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被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阻塞了。她脸色苍白得可怕,急忙 倚在洞壁上,免得倾倒下去。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恍惚而又 暗淡了。恍惚中,只觉得体内的每根神经纤维都在丝丝断裂, 她用全部人生希望所构筑的精神殿堂的支柱倾倒了,所有华 丽的装饰全都纷纷崩塌坠落,化成一堆废墟压在心头。她感 到心灵正在破碎,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忽然泪如涌泉,不 作任何掩饰地掩面而泣。 “郑老师,你是怎么了?”谷学清手足无措。 “谷秘书,我不去江北了!” “为什么?” 这位由于职业与性格的双重原因而与众隔绝的书生,竟 然未能把林志超的妹妹与女教师联系起来。 “我只能留在皖南!……只能!”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25·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变得这样伤心?留在皖南是危险的。 可你为什么又要随军北移呢?” 郑芳雪无法作出直接的回答,但她终于找到了充分的理 由: “我很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教师,我要把我的全部知识,全 部心血和爱,乃至整个生命,奉献给我的教育事业。” 人的自愈能力是很强的,郑芳雪急忙用对学生的博大的 爱填补了心灵的巨大空隙,精神宫殿因爱情栋梁断裂引起的 倾斜,被事业心与社会责任感的巨柱勉强支撑住了。 二 危 难 中 的 救 援 项英带着刘厚忠和卫士们沿东流山东麓向东南赤坑山方 向穿插。 但是,这次上官云相也运用了游击战争时期的经验,层 层设网,穿插出一两处封锁线,并不说明已经脱险。 接近黄昏的时候,突围路上出现了第四次险情。这次比 前三次更为危险,遭到了敌人的埋伏。 敌人是狡猾的,它不只是卡住隘路、占据山头,用机枪 扫射进行拦阻,而且处处设下陷阱,暗自包围看似安全的丛 林洼地,等待突围者进入 “安全”地带躺倒休息之时,突然 发起攻击。 项英的三个卫士就牺牲在林间小空地上,跌倒在项英身 边。项英拼命地向前奔跑。 页面 ·22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他的面前是茫茫山林,沉郁、静谧、幽深莫测,它使人 望而生畏,也使逃亡者偶尔得救。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颠跑着, 似乎意识到:在他的四周,有一张死亡与被俘的命运之网。他 在跟这两种命运搏斗。 项英向前面奔跑,一群卫士跟在他周围,不断地回身射 击。很难分清这里面有多少理智的思考,也很难说有多少顽 强的意志,而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 刘厚忠断后,他的极为准确的射击,象无形的石崖那样, 阻止着追捕者:谁追在前边,谁就栽跟斗。 刘厚忠的一只鞋袢子崩断了,他索性把鞋子甩掉,赤脚 踏上荆棘丛生、碎石遍地的山坡。 沿途的树丛,无动于衷地三心二意地迎接逃亡者们!前 面是一条不高的山包,冲过去就是生路! 项英眼前一片昏黑,他觉得心脏突然爆裂开来,生命之 弦已经崩断了。他的肺叶已经承受不了呼吸的狂烈的冲撞,他 想呕吐,一阵苦涩窒息的昏迷感轰然一声冲进他的脑海。他 的脚踝歪了一下,向前扑倒下去……但他被一只有力的手拉 住了。 “政委!我背你!” 刘厚忠本来是殿后的,现在他提驳壳枪,冲到项英身边, 蹲俯下身体。他发现项英有些迟疑,便催促着:“快!快!”