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想都没想就说:“撤!”“是,三爷。”那王保儿头也不抬地又问:“几位老王妃,连诚亲王太妃娘娘、庄亲王福晋、怡亲王侧福晋都说要来看戏的,请爷示下……”弘时一听说还有这么多的宫眷,还全都是上一辈儿的,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了,想了想才说:“这样,你派人到各位娘娘那里送个信,说今天的戏文不演了,请她们明晚再来看戏吧。”“是,三爷。”王保儿还是那一套,“这府里前后院还养着上千笼的鸟呢。既然戏改到明天了,那鸟也得挪挪地方。有几种鸟脾气大着哪,很不好侍候的。奴才叫后院里的刘老头来管这事儿,不知爷可准许。他可是个老行家了,侍候鸟没有他可不行!”此刻,连允祉和允禄都听出来了,王保儿这是在耍弄弘时的。尤其是听说有的鸟脾气大,更觉得可笑。可是,弘时还是没有醒过劲儿来,他不耐烦地说:“这些小事,还用得着问我吗?你度量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王保儿这会儿却认真了:“哎,那怎么能行?这些鸟都是我们爷的命根子!奴才还得请示三爷,给鸟配食的是我家四福晋,她配好的鸟食只够一天吃的。四福晋被城东的三舅爷家接回去了,就连四福晋家的老太太和姑太太,全都去了三舅太太那里,鸟食库房的钥匙又是四福晋亲自拿着。请三爷示下,奴才是去接四福晋回来,还是去把钥匙要回来呢?”弘时简直被他这像绕口令一样的话闹得不知所措了。他怔怔地问:“你说的这些全都是琐碎的家务事,我为什么要管?”“回三爷的话,奴才也不知道。”“你,你你你?!”弘时这才意识到是中了王保儿的奸计了。他的脸一下子就涨得血一样红,他浑身乱战地说:“你,你竟敢戏弄主子!谁教你这样和爷说话的?”王保儿恭谨的低下头来说:“三爷,您老千万别生这么大的气。奴才岂敢生了对三爷不敬的心,这不全是话赶话地赶出来的吗?其实,奴才也知道,冲着爷最后说的这话,奴才就该磕头谢罪的。可是,我们五爷有规矩,不准磕头敷衍,而只能明白回话。这不,爷果然是误会了……”弘昼见哥哥气得赤红暴脸的,觉得也不能再这样僵着了,便亲自出面把王保儿喝退,这才对允祉他们说:“二位伯伯叔叔,三哥,你们不知道,这个王保儿又皮又倔,他前生是一条驴,你们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今天我实在是对不住,因为贾神仙给我起的课,他说叫我十天之内不准出门。哪怕只出去一步呢,就要有血光之灾,今天刚好是第二天。这事你们也别犯愁,被抄的是三家,你们刚好正是三个人。要是你们能等,咱们就改天再去;要是不能等呢,就只管分头去办差。反正我也向皇上写了密折奏明了,该得个什么罪名,全是我命中注定的。生死事大,办差事小,你说是不是三哥?”弘时的脸上气得发青,他一直认为弘昼不爱过问政事,更不爱办差,是因为也和自己一样地忌妒四弟。因为四弟不但爵位高,而且是处处事事都占着先。今天他可真是领教了这位老弟的厉害了,他竟是一块撕不烂也嚼不动的牛皮糖!他冷笑一声对弘昼说:“你自己相信那贼道士的胡说八道,在家里乌烟瘴气地装死人,耍赖皮,还要再攀上别人吗?三伯伯和十六叔在你这里耽误的时间够多了,你赶快跟着我们办差去!”说完,他回头就走。弘昼还是十分镇静,他既不生气,也不发火,一个长揖拜了下去,亲自送他们来到门口,却突然在门洞中站住了脚,吩咐一声:“罗铸康你们几个有职份的奴才,替你主子送送两位王爷和三爷。三伯,十六叔,好三哥,咱们改日见!”说完也不等他们答应,竟自转过身去干他的“正经”事了。弘时他们刚出门,就听里面的小唢呐又重新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吹那个《小寡妇上坟》了,又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一首怪腔怪调的《小放牛》。坐在大轿里的弘时,开始时十分生气,但想了想却很快地又平静下来了。他仔细地琢磨过来又琢磨过去,弘昼所以要这样做,焉知他不是在表明心迹?焉知他不是心怀着对弘历的不满?焉知他不是在表明自己永远不觊觎这个帝位,而只想当个什么事也不问的皇阿哥?要是自己也站在他这个位子上会怎样做呢?上面有两个哥哥,自己既然与帝位无关,操那么多的闲心干嘛呢?想想八叔如今的下场,谁不心寒?但自己又和别人不大一样,因为自己早就在做着手脚了,他也是有抱负的人哪!年羹尧和隆科多倒台时,自己就趁机收罗了原来他们的手下。再看看弘历,这哥俩还正在斗着心眼,他也不一定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他知道,弘历曾在父皇面前告过自己的小状,说:“三哥收门人太多,也太滥。作为皇阿哥,金尊玉贵,又是春华正茂的时候,不宜结交外臣太多。”张廷璐科场的案子一出来,弘历也找过几个当事人询问。他分明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却不明着说出来,更没有一言的规劝,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一字不提。弘历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呢?难道他是在留着一手,要等到最后对证时才和盘托出吗?但反过来又一想,也不见得。弘历虽然早就封了亲王,可在父皇面前也并不是多么得宠。有一次在韵松轩议事,说到了田文镜,弘历就告了他的状,说他是“急功近利,乱报祥瑞”。父皇当场就抢白他,说:“当今之世,只说空话而不办实事的人太多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当官的是怎么当的,大业主和小业主又是如何的不同。学问是干事干出来的,不要只是停留在你们读过的几本书上!”这次父皇让自己坐镇北京,而让弘历出京办差,谁能说他老人家不是别有深意呢?要是错过了这个好机会,那才是傻蛋一个呢……他正在轿子里胡思乱想,就听轿外一个太监禀道:“三爷,阿其那府已经到了。”告了他的状,说他是“急功近利,乱报祥瑞”。父皇当场就抢白他,说:“当今之世,只说空话而不办实事的人太多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当官的是怎么当的,大业主和小业主又是如何的不同。学问是干事干出来的,不要只是停留在你们读过的几本书上!”这次父皇让自己坐镇北京,而让弘历出京办差,谁能说他老人家不是别有深意呢?要是错过了这个好机会,那才是傻蛋一个呢……他正在轿子里胡思乱想,就听轿外一个太监禀道:“三爷,阿其那府已经到了。”一百零五回 查家产弘时尊八叔 说前因福晋后悔迟大轿落了下来,弘时稳稳地走下轿来,看看四周:啊,这里早已是面目全非,变化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府门外,昔日的威风已成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队队的兵丁,一行行的内务府官员。大家见到弘时的大轿落下,用不着谁下令,便悄没声响地跪了下来。只有图里琛踏着扎扎作响的马靴走上前来,一扎跪倒说道:“奴才图里琛给三爷请安!方才内廷军机处大臣朱相爷派人来问:开始查看没有?奴才回说:三爷去约五爷了,很快就会来的。怎么,五爷他没有来吗?”弘时说:“你五爷他身子不适,今天他不来了。你是管着内外警跸关防的,谁在里头料理查看事务呢?”他们说话间,从那边跑过来一个四品官员,看样子也不过四十岁上下,却长着一个枣核似的尖脑袋,高颧骨,凹嘴唇,浓眉下面一双小眼睛几里骨碌地乱转。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浑身上下一按消息就会动的人。他跑到弘时面前,熟练地打了个千说:“奴才马鸣歧给主子请安!请三爷训示。”弘时一笑说道:“走吧,先进去再说。”就在弘时和图里琛他们说话的这会儿,阿其那府里早就得到了消息,太监头儿何柱儿也已经等在这里了。看见弘时走了过来,他急忙上前跪倒说:“三爷,奴才何柱儿给您老请安!”弘时一边往里走着一边问:“你们家主子知道这消息了吗?”“回三爷,我们主子早就在候着钦差大人了,他这就出来。”话音没落,就见允禩带着他的四个儿子,全都从二门里边走了出来。允禩看见是弘时来传旨抄家,很感到意外。他正了正头上戴着的有十颗东珠的朝冠,一步步地走了过来,用极其轻蔑的眼神瞟了一下图里琛,一句话也不说地就站在了弘时对面。他的儿子弘旺、弘明、弘意和弘映却眼中含泪地站在父亲身后。到了这个地步,允禩还是这样的镇静,这样的坦然,又这样的无所畏惧。使弘时在一刹那间,忽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两条腿有点发软,还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吞吞吐吐地说:“八叔,您的……身子骨还好吗?”允禩的心中此时也是十分激动,不过他在努力地控制着。只听他用平静的语调说:“我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膝盖儿肿了,跪不下去,你叫两个人来把我按倒在地也就是了。既然雍正替我起了个新名字,你现在也不必避讳,就叫我一声‘阿其那’不也很好吗?我听着这新起的名字很好,比叫那个又长、又绕口的爱新觉罗。允禩顺当得多了。”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忧伤和恐惧都没有,似乎还是像以前那样的从容和镇定。可是,他的儿子们哪敢这样对抗天威呀!老大弘旺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哭着说:“三哥,我是长子,理应替父亲跪聆圣训。请三哥宣旨吧。”另外的三个儿子见此情景,也都哭着跪下了。允禩突然暴怒起来,喝了一声:“忤逆不孝的孽种们,你们嚎的什么丧!?”弘时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图里琛,回头又看看这些兄弟们,也有点泪眼模糊了。他们年纪都相差不多,也都是自小在宗学里上学、玩耍的小伙伴。可今日他们竟然成了自己的阶下囚徒,也真让人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他静了静像野马奔驰一样的心思说:“八叔既然身子不适,可以由儿子代跪听旨。八叔,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说什么虚套子的话来安慰您。您就自个儿善自保重吧,回头皇上会有恩旨给您的。接这样的差,侄儿心里头也不好受,请八叔鉴谅。”说罢,他忽然脸色一变,大声说道:“奉皇上旨:着弘时前往廉亲王府查看阿其那财产。钦此!”弘旺兄弟四人一齐叩下头去:“谢恩……万岁!”那个马呜歧正领着一班人在外头等着哪!这些年来,他们全都练成了抄家能手,也明白这差使是发财的好机会。八王爷有多大的势力,多大的家产,他们谁不眼红啊!所以从接到这差使起,他们早就等得心痒难耐了。此刻听见弘时宣读完了圣旨,马呜歧抢上一步,极其干练地给允禩打了个千儿说道:“奴才们都是奉差办事,也是身不由己的,请八爷海涵。”说完又回过头来躬身叉手对弘时说:“请贝勒爷示下,奴才们好遵谕承办。”跟着他来的那些个内务府承办官员们,足足有一百多人。他们看见这就要动手了,一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脸上放光。弘时却冷冰冰地说:“你们先别高兴,我知道你们都是些混账东西,发惯了抄家财。今天所奉旨意,只是查看家产,并不要搬运,更不是没收。由何柱儿带领着你们到各库房里看看,把御赐的物件和私产归类造册呈报;八王爷的福晋是安郡王的家人,她过门时带来的体己和妆奁也是不少的,不能一齐查封。这也让何柱儿指实了,登记造册后照常启用;家眷和家人们都集中到太监们住的院子里,不许惊扰;东书房和签押房,由我亲自处置。八叔自己用的图书,连封条也用不着贴。但是,所有的御批御扎和内外大臣们的书信往来,恕侄儿都要带走,这些都请八叔体谅。”允禩冷冷地说:“你用不着交代。我也抄过别人的家,规矩我全都懂得。想不到的是,今天自己也被人抄家了。内务府的这些贼王八,你要不让他们捞到点好处,兴许就把御赐的物件给你砸了,好替你增加点罪过;再不然,就弄上几本违禁的书,藏到我的文书堆里,让你遭了灭门之祸。我早就有准备了,今天凡是到这里来的人们,每人赏二百两银子。你们只要不偷着掖着地给我弄个不清不白,也就算我求了诸位了。至于文书,我也准备好了,该怎么办,都是现成的。”弘时的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既然八叔已经安排得这么妥贴,事情就更好办了。请兄弟们暂且跪在这里,我陪八叔到书房里吃茶说话去。”说着便熟门熟路地和允禩一同来到书房。马呜歧向几个书吏一摆手,内务府的人就立刻行动。他们提着浆糊桶,拿着封条,有的查看西书房,有的则撵赶家人。等弘时和允禩进到东书房时,已听到西院里人声嘈杂,也隐隐地传过来女人的哭骂声。弘时心中不忍,但回过头来看允禩时,却见他似乎是充耳不闻。弘时让跟来的人在门前站着,自己却跟着允禩进到了书房。弘时刚刚坐定便急忙说:“八叔,侄儿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如今什么也说不得了,更不是互相埋怨后悔的时候。八叔有什么指教,趁着现在没有人,你只管对侄儿说,无论怎样,侄儿总是要想办法保住八叔您的。”允禩没有立即开口,对这个说得比蜜还要甜的侄儿的话,他只能相信一半。但是明摆着,他要东山再起却已是绝无希望了。他心里除了对雍正的仇恨之外,还能指望谁呢?他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来,纸虽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可那上面却写满了蝇头小字:“弘时,我把它交给你吧,这就是‘八爷党’还没有暴露的官员名单。可惜的是,其中二品以上的官员已经不多了。你把它拿去,也许会用得着。别的,我还能有什么事呢?我也用不着抱怨。你看,这是东书房里的物件清单,东橱里的是上缴的文卷,余下的就是我私人的藏书了。”弘时把那张小纸条掖在袖子里,回头又看了看上缴的物品,不觉大吃一惊:“八叔,您上缴的东西就是这么一点儿吗?书信一封没有,御批奏件也不全。皇阿玛是何等精明的人,这是骗不过去的呀!”允禩没有回答他的话,却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踱着:“弘时,我问你,你的父皇老四,准备怎样处置我?”弘时叹了一口气说:“唉,一时半会儿的只怕不会有什么处分。昨天晚上我去请安,见父皇在礼部的折子上批道:”暂授民王,以观后效。凡朝会,视王公侯伯例‘。别的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允禩边想边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他总是还要假惺惺地再当两天‘仁兄’的,不过这种局面长不了。墙倒众人推,向来如此!那些个墙头草、马屁精们也不会饶过我,这正是向老四献他们的牛黄狗宝的好时机嘛!生死都是命,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否则,我是绝对不会走这招险棋的。弘时,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从来也没有篡位的心,这一条你回去后一定要替我讲清楚,这也是我对你的心里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我劝你也不要想篡位。雍正倒行逆施,他是长不了的。你看看他,其实马上就要累倒下来了。一个人这样地违情悖理行事,没有不当独夫的道理。他累,就是因为他不懂得无为而治,也不会顺水推舟,所以他不能长寿。至于你,我也有一言相告:你绝对不要保我,也不要保你九叔,你最好是劝你的皇阿玛把我们明正典刑。