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的国家,或者说,是深谋远虑的国家。 宣王的小弟弟名叫姬友,英武聪明,吃苦耐劳。宣王时代,姬友担任司徒,也就是国土资源部部长,掌管国家土地,地位仅次于三公六卿。 宣王将姬友封在郑,伯爵。那时的郑不在今天的河南郑州一带,而在陕西,紧挨着西戎,地盘不大。 到了幽王时代,西戎逐渐强大,幽王又不务正业,情况有些危险。尽管是高干,姬友还是很担心,因为他看到周朝必将走向衰落。这个时候,他知道要为自己找寻退路了。什么是英雄?知进退,识荣辱。 他在私下找到了太史伯阳父,周朝最聪明的人。几杯小酒落肚,话进正题。 “国家多故,余惧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国语》里这样记载,换成今天的话,就是:“国家乱套了,我怕连累自己,到哪里再去弄块地儿才能保住命啊?” 多么直截了当,多么聪明。实在救不了国家,就先救自己。 可是,周朝的地盘都已经分得差不多了,怎么办?这就是为什么姬友要请教伯阳父了。 “兄弟,既然你问起来,我就告诉你吧。”伯阳父也早就看出来这个国家要完蛋,也看出来姬友不是个寻常人物,因此毫不保留地向姬友传授经验。 伯阳父全面地分析国际形势,简洁地说,西面有西戎鬼子,来去如风的,很难缠;南面是南蛮楚国,干不过;北面是晋国,那不仅干不过,而且爵位高辈分高惹不起;东面呢,齐国鲁国都是大国,也惹不起。只有中部有两个国家,一个叫东虢,一个叫郐,两个国家爵位低,一个是子爵,一个是男爵,两个国家的君主又都很黄很暴力,百姓都不喜欢他们。我看,想办法在那一带弄块地,然后找机会办了他们,不就成了大国? 姬友恍然大悟,立即照办。首先用重金贿赂东虢、郐两国国君,然后以国土资源部的名义要求他们贡献一点土地出来。果然,两个国家一来收了好处,二来也想巴结中央高级领导,于是各自献出十座城来。这一边姬友告诉幽王自己弄了一块地,想把国家搬走。幽王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当即批准。于是,郑国国民整个搬到了今天的河南荥阳。 郑国就是这么来的,姬友就是郑桓公,也是郑姓、段姓、游姓、濮阳姓以及一部分司姓、俞姓的始祖。 姬友安排好了郑国的事情,他个人却没有躲过预言中的灾难。后来姬友战死,儿子掘突继位为郑武公,果然灭了东虢、郐两国,郑国成了大国,一切都在伯阳父当初意料之中。 【第一位男主角】 春秋的第一个男主角就要出场了。 通常,中国历史上的英雄们都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到人间,譬如老妈梦见神人前来一夜情,或者被雷打了一下,然后生出个儿子来。 但是,这个英雄截然相反。 幽王被杀那一年,郑武公与申侯的小女儿订婚,不过那时申侯的小女儿还小,直到郑武公十年,也就是公元前761年,郑武公才正式迎娶申侯的小女儿做老婆,史书中称她为武姜,因为他是武公的夫人,姓姜。四年之后,武姜生了第一个孩子。 武姜是一个很强壮的女人,据说曾经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野猪。怀胎十月,看不到要生的征兆,武姜也不在意。那一天,武姜沉沉睡去,正在做梦打狼,就听见有小孩的哭声,开始还以为是梦里,后来哭声越来越大,这才睁开眼,发现孩子已经生出来了,还是个男孩。 因为是做梦醒来时生的,所以叫做寤生,寤就是睡醒的意思。后世也有说法:寤生就是逆生,也就是脚先出来。 按着申国的说法,寤生的孩子不吉利。所以武姜一点也没有生完孩子之后应该有的兴奋,她很不高兴,索性就给孩子取个名字叫寤生。那时候武公在东周当正卿,算是在中央工作,地方上的事情就顾不过来了,儿子叫什么也无所谓。 三年之后,武姜生了第二胎。大概是在宫里呆的时间长了,身体不如从前,总之,这一回孩子是接生婆接出来的,也深呼吸了也使劲了,有感觉了。小儿子的名字叫段。 武姜不喜欢大儿子,喜欢小儿子。基本上,小儿子是亲儿子,大儿子好像是隔壁老张的孩子。