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波挤在一起。她对赵令波的过分亲昵保持着高度警惕。昨 天夜里,当赵令波有意无意地靠紧她,并把手触到她的胸脯 时,她被蛇咬了似地蹦起来。挤在旁边的卫士惊醒了: “小林,你要干什么?” “我找手术刀!”这种急歪歪的声调里充满着威胁。 这声调,这回答,只有赵令波听得明白,对这个刚烈的 姑娘,要当心。 夜风啸叫,林志兰感到阵阵难忍的寒冷,她自己找了块 背风的石缝,蜷缩进去,把缝有红十字的药包放在胸前,似 乎是相依为命,互相取暖。她把膝盖收起,两臂紧紧地抱着 小腿。尽管如此,寒冷如冰的岚气,仍然钻进她的肌骨。 一片行云挡住了月色,山林漆黑一团,山林里在安静中 充满着杀气。林志兰似乎已经消除了恐惧,她并不在乎周围 笼罩着死亡之网。她的身子迫切地需要温暖,手冻麻了,两 脚也失去了知觉,好象自己的身体也化成冰冷的岩石,紧紧 地嵌在石缝中了。但她绝不想回到铺有茅草的巨石廊檐下寻 求保护。 页面 ·19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林志兰瞌睡着,一会清醒,一会儿迷糊。 此时,外部世界,对林志兰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即使 天塌下来,她也无动于衷了,她的思想只闪烁在几个凝聚点 上。 她要紧紧地维护她的红十字药包。尽管这里面只有两卷 可供包扎的纱布,还有一把手术刀。她对这把镀镍的银光闪 亮的小刀,思考过它的用途,一为救护,二为防身,三要自 戕,她绝不活着落进顽军手中。 在这挎包之中,还有她的一本日记,带有几分稚气,却 流溢着她的深情,她决不让它丢失! 她的棉衣的左上口袋里,还装着用手绢包着的那枚别针, 是叶军长的夫人送给她的。这上面有世上最美的夫人给她的 祝福!这上面有少女的美妙的幻想,她期待着……进入梦乡。 二 一张美丽的照片,曾在哪里见过 一夜的枪声,成了警卫员小范的催眠曲。当死神张牙舞 爪四面包围的时候,自感要逃也逃不脱的时候,人们就会产 生一种豁出去的思想,生死也就置之度外了。小范睡得很熟, 枪声一停,他反而不适应了,醒过来后,黎明的曙光,已经 灌满了敞开式的山洞。他睡眼惺忪地看到赵令波拿着一张照 片,一往情深地端详着。 “赵处长,你想家了?” “想家?”赵令波缓缓地把照片收起来。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195· “那是什么人的照片?好漂亮啊!” “我的一个朋友!”赵令波无所谓地说。 “能给我看看吗?”小范顽皮地笑着。这个入伍已经两年 的高小学生,是个机灵鬼。 “……”赵令波迟疑了一下,把照片递给他的卫士。 这是一张四寸照片。背景,是一座花园别墅式的小楼房。 一个美丽的姑娘,穿着夏天的衣裙,坐在楼房前的草地上。她 半躺着,仰着脸,羞怯而又温柔地望着天空的彩云,蓬松的 头发,披在肩后,她的一只手撑在地上,手边有一个小提包, 还有一本书。小范感到迎面袭来一阵女性的芬芳。 “赵处长!”小范羡慕不已地说,“你真有福!这是你的女 儿吧?” “呃!”赵令波笑笑说,“这是女朋友小时候的照片!” “女朋友?”小范惊诧地说,“我还以为你早就有家了呢!” 赵令波未置可否,只是甜甜的微笑。这张照片,的确太 漂亮。人在得意之时,总是忘记不该忘记的东西,他沉浸在 一个温柔的梦中了。 小范把照片翻转了一面,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他 本来该就此还给处长了,突然上面的两行钢笔字引起了他的 好奇心,轻叫一声:“哎呀,还有诗!” 赵令波的脸立即变成蜡黄,诅咒自己粗心。小范却根本 没有注意他的神色。 这是我五年前的照片,这是我可爱的家园。 常忆皖南秋月夜,莫忘两地挚友情。 琳×月×日 页面 ·19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小范把照片还给赵令波。这两行足以暴露赵令波和周珮 琳秘密的字,根本没有引起警卫员的疑心。但两人都陷入深 深的沉思。这时在峡谷里正翻滚着乳白色的晨雾。 赵令波的面前也正是一团雾。他曾经多次幻想他和周珮 琳生活在一起的情景,去重演范蠡、西施泛舟太湖的故事。 这个故事曾引起赵令波无限遐想:当年范大夫和现今赵 处长,当年西施和现今的周小姐不也都很相象吗? 山下就是五十二师,对其他突围者,那是死神,可是对 他赵令波,那里却有一位爱神在等待着他!“常忆皖南秋月夜, 莫忘两地挚友情,”赵令波何曾忘过? 三 赵令波的罗曼史 那是去年深秋,他应五十二师师长刘秉哲之邀。去给 “干训班”讲授游击战术。项英帮助他作过充分的准备。