这样,我们不但不会恨你,还会在九泉之下感激你!我还要告诉你一句,你办事处人的精明,远远赶不上弘历。弘历从来就不露锋芒,你却是太显棱角了。朝中有不少人都看出,你事事处处都在和弘历争夺着什么,这样,你就落了下乘。你不要再吃我们这一辈子吃过的亏,要果断,要明决!一旦等到别人占据了中央位置,那就什么全都晚了!”弘时听了这些出自八叔肺腑的话,想起八叔平日里对自己的期望,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感动。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叫了声:“八叔……”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老八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也是有满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咬紧了牙关说:“记着!不要为我难过,也千万不能保我!你知道,弘历现在就已经在以太子自居了。你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的儿子们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至于弘历,哼,他哪能想到我的儿子呢!”允禩说到这里,竟不禁潸然涕下。弘时尽管心里难过,却仍是想极力安慰八叔:“八叔啊,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侄儿只要不坏事,就一定会照顾您和几个兄弟的。听方苞说,父皇也说过”罪不及孥“这话,料想福晋和兄弟们不会有大事的。不过,现在您想也没用,还不如不去想它,急坏了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此处侄儿不能久留,您好好歇着,我要去前边招呼一下,然后就带人走了。”此时的弘时,真怕再看这位叔王一眼,他猛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外边,图里琛和马呜歧他们已经收到了各处报上来的清单。弘时来到这里时,只听见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几个书办忙得大头小汗。看见弘时走出来,他们俩忙迎上前去报告说:“三爷,清单马上就可以出来。刚才阿其那的福晋传过话来说:正殿东侧的八宝琉璃屏是她乌雅氏家里的,是太皇太后当年赏给她娘家的。但这又是御赐的物件,该怎么办,请爷示下。”弘时接过清单来在手中仔细地看着,又说:“既然是太皇太后所赐,就不能算违禁物品,造册时附记一笔也就是了。”他回过头来看看,见弘旺和几个兄弟还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便走过去温言说道,“弟弟们都起来吧。我们这里的公事马上就完,你们还该去照料一下父亲。等要你们出来送行时,自然会派人传知的。”看着弘旺他们走得远了,弘时又问:“马呜岐,据你估算,这里的东西大约能值多少银子?这会儿大概你们也来不及算细账,但总应该有个约数。要不,皇上问起我来,我不好回答呀。”马呜歧陪着笑脸说:“八爷这里的东西都很有条理,好清得很。各样器物,都分门别类地放着,有库,也有账,一丝也不乱。这里弟兄们每人得了二百两银子,也没人敢贪心大胆乱偷乱拿。我粗粗地估算了一下,除了皇上赏赐的之外,私产约在二百万两上下。各处的庄子有十三座,还有根号、当铺、古董店二十六处,从账面上看,约值六百万左右。贝勒爷向皇上呈报说,大约有七八百万,是不会出大错的。”弘时当然知道,八叔还有在东北挖人参和开金矿两项收入,他的私财绝不止是这么一点,却也佩服他们几个在短时间内就弄得这么明白。他笑道:“阿其那平日里出手大方,但自奉却是很节俭的。我连他的零头也赶不上,还有你们十三爷,也和他相差甚远。当年查抄他的时候,总共才抄出了十几万来。这可真是会经营和不会经营的天差地别呀!”他让图里琛和马呜歧带着他到各处看了一圈儿。又亲手封了银安殿,这才离开了廉亲王府。又特别关照图里琛说:“你要明白,八爷还是八爷,他并没有革职。在这里守候的人,不可缺礼更不准动蛮。八爷的财产都已封了,他必然要遣散家人,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们不要私自搜查扣留,更不要惹事生非。如果让我查出来有不守规矩的事来,小心,我可要整治他们的!”弘时带着人马走了,偌大的廉亲王府立刻就静了下来,静得没有灯火,没有人影,也没有一点声响,甚至连更夫也没有了,到处都是黑黝黝鬼影幢幢。允禩倒卧在东书房的檀香木榻上。好像是在做着一个恶梦。他眼睁睁地瞧着弘时出去,儿子们进来,也眼睁睁地看着福晋乌雅氏带着一大群姬妾婢女们走进走出,可全都是视而不见似的。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甚至连叹息和眼泪也全都没有,只是痴呆呆地望着头顶上那雕刻得十分华贵的天棚在出神。一家子二十多口人,儿子们跪着,乌雅氏坐着,其余的人则全都满腹心事地在站着。这里,就好像是一座深山古庙一样,没了一丝活气。过了好久,好久,允禩才十分平静地叫了声:“你们,都站过来一些。”人们终于听见他开口了,都纷纷走上前去。福晋乌雅氏给允在送上了一碗发着暗红色的水来说:“王爷,这是一碗参须汤。您就将就着喝两口吧。这屋里原来是放着二斤老山参的,可是,那些个天杀的狗才们过来一‘查’,就给查没了。到哪山唱哪山歌,王爷你也不要把这事看得太认真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娘的,这是什么世道?”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样的流下来了。说句老实话,这位王妃今天的所见所闻,还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本是老安亲王的老女儿,由康熙指定嫁给了允禩.而允禩的生母,倒是内务府辛者库的浣衣奴出身。乌雅氏嫁到这里,无形中提高了允禩的身价。所以她平日里最是骄横跋扈,从来也不把允禩放在眼里。家里的上下人等,背后都称她为“王府太后”。如今家败人散,她才意识到离了允禩,她其实是一文也不值的。她趴在允禩身上哭泣着:“这都怪我,怪我呀,全是我拖累了你……”一百零六回 分家财八爷留后步 传密信至死不低头她这番话也不能说是没有一点道理。当年康熙第一次废太子时,曾下诏让群臣推荐太子,允禩是最得人望的。康熙曾为此下过一道诏谕给儿子们,其中有一段话,说允禩“受帛于妻,而其妻又嫉妒行恶”。其实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指允禩“怕老婆”,他要是主宰了天下,就会有“女主当国”之祸。康熙这话,说得太怕人了!所以,从那时起,允禩就再也没有翻过身来。允禩见妻子这样,淡淡一笑说道:“你别哭,也别这样说。这里头的事情,你清楚,我明白。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词呢?我是树大招风,才高震主的罪,与你是一点也不相干的。圣祖当年那样做,是为了教训一下太子,是个幌子罢了。可是,我们都当了真,这才出了事的。他老人家吓坏了,以为我有篡位的野心。可是,他老人家又为我们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主子呢?我自忖还算得上是个人中之杰,好歹也还当着总理王大臣,总不能看着他把满朝文武都撵得鸡飞狗跳墙吧。再说,我也并不想为那五斗米折腰!他算个什么东西呢?他是在忌妒我比他更得人心。他连个女人都不如,还有脸坐在龙位上当皇帝吗?!”弘时走了,允禩却怀着悲愤地说:“好了,咱们不说雍正了,说他就让人更恨更悲,我们还是为自己打算一下吧。福晋是不相干的,雍正顶多也不过是把你逐回娘家。真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把儿子们带好,不管是不是你自己亲生的,他们可都是我的血脉。他们能够成人,我活着或者死了,都会安心的……”话尚未说完,屋子里已经是一片哭声了。乌雅氏边哭边说道:“我的爷呀,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那个挨千刀的,他……他还要把我们怎么样呢?我不回娘家,哪里也不去,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和爷在一起……老天哪,你怎么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有哪家的哥子能把弟弟逼到这个份上呢……”允禩知道,自己已没有时间来和她们这些老娘们多说了。他断然地低声吼道:“都别哭,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刚才弘时告诉我,老四想改封我为‘民王’,但我对这位四哥知道得太清楚了,他这不过是把一步棋分成两步走罢了。不把我整死或者整疯,他是绝不会罢手的。所以,我们百事都要做好准备,预则立,不预则废。万一我被圈禁,你们何苦要跟着全搭进去?我的身边只留两人足矣!我看,就是紫燕和湘竹她们两个通房丫头吧——不过,你们俩要是不愿意,我还可以再换别人,我一点也不想勉强你们。”话音刚落,正在榻边侍候着的两个丫头早已扑倒在地,跪着叩头说:“爷呀,我们两个都是讨饭出身的人,是爷在人市上把我们买回来的。自从跟了爷,这才几年啊,连我们两个的老子娘都成了人上之人。我们就是现在死了,能报得完爷的恩情吗?老天爷是不会亏了您这样的好人的,我们俩也不愿离开您一步!”允禩听了这话,也感到欣慰。他当然相信紫燕和湘竹的话,全府上下的奴才们,哪一个不是受过他的大恩的呀!他这一生,从来是乐善好施扶危济贫的,“八贤王”,“八佛爷”这些个尊号能是轻易得来的吗?对这一点,他自己也从来都是充满自信的。乌雅氏在一旁垂泪说:“这可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我在这里先谢谢你们。不过,这事还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要真是到了这一步,别的人全都跟我回娘家去好了。他雍正就是再狠毒,还能株连到你的岳父家里去?”允禩却连连摇头说:“不不不,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知道你身边还存着几个体己钱,也不过就是百十万吧。你这样失魂落魄地回去,娘家人的脸色就是那么好看的吗?我已经想好了,得让你多带点银子回去,就权当是借娘家的房子住些时候,不化他们的一文钱。至于其余的家丁和仆妇们,我现在就要遣散!”“现在?”房子里的人全都愣在那里了。弘旺是长子,今年已有十五六岁,也完全懂事了。他跪着上前一步说:“父亲,您这样做很容易引起流言,也大过于扎眼了。事情还不到那一步,皇上又本来就是疑心很重的人,这种时候,我们做事要越谨慎越好啊!”允禩苦笑一声说:“好孩子,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心?可是,你不明白,等到了那一步再想法子就晚了!”他翻身坐了起来,从枕头下边抽出厚厚的一叠银票来,在手里掂了掂,心酸地笑着说:“人哪,最好是有权。有了权,什么美女、华堂、名声,全部会不招自至;其次,就是要有钱。他雍正抄走了我八百万。瞧,我这里还有一千万呢!我要全部分了它,今晚就分,让大家明天就走散!我叫他抄!叫他这个无可救药的钱痨挨门挨户地去抄吧!”在场的人们全部被他这行动惊得呆住了。因为他们谁也难以猜想到,这个平日里从来都口不言利的允禩,手里竟然会放着这么大的一笔活钱!允禩把那把崭新硬挺的银票高高举起,又把它分作两半,一多半交给了乌雅氏说:“你把它收好了,也可以分一些给自己的家人们。穷的就多分一些,富的就少分一点。”他又思忖了一下,对紫燕说道:“你去传话给何柱儿,叫他和管家丁金贵带着二管家们都来这里,在月洞门口听候吩咐。”紫燕答应一声,蹲身一福走了。福晋此时早已满脸是泪地说道:“好爷呀,难道我们这个家,今晚就要败了吗?”“夫妻本是同根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允禩苦笑着说,“夫妻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呢?其实,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别说这家,这朝,这代,这国,就连这世界也有灰飞烟灭的那一天!好了,外人们就要进来了,你身份贵重,别让他们看着笑话。这里只留下紫燕、湘竹和你。何柱儿来了,由你亲手分拨银两。弘旺,你送你娘姨太太们全都回去。”紫燕带着何柱儿进来了,她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二管家。最后是老管家丁金贵。丁金贵垂手侍立,看着弘旺等人出去,这才率领着管家们向允禩行礼。丁金贵说:“禀八爷,奴才清点了一下,全府里的人大多都听爷的吩咐,没有外出。只有西院茶库里的三个小子裹了些钧瓷茶具跑了。还有东院在书房侍候的,有八个人告了病,最混蛋的是刘家,他们一家四口跑了个净光!外门房的憨牛儿他们几个商量着,要把跑了的人,一个个全都抓回来,叫他们跪死在爷的书房前。是奴才按住了,没让他们乱动。奴才知道,这是见真章的时候,凡是叛主逃跑者,奴才总归要一个个的拿回来,用大棍打死这些个畜生!”允禩立刻就说:“这样不行,你们千万不要这样做!要真的是忠于主子,就得听你主子的话,我从来都是施恩不望报的。留,是你们的忠义;走,也有各人自己的道理。非但不许你们去追打,每人还要助他们五百两银子!”允禩的声调变得那么的柔和,“你们都知道,我对外人尚且不记他们的过,何况自己的家人,又何况是这种时候?不但是现在,将来你们遇上了他们,也不可造次鲁莽!”湘竹给他捧了一杯茶来,他接过来呷了一口,又把将要遣散家人的原因和办法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我算了一下,拿出了三百五十万银子分给大家。单身的奴才,每人五千;成了家的,每口人分四千;我的家生子奴才们,每人八千;太监是每人六千。这还有些剩余,我给自己留下十万,你们这十几个管家把剩下的二十来万全都分了吧。我不图别的,就算是你们辛苦服侍我一场的一点念心儿吧。我不能学前头的直亲王,抠着掖着地不舍得给下人一点,结果全被人家抄走,弄了个净光。”允禩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这些个管家们全部哭成了一团。丁金贵连连磕头,声结气咽地说:“爷,您是气糊涂了吗?你要叫我们都当不义的奴才吗?什么死呀活的,不就是一条命罢了,我们要的什么银子?爷只管放心,您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就是打回家去种庄稼,还能养活不了自己吗?我的好糊涂的主子啊……”听着这些话,允禩的眼中也转着泪水:“不,你们的爷饱读史书,我不糊涂,一点儿也不糊涂!这事我已反复想过好几次了,假如天不绝我,我们自然还有重新见面的时候;我如果过不去这个坎儿,还不如早离早散的好。今晚分了银子,能够走的,立刻就走;拖家带口走着不易的,大白天一窝蜂似的出去,太显眼了些,要一拨一拨地走,不要让人发现了。我如今虽然被改了个脏名字,可好歹还是个王,也能够抗得住。他雍正是要对我赶尽杀绝的,你们怎么办呢?难道还都留着给爷殉葬吗?”他泪眼模糊地看着何柱儿说,“唉,只是苦了你了。你的名声太大,又净了身子,是没有地方可去的。我给你十万银子,你找个靠得住的朋友把它存起来,等将来脱了难也就用得着了。”说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像断线珠子般地流了下来。何柱儿心里比谁都明白,他是跑不了的。自从康熙四十六年,他从废太子那里换到允禩府上当差起,朝内朝外谁不认识他呀!