这 喊声,由于过分急切,而变成近似粗暴的命令了。 刘厚忠的枪是百发百中的,他甩手击倒了挡在前面的敌 人,背着项英,踏着敌尸向前奔跑。忠心,给他一种神勇和 蛮力,他一连翻地了两个山,后面的卫士,空身都赶不过他!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27· 直到他訇然一声跌倒在地,把项英摔在地上。他直挺挺 地躺在那里,项英以为刘厚忠已经死了!真真正正地累死了! 为了轻装,刘厚忠把棉衣里的棉絮都抽空了,现在,汗 水已经把夹衣湿透。项英担心地看着他汗水津津的死灰色的 脸,怕他的心脏在这一阵剧烈的奔跑中爆裂了。 “厚忠!厚忠!”项英蹲坐在随从副官身边,用颤抖的手 抚摸着他的脸部和胸部,低沉的呼唤,表露出深沉的痛惜和 感激。 好像被项英的低声呼唤所唤醒,刘厚忠长长地吁了一口 气,摆动着头,而后便是梦呓似的呻吟,两只汗津津的手抓 挠着胸脯,似乎要把胸膛撕开。他的腿剧烈地抖动着,抽筋 似地倦缩起来……他终于缓过那口气来了。 “啊!活过来了!”项英舒了口气。但他忽然发现,刘厚 忠的一只脚,竟然没有鞋子,脚掌上血迹斑斑。 项英不禁热泪盈眶了。 “这都是为了我!”他喃喃地说着,看着自己的脚,要把 自己的皮鞋脱给他。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刘厚忠的脚 板太大了!没有第二个人的鞋子他穿得进! 他叫卫生员给刘厚忠把伤口里的泥沙擦净,涂上药膏,用 纱布包好。 “政委!”刘厚忠醒过来了,看到项英蹲在他身边,“你没 有伤着吧?”他那昏浊的眸子里涌聚着难以尽述的感情。 “我很好!”项英拉着他的手,向卫士们说,“快拿水来!” 项英是不轻易动感情的人。面对刘厚忠的舍死相救而累 得瘫倒的情状,他非常伤心,一阵阵感激之情象波浪似地冲 页面 ·22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激着他。 这次失败,他是有重大责任的!擅自离队,使许多人冷 眼相看。只有这个人——他的随从副官,没有任何怨言,没 有丝毫疏远,始终如一地追随他,保护他,服从他。 天黑下来了,项英决定休息三个小时,待刘厚忠的体力 得到恢复之后,继续穿插。 三 失败的原因在哪里? 几经波折,项英到达了濂坑一带。在这里,集中了军部 机关和教导总队的一些同志。 敌人的疯狂搜索已经过去,突围者们进入可以隐蔽潜伏 休息的相对安定的状态,他们与当地地下党组织取得了联系。 两天之后,周子昆在地下党的掩护下,来到濂坑,和项英相 见,两人抱头痛哭。 与地下党取得联系,这是生死攸关的重要的一步。这样 突围者就有了依靠,地下党组织,可以替他们侦察敌情,为 他们选择隐蔽地点,可以提供便衣和食粮,还买来了香烟。 项英和周子昆在一个烧炭棚子里躲了整整五天。这是多 么难熬的时刻啊!怎么样才能排遣这漫长的时间呢?尤其是 项英这样精力充沛的人,一旦终日闷坐,无事可干,那简直 是一种酷刑和熬煎,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和悲凉。这是 一种精神的折磨,他的神经不但没有在悠闲中松弛,反而绷 紧了。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29· “子昆!”项英半躺在烧炭棚子里的草铺上,一边吸烟,一 边说,“你想过吗!我们这次遭受重大损失的原因在哪里!” 为了节油,烧炭棚子里的马灯早就熄了,他们之间笼罩 着一团黑暗,只有未遮严的棚口,透进一线淡淡的星光。寒 风在炭棚四周的榆林里啸叫着,传到棚里,却转变为一种长 长的、连续不断的叹息之声。棚门上倒挂的茅草,在冰冷的 气流冲击下,飒飒地颤抖。项英那一明一灭的香烟火头,成 了棚内唯一的光源,象遥远的闪烁的孤星。 周子昆躺在棚子左首。他老是咳嗽,不然,项英准以为 他睡熟了。