这么说吧,武姜对大儿子也就比后妈稍微好一点,动不动就骂,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后来武公死了,临死之前,武姜说:“老公啊,我看寤生不行,咱们让段接班吧?” “不行,嫡长子接班是老祖宗立的规矩,坏了什么也不能坏了规矩。”武公一口否决,之后没多久,武公鞠躬尽瘁了。 那一年是武公二十七年(前744年),寤生十三岁,段十岁。 借着武公的死,普及一下知识。 在周朝,周王死叫做崩,诸侯死叫做薨,大夫死叫做卒,士死叫做不禄,平头百姓死才叫做死。 所以,应该说武公薨了。 换了在今天,国家领导人是崩,省部级官员是薨,县市级官员是卒,一般公务员是不禄,不禄是什么意思?就是领不到工资了。平头百姓没得选择,只能是死了。 【忍】 郑庄公,十三岁。如果按照中国的传统虚岁说法,十四岁。共叔段,十岁,因为武公把共城给他做食邑,因此叫共叔段。 “寤生,你看看,你们兄弟两个都是娘的孩子,你继承了你爹的爵位,地盘好几百里,可是你弟弟段就只有共城那么屁大个地方,放个屁全城人都能闻到。你忍心吗?啊?”郑庄公继位没几天,姜太后就来找他兴师问罪,武姜现在是太后了。 从小到大,武姜都以“丧门星”和“笨蛋”来称呼寤生,如今寤生做了国君,不好再那么称呼了,因此直呼其名。 “娘,您说的是。你说吧,把哪里给弟弟?”庄公恭恭敬敬,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就把制邑给你弟弟吧。”姜太后见庄公不敢违抗自己,于是狮子大开口起来。 原来,郑国国都在荥阳,除了荥阳,就是制邑最为险要。制邑是哪里?说起来鼎鼎大名,就是后来的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的地方。 “娘,不是儿舍不得制邑,爹死前曾经说过,制邑是国家的要冲,不能分封给任何人。除了制邑,别的地方都行。”庄公说的也是实话,武公死前说的话姜太后也听到了。 “那,那就京城吧。”姜太后这一次开的口也不比狮子小。在郑国,京城是一座可以与荥阳媲美的大城,城大墙厚,而且十分繁华。除了险要不及制邑,其余都比制邑要强。这么比方吧,如果荥阳是北京,京城就是上海。 庄公没有说话,其实跟制邑相比,他更舍不得京城。 “怎么?不愿意?那就把你弟弟赶到姥姥家去算了,哼。”姜太后咄咄逼人。 “娘要给的,儿子怎么舍不得?况且是给自己的弟弟。”庄公说,虽然不愿意,他还是不想让母亲生气。 第二天,庄公召集群臣,宣布将京城封给弟弟叔段。 “主公不可,京城之大,丝毫不比荥阳小,怎么可以分封出去?”上卿祭(音债)足当即出来阻止,武公死前,特地将他任命为上卿,辅佐庄公。 上卿是什么?诸侯国的总理。 “太后让封的。”庄公说。 “可是,这样纵容下去,迟早要出事。”祭足说得明白,就差把“谋反”二字说出来。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左传》中这样记载。名人名言啊,出自十三岁的孩子,难道这不是神童?翻译成现代话,就是“干坏事干太多了必然自取灭亡,老兄您就等着看结果吧”。 从那之后,共叔段就不叫共叔段了,人称京城大叔段了。 庄公不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当然知道;庄公不知道京城不该给叔段?当然知道。但是,他更知道自己不能冲动,要忍。 十三岁的孩子,知道了忍。 第六章 亲娘靠不住 周朝的规矩,但凡被封了地,除非你在中央还有公职,否则就必须去自己的封地。这是一个很好的传统,避免了许多嫌疑和尴尬。 最早,周武王分封诸侯,不是功臣就是兄弟,即便是这样,一旦受封,也都立即前往封国,这叫做就国。就算是钓鱼的姜太公,也是受封之日立马启程的。武王鞠躬尽瘁之前,因为成王年幼,特地留下弟弟周公旦和召公奭①辅佐成王,其中周公封在鲁国,召公封在燕国。之后周公召公成了世袭,一直到春秋,都是这样。 对于诸侯来说,这个规矩同样适用,但凡公子有了领地,除非你还担任大臣,否则必须回自己的领地,不管你多大岁数,就算尿炕也得回自己领地尿去。