他是廉亲王府的总管太监,来往于各王府,周旋于紫禁城,他早就是雍正眼中的一颗钉子了。此刻,他虽然也是泪眼模糊,但心里却十分镇静。他流着泪向允禩说:“八爷,奴才知道您的心,也请您相信,奴才压根就没有想过什么‘出路’,银子奴才是万万不要的。平常日子里,爷赏的,别人孝敬的,足够奴才渡穷的了,不像他们那样还要远走高飞,用钱的地方多。奴才就是陪着爷坐圈院儿,咱爷们儿手头也还得有点钱不是?”允禩想了想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照雍正的脾性,大概不会有那么大的善心,也不会让我身边多留几个有体面的人。你没有看见你十四爷的下场吗?没见他连一个乔引娣都留不下来吗?你有这片心,也就不枉我平日疼你,怜你的了。所以,银子,你还要拿去。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身带残疾的人,有时为了遮人眼目,我还要拿你作法,拿你出气。你这一辈子活得不易啊……”他的话还没说完,何柱儿早已被触了隐痛,失声痛哭起来了。他虽然还是想克制,但这哭声却久久地回荡在大院子里……两天以后,军机处发下了旨意:废除廉亲王封号,改封为“民王”。允禟和允禵兄弟俩,却不知为什么。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雍正此时已回到大内,并且在奉先殿拈香祷告康熙,说明了自己处置几个弟弟的理由和苦衷。等他重新回到畅春园时,已是午时过了。太监们送上御膳来,雍正吩咐给正在议事的张廷玉、方苞等人也送去一桌。他自己刚坐下来要进膳,却见十七弟允礼正在外面站着等候传见,便叫了一声:“老十七,你那样站着不累吗?快进来,和朕一齐进膳吧!”允礼听见皇上在叫自己,连忙脚步如风似的奔了进来。他今年才刚刚二十六岁,在康熙的二十几个儿子中,就数他的个头小,长得敦敦实实。又因多年一直在塞外练兵,黑红的脸上,处处都冒着精气神。他进来后,先向皇上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笑着说:“皇上,臣弟的差使办完了。臣弟所以要急急忙忙地赶来,是想在这里找点能吃的东西,臣弟还正饿着肚子哪!”雍正开怀大笑着说:“你想得还正在点子上!朕这里也正在进膳,你瞧着哪样对胃口,就只管吃好了。”他的情绪今天格外地好,指着桌上的御膳对高无庸说,“来来来,你把这御膳全都端过去给你十七爷,朕只吃几个豆沙馅的小包子就行了。”雍正的心里最爱见的就是这个老十七允礼,不但因为他年龄比自己小了好多,而且,当年圣祖晏驾时,如果不是他带来了丰台大营的兵,这皇位自己能不能坐上,恐怕还在两可呢。允礼也和允祥一样,心里头最佩服的就是这个四哥。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四哥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不过只是一句闲话。这些年,他在古北口统带着一营兵马,最想念的还是他的四哥。雍正看着允礼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疼地叮嘱着:“慢点,慢点,不够了朕这些小包子也是你的,千万别吃坏了胃口。”允礼可不像别人那样和皇上讲客套,他一看,好嘛,这么多的好东西,真够他美餐一顿了。便一边笑着说话,一边风卷残云似的,把满桌上的美味佳肴全都吃光了。他用手一抹油嘴说:“皇上,让您见笑了。臣弟这个吃相,皇上大概看不上,这还是在塞外练兵时练出来的本事呢!这几年,臣弟在古北口外和军中将领们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那些兵们哪像人啊,一个个全都是饿狼!我要是像公子哥儿一样细嚼慢咽,还不让他们看了笑话?其实皇上不知道,当兵的并不怕打仗,他们最怕的是练兵。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天不惊地不惊,死不苦打不疼,就怕没事胡折腾,三九五更穷练兵。”他刚说到这里,雍正已听得捧腹大笑了:“哈哈哈哈,老十七,你们这样胡吃海塞的,就不怕吃出了毛病?”允礼说:“胃这个玩艺儿,就看你的底气壮不壮了。底气壮,那就越吃越强,底气不壮可就要落下病根了。像十三哥那样,整天心事沉重的,哪能不落病呢?”有老十七这么一搅和,雍正的心里高兴得多了,他笑着说:“好好好,朕今天真是见识了你这位英雄。好了,咱们书归正传吧。你去见阿其那和塞思黑,都听到了什么话?”引娣见十七爷吃完了饭,连忙上来给他送了一杯茶。老十七知道这丫头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在接茶碗时,还略微欠了欠身子。他对皇上说:“臣弟今天见了十六哥,我们是一同先去允禵那里的,十四哥也已经奉旨搬到皇寿殿住去了。臣弟见他经过几次搬家,身边的东西越来越少,也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啊。我就关照了一下内务府,让他们按照贝子的格儿,给十四哥又送去了一些应用的器物。阿其那府里的人说,他已有好几天都没有吃饭了。臣弟去向他宣旨,他躺在炕上,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更没有说一句话。塞思黑却又是一个模样,他也接了旨,谢了恩,可那神情却据傲得很。他说:”当皇上的还会有错?他是至尊至贵的圣人嘛。只要有错,都是我们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只求皇上开恩,让我削发出家好了。假如皇上看到我罪过太大,那就请他把我明正典刑。千万可别把我囚禁起来,要是我像大哥那样,变得又疯又傻的,处处招人可怜惹人厌,还不如死了好呢‘。“雍正耐心地听着,完了又问:“他还说了些什么?你只管对朕说出来。”一百零七回 说政务雍正顾引娣 较功夫弘历惊佳人允礼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话是没有了。可臣弟从九贝勒府出来时,正碰上图里琛。听他说西山的善扑营军士,拿下了两个可疑之人,还搜出了两封谁也看不懂的信。臣弟觉着事情重大,就把信带来了,请皇上过目。”雍正接过信来一看,也傻眼了。这哪是文字啊,倒像是天书一样。不但看不懂,而且也认不准是藏文?英吉利文?还是别的字。雍正问:“既然捉到了送信的人,他们招供了没有?”“臣弟知道这事的重要,也详细地问了审讯的结果。这两个贼人都是塞思黑府里的,大刑一动,哪有不招之理?据他俩说,信是塞思黑写好,叫他们送给允礻我去的。至于信中的内容,他们也全不认得。不过,他俩又说,这种信他们送过不止一次了。信里书写的不是什么文字,而是阿其那自己造的暗语。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礻我手里各有一本译码,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谁也看不懂,臣弟看这大概也是真话。我又回去,仔细查阅了抄家时的单子,那里面却没有这个密码本子,也许早就被烧掉了。”雍正心想,这时定要去抄这个本子,更会有人说自己残忍克薄。便冷笑一声说:“引娣,你也来看看,他们无非要朕动了杀机,好让朕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你在一边想想,他们还有半点儿兄弟情份没有?”雍正皇上正在为阿其那他们的密信生气,外头传来张廷玉等人和侍卫们的谈话声:“皇上用完膳了吗?进得可香?”雍正高声叫着:“是廷玉吗?你们也都进来吧!”众大臣行礼之后,雍正看着这些心腹大臣说:“奇文可共赏。允礼今天带回来塞思黑的两封信,可以让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家们开一开眼界。”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那封密写的信递了过去。朱轼是第一个看完的,他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说道:“皇上,这事情是明摆着的,也是早晚都要发生的。朝中人人都知道,阿其那等觊觎大位,二十年如一日地锲而不舍。皇上就是再多拿出一点证据来,也并不新鲜了。如今,臣等每天都要收到无数的弹劾奏章,说来说去,其实全都是一个意思,不外乎要求从重处置他们。老臣以为,无论怎么说,这些事也只是一件案子,而毕竟不是政务。朝廷的思路应该放在天下大事上……”张廷玉看了那密信后也附和道:“对对,朱师傅说得有理。塞思黑的这件事,实际上是老调重弹罢了,不宜大张旗鼓的处置。”方苞也说:“他们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是要朝廷一个心眼地只是盯着他们,顾不上办别的事情。一句话,他横下肠子来和您死挺硬顶,为的就是求乱。而只要一乱,就会又闹出新的事端来,皇上日思夜想的新政也就全都泡汤了。”雍正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你们说得都对,朕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君臣可谓是不谋而合。这样,由允祉和允禄来承办这件案子,军机处就不要过问了。军机处的人要全部行动起来,督责各省推行新政。要把这件事当作第一要务来办,要一条一条地落实。遇到什么梗阻,你们要随时商议,也随时报朕知道。春荒将到,各地都要倾注全力,帮助老百姓度荒。除了人吃之外,还有种子粮呢?俗话说:”饿死老子娘,不动种子粮‘,没有种子,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呀。“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乔引娣就是山西定襄人,便又特别叮嘱道,”山西雁门关外的定襄、五寨等地,去冬雪下得很大。下旨给山西巡抚,要他亲自去看看有没有断炊的。要他们就地赈济,免去山西全省的钱粮。“几个大臣听到这里全都呆住了:山西去年并没有遭大灾呀,皇上怎么这样特地关照呢?允禄说:“皇上,据山西巡抚奏上来的折子说,山西灾情不重,也并不缺粮啊!”张廷玉最了解雍正的心思,他出面说:“十六爷说得对,臣以为不要免去山西通省的钱粮,而要他们着意地抚慰受灾各县,务必使百姓们感沐皇恩也就是了。”允禄心实,他还要再说什么,可是,一瞧引娣就站在身旁,他也明白了。连忙说:“是的,是的,廷玉到底比我想得周到。”雍正站起身来,在大殿里来回踱着说:“河南的秀才罢考,表面上看,是对的田文镜,其实是针对着官绅一体纳粮的。这也难怪,传了多少代的老规矩了,全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么大的甜头,谁肯白白地让出去呢?田文镜不能说是没有错,但有些正途出身的官员们瞧不上他这个杂途官,也是自然的。方先生,请您给田文镜写封信去,说宝亲王已经奉旨前往河南视察了。另外,李绂也上书说,田文镜那里的苛捐杂税太多,而且还蹂躏读书人。李绂也是朕的亲信大臣嘛,他不会哄弄朕的。方先生可以在信中附上一句半句的,但不要说出李绂的名字来。只说要田文镜用密折给朕回奏就行了,朕自会指点他的。他是个努力办差的人,朕不想让他闹出笑话来。”他望着窗外,已是早春天气,也正是万物复苏的好季节,心头残留的那一丝不快,也全都被这明媚的春光带走了。他兴奋地说道:“今天议政议得不错,比兄弟们斗心眼要快活得多。朕意,让允礻我就在张家口外;发允禟到保定去,叫李绂把他管起来;允禩嘛,就住在北京好了。谅他们也作不了什么祸,朕也实在是懒得说他们的事了。你们都跪安吧!”京都稳定,全国都松了一口气,在南京的弘历也接到了让他速返京城的旨意。此时,推行新政的诏谕早已天下知晓。南京的大小衙门都贴着布告,解释新政。李卫虽然识字不多,可他却另有一套别开生面的路子,说起来那还是他的老本行:叫化子的把式。他把雍正的旨意编成两份:一份原封装订成册,发到各府县的学宫里头,让教谕和训导们三天一讲,再集中秀才们在一起听了,回去后广为宣传。各府县的官员们除了逢一考较举人秀才外,逢五还得应付李卫和尹继善寄来的考卷;另一份,却是让他的幕僚们编成小册子,上面全都是鼓儿词、莲花落、加官词儿一类的俚语村言。李卫命令下面,把他的这些通俗的文字到处散发。各戏院开场时唱的加官戏,茶肆酒楼上说书卖唱前要唱《颂皇恩》,甚至连秦淮河上的风月接客人家,也都每客一份免费赠送。这样一来,江苏、浙江两省,真是连渔夫樵夫也都对雍正的新政做到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弘历是住在南京夫子庙前的驿馆里的,这里是南京最为热闹的地方。从这里往街上看,就有总督衙门专设的灯棚。灯棚里的各色灯笼上,也全都是李卫的“大作”,不分昼夜地在招揽着看客。猜灯谜猜中的没有奖品,而只发一张彩票。彩票的背面印着宣讲圣谕的口号,而且凭彩票一张,还可以回乡时在义仓支粮一升。如此一来,招惹得四乡民众终日把灯棚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半个月前,弘历将李卫的这些作法和他弄的彩票样本,寄给了雍正皇帝,又附了密折,大加夸奖。雍正看了也是十分高兴,回信说:“李卫公忠之外,人又聪明,是别人想学也学不来的‘。随着这旨意还专门把最近一个时期的邸报底稿全都寄了来,让他在路上抽时间好好看看。其实,这些邸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醒目一点的如将”塞恩黑“交给李绂,并嘱他”严行看管“;还有李绂上书弹劾田文镜”五不可恕“的折子,不过没发全文,只发出了一个标题;杨名时调任礼部尚书,孙嘉淦回京当了左都御史,等等,等等。弘历细心地琢磨了一下这些邸报,越看,就越觉得高兴。说实话,前些时允禩等人大闹乾清宫时,这里得到的邸报,一天就有许多封。李卫和尹继善他们,也每天都要来见他,转弯抹角地打听朝里的动静。弘历虽然对他们的来访应付自如,但自己的心里却总在是忐忑不安。先是怕”八爷党“得势,会搅乱了朝局;后来又怕父皇一怒之下要兴大狱;等事情全都平静下来了,又怀疑自己出来久了,会不会有人趁机在雍正面前拨弄是非。直到接到了雍正刚刚发来的这份邸报样本,他才算完全明白了。他不但佩服父皇做事的细心,也从这件事上看出,弘时的情形大概有点不太妙。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他那颗久悬不下的心,这时才终于放下来了。门外传过来一阵声响,弘历抬头一看,原来是四个长随模样的人,他们站在门外,高喊一声:“四王爷,奴才邢建业、邢建敏、邢建忠、邢建义陪主子练招儿来了。”这邢家兄弟四人都是山东人,也是从明朝万历年间,祖传了七辈的捕快世家。他们的父亲邢连珠年老退休,也早就知道李卫的大名,便派四个儿子出来找到李卫,想托他的面子给儿子们谋个正途。李卫当然是欢迎之至,就收他们到自己的总督衙门里听用。正好,弘历来到南京,于是李卫又派他们每逢单日给弘历当陪练。弘历看见他们兄弟来了,也放下手头的邸报,换了件衣服走到院子里说:“前几天咱们练的是拳脚,今天换一换练法。”说着把手中提着的齐眉棒亮开。走了一趟把式。邢建业等四人,一看就知道,宝亲王这两下子,是经过大内高手指点的。不过,弘历的棒法路子虽正,却也是犯了“宫病”。棒法里有许多套路,全都是些花架子。别看他舞得好像是风雨不透似的,其实是上不了阵的。弘历自己却对他的棒法很有信心,他说:“瞧见了吗?小王这套棒法练得可能还不太好,但你们四人谁能夺得我这手中的棒去,爷这里就有赏。”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来放在窗台上:“来来来,你们一个个地上也行,全都下场也罢,谁赢了,这银子就归谁。”弘历说着的功夫,就先自舞动起来。四人开始时还只见棒影和身影,渐渐地棒也不见,人也不见了,却只能看到一团飞舞滚动的白气。棒风疾飞之下,连院子里的树呀,草呀,全都被扫得弯腰低头。四人齐声夸赞:“好!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弘历受到鼓励,更是精神十足:“来来来,你们快上啊!”