草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撑坐起来,披上棉 袄。他不习惯躺着讲话。项英还能看到副参谋长的眼睛的微 光。周子昆迟疑了一会儿说: “政委,这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主观原因、客观原因都 很多,这些日子简直不能静下心来细想,思想集中不起来,乱 着呢!……” 一阵短短的沉默。 “我考虑过了,”项英深深地吸了口烟说,“天时不顺,地 形不利,将帅不和,敌人兵力的绝对优势,四大原因……” “是的,天气实在对我们太不利了,好象专和我们作对似 的。”周子昆附和说,“在我们进攻的时候,连日阴雨,延缓 了我们的行动;当我们被围的时候,倒都是晴天,有利于敌 人的进攻,造成我们突围的困难。”周子昆回避了将帅不和那 一条,几乎全部重述了项英的结论。 两人又都沉默不语,谈话似乎到此结束。 棚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在炭棚附近停住了。 页面 ·23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厚忠!”项英准确无误地听出是谁的脚步声,“怎么还不 睡?” “我查哨去了!”随从副官躬下腰,探进头来,“政委,咱 们还有办法弄到可可吗?你有一个月没有喝了。” “不!我已经习惯了!三年游击战争时……厚忠,你快去 睡吧!” 轻轻的顺从的脚步声远去了。夜风越来越强劲,挡门的 雨布,拍打着棚壁,发出大旗鼓风的噗噗声。 他们两人仍然不能入睡: “子昆!地下党传来的消息是可靠的吗?” “是指……”周子昆咳嗽着。 “军长被俘……” “是敌方散布谣言吧?” “真是叫人……” 项英无法找到准确的措词,长叹一声,就不再说下去了。 他不能预想叶挺的未来,也不能预想自己的未来,他的 沉重的思绪伸向过去。 四 对周恩来皖南之行的回顾 那是在大夫第的二层楼上,在他那寝室兼办公室的房间 里。 他的对面,坐着周恩来。气氛是十分融洽的,犹如轻轻 掀动窗帘的春风。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31· 他捧着可可,周恩来面前是一杯屯绿。两人对此次谈话 的主旨都非常明白——解决他和叶挺的矛盾。 “恩来,你怎么自己到医院去看门诊?”项英用责备的口 吻表示由衷的关切,“可以把医生找来嘛……” “怎么?你怕别人说你照顾不周?”周恩来动了动微屈在 胸前的左臂,眉开眼笑地说,“老实话,你给我的伙食太好, 把我的胃口吃坏了!……” 噢,那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史沫特莱女士,国际友人 嘛!你是领导,可不是贵宾。”项英故作诡秘地说,“你不要 冤枉我,我已经调查过了,你的胃病发了,那是你太劳累,而 且受了凉。怎么?我不冤枉你吧?”然后用告诫的口吻说, “以后,我得限制你自由行动,想吃好的也没有了,只给你吃 烂面条……” “可见你的工作作风,很细。”周恩来哈哈大笑,“是谁告 诉你,我喜欢吃烂糊面的?” “还要多加猪油、酱油和葱花!”项英也开心地大笑,“你 可当心,皖南都是我的人!” “那可不见得喽!”周恩来本想说一句语焉双关的话,忽 然却转了话题,“我看了看咱们的医院,办得很不错嘛!” “所以史沫特莱很感兴趣!” “是啊!她在 《密勒氏评论》报上写了不少文章,把你们 吹捧得很厉害,说你们这里是最好的!” “肯定比延安的医院办得好!” “那当然了,你们这里人材多嘛!知识分子多,专家多, 你们的军医处长沈其震,就是医学专家,他把全部身心都用 页面 ·23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到医务工作上了!你们这里有经济学家,哲学家,文学家,艺 术家……得天独厚,离宁、沪、杭近,经济条件,医药条件 都好,这是值得羡慕的!……” “皖南,是好地方!