪!” “没听到最后不可妄加批评!这句话后面是这样的二女人,你的身体要嫁给真理。” “……” “懂吗?嫁给真理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别喜欢男人,要喜欢真理!” “什么是真理?” “被你这一问,我自己好像也还没搞清楚呢!” “嘻嘻嘻!” “反正,说得更通俗一点,就是嫁给真实。所以,不要怀了城里轻薄浪子的孩子,应该在自己的乡土上,孕育良好的子女。” “您又来了……” 她做势要打人。 “泽庵师父!您是来帮忙摘花的吧!” “好像是吧!” “那就别喋喋不休。帮忙动动刀吧。” “小意思!” “您摘花,我去阿吟姐家,她也许正在缝明天我要系的腰带,我去她那儿拿。” “阿吟姐?哦,有一次我在寺庙见过她,我也要去!” “您这个样子,好吗?” “我口渴了,到她家要杯茶喝。” 阿吟已经二十五岁了,人长得并不丑,家世也不错,并非没有人来提亲。 可是,就因为她弟弟武藏在邻近几村以性情粗暴闻名。本位田村的又八和宫本村的武藏,从少年时代就被公认是恶少的代表,所以,有一些人会顾虑有这种弟弟而不敢来提亲。但是,还是有不少人很喜欢阿吟的谦恭有礼,以及良好的教养。然而,每次有人来提亲,她总是以“弟弟武藏成人之前,我必须身兼母职”为理由而拒绝。 阿吟的父亲无二斋在新免家担任兵学指导的时候,曾受赐“新免”之姓,极其风光。那时,他们在英田川河边,盖了有土墙的石屋,以一个乡士来说,是太过豪华了。现在虽然仍宽广,但已老旧,屋顶上杂草丛生,以前当作武馆的高窗和房檐之间,现在堆满了燕子的白粪。 无二斋在失去工作的贫穷生活中过世,因此阿吟辞退了所有佣人,但是这些人都是宫本村的人,那时的阿婆或打杂的,都会默默地轮流拿菜放到厨房来,有时也会来打扫已不再使用的房间,或是挑水,帮忙照顾无二斋衰败的家。 现在——— 阿吟在后面的房间缝衣裳,听到有人从后门进来,心想八成又是谁来帮忙了,所以缝针的双手没停下来。 “阿吟姐!您好!” 阿通来到她背后,轻巧无声地坐下。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阿通姑娘。我正在缝你的腰带,明天浴佛会的时候要系吧?” “是的。您这么忙,真不好意思!本来我可以自己缝的,但是寺里事情却一大堆……” “哪里!反正我也闲得发慌……如果不做点事,又要胡思乱想了。” 阿通瞧见阿吟背后的灯盘上,点着一只小蜡烛。那儿的佛坛上,有个似乎是阿吟写的东西。 享年十七岁 新免武藏之灵 同年 本位田又八之灵 两个纸牌位前,供着少许的水和花。 “咦……” 阿通眨着眼,问道: “阿吟姐,有通报说两个人都战死了吗?” 宫本武藏 地之卷(12) “你梦见过又八吗?” “是,经常梦到。” “那一定是死了,因为我也常梦见弟弟。” “好讨厌哦!谈这种事情。这不吉利,我要把它撕掉。” 阿通眼睛充满泪水,起身熄掉佛坛的灯火。这还不足以消除忌讳,她还拿走供奉的花和水,把水唰———的倒在隔壁的屋檐下,正好泼在坐在那儿的泽庵身上,他跳起来大叫: “哎哟!好冷呀!” 泽庵拿裹身的大包巾擦掉脸上、头上的水滴。 “喂!阿通!你这女人在干吗?我说要向这家人讨水喝,可没说要人给我泼水喔!” 阿通忍不住破涕为笑。 “对不起,泽庵师父!真的很抱歉!” 阿通又是道歉,又是陪笑脸,还给他倒了他最需要的茶,才回到房间来。 “是谁呀?那个人。” 阿吟张大眼睛望向屋檐下问道。 “是在寺里挂单的年轻行脚僧。对了!有一次你到寺里来的时候,不是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和尚,撑着脸颊在本堂晒太阳,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要捉虱子让它们玩相扑吗?” “啊……是那个人呀?” “对!