邢家四兄弟谁都知道,要想夺掉他手中的杆棒,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们更知道,这位宝亲王,是“太子”的身份哪!如果不给他留一点面子,他一翻脸,那可怎么办呢?但大家都不上,岂不让弘历更加瞧不起?老四邢建义高叫一声:“四爷小心,奴才可要动手了!”弘历哪把他放在眼里啊,他边舞边说道:“来吧,难道你不想要这二十两银子吗?”邢建义窜步向前,和弘历展开了空手夺白刃的对攻。刚才弘历自己耍弄棒法时,他就看清了,这位小王爷棒法虽熟,但下盘却不稳。他在弘历的棒影中纵跳环绕,忽进忽退。凑着弘历一个不留神,突然,他跃起身来,一个扫堂腿照着弘历的下盘就踢了过去。弘历却在杆棒上纵身一跃而起,反过来要踢邢建义的脑袋。哪知,邢建义前边使的只是个虚招,是在诱敌。等弘历身体高高跃起的时候,他猛然一低身子,欺向弘历近前,左手一拦,托住了弘历,同时右手向上一击,那条杆棒已被震飞出三丈多高。趁着弘历还没有醒过神来,他身子一纵,已经把杆棒轻轻地绰在手里了。弘历却没有生气,他笑着说:“好了,好了,用不着再比试了。连你们老四都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夺走我的杆棒,何况你们老大呢?喏,银子就在那边,你把它拿去吧!”邢建义笑了笑说:“四爷,不是小的胆大,只因小的昨夜与人赌钱输了,今天才看着这张银票急了眼的……”他正在兴奋地说着,刚刚伸出去的手却停在半空里了:“啊,四爷,原来你是在和小的开玩笑,这窗台上哪里有银票啊?”弘历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我明明是放在那里的吗,怎么会不见了?”他急步走了过去,却见刚才压着银票的地方,已经换成了一纸书简,那上面影影绰绰还写着一些小字。弘历抢步上前取过来看时,却是一首小诗:王爷勤政载功还,旧调新曲又重弹;妙手空空谨相告,北去途中防伤残!弘历略瞟一眼,他的心早就如江河翻滚似的呆住了。邢家四兄弟见此情景,也立即行动。两个人守在这里护住宝亲王,另两人则纵身上房,手搭凉棚,向四周张望。可是,这里除了栉比鳞次的房屋,阡陌相接的街巷之外,还能留下什么呢?邢建业跳下房来,走到弘历面前沉重地说:“四爷,都是小的们无能,惊了四爷的驾了。想不到南京还有本领这样高的飞贼……”弘历见他们一个个羞得无地自容,便笑着为他们开脱:“哎,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刚才是我和你们老四在过招,倒让这飞贼得了手。你们这样子,倒像死了老子娘似的。给,这是一百两银票,你们拿了去。以后爷还要照样的信任,也照样的赏赐。”这四个人哪里敢接?正在推让之时,就听外头有人报名说:“两江总督李卫和布政使范时捷请见宝亲王爷!”凑着这功夫,弘历把银票向邢建业手里一塞,站起身来说:“进来吧!”李卫甩着手,迈着方步和范时捷一先一后地走了进来。他们俩往弘历跟前一站,倒恰巧成了对比。李卫因为身子不好,时时咳喘,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可范时捷却是越吃越胖,一走动脸上的肥肉嘟嘟乱颤。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三个人。一个是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另外两个,却是风姿绰约的妙龄俏佳人。李卫和范时捷都规规矩矩地向弘历跪到叩头说:“奴才李卫、范时捷给主子请安。”弘历的脸色还没有恢复平静,他盯着李卫说:“起来吧。我说总督大人,看来你们这里也还是不能夜不闭户啊。你瞧,我收到了什么?”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李卫吃了一惊:“他娘的!这不是成心要往我李卫脸上抹黑吗?我知道,这都是甘凤池他们一帮人干的事,故意地找些毛贼来捣乱子的。难道是怪我说话太满了?老范,你来给我念念,这上面都说了些什么?”范时捷接过来仔细地看了好半天才说:“王爷,据我看,这飞贼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也好像不是在和您开玩笑。他只是想显摆一下能耐,提醒您路上多防着一些。我看说不定,他没准儿还要为您效点力的。”范时捷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看着羞得面红耳赤的邢家兄弟们说,“怎么样?现在你们不敢再吹‘打遍山东无敌手’了吧?好家伙,在王爷跟前丢人现眼,回家去等着你们老爷子的家法板子吧!”弘历见他们兄弟臊得脸红脖子粗的,连忙说:“哎,老范,你不要胡说八道。刚才我们都在场嘛,哪能只怪他们呢?李卫你也不要乱说,凭这个小帖子就闹起来,也不怕别人笑话你的小主子?”李卫就坡下驴地笑着说:“四爷您瞧,我给您带来了几个人。”说着他向外叫了声,“你们都进来见见宝亲王爷吧!主子爷,黑嬷嬷陪着端木公子回家完婚去了,他们临走时,我向她要来了这几个人。这两个丫头您别看她们年纪小,可吹拉弹唱的都能来一手。有她们在您身边侍候着,总比那些粗手大脚的男人们强。”弘历早就看见她们了,此时才知,原来她们都是黑嬷嬷的家人。那位年纪稍长的显然是她们的妈妈,虽然已有四十多岁,但一看就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胎子。两个小姑娘,大概只有十五六岁上下,上身穿着一色的鹅黄绣花衫子,下边却也是一模一样的撒花葱绿裤子。她们正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含着微笑,也带着娇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天之骄子。弘历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一百零八回 夜读书红袖来添香 烧怒火王子动杀机弘历正在少年时期,也是个才高识广、风流倜傥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但他又深知自己带着钦差大臣、王子阿哥的双重身份,生怕别人说长道短。所以,凡是外出,身边从不携红带绿的,只有几个粗汉子在侍候。今天,他乍然看到这两个小女孩儿,眼睛都放出光来了!他把玩着那个时刻不离手中的扇子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呀?”那位中年妇女上前一步福了两福说:“四爷,小妇人姓温,您就叫我温刘氏好了。这是我的两个一胎双生的姐妹,眉心上有朱砂痣的是大的,主子给她起名叫嫣红,小的叫英英。往后她们有了不是之处,全凭四爷费心指教。”弘历不解地问:“主子?”“哦,我说的主子就是黑嬷嬷。嬷嬷本家姓方,永乐年间家败时,是端木家里收留了他们,便以主仆之礼相敬,其实端木家是从来也不把他们当仆人对待的。倒是我们温家,是地地道道的下人。”她刚说到这里,弘历就全明白了。他思量着说:“哦,既然是方家,又是在永乐靖难时败的家,那一定是明代大儒方孝孺了。忠臣烈士之后,相扶相携三百多年,这真算得上是一段佳话。”说着回身要去取茶,温家的不用吩咐,立刻走上前去,从茶吊子上摘下壶来,嫣红撮茶,英英续水,倒了三杯茶送了上来。那英英回头又端过面盆来,先倒上了点热水,再加上凉水兑好了,又取下搭绳上的毛巾来浸了三块。这边三人刚刚喝了香茶,正在品味之时,她已经把热毛巾送了上来,弘历笑着说:“真是不比不知道,女孩子就是心细。好,你们就留在我这里吧。”说着叫外头老刘头进来吩咐说,“这三人是新进来侍候笔墨的,就在我书房隔壁收拾出一间房子来给她们住。两个女子还小,告诉家人们不要委屈了她们。”又对嫣红和英英说,“你们要是缺什么,不要客气,只管找老刘头去要。我要出去一下,把墨给我磨好,等我晚上回来用。书架上的书,看起来虽然有点乱,但我心里有数,你们不要替我收拾。好了,李卫和老范,咱们一同到你们那粥场去看看如何?哎,继善今天怎么没有一同过来?”李卫忙说:“尹继善今儿个来不了,他到河工上去了。春暖花开,菜花汛就要到了,还有些工程要收一收底儿。这些都是最肥的缺,得用最最清廉的人去作,也得他这个巡抚亲自操心才行。我和他说了,今年汛期如果出一点漏子,或者决了口子,那我们这十几年的交情就没了,我非要参你个七窍冒烟不可。银子我有的是,足能可着劲儿的让你用,咱们这里有了养廉银子不是?但你派去上河工的人役们,谁要敢贪污我一文新政钱,我非请出王命旗斩了他们不可!继善这人我是一百个放心的,我说得狠一点,也就算是给他撑腰了。今儿晚上我为四爷饯行,他还能不来吗?”范时捷却在一旁说:“四爷,您今儿个和我们一块儿出门,可就又是微服私访了。我们穿什么呢?总不能袍服马褂地跟在后边吧?”李卫笑着说道:“好我的范大舅子,你怎么不找我呢?我那轿子里,什么行头全有。你是想当叫化子,还是当风月楼的王八头儿?说出来,我管保让你鱼目混珠!”范时捷也不肯饶过李卫:“那我就扮个老王八,你跟着我当小王八好了。”俩人说着笑着,却早已装扮齐整。李卫扮了个师爷,范时捷却好像是个管家。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就来到了坐落在玄武湖畔的粥场。弘历一边走着一边问李卫:“你小子怎么想了这个法子呢?皇上曾经几次夸奖你。他老人家说,要是天下的督抚都能有这个善举,太平盛世也就快要到了。从长远说,这真是个庙堂百姓都称赞的好办法呀!”李卫却说:“主子爷呀,我可没有想那么多,我只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人真到饿急了的那一步,看见吃的就要抢,看见有钱人就想打,他们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我有一个婶子,丈夫死了十几年,她都不嫁人。可是,一场蝗灾过去,她也只好下海卖淫去了……有什么法子呢,她的两个孩子还要吃饭哪!”范时捷也不无感慨地说:“李卫说的全是真的。我在芜湖盐道时,曾亲眼见过刘二饥民暴动。就为了一斤粮食没有给足份量,那刘二一扁担就把米店老板打得四脚朝天。几百饥民趁机抢米。砸店铺、抢银号,连不是饥民的人也全都卷了进去……刘二被正法时,我是监斩官,亲眼看到外边设酒祭奠他的就有几十桌!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着,还亲手给刘二送去一碗酒,才算平息了这件事。当时,不这样不行啊,你只要稍微有一点处置不当,就会一触即发,而一发就不可收拾呀!”弘历的目光瞧着远处,像是在想着什么。忽然,他指着前边问道:“哎,那边就是粥棚了吧?你们为什么要把它设在这里呢?”李卫说:“四爷您瞧,这东边有个破落的五通庙,能遮风避雨;靠着湖边,能洗洗涮涮也干净一些;离粮库近,取粮也就方便。我下了令,南京城里不准有一个叫化子。他们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少生些闲事啊。”弘历打心里佩服这个“小叫化”,看来他真是动了不少脑筋。他们来到这里时,已是快到吃饭的时间了,只见借大的空场子上早已挤满了上千的饥民。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也一个个地把饭碗敲得山响。人群中不时发出争吵声,还夹杂着女人孩子的哭闹,男人粗野的漫骂和莫名其妙的哄笑声,范时捷一眼瞧见一个粮库账房里的书办,正在指挥着卸米,便叫他来到跟前。那人愣怔了好大半天,才认出是“范大人”,他连忙打千请安。范时捷问他:“在这里吃舍饭的人有多少?”“回大人,数目不一定,多的时候有三四千,少的时候也有一千多人。”“按人头发放,一个人能摊多少?”“三两。”“带着孩子的女人呢?”“回大人,我们这儿是按人头算的,不论大人孩子。饭前发签子,一个签就是一份儿。”弘历在一旁问:“这里都是本省的吗?外省来的人多不多?”那书办看了一眼弘历,又连忙低下头来说:“小的回禀大人,本省来的十停里还不到一停。因为李总督有令,凡本省饥民发粮回乡,乡下也有救济,但他们中有的人是家里没地的,回家照样是没法子活。所以,你刚刚赶他们走了,过不了两天就又回来了。”“都是哪个省份的来这里人最多呢?”弘历又问。那书办毫不犹豫地说:“那还不是河南第一!他们不但来的多,而且常常是一拨一拨地来,有的走时是一个人,可回来时又领来了一窝儿。甚至有的一家三代全都开过来了,像是认定了我们江南的粮好吃似的。你少盛给他一点儿,就日爹骂娘的乱叫喊。唉,也难怪他们。那边天天吵着叫‘垦荒’,里保甲长们撵着人们丢了熟地去开生荒,一言不合就拆房子撵人。有的人就趁机巴结田中丞,谁报的数越多,他就越给谁升官。这可苦了百姓们了,生地还没开出来,熟地就全又撂荒了,他们怎能不往外逃呢?”范时捷看着弘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连忙在一旁拉了他一把说:“走吧,咱们到粥棚里去看看。”粥棚里支着六口杀猪锅,锅里翻滚着即将出锅的热粥。几十名大汉脱光了膀子,在搅和着大勺。弘时要过勺子舀起一勺来,放在鼻子尖上闻闻,那粥像是有点发了霉似的。李卫在一旁笑着说:“四爷,您甭闻它了,不会香的。来这里的人,也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太香,那样,谁还肯回家去种地?但是,也不能让他们觉得太饿。逼急了,他们就敢把我这粥场给砸了。这里头的分寸,学问大着哪!”这里正说着看着,突然,粥棚外传过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你个天杀的王老五,你还能叫人吗,闺女才多大呀,你竟要把她卖给人贩子?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弘历他们连忙赶出来看时,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把一个女孩子挟在腰间从五通庙里出来。那女孩子看着也就是十二三岁,正哭着闹着地在挣扎。她的身后,还有个妇女在追赶着:“把我的孩子放下!你这个没囊气又不要脸的男人啊……”那男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回头就对这追赶的女人一个大耳光:“贱人,我叫你撵!告诉你,我只要不写休书,你就永远是我们王家的人!”那女人哭得更厉害了:“你这个死不了的王老五呀,我日死你八代,你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呢!”突然,她看见弘历等一行人正向这边走过来,便扑身跪倒在弘历面前哭诉道:“老爷,你行行好,别让他这挨千刀的卖了我闺女呀!这孩子才十三岁,她怎么能去接客,怎么能去侍候人呢?那个春香楼能是女孩子们去的地方吗?”此时,那被父亲抓住的女孩子也挣脱出身来扑到母亲怀抱里,和弟弟妹妹们一家四口抱头痛哭。弘历早被这生离死别的凄惨情景惊得呆住了。忽然,他意识到自己错被那当母亲的认作是来买人的了。他正要说话,却听身后有人格格地笑着说:“老妹子,你认错人了,买主在这儿,我就是蔡云程、蔡老爷!”李卫猛然回头,只见这个自称叫蔡云程的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他旁边还聚着几个不三不四的街痞子。那个叫王老五的人见他走来,连忙上前去磕头如捣蒜地哀求着:“蔡老爷,您瞧,我屋里的她,她不愿意呀……再说孩子也太小,不懂事,更不会侍候人,您老高抬贵手,就算是我自己输了自己。我情愿替您老当三年长工,顶了那七两银子的赌债,行吗?我的好蔡老爷呀,我求您老了……”蔡老爷瞟了弘历他们一眼,不慌不忙地说:“哎?你这话说得可真蹊跷,我家里又不种地,你去当的那门子长工呢?我是开堂子的,我要的是人。说实话,她这么大点儿的小人儿,爷还瞧不上眼呢。”说着,他竟自走上前来,托着那女人的脸上看下看了一阵子,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们快来瞧呀,我们这位五嫂长得可真够俊的呀!别看她脸黄,到了我那里,用不了三个月,我准定能调教出一个老西施来,你们信不信?”几个街混子听了不禁一阵哄笑道:“对对对,还是蔡爷眼睛里有水。