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89· 第三十九章 林志超、项 英、周子昆 一 救了别人,自己却未能脱险。 三年游击战争生活的重现 晨风驱赶着无边无际的山雾。 林志超半倚在覆满衰草的一块岩石上,他全身衣裳湿透, 冻得他紧缩成一团。一小时前,他吞吃了一团茅草根,搞得 肠胃火辣辣地痉挛起来。风在头上呼啸,吹不到峡谷里来,但 寒气却像冰水似地浸入他的肌骨,全身都僵硬麻木了,他感 到脉管里流动的已经不是热血,而是冰渣。凭他三年游击战 争的经验,他这样躺下去是不行的,如果再睡熟之后,也许 就永远站不起来了。在这深山谷底,那灰色的饥饿的老狼,就 会大饱口福了。那不是他的死法。 但他仍然不想站起来,因为他的腿,在昨夜摔下深谷时, 页面 ·29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被一根树楂子深深地戳伤了。 “马上摔死英雄汉,河边淹死会水人。”林志超自恃有三 年游击战争的经验,过分疏忽了。 在大康王坑口分散突围时,他带着战斗力最差的一组,向 西南方向穿插。他送出第一批,又返回来准备再带第二批出 去。结果被敌人的一个保安队卡住了,他叫那一批非战斗人 员隐蔽,由他把敌人引开。 林志超一边打枪,一边粗暴地高喊: “李班长!你们瞎了眼吗?注意左前方!” “排长!轻一些!”他用另一种声音,“我听到那边有动静!” “还不是保安队那些脓包?跟我来!”仍是那个粗暴的排 长的声音…… 林志超边打枪边咋呼。果然,保安队向他追来,这一半 是成功的。接着,他一脚踏空,惊呼一声,本能地把驳壳枪 一丢,两臂抱住了脑袋,向着无底的深渊滚落下去。幸好,这 段陡崖是一个八十度斜坡,上面生满茅草和小树丛……他只 觉得轰然一撞,疼痛以一种使人胆寒而又猝不及防的力量,袭 击了他的全身。他那一声惨烈的呼叫,在他脑膜上象闪电似 的,闪耀了一下就消失了,融化在咆哮的海浪似的黑暗之中。 他的痉挛的躯体陡然躬了起来,随即瘫软在砂质的山谷间。他 的生命化成了单调的一连串的轰轰声,象一列火车远去,消 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 林志超的生命,中断了几个小时,从昏迷中苏醒了。他 费了很大的劲,才回想起他的遭遇和处境,但不知道下一步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91· 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他掩护的第二批人潜出去了没有,也不 明白保安队为什么没有到陡坡下来搜寻他的 “尸体”。 林志超断定周围绝无危险之后,便试图活动一下,腿上 袭来一阵阵伤痛,但还可以忍受,而且血已经凝结了。他扯 了一块手帕,把伤口缚了起来,免得再碰破它。他未受重伤, 只是头晕目眩,伴随疼痛而来的是无休止的嗡嗡声。 林志超半爬半走地到了山脚转弯的地方,视野陡然开阔。 他看到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这些山巅刺入天空,有几处是 平缓的山脊,活象鲤鱼脊背。在崖畔,有几株苍松,虬龙似 地探向深谷,阵风吹过,它就翻滚,腾跃,颤抖,挣扎,低 吟,啸叫,似有万般痛苦。 山雾继续升腾,在山峰间化成朵朵彩云,让山风推拥着, 从容不迫,迤逦而行。有的呈现出金黄色,有的是橙黄色,紫 色,暗灰色。云团在不断地变幻、拉长、分裂、团聚,有的 停在山腰,有的飘向天际…… 林志超向前走着,保持着足够的警惕。血气越来越浓,混 有硝烟气息。他判断出附近曾发生过一场恶战。发生过恶战 的地方,相对来说是安全的,犹如阵地上炸开的炮弹坑。他 的枪在什么情况下摔掉的已经记不准了,在深山大谷的荒草 丛中,已不存找到的希望。