是宗彭泽庵师父。” “他有点奇怪。” “是非常奇怪!” “他穿的不是法衣,也不是袈裟,到底是什么?” “大包巾。” “哎……他还很年轻吧?” “听说才三十一岁———但是寺里的和尚都说,他年轻有为,很了不起呢!” “话不能这样讲。光凭外表,看不出哪里了不起呀!” “听说他在但马的出石村出生,十岁当小沙弥,十四岁进入临济的胜福寺,受戒于希先和尚。为了跟随从山城大德寺来的大学者学习,到京都和奈良游学,师事妙心寺的愚堂和尚,还有泉南的一冻禅师,非常用功。” “原来如此。看得出来他的确与众不同。” “还有,和泉南宗寺的住持曾褒奖他,还接过敕令,当了大德寺的住持。不过,听说在大德寺只待了三天便跑掉了!之后,丰臣秀赖大人、浅野幸长大人、细川中兴大人等都很看重他。朝廷官员方面,乌丸光广大人等人,也非常器重他,曾对他说,要建一间寺庙给他,请他主持;也有人要高薪请他留下来。但是,他都一一推辞了,老跟虱子作伴,像个乞丐周游列国。你说他脑筋是不是有问题?” “不过,他可能会觉得我们脑筋才有问题呢!” “他真的这么说过耶!有一次我想起又八,一个人哭的时候……” “虽然如此,他蛮风趣的呀!” “有点太过风趣了!” “他要待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他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消失。四海就是他的家。” 走廊那边,泽庵站了起来,说道: “听到喽!听到喽!” “我可没说您的坏话喔!” “说也没关系!不过,有没有什么甜点呀?” “可是会招来那个哦!泽庵师父那天来的时候啊……” “什么嘛……阿通!你这个女孩子一副连虫都不敢杀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是很坏的喔!” “为什么?” “哪有人光给人喝空茶,自己却在那儿哭哭啼啼谈自己身世的?” 大圣寺的钟在响。 七宝寺的钟也在响。 平常清晨一大早敲钟,有时过了中午也会敲。现在,系着红腰带的村姑、商家的老板娘、牵着孙子的老太婆,不断朝山上的寺庙涌来。 年轻人望着挤满参拜人潮的七宝寺本堂,一看到阿通,都会小声地谈论道: “在那里!她在那里!” “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 今天是四月八日浴佛节,本堂中盖了一个花御堂,用菩提树叶盖屋顶,野花野草缠着柱子。御堂中间供着甜茶,两尺高的黑色释尊立像,指着天地。宗彭泽庵拿着小竹柄勺子,用甜茶从头顶浇在释尊像上,或是顺应参拜人的需求,把甜茶倒在他们的竹筒里。 “这个寺庙很穷,请大家尽量捐香油钱,有钱人更要如此。一勺的甜茶,换一百贯银子,保证帮您消除一百个烦恼。” 面对花御堂左侧,阿通坐在写字桌前。她系着新做的腰带,前面摆着泥金绘图的砚台盒子,把劫除灾病的诗歌写在五色纸上,分给来参拜的人。 佛祖保佑 卯月八日吉日 家中的臭虫 全部死光光 这地方的人深信,把这符咒贴在家中,可以驱除病虫。 同样的诗歌,阿通已经写了几百张,手都麻了!这浅白易懂的文章,已经令人厌烦不已。 “泽庵师父!” 她偷空叫他。 “啥事?” 宫本武藏 地之卷(13) “……哎呀哎呀!我以为稍微松一点了,没想到参拜的人越来越多了!别推!别推!喂!那个年轻的要排队呀!” “喂!和尚!” “叫我吗?” “你说要排队,可是你都先舀给女人!” “我也喜欢女人呀!” “你这和尚真不正经!” “你也别假清高!我知道你们不是真的要来拿甜茶或驱虫符的。这里的人一半是来参拜释迦大佛,一半是来看阿通姑娘的。你们也是其中之一吧———喂!喂!你为什么不捐香油钱呢?这么小气,交不到女朋友!” 阿通满脸通红,说道: “泽庵师父!