这婆娘要是好好洗洗,怕是比五爷跟前的三娘子还标致呢!”“怎么样,老王,咱们蔡爷发话了,你的女儿自己带着,就用嫂子换这孩子吧?”姓蔡的上前一步说:“好,既是大家说了,我也就依了你,把嫂子和你的闺女换了。你放心,她只要在我那里服侍我三个月,我一个子儿也不要,一根汗毛也不少的还给你!”他又低下身子看着五嫂说:“咳,真是个美人胎子,老五,你好艳福啊!”范时捷早就看不下去了,他正要上前说话,李卫却在他身后拉了他一把:“老范,你急的什么?瞧四爷的。”范时捷眼睛一瞟,见弘历早已气得咬牙切齿的了。那蔡老爷心里明白,这里是粥场而不是人市。在这里多停,弄不好要惹祸的,他偷偷膘了一眼弘历,发声狠说:“算了,算了,不要她这个婆娘,还是拉上她闺女,咱们走人!”“慢!”弘历终于忍不住开言了,“他不就是欠了你七两银子吗?这笔欠账我来还!”蔡云程听他口音不像本地人,心里更是不怕了:“咳,你个外乡人到我们南京来充的什么大个儿!要知道,这是金陵城,他欠我的是人债,而不是钱债。人,我已经买下了。”“就算是你的,我也要买!”“好吧,既然你有钱,那就七十两银子卖给你!”弘历的脸上青筋直暴,李卫跟了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位少主子发这么大的脾气哪。他眼睛一瞟,见邢家兄弟已经在往这边凑过来,才略微觉得放心了些。范时捷从怀里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蔡云程一看这阵势,忽然又说:“嗬,你们可真阔气呀!可惜,老子现在又不想卖了!”李卫站出来说:“卖,由不得你;不卖,照样也由不得你!这女孩子的本主是王老五,而不是你姓蔡的。金陵乃三尺王法所在之地,你竟敢强买女孩儿为娼、还当众调戏妇女,你活够了吗?”范时捷作过一任顺天府尹,对大清律更是再熟也不过的了。他也说:“赌债按律是不索还的,欠就欠了,连王老五在内,也不必还给你,你这贼王八如此可恶,不怕朝廷玉法吗?”蔡云程却嘿嘿一笑说道:“哦?听你们这口气,像是城里的哪个衙门的吧?告诉你,就是李制台在此,他也挡不住!爷今天奉的是万岁驾前三贝勒的差使,三贝勒说了,要买几个女孩子。教出来后呈进大内去的。王老五欠了债,他自愿用女儿来抵。怎么,你们想挡横吗?”此言一出,不但是李卫和范时捷,就是弘历也觉得意外。他们谁能想到弘时竟敢背着皇上干出这样的事来?弘历心中急速地转了几个圈,冷笑一声,却不言语,只是瞧了一眼邢氏兄弟。李卫断喝一声,“与我拿下了!”邢氏兄弟“扎!”地答应一声,转身扑向那蔡云程。几个街痞子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姓蔡的却一脸不服气地叫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防着头上的顶戴!就是张中堂和鄂中堂在这里,他也得瞧着我们三爷的脸色!”“放屁!”弘历怒喝一声:“掌他的嘴,叫他冒充皇阿哥!”邢氏兄弟一齐下手,姓蔡的哪还有还手之力。李卫到底是比别人心思灵动,他一听弘历这话、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拉了拉邢建业的衣服,轻声地说:“快,打死算完!”邢家兄弟得了这个令,哪还容得姓蔡的再作恶。一阵拳打脚踢之下,蔡云程早已是一命呜呼了。邢建业又踢了他一脚说:“就这么块臭肉,还配给三贝勒当差,也不怕丢人吗?”一百零九回 宝亲王爱民树口碑 李总督赔礼又捉人范时捷走上前来,对这里看管粥场的人说:“这个家伙强抢民女,让李制台给撞上了,当场打死,既是大快人心,也是他罪有应得。你们去一个人,知会南京知府衙门,叫他们备案了结此事。另外,通知化人场,火速烧掉。春荒时期,传出瘟病来,那可是不得了的。”弘历早已走到一边去了,此时他叫过李卫来吩咐说:“这里的人太多,也太乱了。你去维持一下,不能因为一个姓蔡的就闹出更大的乱子来。你到那边粥棚里去一下,先安置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们,再叫他们全家都过来,爷有话要问他。”“扎!”粥棚里这么一闹,在这儿支应差使的衙役们全都看出来了。这位年轻的后生来头不小,要不,怎么李制军和范大人全得听他的呢?众人马上过来,抬桌子的,搬椅子的,忙活了好一会儿,这才给爷们腾出了一间草棚。王老五被带了进来,连他的婆娘儿女们也都跟了过来,一家五口跪倒成一大片,一个劲儿地叩头,也一个劲地称谢。弘历严厉地说:“王老五你知不知道,赌钱本来就是犯刑律的,你还要卖孩子,你这样做还算得上是个男人吗?”“老爷……我本想赢上几个钱回家去的,可是……唉,我不是人,我连条狗也不如啊……”他羞愧难容地掌着自己的嘴巴。弘历转过脸去问王氏:“你们是河南人吗?哪个县的?”“回老爷的话,我们是封丘县黄台镇人。”“黄台?唐代武则天称帝时,写过一首《黄台瓜辞》,是不是你们那个地方啊?”“爷说的什么辞,我们也不懂得。可是,我们那里的西瓜却是远近都闻名的,前明年间的一场大水,地变成了河道……什么也说不得了。”“哦,你们县在这里的有多少人?”王老五说:“有二百多吧。”“都不想回老家吗?”“咳,老爷,说句心里话,哪个龟孙不愿意回家。可回去后,要粮没粮,要种子没种子,牲口、农具样样都没有一点着落,照样还是种不成地。我们也知道,田中丞是个清官,可我们死也不明白,已经种熟了的地,他硬是不让种,却偏要逼着我们去开生荒!荒倒是开出来了,可种得好好的地,全又变成了荒地,里甲保长们更凶,每天天不亮,就敲锣打鼓撵着人们去开荒,一想这些,我们的心全都碎了……”像王老五这样的话,弘历已经听得太多了。他知道,田文镜是深受父皇重用的“好官”,“清官”。在他的事情上,自己是不能说长道短的。他叹了口气说:“垦荒,田中丞是办得对的,你们千万不要怨恨他。有些衙役们狗仗人势胡作非为,这些倒恐怕都是有的。”他回过头来问李卫,“要是把这二百多人全都遣散回乡,需要多少银子?”范时捷走过来说:“这个我们早算过了,按大人孩子平均,每人得有五两才够。四爷想遣散他们,我这就回去拨银子。”“哦,不不,这笔钱我不想惊动官府。你们俩先想法子替我垫出来,回头到我账房里去支领也就是了。”李卫他们一听这话全都笑了:“四爷,您也忒小看奴才们了。这既然是爷的功德,也就是奴才们的差使。奴才们当了这么大的官,还不该孝敬您吗?您放心,我们马上就办,等您回去路过那里时,说不定还能见到他们呢。”弘历这才笑着拍了拍那女孩子的头说:“回家去吧,我让这里的官府发给你们盘缠。别再往外逃了,好好把地种起来才是正理。田中丞是清官,他不会再难为你们了。”王老五全家流着眼泪叩头说道:“我们谢谢爷的恩典。请老爷留个姓名,等我们回去后,要给您老供上个长生牌位,每天都给您烧高香,让菩萨保佑你……”可是,等他抬起头来时,弘历他们已经走远了。因为李卫早就发下了话说,今晚他要在这里为宝亲王饯行,所以,等他们回到总督衙门时,这里早就是热闹非凡了。弘历悄悄地拉了一下李卫说:“哎,能不能叫翠儿先给我弄点吃的?我可是早就饥肠辘辘了。”李卫连忙领着弘历走向后院,老远地就听见翠儿在那里大呼小叫地支派人。弘历笑了:“好嘛,为了这顿饭,连夫人都亲自出马了!”翠儿老远的就瞧见走过来一班人,可她的眼神不好,直到弘历来到近前才看清楚。她连忙跪下磕头说:“哎呀,我的小主子,你可算回来了!我早就吵着想去看您,可这个死李卫硬是不让。说四爷有话,不能让外人说四爷是什么‘交通大臣’。难道他们不知道,我是看着小主子长大的人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小主子临盆时,还是我侍候的热水吗?哎呀,说起那一天来,可真真是让人奇怪。小主子一出世,满屋子里就全是红光,那个亮啊,真是一辈子也只能见到这一回。小主子一开口,就更不得了,嗓子亮得就像金钟一样。老主子当时正在入定,听见这一声,也睁开眼睛来看了好久哪!”李卫一直站在一旁笑着,这时才抽出空来说了一句:“你有完没有?主子还饿着哪!”一句话提醒了翠儿,她连忙亲自动手,先给弘历送上了特制的宫点,又泡上了好茶,这才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弘历,看个不够。弘历来到李卫的私衙,立刻就感到心里充满了温馨和快意。他有意取笑地说:“翠儿,瞧你都成了‘快嘴李翠莲’了。当年你在我书房里侍候时,每天不言不语的,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吧哪!你知道,两江是国家的财源重地,别人谁在这里皇阿玛都不放心,这才让李卫到这里来的。他老人家取的就是你们两口子这份心。李卫也没有辜负了皇上的重托,他把江南治理得很好。这就叫以心换心,两不忘本。娘娘也时常都在念叨着你们,你如今已经是一品诰命夫人了,要想进京,就跟着李卫一块儿去好了。”翠儿还没有听完,眼泪就扑扑地掉下来了。弘历回身对李卫说:“今天席面上,你可以说我五天后启程,其实,明后天我就要提前走了。我不想大张旗鼓地走,免得招摇,而且一路上还可以看看风景,了解一些风土人情什么的,你就为我准备一下吧。”李卫说:“主子,您这样走法,奴才怎么能放心呢?哎,四爷,今天早上那飞贼到底是个什么人?那信上又说了些什么,您能让奴才心里有个实底吗?”弘历思忖了一下说:“从信上看,倒不像是个坏人,只是提醒我路上不要大意。但他那诗里有一句话,却让我很是犯疑。他说的‘旧调新曲又重弹’,是指的什么呢?难道是在指哪个大人物,说他要重新闹事吗?”“大人物”一言即出,把李卫惊得浑身打战。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知道从前的“八爷党”如今全都玩儿完了,那个能够扳动弘历阿哥的“大人物”,除了弘时,还能有谁呢?联想到今天处死的那个姓蔡的说的话,李卫更是不敢大意了。他想了又想才说:“四爷,您要真是要走,也得稍等几天。您还记得那年您去山东赈灾的事吗?当时有个叫吴瞎子的人,连着杀了三个朝廷命官后投案自首。后来您审明了那三个官全都是贪贿的墨吏,就把这吴瞎子走了个‘监斩候’。可是,后来我却把他放了,他现在山东臬司衙门里当捕快头儿。一个月前,我就想到四爷准定是要微服回京的,怕路上不安全,就写信叫山东放人过来。吴瞎子此人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七步无常’,没有人能和他过上七招的。爷无论如何也得等他来过后再走;或者,我再请端木家里派个人来。就是奴才,这次也一定要跟着保护的。”弘历笑了:“好家伙,只不过一个飞贼弄了点儿玄虚,你就这样张扬起来,又是展期,又是等人,又是护送的。这用得着吗?你也不想想,你就是办得万事周全,能保得我平安吗?照我说的办,发文让各地照应就是了。太平世界,法纪森严,这样地装神弄鬼,你也不怕别人笑话你的主子?”李卫还要再说,就见尹继善、范时捷走了过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六品官。四个人向弘历请了安,那个人才走上前来说:“户部刘统勋向王爷报到。奴才是奉旨调粮来的,现已完差。奉皇上旨意,叫奴才随四王爷回京。”弘历是认识这个刘统勋的,正要问话,尹继善连忙说:“四王爷,差使从来就没有办完的时候,下边的人都在等着您过去安席呢。”弘历笑了:“好好好,客随主便,咱们有话以后再说吧。”今天这场筵席,是为了给宝亲王饯行的,所以,南京所有能到的官员全部来了。李卫还是那大大咧咧的样子,敬酒一过,他就抢先说话了:“诸位,皇上事事处处都关照爱护我们江南,现在宝亲王再过五六天就要回京去了,我们也送两件宝物给皇上添寿。”弘历忙问:“怎么,你要献宝吗?”李卫却哈哈大笑地说道:“四爷放心,奴才知道皇上的脾气,我献的既不是金银珠玉,更不是奇珍异玩,保管不会惹皇上生气的。您瞧,这第一件,是去年松江、常州、镇江三府秋季丰收。百姓们感戴皇恩,自愿捐输粳米一百万石。我亲自去这三府查看了,他们那里确实府库充实,百姓乐输,这也是他们对皇上的一点忠心。四爷您说,这算不算是一宝?”弘历听了高兴地说:“好好好,皇上正盼着天下丰收的消息呢。这三府的知府,你写个保奏单子,进呈御览。乐输一千石以上的业主,也开出单子来。我今天在这里就可作主,赏他们九品顶戴,以示荣宠。”在一片欢呼声中,李卫又说:“自从实行了官绅一体纳粮后,两江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已经把苏北多年为害的黄河河道东段,全部修好合龙。我算了算,黄水一过,黄河复道,仅此一项,就可淤出荒地七十万顷!这也算得上是献给万岁爷的另一宝吧。四爷,请转告皇上,到那时就看我李卫怎样垦荒吧!”李卫的这一宝也正是雍正皇帝求之而不得的,弘历听了当然也是十分高兴。可就在众人无不兴高采烈,也都在互相敬酒的时候,李卫却突然变了脸色说:“不过,我叫化子的酒也不是好吃的!”他漫步走到一位官员面前问,“陈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子,当了太仓直隶州令的吧?”陈世倌站了起来,规矩地回答道:“是,请问总督大人,有何训诲?”“不敢。我知道你官声不错,又是位有名的才子,会写诗,还修了书院。”说这话的时候,李卫一直是在笑着,可是,突然,他把脸一变说,“但我不明白,江南全省都实行了官绅一体纳粮,为什么你却偏偏顶着不办?是看不起我李卫,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满屋子的人全都被惊呆了,谁也想不到李卫会当着宝亲王的面这样与下属翻脸。那陈世倌却不慌不忙地说:“李大人,您过于言重了。太仓这地方与别处不同,那里不是业主欺压佃户,却是佃户在挤兑业主。光是去年,刁佃抗租,持械威逼业主的事就发生了十多起。制台大人,我们那里的业主们被佃户挟迫,本来就窝着一肚皮的气,你再让他们出差纳粮,那不是要逼得士绅和刁民们同流合污吗?假如再遇上灾荒年景,老百姓还怎么过日子,大人,您想过吗?”说到这里,他已是在哽咽了,“李大人,我平日里是极其钦佩您的,现在我为您感到难过,也为太仓百姓感到难过……”李卫先是愣了一会儿,最后竟像是遭到雷殛似的,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突然,他急走两步,冲着陈世倌一个长揖在地说道:“陈先生,是我李卫把事办得太急了,也太匆忙了。我办得不对,也办得出了格。我得罪了你,今天我应该当面给你赔罪。”事出意外,陈世倌也惊呆了:“李大人,您,您这是……下官如何能当得了您这样的大礼……”他已被惊得语无伦次了。李卫满面泪痕地说:“什么都不怪,都怪我没有读过书,不懂得道理。你当得了我这一礼,也只有你才当得了!你不原谅我,我就在这里一直拜到席终!”陈世倌感动得热泪盈眶:“李总督,今天我才算真正认识了您!其实这件事情,我自己也是有错的。我早就看出您对我的不满了,可就是不愿意向您说清。读书人性傲,我就是其中之甚者。全省军民,还有天下捕盗之事,全要您来负责。您就是有个失漏之处,也是在所难免的嘛。这事全都怪我,我的心地不宽哪!”弘历怎么也想不到。筵席之上竟然会有这种事。他激动地走上前去说:“好,你们二人都不愧为国之瑰宝!”他斟了两杯酒端过来,“来来来,你们二人,一个能礼贤下士;一个能遵礼不悖。今天又在大家面前各自认错,唱了一出大清国的‘将相和’。来!小王敬献给你们二位一杯,请你们饮下小王的这杯同心酒,也请二位和睦共处,还像从前那样地办好差使!”李卫与陈世倌二人,一齐向弘历行礼,又端过酒来,一饮而尽,他们二人终于和好如初了。在场的人们,也都从这件事情上看到了李卫的大度,看到了他虽然没读过书,可他的内心境界要比那些读书人高出了许多。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在弘历心头盘旋着,使他不禁心驰神思。这里的酒筵还在继续,可他却即将启程要去开封了。同样是当总督,也同样是在推行雍正皇上的新政,江南和河南为什么就这么不一样呢?看这里,上下一心一德,就是有了磨擦,也立刻能重归于好;再看看开封,上下互相攻讦,似乎成了瘤疾。田文镜实心办事不假,可是,他为什么要弄得官吏百姓人人自危,个个心惊呢?他当然知道父皇对田文镜是寄着厚望的,也知道两省的现实差别甚大。就连河南的收成也远远比不上江南,但李卫能干好的,为什么田文镜就不能学一学呢?现在,河南的士子们正在酝酿着罢考,河南的百姓又纷纷逃离家乡,这都是不祥之兆啊!他即将面临这些难题,要如何处置、如何对待才好呢?