也许会在若干年后,成为某个牧 童偶然拾到的一块锈铁,被送到历史博物馆里去。 他猛然停住了,眼前出现的是一幅阴森惨烈的图景。在 大约二十米开外的溪涧旁的乱石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 几具尸体,他们以各种姿势倒卧着,泥污的灰布军衣撕裂开 来,凝着黑血的身体触目惊心地裸露着;他们多数是被机枪 页面 ·29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打死的,少数是被手榴弹炸死的。他们被粗鲁而又仔细地搜 查过。 林志超忖度了一下自身的体力,打消了掩埋战友的念头。 但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驱使他冒险走近他们,辩认一下 有无认识的人。 审视这些为伤痛而变形的脸是痛苦的。他放弃了这个欲 望。猛回头,他看到了更为伤心的景象:在离沙滩稍远些的 矮树丛中,躺着一具披头散发的全身裸露的女尸。她娇小纤 弱,身体惨白的怕人,面部和下身黑血斑斑。她目眦欲裂向 天瞪着,嘴里半吞半露地咬着一块烂肉,她的腹部插着一把 刺刀,露着溅血的刀柄。 这种惨绝人寰目不忍睹的景象,很容易想象出匪兵们的 兽行和女战士的全力反抗。她咬掉了强奸者的舌头、鼻尖或 是耳朵,而那疼痛疯狂的野兽给了她一刀。不知何故,匪徒 没有把刺刀带走。 林志超很容易联想到妹妹和郑芳雪,心中涌起无限的恐 惧,沸腾起滚烫的怒火,恨不能把这些丧尽天良的坏蛋碾成 粉末。他无法拔出被血凝住的刺刀。后来,他扳住刺刀护手, 旋螺丝似地扭动,才得以拔出,他要用它在沙砾地上掘一个 墓穴,让这个姑娘安息。 掩埋,花去他两个小时的时间,也用尽了他的力气。他 软弱无力地瘫坐在女战友的坟头,握住那把被沙石磨出光亮 的刺刀。这把刀太可怕了,唤起他痛苦而又恐惧的记忆,他 站起来,猛力一扔,那刺刀带着一道白光,落入寒流潺潺的 溪涧之中。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93· 他坐下来,稍稍有些后悔,他应该用它再去挖一丛杜鹃 栽到姑娘的坟前。再说,他还需要一件防身的武器。他似乎 忘记了危险,沉浸在一各庄严神圣的行为中,呼吸着山林间 清冷的融雪的气息,享受着沉郁的静谧,在这神秘的寂静之 中他听到那少女的感激之声:“谢谢,同志!”他又听到那银 铃似的声音:“哥,你要保重!” 他饿了,重又感到了腿上的伤痛。如果有一堆篝火,再 烤上两块红薯该有多好。他想着,捡到了几棵挖墓时掘出的 干枯的蒲公英,在它的根部,却已经有了一簇即将破土而出 的嫩芽,断然地宣告春天即将来临;他抖掉了泥土,津津有 味地咀嚼起来。 他忽然觉得有人逼近了,奔逃和反抗都已无用。他的第 六感觉告诉他:一支步枪一支短枪已经盯住了他。他装作不 知,低头等待,免得对方开枪。 “举起手来!” 林志超抖抖索索地举起双手,脸上是一副恐惧卑怯的表 情: “老总,我饿得走不动了,正想找你们讨点饭吃!” “你是干什么的!……我的意思是什么职务!”执短枪者 声色俱厉地命令着,“要说实话!” “如果官越大,赏钱越高的话,那,我是个团长!” 两个保安队员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认为这个战战兢兢 呆头呆脑的家伙不像。 “说实话!” “我说实话,你们的赏钱可就少了,我是个不值钱的排 页面 ·29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长!” “你倒挺关心我们的赏钱……”持步枪者颇感奇怪。 “只要给我吃顿饱饭,让我当什么都行。我已经七天没吃 一粒米了。”他说得很可怜。 “那好,你就当团长吧!”持短枪者说,“到保公所就有饭 吃,我们也是优待俘虏!” “那要走多远呢?