因此,叔段得了京城,就不得不乖乖离开荥阳,前往京城居住。太后舍不得,可是也没有办法。她也想跟着去,可是祖宗的规矩规定她必须住在后宫。 有得必有失,从来都是如此。 【太后的心情】 叔段去京城那一天,太后一直送到宫门口。叔段哭了,他不想走,他只有十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一定要离开娘。 太后也哭了,叔段一直就是她的心肝宝贝,从来没有离开过半步。如今要走了,自己却不能跟着去。 太后一遍一遍地嘱咐奶娘要照顾好叔段,宫里最老成的十个宫女都给了叔段,可就是这样太后还不放心。她叫人准备了最好的被褥,最好的衣服,甚至最好的夜壶给叔段带走。太后最喜欢的厨师也派给了叔段。 “你们是叔段的师傅,不可怠慢,要好好教导他。”临行,太后特别对两个师傅作了要求。 庄公将自己的夜明珠送给了弟弟,不过他没有亲自来送他,他知道这个时候娘看见自己一定不高兴,不如躲着。 叔段走了。 太后很长一段时间不高兴,脾气特别大,经常处罚宫女。每个人都知道,她是想起叔段来就心情不好。 隔三岔五,太后就会派人去京城,给叔段送好吃的好玩的。每当派去的人回来,太后就要他说叔段的情况,听了一遍又一遍。派去的人一定说叔段过得很好,师傅奶娘们也都很尽力,不用担心。也就是这种时候,太后才会高兴一些。 时间长了,太后变得忧郁,喜怒无常,用现代话说,得了忧郁症。 得了忧郁症的太后看见庄公就讨厌,她常常想:“要是段当国君就好了,就可以天天见到他了。现在可好,天天见这个丧门星。” 庄公也想讨太后高兴,可是不论他做什么,太后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女人往往这样,一旦她不喜欢你,你做什么她都不喜欢。 【庄公的算盘】 虽然十三岁,庄公什么都明白。 父亲武公在周朝任上卿,斗争经验十分丰富。每次回家探亲,武公都会给大儿子讲朝廷的事情,告诉他中央的斗争比地方的斗争要激烈残酷得多,从理论到案例都给他讲。庄公那时候虽然小,却样样记在心中。 爹死了,庄公知道自己该运用爹的教导了。 母亲来为段要京城,庄公一口答应。为什么要答应?庄公是这样想的: 母亲是个女流之辈,说白了,没什么主意;而弟弟段只有十岁,乳臭未干。就算把京城给了他,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能成什么气候?但是,如果不给,问题就大了。不给的话,娘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动不动还要闹事,最可怕的是,娘也会狗急跳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自己下包耗子药,让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如今把京城给了段,娘没理由再闹事了,就算她再怎么不喜欢自己,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毒手。 所以,庄公给得很痛快。 段走了,庄公开始做两手准备。我们常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管他红心黑心,两手准备就是好心。 第一手准备叫做感化,庄公经常去看望太后,也经常给弟弟送些好东西过去。他想,再怎么说,也是亲娘和亲弟弟,如果能把他们感化,大家和和美美,有什么不好? 第二手叫做有备无患,庄公在京城安插了自己的人,严密监视叔段。同时,庄公重用祭足和叔叔公子吕,前者管理国家,后者操练军队,动不动找周围的小国家操练一把,保持战斗力。 随着太后越来越讨厌他,庄公知道,第一手恐怕没戏了,今后工作的重点恐怕要放在第二手上了。 【叔段的行动】 十岁,叔段什么也不懂。 叔段去了京城,他不敢自己一个人睡觉,每天和奶娘挤在一起睡。 