一百一十回 巡黄河弘历夸功劳 闹考场文镜下毒手李卫的心里也在想着弘历出行的事,酒筵未散,他就悄悄地来到师爷廖湘雨身边,向他递了个眼色,廖湘雨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便一声不响地跟着李卫出来。他问:“东翁,有事吗?”李卫说:“没事我叫你出来干嘛?你不要在这里坐着了,快点齐了我的亲兵,立刻动手,把妙香楼给我包围了。凡是在那里的人,全部逮起来。无论是男犯、女犯,都不准有一人漏网!哦,还有个畅心楼,和妙香楼只隔着一条路,你知道不知道?”“大人,我知道。那不是甘凤池他们……”李卫咬着牙说:“他奶奶的,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你记着,妙香楼上的,一个不许漏网;畅心楼上的又一个不许捉拿,听懂了吗?”“大人……哦,我听懂了。”“你慷个屁!”李卫粗野地骂着,“这叫做网开一面,我还得给以后留着个见面机会呢。至于这里面的学问,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最好是什么也不知道,按我说的办就是了。”办完这件事,李卫又回到筵席上,大声叫着:“诸位,怎么都不喝呀!难道是嫌我这酒不好吗?”两天以后,弘历一行踏上了去河南的路程,刘统勋一身账房先生的打扮,带着几十头走骡,上面驮着弘历给父皇和母后带的茶叶、药物和瓷器珍玩,此外还有尹继善给他母亲的寿礼。温家的和她的两个女儿嫣红与英英,分坐在两乘驮轿上。弘历骑马前行,邢家兄弟则装扮成走镖的,腰悬宝刀,臂挽硬弓,也骑着马跟在后边。邢家兄弟受了妙手空空的戏弄和李卫的严嘱,一路上半点儿也不敢大意,他们轮班睡觉,寸步不离左右地护持在弘历身边。可是,一行人刚刚进入河南,弘历也就失去了这种恬适。因为田文镜接到李卫传过来的滚单,早就派了大队兵马,随驾保护。他们也只好浩浩荡荡地走进了河南,来到了开封。次日一早,田文镜就跑来问安。他刚到不久,开封的其他大员,也都纷纷来到这里拜见。这几个人简直就不能见面,一碰上就是你攻过来,我对过去,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弘历惹烦了。弘历耐心地听着他们的话,又再三用皇上‘要一心一德,不要闹纠纷’的话来勉励他们,还是无济于事。弘历真是生气了,他说:“我刚下车,很乏,你们且退了下去吧!”众人一听四爷下了逐客令,哪敢不走啊!他们互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才各自回去了。一连几天,弘历都没有再接见官员。每天一早,他就把邢氏兄弟叫来,让他们分赴城乡各镇,向进城来的农民们打听麦收丰欠情形,米面销售的价格,城里存粮的多少,骡马市上牲畜的进出及饲料贵贱,以及各种农具是哪里造的,价格如何,等等,等等,全都要打探清楚,还要刘统勋帮着他们造册登记。他自己白天也不在驿馆,就在会试的秀才们那里转悠,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这天,刘统勋来见弘历,把几天来收集的材料报了上来。弘历就一本本地浏览,他看得很仔细,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算看完。又对刘统勋说:“这几份册子,你叫人誊写出来,这里留下一份,原件密封了恭呈御览。”刘统勋痴呆呆地说:“奴才明白……”弘历一笑说:“哼,你明白了什么?我告诉你一句话,这个田文镜我很讨厌他,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好官,清官,是个难得的能员。这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说出去我是不认账的。走吧,你随我到大堤上看看。”两人正要出门,恰巧俞鸿图也奉旨来到开封。弘历便叫上他也去看黄河大堤,邢家兄弟连忙带上了兵器跟了上来。路上俞鸿图说:“四爷,据奴才看,开封的科场一定要出事。”弘历说:“这个我心里有数,你没问问学政张兴仁是怎么说的?”“我和他谈了,罢考,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要他一定注意。可是他却说,他已经布告示知秀才们,凡有无端生事,骚扰考场的要严加追究,绝不宽贷。他说,我把门开得大大的,秀才们要是还不来考,叫我有什么法子?奴才看,他是有意地要看田某人的笑话。”弘历轻轻地说了一句:“唉,他呀,他忘了自己是学政,是主管河南教化的朝廷大员!臬司衙门怎么说呢?”“咳,臬司更让人生气,他们说,士子罢考是学政衙门的事,就是抓到了人犯,也理应由张兴仁处置。这既有律条又有成例,我臬司管不着这一段。”刘统勋在一旁说:“四爷,我觉得一进到河南,好像风气就变了一样。人人都讲究‘门路’,个个都要有‘后台’。中州乃华夏文明发源最早的地方,怎么会出了这些陋习呢?”俞鸿图笑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这里离北京太近了,骑快马两天两夜书信就能打个来回。北京那边扔一块石头,河南就能听到声响;那边的窗户纸一破,这里也跟着吹风。他们这儿呀,是不能和江南相比的。”弘历没有搭话,他心里正在琢磨着:是呀,李卫那里事和权统一,虽然也有不和,可官场的风气正,一正就压了百邪;田文镜锐意革新是好的,可是他处事僵化,一味硬来,没了人情味儿,就弄得自己四面楚歌。他想,得抽空和田文镜好好地谈谈。正想着时,忽然听到俞鸿图大叫一声:“瞧,四爷,这高大宏伟的是铁塔,那边和铁塔几乎并肩而立的就是有名的天上之河了!”弘历等人登上黄河大堤,放眼远望,竟和在驿馆时的心境全然不同。只见那大堤上下,全是用大条石严严实实地砌成的,不但是一色的石灰勾缝,而且还都是用糯米浆灌出来的。此时菜花汛尚未过完,河床上水迹犹在。若往对岸望去,那汹涌的黄水打着漩儿,一泻东下,涛声阵阵,寒气四逼。但任凭黄水如何猖獗,它却对这堤岸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地照着人们留给它的道路顺流而下。弘历被这景色惊得呆住了,他大声称赞说:“好啊,真是壮观哪!你们都过来好好看看,这工程是多么浩大,它又要费多少时日,多少心血,多少钱粮啊!田文镜以一省之人力财力,干了这么大的事情,真可说是功德无量。他就是有千条错处,万般不是,也仍然可以当得起这‘模范总督’的称号!”俞鸿图也赶过来凑趣说:“四爷说得真对!就是圣祖爷在世时,陈璜和靳辅他们穷毕生之力,也没有建起这样的大堤来。老百姓不堪劳役,逃了出去的可以找回来;秀才们心怀不满想要罢考的,还可以等下一科再考。比起这条大堤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奴才以为,真该叫攻讦田文镜的人都到这上边来看看!”他正在说着,突然看见从远处走来一个人。那个人背着手踽踽地向前走着,嘴里好像还在念叨着什么。待离得近了,大家才看清,原来竟是田文镜!弘历站在堤岸上叫了一声:“是文镜吗?你在和谁说话呢?”田文镜猛地一惊,才认出了弘历,他连忙紧走几步来到近前,一边打千行礼一边说:“唉,四爷,不瞒您老说,我心里头太闷了,想到这大堤上看看。只有看见这大堤,我的心才能宽一些……”弘历没有立刻说话,他正在看着田文镜。团文镜的脸色青中透黄,头发被河水吹得很乱,额前、嘴角都是刀刻似的一道道的皱纹,像是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此刻两人对面站着,弘历才又看到,这位总督大人的两只手竟然满是老茧,手皮像是树支似的粗糙!弘历的心里不禁一缩,他,他太劳苦了啊!田文镜却似乎对面前的事毫无觉察他说:“四爷刚才问我在和谁说话,不瞒四爷,我这是在和万岁爷说话呀!有很多事,我到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论道口似悬河,一点实事也不肯做,可又偏偏能够左右逢源、青云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地干活,一心一意地想给朝廷做点事,反倒要遭人唾骂。有些人像是驾着顺风船一样,扬帆就起,乘风破浪毫不费力;有的人做事就处处遇到掣肘,处处碰上坎坷,就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讨不到一点好处……唉,奴才真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呢……”弘历知道,田文镜出的这个题目太难回答了。他拉了田文镜一把说:“走吧,走吧,天就要黑了,再不走就进不去城门了。”在路上,田文镜自嘲地说:“白日不照我精诚,杞人无事忧天倾。我也许是太痴了些……”正说着,他突然一阵剧烈地呛咳,忙用手帕捂着一看,竟然是血!他悄悄地掖到袖子里却一声都没言语。过了好久才说:“四爷,我实在是累透了,也许还有些错处,可我是要报皇恩哪!没有皇上,就没有我田某人的今天,我如果不知道拼死报答,我还能算个人吗?但如今我却成了王安石一类的人物,既不见谅于士大夫,也不能见谅于百姓。我要河南人和我一道,勒紧裤腰带苦干三年,盼着修好了大堤,别的都可以从容处置。可逃荒出去的人说是让我给逼出去的。民间说我催工派捐如狼似虎;官场又说我邀功沽宠取媚当今!我真恨自己呀,你怎么就不能让天下知道你的心呢?四爷,今天在这里,我向您说一句老实话,我已经患上了肝病,而且也是年过六十风烛残年的人了,假如天能给我三年时间,河南如果不能民富粮足,四爷您请了上方剑取了我这颗头去!”弘历真是被他的话说得动心了,他思忖好久才和颜悦色地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知人难,要人知也难’了。就是国人们皆曰可杀,我却独怜你才!文镜,你要看开一些,不要像死了老子娘似的这样懊丧。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一定会给你撑腰到底的。我要上奏皇阿玛,有谁再攻讦田文镜,就让他先到这黄河大堤上来看看!”田文镜正准备答话,突然前边传过来一阵马蹄声响。田文镜看出,是自己衙门的人,忙喊了一声:“慢着点,小心惊了四爷的驾!”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田文镜的师爷钱度。只见他气急败坏地说:“田大人,不好了,秀才们罢考了!五百多人围住书院,说要请见总督,请见学台。”田文镜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声,心里说:怕什么就有什么,这群秀才难道都不要命了吗?他对弘历一躬说:“这事奴才马上就去处置。四爷请先回驿馆,等着奴才的信儿吧。”说完,他两腿一夹马腹,飞也似的去了。弘历叫过俞鸿图来悄悄地吩咐:“你快点跟了过去看看情形。记着:只许看,而不准说话!”俞鸿图赶过来时,见到这里已经戒严。成百上千的各色灯火,把这平日里默默无闻的书院照得如同白昼。他好不容易才挤了过去,一进来就被这里的气氛镇住了。只见这所河南最大的学府门前,肃静无声地坐着几百名秀才。他们既不喊叫,也不说话,却是在等着田文镜的接见。俞鸿图进到书院里面时,见田文镜正和学政张兴仁、按察使柯英面对面地坐着,像是已经谈僵了。见俞鸿图走了进来,有的只是苦笑一下,却不肯说话。只有张兴仁高兴地说:“好好好,四爷派人来了,就请您亲自主持一下吧。”俞鸿图一笑说道:“哦,请诸位原谅,我奉了宝亲玉钧旨,到这里只是看看而已。至于事情该怎么办,还是请各位大人们自行作主。”柯英说:“俞大人,这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秀才们并没有造反,更没有毁骂朝廷。他们在这里坐着,只是想见一见总督大人。这犯了什么王法?又叫我如何下手,从何人身上开刀呢?”田文镜厉言厉色地说:“抗拒朝廷命令,公然拒考,这难道还不犯法吗?凡是到这里来静坐的,都是刁顽之徒,都应该一概拿下!其中为首的人要正法,煽动闹事的人要革去功名,其余的人也要记过。明天让他们随班就考,一个也不准缺席!”俞鸿图刚才在大堤上对田文镜有不少好印象,可现在却一扫而光了。就听张兴仁说:“恐怕不能这样简单地处置。这些人十年寒窗,为的是什么?说不定他们之中将来出将入相,也许会超过我们的。一下子就毁掉了他们的前程,就连我也是想不通的。”柯兴更是火上浇油,他提名道姓地叫道:“田文镜,你好大的架子!秀才是因为不满意你的苛政才来静坐的,你就不能屈尊降贵地见一见他们吗?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有什么不好呢?”这个柯英是满人,而且祖上战功赫赫,封了世袭罔替的伯爵,所以,他根本不把田文镜看在眼里。他越说越气,连骂声都出来了,“你是个天生的周兴、来俊臣!你说我是在和你过不去,你又能把老子怎么样?”张兴仁在一旁劝道:“老柯,有话好说,不要动粗嘛。”“动粗?妈的,老子还想揍他哪!”田文镜看着他这样,却不出声地笑了:“你老兄弹劾在下的文章,我已经拜读过了。除了几句粗话,什么新鲜的内容也没有。要知道,我这个模范总督是皇上封的,不是我自己要的。弹劾我的人多了,我不怕,也在等着皇上对我的处分。今天这案子,要是你臬台和学政都不愿管,那我可就要越俎代庖出面拿人了。”张兴仁知道,他这话不是吓唬人的。便连忙站起身来说:“制台大人,我来办这件案子好吗?我去宣明制台的宪令,如能遣散他们,也就罢了。不过,今天咱们可不能提这‘罢考’二字,因为明天才是考期呢,然后我们共同请旨办理,一切全按圣上说的办。但假如你定是不同意这样做,那我也就只好悉听尊便了。”田文镜一想,这罢考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人家别的地方不罢考,怎么你河南偏偏出了这种事情呢?便退让一步说:“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还是要把话说到前头,今在这里带头闹事的,一个叫秦凤梧,另一个叫张熙,你断断不能让他们两个漏网。”说完他便拂袖而去。田文镜怀着一肚子的气回到衙里,一翻邸报,上面又全都是对自己的指责。他真想骂娘,可是,又一看,皇上竟然还有批示,要自己‘明白回奏’,他可真是傻眼了。师爷毕镇远笑着在一旁说:“东翁,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您瞧这邸报上明明写着,皇上已去了奉天,三阿哥弘时又晋升了盛郡王,怡亲王允祥因病辞去了所有职务,皇上原来想让塞思黑来河南的事也被你辞掉了,这些都是对你有利的事啊!至于那些指责你的奏折,要让我看,全都不值一驳。”田文镜眼睛一亮:“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东翁,据在下看来,所有这些奏折,都没有抓住你的要害。你完全用不着害怕,也一概不要辩白,只写一个谢罪的折子就什么也不需要说了。你可以这样说,因为自己报效皇上心切,做事过猛,因此才得罪了读书人,使得他们鸣鼓而攻之。其实自己的本心,是敬重读书人的。你还要特别在辩折里提上一句,自己是怕这些个读书人借科举之名结党营私,才对他们求之过苛的。现在自己知道错了,本来是恨铁不成钢,哪知却得罪了这些孔孟之徒。总之,是一片好心,却犯了过错。东翁,你以为这样说行吗?”田文镜知道,这确实是一篇绝妙透顶的翻案文章!因为它正迎合了雍正皇上痛恨结党营私的需要,也就不显山不露水地推掉了河南士子罢考的责任,还把那些弹劾自己的奏折,全部驳倒了,不过,田文镜还知道,在弹劾他的折子中,明显的有一件是出自李绂之手。自己这样一干,无疑的就把李绂推向了绝路。自己虽和李绂政见不同,但毕竟是共过患难的。他能这么做吗?而且,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形,国人们会不会骂他田某人下手太毒了呢?就在这时,衙役头儿李宏升来报说:“制台大人,秀才们已经散了。”“那两个带头闹事的抓到没有?”“回大人,学台衙门没有抓人。”田文镜拍案而起说:“这还了得!走,看看去!”一百一十一回 息风波书生自投案 急渡河王子上贼船田文镜气鼓鼓地来到驿馆,驿丞连忙跑过来说:“大人,您来得正好,王爷这儿正传命说要派人去请您呢。”