我腿有伤,怕走不到……” “少费话,你的枪呢?”持短枪者发问。 “我扔了!子弹打光了,要枪有啥用?不过,我的枪比你 的好,你不过是狗牌,我的可是九成新的二十响,德国造!” “胡说,你们全是破烂货!” “你错了,”俘虏不服气,“我那枪是军长夫人从香港托人 买来的。三战区红了眼,扣住不给,是军长亲自讨回来的!” “你听说过这种事吗?”持短枪者问持长枪者。 “我看他是胡诌,就是为了混口饭吃!” “搜搜他!”持短枪者命令他的大兵,“我看这家伙在玩花 招。” 什么也没有搜出来。 “你们不要狗眼看人低,我是在那儿扔的!”俘虏向山林 里一指,两眼闪出光来,“不信?我带你们去找!” 俘虏骤然间产生了一种热情,一瘸一拐的带两个老总进 了树林。执短枪者跟在俘虏的身后,手扣扳机,保持随时开 枪的高度警惕。 “远么?”持枪者警告着:“耍花招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不找算了,是我愿意来的吗?”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95· “少费话,快找!” “就在这一块儿,”俘虏用手向树丛里划了一下,埋怨着, “只是这茅草……” 三个人都埋头搜寻,期等着那支闪着幽光的二十响倏忽 出现。 “呐!就在那里!” “在哪里?”两个持枪者贪婪的眼睛,直勾勾地循着俘虏 指的树丛望去。 “在这里!”俘虏恶狠狠地叫了一声,这一声,等于拼刺 时的那一声呐喊——杀!只听咔嚓一声,持短枪者下巴挨了 一击。这一击迅若闪电,带着李广射虎箭到石开的那种力度, 持枪者恰恰如受了雷劈,没有哼一声就仰天倒地,牙床碎裂, 口、鼻、眼、耳中都淌出血来。 林志超立即把那支摔在一边的狗牌手枪执在手中。 那个持步枪者惊极而呆,愣在那里,一时间想不出发生 了什么事。 “把枪放下!” 照办了!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照办了!他冷得发抖,躬腰、抱胸,跳脚,等待着下一 步的发落。 可是,胜利者太麻痹了,他竟然蹲下去,慢条斯里地去 掏摸堆在地上的衣服的口袋,他太专心了,烟盒、钞票、火 柴、证件,都要掂量一番,似乎忘了旁边还有个大个子存在。 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那个被脱去衣服的匪徒,饿虎扑 页面 ·29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羊似地向蹲在地上的倒霉鬼全力以赴地扑了下去…… 这猛然一扑,似乎压断了蹲俯者的脊梁,“砰”地响了一 声。这一声使扑击者的身子一缩,痉挛地抖了一下。林志超 猛然站起,那扑击者象个软耷耷的布袋似的翻瘫往草地上,脸 歪扭着,眼睛惊奇地圆睁着,瞪着躺在不远处的弟兄。 林志超换上了保安队的便装,把狗牌手枪插在腰里。那 紧抵胸口的一枪太巧了,正好击中心脏,声音却低得象折断 一根干柴。那匪徒没有来得及痛苦,就飞向了极乐世界。 半个小时后,从树林里走出一个持枪的保安队员来,他 脸上挂着顽皮的笑意,重温了三年游击战争时的欢乐。不过, 他的腿仍然疼痛不已,走路有点微瘸。 二 成功与失误。坏消息和好消息。 草棚六天,无所作为 经过三年游击战争的林志超,是别具慧眼的,他能够识 诡计、辨真伪、施奇谋。因为三年游击战争,环境十分险恶, 不如此,就不能以弱胜强以少胜多,就不能生存,当然更谈 不上发展。传奇色彩是时代赋予他们的。生活在平坦的原野 上,当然不会有悬岩绝壁,也看不见古木老林,也遇不上豺 狼虎豹。在小庭院的后花园里,有小桥流水,却没有高山巨 瀑。