人杰地灵啊!”项英兴味盎然。他站 起来,给周恩来续水,而后走到窗前。 皖南是一片春光!远望四顾山,一派葱笼。 “你们这里近水楼台!许多仁人志士本来投奔延安的,只 是路途遥远难行,就转到你们这里来了!”周恩来也站起来, 跟项英一齐立在窗前,“你们皖南的群众工作做得很好,很深 入。据说,你们防区原来有七多……” “是啊,大刀会多,青红帮多,土匪多,赌场多,茶、烟、 酒馆多。”项英笑笑说,“我们清除地方这些陈规陋俗社会弊 端很花了些力气。” “移风易俗向来很难,”周恩来赞叹说,“你们的成绩很大, 很得民心!军民关系特好。这跟新四军的工作作风思想作风 生活作风有着直接的关系。你们对团结各方人士也是有成绩 的,组成了广泛的统一战线。你们教导总队办得也很好,是 藏龙卧虎的地方啊!……” “还是请你对我们的缺点多提些批评。” 周恩来熟知项英的性格,对于存在的问题说得很少,而 且也很婉转,既不失原则,又便于项英接受。 他们俩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好象思考如何转入正题。 周恩来从窗前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项英的硬板床上带着 补丁的灰色被子上: “你这苦行僧的生活,还要过到什么时候啊!现在,和三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33· 年游击战争不同了,皖南山明水秀,鱼米之乡,比延安条件 好得多,国民党又封锁不住你们!” “是啊!”项英心满意足地笑笑,“我是简单惯了,当然, 也不很简单了,副官处每月供给我七听海盗牌香烟……”项 英拿过装璜精美的圆铁筒,在手里旋弄着说,“其实,我吸的 不多,都让那些参谋、副官们 ‘海盗’了去了!”他为自己的 幽默,满意地笑了! “他们敢打你的游击,说明你的群众关系不错!”周恩来 的目光落在盛可可的白瓷缸上,“你什么时候学上喝可可的?” “啊,是在南昌。据说营养很好,喝惯了,还真不错。” “这也是接受新事物啊!”周恩来借题发挥说,“一个人, 要改变固有的观念很不容易,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在咖 啡还没有成为饮料之前,第一个喝的人是最勇敢的人。那时, 谁也不愿喝这种又苦又黑的东西,国王提来一个囚犯说:‘你 是愿喝咖啡,还是愿意上断头台!’囚犯想了想说:‘与其喝 毒药,我还是上断头台吧!’……” “这当然是个笑话了!”项英微笑着说。 “是的!可是,我们也是经常做可笑的事情。在满清的时 候。宁肯砍掉脑袋也不愿剪掉辫子,今天看来,也象笑话。还 是陶渊明那句话对:‘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 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事后,回过头来看,总是觉得有很 多不对的地方,这也叫作进步吧!” “恩来同志,你是想和我谈谈叶挺的事吧?”项英索性直 说,免得周恩来作更多的铺垫了,“我们两人,在性格上实在 合不来……” 页面 ·23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当然有性格上的问题,”周恩来平缓的语调中带有尖锐 和严肃,“恐怕主要的还是思想上的问题。” “是的,你知道,叶挺……”项英不想说下去了,他觉得 开口讲别人的弱点,风格不高,但意思却很明瞭,“他是个很 难团结的人。” “不对!”周恩来肯定而又毅然地说,“我以为叶挺是个好 同志,也并不难团结,陈毅和他的关系就很好嘛!我们是共 产党员啊,如果连叶挺这样的同志都团结不好,我们怎么团 结各阶层进步人士呢?这不是个人问题,这是我们历史的责 任!” “恩来,我所处的局面是很为难的!