那时, 刘秉哲处处标榜与新四军友好,对赵令波的接待非常盛情:为 了在课堂上壮他的声色,给他穿上了黄呢上校军服,使他比 身着新四军那灰不溜秋裁制均劣的服装神气十倍,一堂课的 酬金高达二十元。 赵令波下榻在王姓地主庄园的厢房里,他谨遵项英的叮 咛,有效地抵住了周珮琳小姐两次来访的诱惑,在遗憾之余, 又暗自庆幸铲除了一棵祸患的根苗。 可是,第三天晚上,他仍然盼着周小姐再来,并且暗下 决心,要留她多坐一会儿。然而,周小姐却没有来,他失望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197· 了。 第四天晚上,他作了 “她不会再来”的准备之后,周小 姐却又来了。礼物是一束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新菊,赵令波自 感接受这束黄花时的严重失态。 “赵处长,古人赞美菊花的诗词很多,‘非是花中偏爱菊, 此花开后更无花’你还记得这是谁的诗吗?” “周小姐,非常惭愧,我不记得了!” “我是偏爱菊花诗的,在学生时代,我曾写诗歌颂过菊花 的 ‘差随众草发,故犯草霜开’的性格。历代诗人对菊花都 是怀有敬意的!” “周小姐胸罗锦绣,才思敏捷,我虽然也是武汉军校毕业, 毕竟还是一介武夫,我只知道黄巢写过菊花诗,而且原文也 不记得了!” “这并不是缺点,人人都有长短嘛,”周珮琳恳挚地说, “赵处长在短短几天里,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哪里哪里,”赵令波真诚地否认着,“周小姐真是过分客 气了。” “我真诚地希望与赵处长成为相知……”周珮琳惆怅地 说, “由于两党政见不同,今后见面的机会定是非常难得 ……” “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赵令波觉得无限情趣沁入 心扉,带有几分陶醉地说,“我绝不会忘记周小姐的盛情接待, 我在马头镇还有四天……真是让人留恋。” “我希望在这短短一周中过得愉快。”周珮琳脸上泛起少 女才有的那种娇羞,柔声地说,“这些日子,我将珍藏在记忆 页面 ·19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之中!” 那时的赵令波,心旌摇荡,变得语无伦次了: “周小姐,我过得非常非常……” “我听人说赵处长原来也是川军,怎么忽而又投到共军那 边去了?”周小姐问得非常随便,丝毫没有使他为难之意,但 赵令波听来却非常吃惊,这对他获得周小姐的青睐太不利了。 “啊,那时年幼,再说,也是万不得已……” 赵令波说的是实话,却略去了细节,周小姐通情达理地 点点头,也不深究。 在 1932年年底,红四方面军主力越过巴山进入川北,那 时四川军阀混战方酣,无暇北顾,红军乘虚而入,一举占领 通、南、巴三县,击溃川军刘茂恩的六十五师于竹浴关。 那时赵令波叫赵雨时,二十四岁,在该师师部当中尉参 谋,他年轻、英俊,受到女司书的爱慕,在一个潇潇雨夜,他 们正在狂烈拥抱之时,房门被打开了,师参谋长劈面给他两 个耳光,当即下令,要他两天之内,到战斗连去代理连副。 赵令波表示服从,答应第二天就启程。这场冲突及其演 变,除他们三个当事人之外,不为他人所知。 那天,师参谋长白天开了一天军事会议,夜晚睡得很香, 突然,那昏暗的泡子灯震骇地闪动了一下,它照见了一个极 为惊险的场面:屏风后面无声地站起一个黑色幽灵,悄悄地 飘向床边,他手里拿的不是刀也不是枪,而是练投掷用的手 榴弹……接着是既快且猛的一击。 师参谋长只是哼了一声,肥壮的身体一个鱼打挺似的动 作翻到床下,豆腐似的脑浆沾着点点红血溅在墙上。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199· 楼门口的哨兵,眼睁睁地看着赵参谋夹着塞满军事机密 的黄牛皮包扬长而去,内心里还敬佩地向他道一声:“深夜辛 苦!” 除了那个被吓破胆的女司书外,谁也不知道赵令波投向 红军的真正原因。 他在红军八年的时间里,取得了参谋处长的地位,应该 说是非常顺利。 “今晚月色真好。”赵令波怕周小姐寻根究底。便急忙转 换了话题。 “是啊,”周珮琳立即附和,柔声地说,“咱们到院子里走 走吧!” 这天是农历九月初十,当空的上弦月,象一叶轻舟荡进 一片洁白的云絮里,隔壁的丝竹之声在空气里荡漾,而在遥 远的北方——那是南陵方向,有几下枪声,滑过明净的夜空。 “啊,赵处长,天不早了,你该安歇了!”周小姐颤声地 说,“再见……”月光下的周小姐恰象广寒宫里飘下来的姮娥。 赵令波感到潮涌般的骚动的热流从心底汜滥起来,周小 姐那特具的女性气息犹如芝兰芳香浸透他的心肺,较之六十 五师那位女司书更具勾魂慑魄的魅力,那情欲之蟒蛇搅翻了 他的五脏六腑,但是他那扑向她的动作只作了一半,就被理 智的高墙挡住了…… 周小姐引而不发,不无留恋地走了。