皖南事变中的突围者们,在敌人穷凶极恶的搜捕中,大 都经历了一段极为艰险的历程,曲折、多变、危险的命运,使 每个突围者每时每刻接受着考验,革命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97· 就在这力量过分悬殊的搏斗中熠熠生光,奇迹是平凡人在恶 劣环境中用他的智慧、经验、勇气、品格乃至求生本能创造 出来的:没有进过深山的人,不要鄙视蛮荒;没有经历过惨 烈斗争的人,也不应鄙视传奇! 适者生存。突围者们忽而险象环生,几遭毒手,忽而转 危为安,意外地脱险。 尽管皖南地下党的力量没有得到应有的发展,但是在这 次事变中,几乎所有党员都冒着极大的危险,掩护突围者,抗 敌民众团体和圣公会部份教友,也都全力以赴地投入救援。 这次事变中的突围者,几乎没有哪一个是顺利的,几乎 所有人都有一段可资记载的 “突围历险记”。那是因为,客观 上,顽方设下了层层罗两,你不历险就钻不出来;那是因为, 突围的道路很长,从皖南到苏南或是到江北,有几十道难关; 那是因为,顽方封锁和搜捕,不仅用正规军、地方部队、区 乡保安队,还有警察机构和特工,使突围者面临着极为复杂 的局面;那是因为突围者的身份、经历、气质、性格不同,在 突围中的表现也绝不一样。 林志超穿着保安队的服装,本应有更大的作为,可是,他 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没有对被他打碎牙床骨的保安分队 长,补上一枪,只带走了他的证件——长坑乡保安队分队长 牟松山。 牟松山丢了证件却活了命,两个小时之后他爬出山林。三 天之后,他变成了一只搜捕 “瘸腿人”的狂犬,使正在得意 忘形地大摇大摆地想在放牛郎山区“作大案”的作战科长,差 一点遭殃,不得不结束了冒名顶替的短暂的历史。他与地下 页面 ·29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党取得了联系,在汪家冲的一个柴草棚里躲了六天。 林志超不象一些突围者慌慌张张急不可耐地赶往苏南和 江北。这种作法,多半是凶多吉少。他现在是在茂林东南,再 向北转,等于重投罗网,他必须潜伏待机。 林志超并不仅仅是关心自己的突围,溪谷中的那幅惨景, 历历如在目前。他想援救别人,他在湘赣边区武功山,出生 入死惯了,对皖南这种搜剿,他不在乎。进攻应该在前,退 却应该殿后。更何况,在皖南,他有他的留恋。 草棚里六个日夜,却毫无作为。地下党给他提供的传闻 和消息,几乎没有一件是愉快的,但并不使他吃惊。 这天,地下党竟破坏了地下组织的保密守则,在白天来 见林志超。那两则消息是振奋人心的。 第一则是地下县委油印的 《新四军将领就职通电》,还附 有一份手抄传单,上面是几句口号。仅仅这几句口号也就够 了: “新四军没有被消灭,反而比以前更壮大了!新四军还要 回来的!警告反共分子们,缩回毒手吧,种瓜得瓜,种豆得 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传单,这是中国古时候留传下来的极为有效的宣传方式。 那时候,许多道会门是没有报纸的,可是传单比报纸厉害,在 那些要人接受的教义和谣言之后,总要附上:“传一张一人免 灾,传十张,全家免灾,传百张,全村免灾。”于是传单就象 蝗虫一般,铺天盖地地四处乱飞,在免灾中酿成了灾!几乎 作到家喻户晓。 第二则消息,就是项英、周子昆均已脱险,现隐蔽在赤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99· 坑山一带,希望突围者前去集中。 林志超决定当即前往。 三 赤 坑 山 相 聚 昨夜下了一场雪,使 1017米高的赤坑山披上了银光闪闪 的铠甲,象一个顶天立地的赳赳武夫,挺胸拔剑,准备厮杀。 横断天际敌我拼杀争夺过的东流山,最高峰是836米;曾 经挡在皖南新四军面前的五道高岭;球岭 630米,丕岭 908 米,高岭 927米,博道岭 851米,濂岭 996米。 只有赤坑山在一千米以上。