刚开始,太后每次派人来都说很想他;再后来,除了说想他之外,还说哥哥庄公不是个东西,总惹她生气;再后来,基本上就都是在骂庄公对她不好。 叔段一开始还挺想哥哥,渐渐地不想他了,后来开始有些恨他了。 到十八岁的时候,叔段就已经非常恨庄公了,他相信哥哥确实对母亲不好,禽兽不如。而哥哥对自己则完全是糖衣炮弹,笑里藏刀,随时准备消灭自己。 叔段决定要有所动作了,他要救亲娘于水深火热之中。 京城的北面是北鄙,西面是西鄙,两座城市都不属于京城,叔段决心要把两座城市弄到自己的名下,再看看庄公的反应。 这叫做投石问路。 叔段将北鄙、西鄙两城的守城官叫来,一拍桌子:“你们两座城归我管了,今后赋税一律交过来,不用交去荥阳了。” 地球人都知道太后宠爱叔段,地球人也都知道太后要求的,庄公就不敢违抗。北鄙、西鄙两城的守城官摸摸自己的乌纱帽,再摸摸自己的脖子,荥阳太远而京城太近,除了服从之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整个郑国都知道北鄙和西鄙被叔段抢走了。 郑庄公当然知道,他特地去拜会了母亲,太后原本很高兴,看见大儿子的时候脸色阴沉下来,她知道大儿子要来说什么,她准备好了大吵大闹大骂。 然而,她小看了自己的大儿子。 郑庄公绝口没有提叔段的事情,简单问候了几句,走了。 叔段在等着,等庄公派人来责备自己,然后认错并交还两城的赋税。可是,庄公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久娘来信了,娘在信里说:“大胆干,娘是你的坚强后盾。” 两年过去,叔段相信京城的粮草已经充足了。 京城虽然是一座大城,但是这里并没有军队。自古以来,军队都在首都和边境,而通常的城市只有少量的地方武装维持秩序,类似城管大队。叔段当然知道,靠这几杆枪顶多能上山打游击,要夺取政权,必须要有自己的军队。 叔段开始打猎了,打猎就需要人马,就需要操练人马。这样,叔段在自己的地盘上征兵了,之后开始演练阵容和打法。 地球人都知道叔段在整军备战,地球人都知道叔段想要干什么。 庄公自然也知道,不过,这一次他甚至连母亲那里也没去。 太后很高兴,她以为庄公不是软弱就是愚蠢,看来自己没有看错他。 她不知道,她真的看错了自己的大儿子。 叔段也很高兴,他相信哥哥不是惧怕母亲就是惧怕自己。 “忍。”庄公告诉自己。那时候,“忍”字有十八种写法,可是庄公没有写下一个“忍”字,他把这个字放在了心上。 “忍”是什么?刀在心上。 【公子吕的抱怨】 庄公在忍,可是大夫们已经看不过去了。 “小祭,叔段欺人太甚了,摆明了是要谋反。你是顾命大臣,该去跟主公说说吧。”公子吕来找祭足,公子吕是庄公的叔叔。 “急什么?我不是不想说,我是在忍。”祭足笑了,整个郑国,只有他知道庄公是在忍,因此他也忍。 “忍什么?” “你是庄公的叔叔,你去问问他,他会告诉你。”祭足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真的是个人物,难怪郑武公这么看重他。 公子吕于是来找庄公。叔叔来了,庄公热情接待。 公子吕倚老卖老,说话也不客气。怎么说?《左传》上有记载。 “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这段话翻译成现代话,是这样的:国家不能忍受二元化领导,老大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要是想把国家给老二,早说啊,我这就投奔老二去。如果不想给,我建议就办了他。你总是这样默默唧唧,群众都对你没信心了。 庄公笑了,说道:“老叔,急啥呀?我还没急呢。” 公子吕是个聪明人,现在他知道,庄公早已经成竹在胸,不仅庄公,就是祭足也成竹在胸。 【万事俱备】 俗话说:猫走什么步,取决于耗子。 庄公忍到什么时候,取决于叔段。 叔段决定动手了,所以,庄公也决定动手了。 叔段出兵占领了鄢和禀延,并且将两地的地方官驱逐出境。 整个郑国震惊了,就好比把上海封给了你,你顺手把浙江给划拉进去了,现在又出兵把江苏给占领了,还把中央政府派去的省长给赶走了。