田文镜来到弘历门前,正要报名,就听弘历在里边笑着说:“是田文镜吗?进来吧。我们今天一直都在一起,闹那些个虚套子干什么呢?”田文镜走进来时,果然见张兴仁和柯英都在这里。三个人互相瞪了一眼,却谁都没有说话。弘历吩咐一声:“文镜,你也坐下吧。河南的事情,你是事主,不管怎么样,总还得你发话才能作数。你们几个在见识上可以有所不同,但却不能这样生分。一个省和一个国同样,将相不和,子弟离心,哪能治理得好呢?你说我这话对也不对?”田文镜心里有底儿,他已经写了辩折告上去了,此刻就用不着和他们动肝火。他干笑一声说:“四爷传我来,是为了士子们罢考的事吧?我也是刚从学台衙门那里过来。秀才们要闹事,冲的也不是我一人,好歹我们还是在同一条船上嘛。”张兴仁立刻反唇相讥:“我从来也没说要和田大人闹意气啊!我来河南不久,学台又是个清水衙门,我怎么敢轻易地得罪总督大人呢?河南的文气本来就不盛,别说鼎甲了,多年来连个二甲的进士都没出过。文人秀士们有看法,听听又有什么坏处呢?柯英气愤地说:“我就想不通,难道不弄这个缙绅一齐当差,河南就不过日子了?”弘历皱着眉头说:“缙绅一体当差,是皇上的旨意,请你注意些!”柯英却不服气:“我不敢说皇上的不对。可圣旨上也说,让各省审时度势,自己掌握嘛。河南这样的穷地方,已经摊丁入亩了,就是免去‘当差’这一条,也不过是仨核桃俩枣的事,至于闹得这样鸡飞狗跳墙的吗?”田文镜一听他们的话音就明白了,原来四爷也和他俩不一致啊,这就好办了。他和解地说:“这次秀才们闹事,来势不小啊!下瞒不了百姓,上也欺不过皇上。本来应该一体擒拿的,我退一步,只捉拿为首的两人。不知张兄把秦凤梧和张熙二人捉到没有?”张兴仁说:“没有。现场不能拿人,怕激起事变;后来到客店去找时,他们又都不见了。不过,这不要紧,明天进考场时,还要搜身的,跑不了。”田文镜一声冷笑说:“不见得吧。你焉知他们不是藏在什么地方了呢?”张学仁一听这话不干了:“什么,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把他们藏起来了?好好好,今天在四爷这里,咱们就把话说明了。请你到我府里前前后后地搜上一搜,免得你再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田文镜当然懂规矩,学台衙门是直属于礼部的,自己没有圣旨在手,是不能任意搜查的。可,田文镜是个有心人,他早让自己府中的衙役们打探清楚了。知道那个叫张熙的,是湖南人,是外省生员顶籍来参加考试的;而那个秦凤梧则是洛阳人,自号“龙门秀士”。此人极有才华,也是这次静坐的头儿。天已过半夜,城门关闭,他们是绝对跑不出开封城的。他连敲带损地说:“兴仁老兄,你在四爷这里坐着,怎知他不是被学台衙门的某位师爷收留起来了呢?”张兴仁“唿”地跳了起来:“你这是血口喷人!你去搜吧,搜出来把人带走,要搜不出来你怎样说?”弘历紧锁眉头,几次想说话都被他们抢了过去。他知道,柯英和张兴仁同情静坐的秀才,窝藏他们的事情不见得就做不出来。但他也十分厌恶田文镜的这副嘴脸,而且他心里奇怪,就这样的人,皇阿玛为什么会特别喜爱呢?就在这时,邢建业跑进来禀道:“四爷,外边有个书生叫秦凤梧的,到这里要请见学台大人。他说,他就是今天闹事的主犯,他是来投案自首的。”田文镜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吗?那可太好了”。弘历却说:“好,此人有胆,叫进来让我看看!”秦风梧被带了进来,因为外面正在下雨,他浑身已经湿透。发辫上直往下滴水。他进来后,不卑不亢地向张兴仁施了一礼说:“学台大人,我看到您衙门前的布告,说要拿我问罪。我自己来了,请大人发落。”说完一撩袍角,长跪在地了。田文镜厉声问道:“你的同伙呢?”秦凤梧认识田文镜,但他却不屑地瞧了他一眼说:“晚生没有同伙。事情全是晚生一个人操纵起来的,张熙不过是跟着我跑跑腿儿而已。他胆子小,也不是河南人,早就跑了。”“他既然无罪,为什么要逃跑呢?”田文镜紧迫不舍地问。秦凤梧却不卖他的帐,他盯着田文镜看了又看才说:“哦,您就是田制台吧?我现在还是一名生员,我是来向张老师投案的。怎么,你想审我吗?”按照大清律,举人秀才们犯案,得先经过学台革去功名。否则,地方官是无权审问的。田文镜被他噎得一愣一愣的,可又没有办法,却把目光狠狠地盯向张兴仁。张兴仁见弘历也在看着自己,他可不想办出格儿的事,便厉声说道:“你有大罪在身,还敢这样狂妄?回制台大人的话。”秦凤梧说:“那好吧,我就实话实说。田制台既不讲道理又刻薄成性,他是天字第一号的魔王。张熙受我的指使参与罢考,出头露面太多。他虽无罪却畏刑,所以就跑了。”他抬起头来看看众人惊讶的神色又接着说,“田制台上任以来,酷刑判案,滥杀无辜。只要是沾了点边儿,从来都没有宽恕的。葫芦庙白衣庵一案,他非法动用火刑,而且不论首犯从犯,全部活活处死;归德府官员贪墨,牵连了六十多名大小官员,也是被他罢了干干净净。难道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个好人吗?以刻薄为聪察,以残酷为乐事,这就是我们的田制台。遇上这样的酷吏,就是没罪,谁还敢往案子里钻?”弘历从十三岁起,就屡屡奉旨巡视各省。他认识了不少江洋大盗,也见过一些视死如归的囚徒。但那些人只不过说说粗话,骂骂官府而已,哪见过这文质彬彬的秀才,敢在大堂上直斥朝廷的方面大员啊!他不由得在心中想着,怎样才能为秦凤梧解脱呢?柯英和张兴仁却在一边听得津津有昧,越听越痛快,越听越解气。田文镜有点儿坐不住了,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让人不敢相认。他觉得一阵阵地头晕目眩,心里也在急速地怦怦乱跳,他强自压抑着说:“好一张利口!照你这等说法,我田文镜岂不就应该投之虎狼之口了吗?河南民风刁顽,我才不得不以苛刑峻法管理,也不得不冒着残苛寡情的名声,来从严治豫的。你身为生员,却胆大妄为,扰乱国家的抡材大典,又肆无忌惮地攻讦大臣。自首虽能减罪,但恐怕到不了你的身上!兴仁公,这样的人,你难道还要留他在斯文队伍里吗?”张兴仁突然被他“将”了一军,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学政衙门在贴出告示时,已经革去了你的功名。年轻人哪,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到臬司衙门里好好认罪吧。你是自首的,按例是能够得到宽大的,还有一线生机嘛。”秦凤梧什么也没说,傲然地抬起头来,向外边走了过去。弘历也站起身来说:“就这样吧,天已经很晚了。秀才们的事,就按文镜说的办理:下海捕文书,捉拿张熙归案;其余参与闹事的人记过一次。阿山布罗、柯英和张兴仁,我劝你们都到黄河大堤上去看看,然后写一份谢罪的折子呈上来。从此以后,你们不要再和田文镜过不去。至于听还是不听,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这个秦凤梧我要带走他,文镜可以另写一份折子奏进去。”说完,他不耐烦地一挥手,把他们全都撵走了。然后叫过邢建业来吩咐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河南这块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第二天四更来到,弘历就让俞鸿图到臬司衙门提出了秦凤梧,只带了刘统勋、温刘氏和英英、嫣红,无声无息地出了开封城。邢氏兄弟看押着秦凤梧,他们一直沿着河堤,向下游走了二里多路。此时,天才刚蒙蒙亮,又下着丝丝细雨。放眼北望,只见宽阔的河面上无边无涯,黑沉沉的,像是有什么不祥之事就要发生一样。弘历叫刘统勋去找渡船,可被押着的秦凤梧却大叫一声:“大人,现在不能渡河!”刘统勋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看时,就听秦凤梧说:“大人,天色不好,水势凶险,(奇.书.网)请不要急于过河,等一会儿天就放亮了,到那时再走也不迟嘛。小的刚刚算了一卦,也不是吉兆。”弘历笑了:“嗬!你还会算卦?可真有你的。说说,你算出了什么?”“回大人,这是个‘讼’卦。”“讼卦又有什么?昔日太宗皇帝与洪承畴松山一战,也卜过一个讼卦。兵凶战危之时卜卦,得凶反吉,这些你懂吗?这卦中虽有‘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话,可卦象里还有‘天与水违行’,难道我们做事能忘了‘天’道吗?”秦凤梧哪里料道这个阔哥儿竟然如此博学,但明明是个凶卦,他却硬要说是吉卦,心中又不服气:“大人,生员是个待决的囚徒,淹死和刀杀对我来说并无二样。但这卦里既然说了‘不利涉大川,入于渊也’,您还是非要渡河,我也当然只能听命。”其实,弘历也知道,现在就走,是要冒一些风险的。但他又怕天色一亮,田文镜等必然会追了过来,生出许多闲事。便一笑说直:“我命系于天,违命即是不祥。你们看,那边有座大船,艄公就住在岸边,有家有户的,定不是歹人,我们就上他的船吧。”他们正在这里说话,早惊动了草棚子里的艄公。门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来,呛咳着说,“爷们要过河去吗?我们送您去。”回头向草棚里叫了一声,“小二,黑三,该起来了,有客人要过河去呢!”说话间,从里面又走出一个老婆婆来,脏手脏脚地替他们端来了冷饭。几个人吃过后,便带上这群人登上了大船。一声长号:“哟嗬……”大船一晃就离开了河岸。这只船很大,坐了他们十个人,还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隔着舷舱远眺,只见茫茫天际,云水相连;远近水面,片帆皆无。滚滚的黄水浊浪翻涌,震耳欲聋的河啸声中,不时传来舵把单调而又枯躁的声音。大约走了一刻功夫,船到河心了。此时再看。竟连南岸也消失在一片混饨之中。潮湿的河风一吹,弘历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坏了,我怎么把妙手空空的那首诗忘掉了哪!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地方,万一船中有失,有谁能知道,又有谁来保护呢?他回头向舱内坐着的三个女人看了一眼,只见她们依然是神色自如。嫣红在做着针线,而英英则未脱孩子气,拿了把铜钱在手里玩耍。他没话找话地说:“你们刚来时,驿馆里侍候的人多。再往下走,我的起居可就要你们来照应了。”温家的也笑着说:“爷,只怕您现在就用得着我们。那个囚犯书生说的不错,我们上了贼船了!”弘历汗毛一炸,几乎要跳起身来,可两腿一软竟又坐了回去。秦凤梧在舱外说:“我说不利见大川嘛。唉,一片好心肠,先是得罪了田制台,如今又见误于大人,真是奇哉怪也!”邢建业吼了一声:“你与我住口,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坐在弘历身边的温家的,从嫣红手里要过一把针来说:“四爷休慌,我这就让您瞧个热闹。”说着就见她手指插在船板缝里,只是稍一用力,就揭起了一块船板,叫声:“小贼,竟敢偷听!”一边骂着,手中的绣花针已经撒了出去,口中还说着,“老娘我刺瞎你们的狗眼!”弘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舱里“妈呀”地一声惨叫,听声音像是有两个人已经倒在了船舱里,大约是真的被刺瞎了眼睛。同时,他还听到舱里传出了喊声:“黄水怪!失风了,你他妈的快点来救我们哪!”站在船头的老艄公,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胡子。啊?!他竟然是个年约三十岁上下的壮汉子!只听他大叫一声:“小二、黑三、你们对付那几个小白脸,这边儿的我全包了。”邢家兄弟一个人看着秦风梧,另外三人则一齐向他扑了过去。那被叫做小二和黑三的两人,也答应一声从船尾拽出篙来。原来这胳膊粗细的篙头上,还装着一尺多长的三棱钢刺。两个强盗互相看了一眼,一个看着船舱里的英英和嫣红,另一个却在盯着温家的和弘历。黑三照着弘历身上就刺了过去,弘历见他来得不善,纵身跃起,用手抓住了舱顶的横木,身子一翻,就上了舱顶。此时只听扑地一声,那丈来长的竹篙竟从船舱里横穿过去。紧挨舱门坐着的秦凤梧,早被一篙刺个正着,鲜血立刻从他的臂上流了出来。那个小二却不济事,他的篙刚刚刺进来,就被温家的伸手抓住了。他还想往外抽时,却哪里能抽得动,急得他哇哇乱叫。直到这时,弘历才知道,他原来竟是一个哑巴。此时再看两个女孩,却是毫发无伤,也不知她二人是怎么躲过去的。温家的看见弘历腰中悬着一把裁纸削水果的小刀,便说,“四爷,借您的刀用一下。”没等弘历答话,她已把刀隔窗掷了出去,正中了那个小二的额头,从眉心直贯脑后,眼见得他想活也活不成了。温家的大喜过望地说:“四爷这刀子真好,能不能赏给我?”弘历笑笑说:“这刀是红毛国进贡来的,能不锋利吗?好,就赏给你了。”船头上,黄水怪已经和邢氏哥仁斗了好久了。那黄水怪仗的是水性绝好,而邢家兄弟却是武功精湛。他们抱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黄水怪进到舱里去。黄水怪与邢家兄弟打了半天,也没能占到一点便宜,便大叫一声:“小二,黑三,你们完事了吗?”黑三答应一声:“老二早死了,这贼婆子大厉害!”黄水怪一声令下:“跳水凿船!”话音刚落,他已翻身跳进了滚滚波涛之中,那黑三也随他而去了。一百一十二回 斗水贼女将显神威 赶路程弘历又遇险船上没了舵把子,在河心里打开了漩涡!温家的大声叫道:“快,落帆!”嫣红一跃出舱,用刀子向帆绳上一搪,大帆立即落下,船身也随即稳住了。她又飞速上前,捡起小二的竹篙,用力一撑,那船离开漩涡,顺水而下。英英眼尖,她看到上游正有人追来、便喊了一声:“快看,他们追上来了!”众人全都大吃一惊,向外头张望时,只见一大一小两只快船飞也似的追了过来,大船上足有二十多人,黄水怪赤膊着身子站在船头,他遥遥指着弘历等人大声叫着,“就是他们几个,下水凿沉了船,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掉!”温家的此时却是十分地镇静、她看了一眼嫣红说:“咱们也下水吧。今天就让他们看看,是黄河鬼厉害,还是洪泽仙的神通更大!”嫣红听母亲一声令下,也跟着无声无息地跳入水中。弘历他们都不眨眼地看着水面,但逆波翻涌,浊浪如粥,却什么也看不见。稍过一会儿,便见船头附近冒出一股血水来,又等了片刻,一个黑衣水鬼的尸体就浮了上来。再等下去,就见一个个水鬼纷纷露出头来换气。可其中一人动作太慢了,刚一露面就挨了一刀,便也大叫着像死鱼一样地漂了上来。众人惊喜之间,水里又漂上来两具尸体。另有一个水鬼,大概是屁股上被扎了一刀,失声狂叫着向贼船逃去:“水底下出事了,贼婆子太厉害!快来人哪,快……”他正在喊叫,好像水里有人拉着似的,也沉入了河水。温家的两脚踩水,极其潇洒地上得船来。嫣红从船后爬上来时,身上却已受了点伤。她顾不得自己,却大声叫着:“快,船底下这帮东西把船凿下了一块板子,得赶快堵上它!”秦凤梧却说:“我早就说过‘不利于涉大川’嘛……”邢建业在他脑后用力打了一巴掌说:“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要多嘴。你呀,早晚得死在你这张臭嘴上。下去,给我堵漏子去!”弘历铁青着脸说:“不要难为他,他说的也确实是真话。据我看,这些个水匪好像是有人纠集起来专门对付我的。但是他们却没有经过行伍的训练,打得没有一点章法。假如刚才他们上下一齐动手,我们还能脱得了身吗?你们都要出力死战,天幸我如能逃脱困厄,是一定要报此大仇的。万一我死在这里,你们之中尚且活着的人,就要面见皇阿玛,把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奏报给他老人家。”说着,他已经泪眼模糊了。他转过脸来对秦凤悟说,“实不相瞒,我就是当今皇上的四阿哥,宝亲王弘历。我们之间的争论就到此结束了,我赦了你,你下去堵水吧。”秦凤梧早就看出这位“四爷”不是一般人物了,他上前跪下硬噎着说:“秦凤梧不是个小入,我跟定了爷!”起身就爬进了后舱。温家的亲自把舵,大船在慢慢地行进。可是,敌人的两只船小,又有人撑篙,所以来得飞快。船上的贼人们发起一阵哄闹:“快点呀,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哎哎,你们快瞧,那上面还有三个女人哪!”