它的刺入苍穹的主峰呈圆桶 状,如果它是名人雅士可以游览的胜地,它就会有一个雄伟 美丽的名字。可是,这里是荒山老林,除了为贫穷所逼,为 生计所迫,不顾险阻,而且和深山峡谷打交道已经打惯了的 药农、樵夫、猎人之外,很少踏上人类的脚迹。所以它的主 峰有了很不雅致的名字——蜜蜂桶,字不雅,却很像。 深山老林,土地是无人管辖的蛮荒,所以这里住的都是 外乡人——客籍户。他们和四乡群众瓜葛往还很少,不易走 露风声。 赤坑山周围都是连绵起伏的峰峦,时常有缕缕白云和团 团浓雾徜徉徘徊在峰峦之中,造成一种野性的神秘的氛围,隐 藏着万种危机。这里有许多突出的巨崖,也有许多悬空的穴 洞,有许多易被人察觉的巨洞就掩映在灌木丛中,象吃人不 吐骨头的巨兽嘴。 页面 ·30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峭壁开裂的缝隙中,生满了繁茂的野生杂木。满山遍野 的古树苍藤,满山遍野的灌木荒草,就像这个巨人身上的褐 色的粗毛,呈现出凶险之象。 这里给人一种苍凉、古老、沉郁的感觉。令人胆寒的巨 大落差,蔚为奇观的地形地貌,既是迷人的景象,也是骇人 的境地。 赤坑山与丕岭之间,有一条十几里长的大山沟,田坑里 就在沟口上。再向里走,大山沟中又岔出几条小山沟,山势 十分陡峭险峻。在一条山沟之上有两个山洞。在下的山洞较 大,能住二三十人;向上再爬六十米,就是一个小洞。这个 洞能住五六人,非常隐蔽,要攀住凸出的石棱和扯住树枝葛 腾才能上去。 这个小山洞当时称为上洞,大山洞称为下洞。后来,因 为此无名洞在蜜蜂桶下,便称为蜜蜂洞,实为后人所加。上 洞住有四人,项英、周子昆、刘厚忠和周的卫士小黄。 这里远离尘嚣,是个产生超凡脱俗思想的去处,也是产 生梦幻的摇篮。 如果一个人,从自由自在的家园里突然被投进监牢,不 管是罪有应得也罢,含冤受屈也罢,最初总是痛苦的。可是, 日子一久,他也就习以为常安之若素了。不然,他就不可能 活得长久。时间,对于一切感情都有一种奇异的化解和腐蚀 作用,哪怕是失去情人的恋人和死去爱子的寡妇,开始会痛 不欲生,求死不得,但久而久之总会变得心定神宁。 项英的心境也大抵如此。当他移住进赤坑山上的蜜蜂洞 后,颇有虎进深山龙归大海之感,精神大为振作。那时,他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301· 跟周子昆一齐站在洞口外那块平台式的磐石上,飒飒天风从 山后吹来,只听到它的呼啸怒吼,却不受它的侵袭。那时夕 阳如血,群岩如簇,下面沟壑纵横,庄严、神秘,蔚为奇观。 “子昆!这才是打游击的好地方啊!我又想起油山梅岭来 了,只有打游击,才能看到好风景,平时,哪里能走得到啊! ……” “这的确是个好地方,”周子昆附和说,“远离尘嚣,如果 不是衣食住行不便,真可以来此隐居了。” “我没有到过你们桂林,听说那里山水甲天下,可是真 的?” “当然是真的!”周子昆漾起了对于家乡的怀念。他十九 岁 (1920年)先入桂军,而后参加孙中山的大元帅府铁甲车 队,一直就没有机会归家省亲,戎马倥偬二十年,思乡之情 自然深沉。他忘情地说:“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这是韩 愈对桂林的赞美。不过,风景是很难相比的,只能说各有特 色。看风景也各有各的口味。徐霞客的口味就不同,他说, ‘然予所欲睹者,正不在种种规拟也’,他对山水是另一种游 法,另一种写法,另一种赞法。自古以来,对山水怎么看,要 看各人的心胸,有人喜欢小巧玲珑,有人喜欢高山大川,有 人喜欢人工雕琢,有人喜欢自然,至于勉强比作什么金鸡哪, 猕猴哪,我看,实在也没有多大意思!还是这赤坑山更有气 势!” “你说对了,在这里打游击,是个理想的地方。敌人大部 队来不了,来了展不开;小分队不敢来。我们跟地方党取得 了联系,是个很大的胜利。”