您稍微收敛一点好吗?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她说毕便呆坐在那儿,好让眼睛休息一下。突然,她在参拜人群中,看到一个年轻人。 “啊……” 她大叫了一声,笔从指间滑落到地上。 在她站起来的同时,那个人像鱼一样快速潜入人群。阿通忘我地大喊:“武藏!武藏!” 便往走廊方向追了过去。 5 本位田家不是一般百姓,他们具有半农半武士的身份,也就是所谓的乡士。 又八的母亲脾气硬。虽然年近六十,却比年轻人或佃农还勤奋,每天到田里劳作。又耕田,又打麦子,做到天黑要回家的时候,也绝不空手回去,总是背着春蚕要吃的桑叶,沉重的桑叶压得她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晚上在家以养蚕当副业,这便是阿杉婆。 “奶奶———” 流着鼻涕的外孙,光着脚丫,从田的另一端跑了过来。 “喔!是丙太呀?你到庙里去了吗?” 她从桑田里直起身子。 丙太飞跑过来。 “去了!” “阿通姑娘在吗?” “在。今天啊!奶奶,阿通姐姐系了一条漂亮的腰带参加献花呢!” “拿到甜茶和驱虫符了吗?” “没有。” “为什么?” “阿通姐姐说别拿这些东西了,快点回去通知奶奶!” “通知什么?” “河对面的武藏呀!今天也去了御花堂,阿通姐姐说她看到的。” “真的?” “真的!” “……” 阿杉两眼含着泪水,四处张望,好像儿子又八就在附近似的。 “丙太,你替奶奶在这儿摘桑叶。” “奶奶,您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看看。新免家的武藏既然回来了,又八一定也回来了!” “我也要去!” “小傻子,你别去!” 她家四周围着巨大的树,是个豪族宅第。阿杉跑到仓库前,对着正在工作的已经嫁人的女儿,还有工人们,大声问道: “又八回来了没啊?” 大家在那儿,摇头回答: “没有啊!” 但是,这个老母亲太过兴奋,看到大家怀疑的样子,不觉像疯子一样地到处怒骂。说儿子已经回到村子里来了!新免家的武藏既然出现在村子,又八一定也一起回来了!她还要大家快点帮忙去找。 她把关原会战那天,当作是宝贝儿子的忌日,正伤心得不得了。尤其是阿杉十分疼爱又八,恨不得将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又八的姐姐已经嫁为人妇了,这个儿子可以说是传家的香火。 “到底找到了没呀?” 阿杉进进出出问个不停。最后天黑了,她在祖先牌位前点了灯,跪坐着祈求祖先保佑。 家里的人没吃晚饭就被赶出去找。到了晚上,仍不见这些人回报好消息。阿杉走到黑暗的门口,站在那儿。 薄淡的月亮挂在房屋四周的 树树梢。屋前屋后的山峰,白雾缭绕,空气中飘着梨花香。 阿杉看见有人从梨树田畦中走过来,知道是儿子的未婚妻,便举起手来。 “……是阿通吗?” “伯母!” 阿通踩着湿答答的草鞋,走了过来。 “阿通,听说你看到武藏,是真的吗?” “是的。我的确在七宝寺的御花堂上看到武藏。” “没看见又八吗?” “我急忙叫住他,要问这件事,可是不知为什么,他逃跑了。本来武藏这个人就很奇怪,但是,为什么我叫他的时候,他要逃跑呢?” “逃跑?……” 阿杉歪着头苦思不解。 诱拐又八去作战的,是新免家的武藏,这老母亲经常怀恨在心,这会儿又不知道在猜疑什么了! “那个恶藏……搞不好他让又八一个人死了,自己胆小,厚着脸皮回来。” “不会吧!即使是这样,也会带遗物回来呀!” “很难讲。” 阿杉婆用力摇着头。 “那家伙,没什么感情的。又八交到了坏朋友。” “伯母!” “什么?” 宫本武藏 地之卷(14) “他们是姐弟,一定会见面喽!” “就我和伯母两人去看看吧!” “那个姐姐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的弟弟带我家的儿子去打仗,却从没来探望过我。