这不是造反吗?这不是分裂祖国吗? 郑庄公并没有急,他放风说要去周朝首都洛邑,他继承了武公的大周上卿的职位,想起来的时候还要去伟大首都转一转,过一把当中央领导的瘾。 太后笑了,她立马派人给叔段送信,约好庄公不在的日期进攻荥阳,她在城内做内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是,太后太不了解自己的大儿子了。 送信的人一出城门就被捉住了,搜出书信,直接送到了庄公手中。 庄公看完了信,说了两个字:“可矣。” 一切尽在掌握中。 万事俱备,东风劲吹。 “可矣。”名人名言啊。 【解决问题】 郑庄公二十二年(前722年),庄公三十五岁,叔段三十二岁。 叔段亲率大军二百乘战车,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前往荥阳。今天是里应外合的日子,从今天以后,让老大就永远永远留在周朝的伟大首都吧。 叔段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日子其实不是太后定的,而是哥哥定的。 哥哥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弟弟来。哥哥准备了什么?馅饼,还是陷阱? 馅饼后面是陷阱。 叔段的大军刚出了京城东门,公子吕的大军就进了京城西门。 等到叔段知道老窝被端急忙回军的时候,公子吕的大军已经追到了跟前。两军对阵,各自两百乘战车。 “叔段谋反,我奉郑侯之命讨逆。对面的弟兄,你们属于非法武装,就地解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公子吕大声喝道。 话音刚落,叔段的部队就发出一阵轻松的欢呼声,大家下车卸甲,拍屁股回家。 从大道理来说,人家公子吕是正义之师,代表合法政府;从小道理来说,叔段的手下都是京城人,谁没有老婆孩子初恋情人?老窝都没了,还不赶紧回家看看? 叔段傻眼了,这仗还怎么打?当下转头就跑,与手下十多个随从直奔鄢,那里还有一些军队。 叔段前脚到,公子吕后脚也到了。这下好,叔段穿城而过,憋了一路的尿,在路边尿到一半,急忙上车继续跑。 共城,叔段赶到了共城。城不大,但是够坚固够别致。赶到共城,叔段终于把剩下的半泡尿解决了,又喝了水,在床上美美地躺了一阵。 这个时候,叔段长出了一口气,辛苦经营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早知如此,当初其实就来这共城有什么不好?城不大,但是吃得饱穿得好,不用被人赶得到处跑,撒泡尿也不用分成上下半场,多好? 叔段突然觉得奇怪,为什么公子吕没有全力来追击自己?难道因为我是他侄子?好像不对,当初劝我哥哥杀我的不就是他? 正在想不明白,有人来报,公子吕大军将共城包围,却不攻城。 小小共城,根本经不起公子吕的一轮攻击,他为什么不进攻?叔段想不通。难道是要派人来劝我投降? 叔段准备好了投降,可是,两个时辰过去,公子吕既不攻城,也不派人招降。 到了这个时候,叔段明白了,他猛然明白了。 其实,叔段很聪明,甚至不亚于他的哥哥。可惜的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过来。 “娘啊,你害死我了。”叔段仰天长叹,从一个无知少年到成为谋反的叛贼,都是娘一点一点教唆纵容的。 叔段现在看得很清楚,哥哥不是不能杀自己,那其实很简单,哥哥杀死自己就像拍死个苍蝇一样简单。但是,哥哥不愿意动手,他不愿意留下杀亲弟弟的恶名。 可是,哥哥也不会放自己走。 怎么办?叔段知道自己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上吊,一条是自刎。 叔段选择了上吊,不过在上吊之前,他叫来两个亲随。 “我只能自杀了,我死之后,你们带着滑去卫国投奔公子州吁吧,那是我的朋友。”叔段说。滑是他的儿子,叫公孙滑,只有十三岁。 “主公,公子吕怎么会放我们走?” “放心吧,会放你们走的。”