项英眺望着远方起伏的山林,迷 页面 ·30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朦苍茫,那充满野性的蕴含着无限生机的群峰,溶汇进他的 心灵之中,化成英雄的梦境。他又恢复了事变前的那种自信, 面部显露出坚毅的神色。“地方党就是我们的根,有根才能立 脚,这是三年游击战争的基本经验……” “这正是我所缺少的。”周子昆谦逊地说。 “学会打游击并不难。唉,我想起林志超来了!”项英感 叹地说:“这个同志,就是太偏激太锋芒了,喜欢标新立异, 不然,是把好手……” “政委,他是个有用之材!” “是游击战争里滚出来的嘛,当然有些办法。” “恐怕不止是游击战,皖南三年,他读了很多书,这人肯 动脑筋,又善于独立思考……” “他的缺点也就在这里。” “在这次行动前和行动中,”周子昆绝不反驳项英,“他有 些意见是很有预见性的。就丕岭隘路阻塞来说,我正急得没 办法,可是,他很容易地排除了,比赵令波在章家渡那种瞎 咋呼高明得多……” “不提赵令波那个坏蛋了。”项英心情烦躁起来,“你说, 他投敌的消息可靠吗?” “他能干得出来!” 项英不想就这些令人懊丧的事说下去。 “我要通知地下党,让所有隐蔽在皖南的同志,向这里集 中……赤坑山就是第二个油山,蜜蜂筒就是第二个梅岭。” “这样目标会不会太大?”周子昆对此措施很有保留,”也 许由他们化整为零分头渡江更好。”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303· “这是用不到顾虑的。这里一条山沟就有十几里路长,只 有几户人家,敌人来,还不是大海捞针?从这座山翻过去,就 是旌德,大有可为啊!” “我们是不是派人到苏南、江北取得联系,待机北移?”周 子昆试探着说。他的思路跟项英想的正是南辕北辙。 项英感到有些寒意。一片灰云遮没了夕阳,越聚越多,越 积越厚,山林卷来一阵低吟,渐成澎湃之声。 “噢,我们进洞去吧!” 四 林志超接受了总结事变 的任务,他却一片茫然 项英、周子昆和林志超相见,是感人肺腑的。患难相逢, 一切前嫌全在悲喜交集的相聚中,烟消云散了,代之而来的 是生死与共,风雨同舟的崇高感情。 “老林啊!我项英错了,全错了。这次失败,我要负主要 责任!”项英迎风而立,泪水纵横,哽咽语塞。站在一旁的周 子昆和刘厚忠都唏嘘而泣。 林志超也很激动,死死地拉着项英的手。 “政委,失败是成功之母,这次失败,给我们的教益是很 多的。” “挫折,失败,这是革命路上在所难免的,”周子昆说, “难过已经无用了。还是军长突围时说的那句话,只要火种在, 不怕不燎原。” 页面 ·30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失败毕竟是罪过,给全军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损失。”项 英在林志超面前说出极为隐秘的感情,是很奇特的,这种情 绪在周子昆面前,他都没有说。也许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有 受到触动。“我总是想,我辜负了全军的信任,我是很痛心的。” 项英愧悔交加的表白,深深地打动了林志超。 “政委,我觉得失败并不可怕,我跟军长说过,自古以来, 不以成败论英雄。”林志超把一腔不满之情化成了同情和尊 重,他一心安慰项英,“曹操有赤壁之败,关羽有荆州之失, 秋瑾、黄兴皆死于起义,寻淮洲兵败牺牲于茂林,方志敏被 俘于怀玉山……” “好了,好了!前几天,我跟周副参谋长还说到你,我对 你抱有很大希望。今天不细谈了。你先在下洞里安排个地方 住下,明天,你到上洞里来,我们再好好谈谈……我们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