你知道,叶挺军长的 生活作风,和新四军的作风很不适应……” 项英觉得谈这些生活琐事不好,便住口不说了。 “你说嘛!”周恩来豁达地说,“咱们今天谈话,按八字方 针:敞开思想,无话不谈。有保留就无法根治。” “他平时,总是皮夹克、打猎装,挎着照相机,提着斯蒂 克,戴着鸭舌帽,黑眼镜,骑马登山,挎着夫人散步,还养 了狗,楼上是洗照片的暗房,尤其是跟武汉那个大学生的关 系……给部队什么印象?早晨不出操,不接触群众,每餐四 菜一汤,从家乡运来成箱水果……影响不好。” 周恩来看着项英那一身洗得发白的膝头上缝了补丁的军 装,就是在自己寝室里,也是军容严整,便体谅地说: “首先是你看不惯。我不能说叶挺军长没有缺点,问题是 如何看待这些缺点,不能按照你个人的生活习惯要求叶挺。听 说叶挺送给你和陈毅每人一件皮夹克……”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35· “我怎么能穿呢?”项英皱皱眉头说。 “这能说明叶挺的心意。对于生活作风,这要历史地看。 他是中将军长!他的经历我不说你也知道,要看主流。在延 安,他表示无条件地接受党的领导……仅这一点,就很难得!” 项英不自然地笑笑,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声音来。 在项英看来,接受党的领导是可以作多种解释的:在新四军 里,项英就是党的领导,那么,叶挺是接受哪个党的领导呢? 是延安的中央领导还是皖南新四军军分会的领导呢? “当然,我们不能只看叶挺的表态,还要看他的行为和历 史。”周恩来似乎觉察了项英的内心活动,“叶挺出任新四军 军长,这是我们争取的,如果让蒋介石给我们派个国民党军 长来,那可就大大麻烦了……” “这样,我的处境就难办了!”项英说,“我们的部队,要 在党的绝对领导之下,他来当军长,这是个矛盾。国民党里, 许多高级将领都是他的同学、熟人、朋友、部下,他们私交 都很好,蒋介石也很器重他……更何况,他是自动脱党的!” “这个问题,你必须有个正确认识……” 这时,刘厚忠来问他们,晚饭在哪里吃。 “打上来!打上来!”项英吩咐说,“要伙房做一盆烂糊面! ……” 刘厚忠悄悄退出之后,项英低声说: “我的随从副官,是个难得的人。这次我专派他给你搞来 了落星潭里的团鳊鱼。如果你冬天来,那就可以吃上雪花鱼 了。” “常言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吃了团鳊鱼, 页面 ·23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咱们晚上谈起来可就没劲了!” 两人哈哈大笑了一阵,项英以向所未有的幽默说: “那还是等团鳊鱼消化完了再谈吧!” “怎么,晚上你忙……” “不,再忙也不能妨碍你的谈话,只是仲弘早晨和我约定, 今晚上来跟我下棋……” “今天晚上?”周恩来陡转话题说,“陈毅来找你对杀还是 吵架?” “我不跟他吵!”项英笑笑,“他仗着看书多,舌剑唇枪, 我挂免战牌。” “他的围棋可很精。”周恩来告诫地说。 “你当我跟他下围棋?” “他会跟你下象棋?” “这是早晨电话里的协定!” “你准赢!” “我得打击打击他的气焰!” “陈毅在这一点上有点傻,”周恩来说,“你是扬长避短, 他是弃长就短!……这倒有点仗义!” “仗义?那你可把他看错了。输急了,净耍赖,有时,还 偷棋!” “要不要我来观战?” “不行,不行!”项英拒绝,“同情总在弱的一方,你会忍 不住帮他一手的!” 紧张的情绪缓和了。 “关于叶挺的自动脱党,”周恩来继续说,“我要说几句公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37· 道话。广州起义失败,真正起义的现场指挥,是当时在广州 的共产国际代表,德国人纽曼,他主张起义后坚守广州,建 立苏维埃政权……” “起义的总指挥是叶挺!”项英说。 “他是在起义前夜才被请去负责军事指挥的。