叔段说,哥哥既然不肯亲手杀自己的弟弟,更不会亲手杀自己的侄子了,滑这么小,放走他不会有什么后患,还体现自己的宽宏大量,何乐而不为? 叔段真的很聪明。 叔段就这么自绝于郑国了,所有姓段的读者请默哀一分钟,因为叔段就是你们的祖先。为什么叔段的后代姓段呢?简单介绍一下姓氏由来的规则。 周代,姓和氏不是一回事。姓并不多,譬如姬、姜、子等是姓。氏的由来主要是三种渠道。第一,父亲或者祖父的字;第二,封邑的地名;第三,父亲或者祖父做官做得很出色,后代沿用官名。譬如前面的祭足,严格说应该是姓姬,祭只是他的氏。不过后来姓氏不分,混为一谈了,祭足就姓祭了。 周王的儿子叫做王子,王子的儿子叫做王孙。诸侯的儿子叫做公子,公子的儿子叫做公孙,所以看到名字叫公子和公孙的,一定都是国君的子孙。那么叔段为什么不叫公子段呢?其实,叔段原本就叫公子段,不过因为他的行为不像个公子,所以《左传》称他为叔段。 按照“五世亲绝,别为公族”的规矩,也就是说从国君开始算,没有继位的公子往下到第五代,就不能说自己跟国君是一家了,只能算是个亲戚了,必须有自己的姓了。通常,从公孙的儿子开始,就以祖父的名字为姓了。所以,公孙滑的儿子就姓段了。 【郑庄公的愤怒】 共城城门大开,因为叔段已经死了。 郑庄公来了,其实他早就来了。 庄公进了城,直接来到了叔段的府邸。叔段躺在床上,已经断气。 庄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弟弟了,说心里话他很喜欢这个弟弟,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同母的弟弟。弟弟聪明、英俊,也很有礼貌,庄公经常会想起他。 如今,见到弟弟了,却是最后一面。 “兄弟,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庄公扑到了叔段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是段想不开,是他真正想开了。 庄公的泪水不是装出来的,那一刻他真的有些后悔,兄弟情深啊。不管此前再怎么理智,此时见到兄弟的尸体,庄公还是忍不住悲伤。 “段死前说什么?”庄公问叔段的近侍。 “他说娘害了他。” 庄公没有说话,他点点头,他知道叔段死得还算明白。 “娘啊,你害死了自己的小儿子,也害得自己的大儿子承担杀弟的罪名,你是什么娘?你比后娘还不如啊。”庄公愤怒了。 忍到了头,就是忍无可忍。 第七章 黄泉相见 关于庄公和叔段这一段,史书上基本上是一个观点:郑庄公故意纵容弟弟,最后逼死弟弟。这样的说法并不公允,事实上庄公给了叔段足够的时间去克制和改正,二十二年还短吗?庄公真的要杀弟弟,还需要二十二年的时间来找一个理由吗?不需要。 万恶之源在于庄公有一个变态的母亲,她竟然能够因为一个根本与儿子无关的原因,而如此痛恨自己的儿子。庄公有选择吗?庄公没有选择。他一直在退让,直到无法退让。 不错,他一直在伪装自己,但是所有的伪装都是在自我保护。 庄公,为什么叫庄公?因为他是坐庄的,而叔段不过是个散户,散户能斗过庄吗? 忍,忍者,忍者神龟,只要沾上忍的,祖师爷就是郑庄公。 【黄泉之约】 太后在后宫里很着急,因为约好了叔段里应外合。可是宫门都被关起来了,谁也开不了。卫士守在门外,任何人不得进出,管你太后还是公主。 太后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她很慌乱。 终于,宫门开了,公子吕来了。 “嫂子,看看这些。”公子吕拿出来一堆绢。那时候写信用绢,够奢侈。 太后傻眼了,这些都是她写给叔段的信,上面都是在辱骂和诅咒庄公,鼓动叔段造反的内容。 到这个时候,太后知道自己看错了大儿子。 “段呢?”太后轻声问,声音颤抖着。 “死了。”公子吕冰冷地回答。 “怎么死的?” “上吊自杀。” “死前说什么?” “说你害死了他。” 太后哭了,边哭边说:“段啊,是娘害死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