“追上去,谁先抢到,谁就先快活。”“你们想的是那两个小丫头,我却要那个老的。你们不知道,越老就越有滋味……”哄笑声中,只听“砰”地一声,两船全都撞了上来。弘历和刘统勋站不稳脚步,踉踉跄跄地几乎摔倒。就在这时,贼船上的几个彪形大汉,已经跃了上来。弘历大喝一声“上!”带着邢氏兄弟就要向前冲去。坐在门口观战的英英突然一笑说道:“四爷,这儿哪用得着您亲自出手啊,交给我吧。”说着,她抓了一把正在玩着的铜子,劈面向贼人们投了过去。上船来的四人中,有三个被她打倒在地、还有一个勉强站稳了。他急叫着:“你们都快上来呀!”英英还是在笑着:“哦,看来你比他们结实些。那就再补给你一文钱,拿去买好吃的吧。”话到钱飞,一枚小钱激射过去,正中他的太阳穴。那人哼都没来及哼一声,便一头栽下水去了。英英杀出了乐趣,索性提着那串铜钱来到船头。她大喊一声:“来呀,姑娘要发赏钱了!”敌人那边,只要谁敢一露头,她就准能打着。不一刻功夫,对面那条小船上,竟然一个人影也不见了。弘历兴奋得拍手鼓掌:“好,太好了。你就这样地打吧,狠狠地打!”英英忽然叫了一声:“不好,我的小钱全都打光了。”躲在舱内不敢露头的黄水怪,一听此言,不由得大为高兴:“贼妮子没有钱玩了,上啊!”刘统勋站在弘历身后问:“姑娘,围棋子儿行吗?”英英答道:“快去拿来我试试。”一句话来了,刘统勋早已将一合棋子儿送到了她手边。一个贼人刚要伸头,英英劈头便打,只听“啪”地一声,正中了那贼子的眼睛。英英雅龄童心,不由得大声笑了起来:“妈妈,你快来看哪!这棋子儿比我的铜钱还好使哪!”说着,又抓了一把撒了过去,只见那些个棋子儿成一排牢牢地钉在甲板上。英英可真是高兴了:“你们快摸摸自己的脑袋,谁要觉着能比这船板还硬,就出来尝尝姑奶奶的黑枣儿!”对面大船上的人,也许是被英英的这一手给镇住了,也许是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好大半天也没有一点动静。突然,一个人刁声恶气地说:“他妈的,你们是怎么打探的消息?你手下死了七个不错,可老子这边却死了十几个呢!原来你们是叫我来吃这钉板酒席,这生意没法做了。黄老怪,开船,送老子们回去!”弘历他们听了这话,全把心放下了。此刻,秦凤梧也从舱底钻了出来。他一个劲地吐着嘴中的泥浆:“咳,那两个死尸太碍事了,让我好不容易才用他们的棉袄把洞子给堵上了。”弘历的心里也松弛了下来,他慢慢地走到舷窗旁坐下,觉得又饿又累,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力气。窗外,温家的掌舵,邢氏兄弟拼着命地在撑船。又看到贼船渐渐去得远了,而且已经消失在落日的余辉之中。弘历望着河面,脑子里却如滚油翻腾。妙手空空那“旧调新曲又重弹”的诗句,在他心中回响。这件事难道是弘时让干的吗?如果三哥真的要加害于我,那么说不定前头还有更大的风险。李卫说的那个吴瞎子在那里呢?他能不能找到自己,如果他不能来,那么凭着眼前这几个人,能够保得住不出事吗?他越想越怕,便把刘统勋和秦凤梧全都叫了进来,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问他们。过了很长时间,弘历才犹豫着开口了:“今日之险,真是终生难忘。你们心里在想的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好吗?”刘统勋思忖着说,“四爷,我看这些贼人不像是图财害命,倒像早就作好了准备,在这里等着我们似的。”秦凤梧点点头又问:“知道王爷习惯和脾性的人多么?这些贼这样锲而不舍地追杀您,他们不图钱财又是图的什么呢?”弘历冷笑一声说:“大概是要图比钱财更大得多的物件吧!”刘统勋曾在十三爷身边呆过,他对朝里的情形太了解了。他真想说出“弘时”这个名字来,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哪敢随便出口啊!见弘历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才勉强地说:“依我看,是不是有人不乐意让我们逍遥自在地走路呢?这样的太平年景,仓促之间,能买通几路强贼截杀我们,得要多大的财力呀!他们真的舍得下这个功夫?”弘历没有回答他们,他还在想着这个令人不解之谜……天慢慢地黑了,船也靠上了岸头。又饿又累的人们,个个筋骨酥软。等他们收拾了物品登上河岸后,才看到离这里不远处就有一个大镇子。从远处看,镇子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倦鸟归巢,锋铃脆响,孩子们在追逐嬉戏,老人在赶牛回村……大难不死的人们,乍入这人间香火之地,真有点恍若隔世之感,也有说不出的温馨和亲切。弘历欣慰地舒了口气,边走边说:“今晚我们就宿在这个镇子里吧。先不忙赶路,好好地歇它几天再说——秦风梧,你再算一卦看看,这里是否还有小人?”秦凤梧笑了:“王爷识穷天下,这是在取笑学生啊!要是有再遭风险之理,那我们爷们岂不是倒霉透了吗?‘讼’卦上说‘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话,看来是应验了。王爷就要见到皇上,学生也蒙您开恩赦免,这不都是‘利见大人’吗?”说说笑笑之间,他们已经进到镇里。看样子,这里好像刚刚散了集市,街上到处都是牲口粪便,也到处都有人围在小吃摊边吃喝。当这一群拖泥带水又衣衫不整的人们来到近前时,着实招惹了不少看客。他们也不去管它,只顾了向前走,最后,在一家百年老店“王记客栈”里落下了脚。打听了一下,原来这镇子名叫索家镇。还是在河南的地盘上,也还归着那位田大人管。弘历想让官府出面保护的心,现在又凉了。三天之后,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不过,他们不全是步行的。雇了走骡驮轿,还特意给弘历买了一匹马。他们还是扮成行商模样,大摇大摆地上了官道。此时,弘历忽然又想起了南京见过的王老五一家。向百姓们一打听,都说那个叫“黄台”的地方,早就没有人烟了,王老五这名字又太普通,竟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弘历没有忘记皇阿玛交给他的差使,一路上逢人就打听田文镜。问他的为人,问他的官声,也问他的人望和民望。可是,他越问越扫兴。就和在开封时一样,既有人说他好,也有说他坏;有人夸他“清廉”,也有人恨他太残酷。问来问去的,无论官民,对田文镜的评价,仍旧是有好也有坏,令人莫衷一是。到了后来,弘历干脆也懒得再问了。此时,天已到了五月,中午时骄阳逞威,晒得人头晕脑涨。偏偏这个地方,好久都没有下过透雨了。大车道上浮上数寸,一踩就是一串白烟儿。弘历先前曾经中过暑,喜寒畏热。骑在马上他怕晒;坐在轿里又太闷。他真想找个地方歇歇脚,等凉快时再走。可是,这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又上哪里去消凉呢?邢家兄弟对秦凤捂的评价是对的,他那张嘴确实是个闲不住。一路上,只听他忽儿吟诗说词,忽儿又打诨说笑。他滑稽多智又带着名士风流,加上一心一意地想讨好弘历,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拿出了全副的本领,倒也使得这位皇子不觉得寂寞。弘历与别的皇子不同,他自幼就受到康熙皇帝的教导,也在当今皇帝身边学了不少规矩。比如,就说这穿戴吧,他就和雍正一样。像这样大热的天儿,依然是衣帽整齐,一丝不乱。走着走着,他忽然对刘统勋说:“不行,再走四十里恐怕也难见到个活人。万一有谁热倒了,你就是想找些人来帮忙救助一下,也是办不到的。况且,还有牲口呢?它们也热,也累呀!快,快找地方歇上一会儿。”秦凤梧眼尖,他早看上路边种的甘蔗了。他匆匆地跑过去,一下子就撅了五六根追了上来。他把那甘蔗先刷去皮儿递给弘历说:“王爷,您先吃根儿,那梢头留给奴才。”又分给大伙每一根,这才说:“大热的天,太闷了,我说个笑话给大家解解乏吧。咱们这中华帝国太大了,北边生活的人就过不惯南边的日子,可又互不眼气。有一天,一个北方人遇到一位南方人,俩人一见面就对着吹上了。北方人说:”我们那疙瘩冷啊,冷得很着哪!你摸铁铁咬手,摸石石沾皮。要是出去撒尿,更是得小心,一只手拿根小棍,随尿随敲,慢一点就连人带尿地冻在一起了。舌头舔牙时,也得先试一试,要不,舌头和牙能冻到一块儿‘。他这样一说,南方人听了很不以为然,也跟着他吹,说’我们南方热,热极了。在太阳地儿里放上几个老玉米,一会儿就熟。时辰再长,它就成了爆米花了。有一次我赶着猪进城,一路上都不敢停步。半路上找了一家人要了口水喝,出门一看,生猪都变成烤猪了‘。“弘历哈哈大笑着说:“嗯,说得能博大家一笑,也算有用。我来出个对联吧,谁能对出就赏他一把爆米花儿:今年的早玉米,旱得精细焦黄不长。”秦凤梧脱口而出道:“到后来给个穗,下场雨还差不多。”弘历大声称赞说:“好,敏捷!”车上却传来三个女人的大笑声:“四爷,您让他骗过去了,他少对了一个字儿!”弘历正愣着时,秦凤梧又说:“我没有对错呀,‘下场透雨还差不多’,这话不对吗?”人群中响起一阵欢笑声,也都对这个书生有了好感。笑声,似乎赶走了热浪;笑声也使人们振奋。这些天来的忧郁、不快,气愤和无奈,都随着笑声飞走了。刘统勋骑在马上说:“四爷,您快看,前边有棵大槐树。咱们到那里歇一会儿好吗?”“好主意!”弘历夸赞一声,纵马就奔了过去。众人也全都跑了过来,嗬,这里可真凉快呀!秦风梧是个好动的人,他攀上大树一看就叫上了:“四爷,咱们来得正好,那边还有块西瓜地呢。你们等着,我去买瓜去。”这一下,不但是弘历他们,就连赶车,牵马使骡子的夫役们,也都十分兴奋。就在这时,从西边走过来一位小姑娘,大概也就是十二三岁吧,手里还提着一个瓦罐,像是给家人送饭的。她羞怯地看着这群人问:“你们想买瓜吗?那就跟我来吧。我爹爹就是种瓜的,几步路就到了。”说着又朝弘历仔细地看了一眼。领着秦风梧去了。“啊,好大的一块瓜田哪!”秦凤梧一边说着,一边就低下头来挑瓜。那边,小姑娘正在和她爹爹说话:“爹,真是他,一点儿也不错,上回在南京粥棚里时,我跪得近,看得也清楚。他的鼻子下面有几颗小麻子,听我娘说,那是出痘留的。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秦凤梧一下子就挑了二百多斤,对那农夫说:“我们人多,还带着妇道人。你能不能帮我送到那边去?”“能!我们就是干的这营生嘛。”俩人正在这里说话,不防北边又过来一个人。他也是看到这块瓜田了,只见他几步抢上前来,摘起一个瓜来拍开就吃,连同一声都不问,还高声叫骂着:“他妈的,这里的人真怪,连瓜都不在路边上种,叫老子好找。哎——常掌柜的,叫兄弟们全都开过来吧,这里有瓜!”一百一十三回 杀强贼村民齐上阵 审劫案死囚也低头他这一喊不要紧,立刻就从北边跑过来二十多人。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满头满脸都是油汗。他们也不理会这爪是谁种的,更没看种瓜人一眼,就在瓜地里折腾上了。有的人摘了就啃;有的人尝了一口觉得不甜,随手就扔在了一边。秦凤梧高叫一声:“哎哎哎,你们怎么连个价钱都不问,这不是要明抢吗?”哪知,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竟让那姓常的认出来了:“哦?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不就是在船上的那小兔崽子吗?哼哼,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是让老子们给逮住了。你们那一群人都在哪儿呢?”他这么一说,秦风梧也认出他们了,趁着那姓常的得意洋洋,没有警觉的空子,他抓起一个甜瓜就砸了过去,回头又向弘历他们呆着的地方飞跑。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叫着:“不好了,那帮强盗又来了!”那个种瓜人其实不是别人,正是在南京因为卖孩子被弘历救下的王老五。他刚才听孩子一说,遇上了那位公子,就想立刻上前去迎接,可没想到强人们比他早了一步。恩人遇险,他能够不去救援吗?王老五悄悄地对女儿说:“杏儿,我在这儿盯着,你快跑回去对你妈说,让她快点想法子。”弘历他们几人,正在树下纳凉说话,也在等着秦凤梧买回来的爪。突然,从那边传过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转脸一看,就见秦凤梧从高粱地里钻出,像发了疯似的朝这边跑来。他口中还喊着:“抄家伙,快抄家伙,响马又来了!”这时他正在上着一个土坎儿,不小心绊倒了,也就几里咕噜地滚了下来。他顾不得擦擦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喘着,说着:“四爷,贼人太多,咱们赶紧朝那边村子里跑吧!”就在这时,只听高粱叶子刷刷乱响,一群土匪发辫盘在脖子上,手持刀枪,已经涌了上来。刘统勋见他们不过就是二十来人,算算自己这边的力量,还能够支撑一会儿。便说:“主子,让温家的断后,邢家兄弟们护着您,我们全往村里撤!”那一方,常掌柜的倒不急于进攻,他站在大路中央,手插进嘴里打了一个胡哨。稍等片刻,他又打了一声。这次,那边也照样回了一个哨音。两队强人联系上了,就见高粱地里刷刷啦啦的一阵响动之后,又传来匪徒的呼喊声。几个骡夫全部吓坏了,刘统勋大叫一声:“快,跟着我们一齐走。敢私自逃跑者,立刻大棍打死!”温家的和嫣红、英英早已结束停当,下了轿跟着弘历朝前走着。温家的一见强人渐渐离得近了,便高喊一声:“喂,你们听说过山东端木家吗?你们这样穷追,难道是要抢端木老爷子的镖吗?”那个常掌柜纵声大笑:“别骗老子了,端木家还会接镖?他老人家已经封刀三十年了,你还敢打着他的旗号来吓唬老子?不过,我听说,你们里头有个小妮子暗器打得不错,我在这里挺着肚子硬挨,她能在三镖之内打中了我,我们就桥走桥,路走路!”英英早把那合棋子儿准备好了,可是,她看了又看,太远了,自己没有把握;嫣红也在手里扣着弹弓和铁丸,温家的却沉静地从发譬里取出一个纸包来,里面是一叠打磨得雪亮的蝉翼铁镖。她笑着说:“既然你不信我们是端木门下,那就给你送个信,好好看看吧!”说着,她把手中铁镖轻轻一捻,那镖像蜻蜓一样直飞高天,但却只是在常掌柜的头顶打旋而不肯落下。温家的小声对嫣红说:“还不动手!”嫣红见那常掌柜的正分神看着头上飞着的小蜻蜓,便心领神会,一弹弓就把铁丸激射过去。英英也抓了一把棋子儿,撒向那常掌柜的。哪知,这些玩艺虽然在他肚皮上打中了五六颗,他却仍然是神色自若,像根本就没那回事儿似的。啊!原来他练的是外家功夫!只是,弹弓和棋子儿打不倒他,那支飞着的铁蜡蜒却让人眼花镣乱。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越旋越快,越旋劲儿也越大。常掌柜的伸手想抓住它,可刚一动手,就被它一口咬着了指头;一闪身,头顶上又被扫中了一下,鲜血立刻就流了出来。那蝉翼镖竟像是长了眼睛一样,追逐着常掌柜,使他越跑越远,一直等到镖的劲儿用完了,他才站住了脚步。温家的又取出一枚蝉翼镖来说:“怎么样,你信不信它是端木家的独门暗器?”常掌柜的拱手施了一礼说:“既然是端木老人家派人保的镖,小子哪怕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想要了。但跟着你的那个小白脸,却和我们有仇。你把他留下,自己走路吧!”温家的浅浅一笑说道:“他就是我们的镖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此时,那个黄水怪的弟子,在船上吃过亏的黑三却在一旁鼓动着:“常哥,别听他的。你不信别人,还能信不过我铁头蚊?那个小白脸值五十万银子呀!我们黄哥要想独吞,还能轮得上你老兄?再说,这几个婆娘点子再硬,也顶不住我们这四十多号人哪!常哥,你要放明白,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儿了。”温家的叫道:“姓常的,你是山东龟顶寨的黑无常吧?前年八月十五那天,你不是还去给端木老爷贺节了吗?你难道为了一趟镖,就想把所有的武林朋友全都得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