他主张把起 义队伍拉出广州,纽曼大骂叶挺动摇,说广州起义是进攻的, 应该 ‘进攻、进攻、再进攻’结果,起义第二天,张太雷同 志牺牲,第三天就失败了,只难仓皇退出。张发奎占领广州, 来了个大屠杀……” “失败总是失败。” “在那种历史条件下,不管哪个人指挥,都不会取得胜 利。”周恩来站起来,走到窗前,好象把目光投向广州,投向 历史的深处,“那时如果按叶挺的想法,采取退却的方针,或 者同海陆丰农民运动结合,或跟在曲江的朱德同志会合,都 不会如此惨败,可以保存更多的革命力量。 “广州失败后,叶挺到了莫斯科,共产国际说他政治动摇, 东方大学请他去作报告,共产国际也不允许他去。错误是纽 曼犯的,却由叶挺承担失败的罪责,没有人知道内幕,没有 人理他。他有冤没处诉,有苦没处说,他的性格内向,不善 于为自己辩解,委屈得受不了,这才一怒之下,丢掉了党的 关系,到了德国……这是可以原谅的。当时叶挺才只有二十 九岁,个性刚烈,也是可以理解的!……他的脱党是后果,可 是,遭冤枉受委屈的却是前因……有时,我们容易颠倒因果 关系,这很不好,只怪球在地上蹦跳,忘了它是被人拍起来 的……” 页面 ·23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项英在烧炭棚里,重新回想这次谈话,但他的思想,仍 然没有进展。笼罩在他心头的,仍然是孤独、沉闷、悲哀的 浓云。 周子昆仍在咳嗽。项英忽然萌生出一个意念,他说: “子昆,明天,你把我写的关于三年游击战争的总结看一 看,我跟你讨论讨论。” “讨论?我没有参加过呀!”周子昆不了解项英的用意。 “你应该学会,我想,我们要有打游击的思想准备。”项 英听到炭棚外的飒飒林涛声,在他本来郁闷不安的思维深处, 掠过一个十分清晰的亮点: “子昆,跌倒可以重新爬起来,我们可以从头干起!” 在这一瞬间,他那颓唐下去的精神,被自己的意志力,忍 受力和历史的责任感支撑起来了,他应该有新的崛起!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39· 第三十七章 白 沙、镜心法师、村 姑 一 是邂逅还是机缘? 白沙仰躺在一道即将干涸了的山溪边。一棵蓬蒿在一阵 狂风的摇晃中,触拂着他的脸,他苏醒了,睁眼看到的是蔚 蓝的天空。几朵灰白的云彩,从山峰上飘浮过来!轻舒漫卷, 形态万千,变幻莫测,恰像他突围后的危险的历程。他记得 是昨夜到溪边来喝水的,却忘记了怎么睡在这里,也不知睡 了多久。突围,把时空概念全打乱了:危急时的一刻,好象 经历了永恒;昏睡中的几个昼夜仿佛过了一瞬。 他望着天空行云飘浮无定,一种纯哲理性的思想控制了 他。尘世的烦忧离他已很遥远,这里没有炊烟的飘荡,也没 有雄壮的歌声。石井坑的惨烈的景象也淡漠了。生活,失去 了原有的色彩,他目前只有三种感觉:困倦、孤寂、迷惑。他 页面 ·24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想象不出从云岭出发时的浩荡大军哪里去了,为了证实自己 不在梦中,他咬了咬沾满泥沙的指头。 周围群山耸峙,恍若置身太空虚境。他挥臂把那棵拂触 他的蓬蒿按倒,看到右侧高岗上有一片密林,两株杜梨树高 踞其上,铁干似的枝桠放纵地刺向天空,古老、严厉、傲慢, 大有君临一切不同凡俗之概。山雀在林间鸣啭歌唱,一群刁 狼鼠啾啾相呼,在枝条间飞似地窜行,黄鼠狼似的金色尾巴 在墨青色的松柏里闪出黄润的弧光。在落叶乔木上啄木鸟轻 捷地跳动着,尖利的喙发出短促喑哑的 “梆梆”声。银灰色 的松鼠象阵轻风吹过树丛,甩动着毛茸茸的大尾巴,瞪着红 豆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溪边新来的林间居民。一阵劲风掠 过峡谷,树丛受了惊忧似地骚动起来,发出了恐怖的喧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