现在,又不来通知我们武藏回来了。不能什么事都由我先出面呀!新免家应该先过来的!” “但是,现在情况特殊。我希望尽快见到武藏哥哥,好问个清楚。到了那儿,由我来打招呼,伯母您也一起来嘛!” 阿杉虽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 虽然如此,其实她比阿通还想知道儿子的下落。 新免家在河的对岸,离此不到一公里半。隔着这条河,本位田家是乡士世家,新免家也有赤松血统。还没发生这事之前,就已经暗中较劲了! 阿吟家大门关着,树太茂盛,几乎看不到灯火。阿通正准备绕到后门,阿杉却站着不动。 “本位田家的老母亲,来拜访新免家,哪有从后面进去的道理?” 没办法,阿通只好自己绕到后面。过了一会儿,大门口点了灯,阿吟出来迎接。 现在,阿杉婆跟在田里劳作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半夜无法把我们赶走,所以你才会出来开门吧!真是劳你的驾啦!” 她趾高气扬,说话不饶人。说完,径自走进新免家屋里。 阿杉像个灶神爷似的,二话不说,自个儿大大咧咧地往上座一坐。阿吟向她打招呼,她敷衍了一下,马上问道: “听说你家的恶藏回来了,叫他出来!” 阿吟一头雾水,反问她: “谁是恶藏呀?” “呵、呵、呵!这会儿我可以说溜了嘴!村里的人大家都这么说,我这老太婆也被感染了!恶藏就是武藏,听说他回来了,一定藏在这里。” “没有……” 听到亲生弟弟被骂得这么惨,阿吟咬着嘴唇,脸色苍白。阿通很内疚,在一旁告诉她今天看到武藏出现在浴佛会上。 “真奇怪,他也没回来这里呀!” 她尽量替双方打圆场。 阿吟苦着脸说道: “……他没回来,如果回来了,我一定会带他去您那儿的。” 话刚说完,阿杉用手猛拍着榻榻米,像个凶恶的婆婆,骂道: “这是什么话?说什么‘我一定会带他去您那儿!’这样就想算了吗?当初,怂恿我们家儿子去打仗的,还不是你们家的恶藏。又八对我们本位田家来说,可是惟一的香火!可是,他却背着我把他拐走,现在他一个人回来,能交代得了吗……这不打紧,为什么不来打个招呼呢?本来你们新免家姐弟就很令人讨厌,你们把我这个老太婆当成什么了……你家的武藏既然回来了,也要把又八还回来。如果不行,就叫恶藏跪在我面前,跟我这个老太婆报告又八的下落!” “可是,武藏并没有回来呀!” “胡说!你不可能不知道!” “您这是在为难我啊!” 阿吟伏在地上哭泣。内心突然想到,如果父亲无二斋还在的话,就不会如此了! 这个时候,走廊的门突然响了一声。不是风,很明显是人的脚步声。 “咦?” 阿杉眼睛一亮,阿通正要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声惨叫,这是人类发出来的声音中最接近野兽的呻吟声。 接着有人大叫: “啊!把他抓起来!” 房子四周响起又急又重的步声,接着是树枝折断的声音、践踏草丛的声音,听起来绝不止一两个人。 “是武藏!” 阿杉立刻站了起来。瞪着伏在地上哭泣的阿吟,说道: “我就知道他在!你这女人竟敢骗我这个老太婆!真是岂有此理,你给我记住!” 说完,打开走廊的门往外一看,突然脸色发白。 原来有一个穿着甲胄的年轻人,四脚朝天死在那儿。嘴巴和鼻子还不断地冒出鲜血,惨不忍睹。看来好像是被人用木剑给打死的。 “是……是谁……谁被杀死在这里呀?” 阿杉颤抖的声音,非比寻常。 “咦?” 阿通提着灯笼来到走廊。阿吟也战战兢兢地往外窥视。 那个尸体不是武藏也不是又八,是个陌生的武士。阿杉虽然吓了一跳,但也放了心。 “是谁下的毒手?” 她自言自语,接着急忙对阿通说,如果被牵扯进去就惨了,快点回去。阿通心想,这个老母亲盲目地爱着她的儿子又八,来这里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阿吟已经够可怜的了!万一真有什么事,她也要留下来安慰阿吟,所以她说自己晚一点再回去。 “这样呀?随你的便。” 阿杉非常干脆,一个人走了! “带着灯笼吧!” 阿吟亲切地提醒她。她却说: “本位田家的老母亲,还没老到走路要用灯笼!” 宫本武藏 地之卷(15) “阿婆!请等一等!” 才一出新免家,就被人叫住。她最怕受到牵扯,但好像已经扯上了!那人横握着大刀,手脚都穿着短胄,是村里找不到的威武武士。 “你刚才是从新免家出来的吧?” “是的,没错。” “你是新免家的人吗?” “不是!不是!” 她急忙摇手。 “我是河对岸的乡士家老人。” “那么,你是那个跟新免武藏去关原作战的又八的母亲喽?” “是的……但不是我儿子想去,他是被那个恶藏骗去的!” “恶藏是谁?” “就是武藏那家伙。” “看来他在村子里也不受好评。” “您也知道,他已经变成烫手的暴乱分子了。我那个傻儿子,竟然跟那种人交往。我们为此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 “你的儿子好像在关原战死了。但是,你别难过,我会替你报仇的!” “您是谁?” “我是战后参加姬路城围捕行动的德川军。受命在播州边境设关卡,检查来往的人,这里的———” 他手指着后面的土墙。 “叫做武藏的家伙,闯关逃跑了!我们知道他以前是新免伊贺守的人,曾效力于浮田,所以才会追到这宫本村来———但是,那男人非常顽强,我们追了好几天了,现在只好等他累了再抓他,但不容易。” “啊……原来如此。” 阿杉明白了!她终于知道为何武藏不留在七宝寺,也不回姐姐身边。同时,她一想到儿子又八没回来,只他一人活命回来,心中就充满愤怒。 “这位大爷……武藏再怎么强,要抓他还不简单啊?” “奈何我们人数太少。就在刚才,有一个人还被打死了呢……” “我这老太婆有一个妙计,您耳朵靠过来……” 阿杉到底跟他出了什么主意呢? “嗯!原来如此!” 这个从姬路城来到边境的武士,非常赞成她的妙计。 “您可要好好干!” 阿杉婆还煽风点火,加了一句才走。 没多久,那个武士在新免家后面聚集了十四五名人手。暗中交代他们一些事情之后,这批人就爬过围墙,潜入屋里。 屋里两个年轻女子———阿通和阿吟———正互相倾吐自己的薄命,在昏暗的烛光中,互相帮对方拭干眼泪。这些人光着脚,忽然从两边的拉开门冲进来,房里一下子站满了人。 “……啊?” 阿通吓得脸色发白,不停地颤抖。而阿吟不愧是无二斋的女儿,反而用犀利的眼光,直瞪着这些人。 “哪一个是武藏的姐姐?” 有一人问道。 “我就是。” 阿吟接着说: “你们随便闯进我家,有何贵干?别以为女人好欺侮,要是有人敢乱来,我不会饶他的!” 刚骂完,先前跟阿杉谈过话的武士队长,便指着她:“这个是阿吟!” 紧接着房里一阵骚动,烛火也随之熄灭。阿通尖叫一声跌到院子里。事出突然,这群人又蛮不讲理,只见十几个大男人拿着绳子,向阿吟逼近,要把她绑住。阿吟强烈反抗,不让须眉。然而,不到一瞬间,她已被反扭在地,好像还饱受了一顿拳脚。 糟了! 阿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顺着夜路,拼命往七宝寺的方向跑。她光着脚,脑子也空荡荡的。这个世界的动乱,正冲击着这个过惯平静生活的少女。 她来到七宝寺的山下。 “嘿!这不是阿通吗?” 树下有个人坐在石头上,那人看到阿通,立刻站了起来。原来是宗彭泽庵。 “你从未这么晚归,我很担心,正在找你呢!咦?你光着脚丫……” 他看着她白晰的双脚,而阿通则哭着扑向他的怀里。 “泽庵师父,糟了啊!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