赵令波怀着巨大的 遗憾和甜蜜的余味躺在床上做着爱情的梦。 是什么力量拦住了他的爱情的俯冲呢?那是早已沉潜在 意识深层的一种恐惧,他在六十五师当中尉参谋的时候,就 页面 ·20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看过德国人写的一本 《一个间谍的自述》,那是一个惊险复杂 的故事,在第一次大战期间,一个德军上尉在小酒馆里认识 了一位迷人的女郎,两人一见钟情,相约幽会,正当两相紧 抱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之时,女郎的丈夫突然闯入…… 结果可想而知,上尉被迫当了间谍。后来,他感到愈陷 愈深,很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同时,他出于爱国之心, 幡然悔悟,向上司坦白了失足的经过,他的上司将计就计,要 他继续同女郎来往,向她提供假情况,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 间谍与反间谍的斗争。 赵令波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了这种短命的爱情是不是值 得冒险?难道他也应象 《一个间谍的自述》中的上尉那样,来 一场桃色的间谍与反间谍的斗争?那可真够浪漫的了……赵 令波凭他的情场经验,认为周珮琳绝非无耻下流之辈,在她 那含情脉脉的明亮的眸子里,透露着坦诚、纯真,还有并非 做作出来的庄重和深沉,这其中,难道也会有拉他下水的那 种不良居心? 赵令波对周珮琳怀有真诚的倾慕,他的爱情之梦便在高 尚的情爱与卑下的淫欲之间徘徊,他也认为周小姐真心爱他, 他的想象既现实也浪漫,但他仍然想象不出,在什么样的特 殊条件下才能使他与周小姐结为伉俪而同偕百年之好。可是,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任何人都在走着一条未知的道路,他 决定等待命运之神的青睐与恩赐,含着甜甜的微笑进入了梦 乡。 周珮琳并不是通常情况下人们所说的那种比妓女还下流 淫荡的女特务,她是名门闺秀,又是金陵女大的高材生,她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01· 爱好文学更爱幻想,1937年 “七 ·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 周珮琳中辍了大学学习,报考了胡宗南主办的 “中央军校第 七分校”,准备用自己的青春热血和才华报效危亡中的祖国, 如果她晚从军半年,她就很可能从苏南到皖南参加了新四军, 那么她的人生道路就是另外一个样子。 后来,戴笠在湖南黔阳举办特训班,向胡宗南的七分校 要来了六十三名女学生,其中就有周珮琳。参加这种特工训 练班,就当事人来说,那是一种骄傲,所有成员都是遴选出 来的值得党国信赖的精英,是保卫党国的 “盖世太保”。在特 训班里,周珮琳曾有过纯真的爱情,但工作性质不允许她有 恋爱自由,她需要为 “事业”献出她的青春。不管她自愿还 是被迫,她所走的生活之路注定是悲剧性的。在她被分配到 五十二师政训处之后第一个星期天的夜晚,她就尝到了自身 悲剧的苦味:她的顶头上司,军统特务副师长朱惠荣强奸了 她! 那是一个多么丑恶、可怕的夜晚,这位二十四岁的女青 年体验到了生活的凶险与残忍。一切的哀求、抗拒、挣扎都 无法拯救她的贞操。她象从秃鹰利爪下逃出的小鸟,来不及 擦去伤口的血污,也顾不上理一理零乱的羽毛,便跑到马头 矶上,准备撩起衣襟把脸一蒙向崖下深潭纵身猛跳…… 可是,对面山崖上几丛凌寒而开的杜鹃是那样鲜艳,温 暖的阳光是那样明媚,乐生之愿又在心头萌生。 世上仍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年轻的生命不能就此了结。 她没有死。也许这不是软弱而是顽强。她在冷硬的岩石上坐 下来,清醒地思考过人生:“啊!过去的周珮琳已经死了!”她 页面 ·20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在马头矶下的潭水里埋葬了往日的期望与纯净的灵魂,只留 下肉体活在世上。她的心变成了冷冰,她渴望着复仇。 她也曾设想,借助刘秉哲和朱惠荣的矛盾,摆脱朱惠荣 的纠缠,可她忽然想到很可能跳出泥潭反而落进火坑。她看 透了社会之险恶,便决心以不义来报复社会之不公。她的心 理起了微妙的变化,她要单枪匹马与命运搏斗。 相比之下,赵令波较之那个秃顶钩鼻躬背耸肩的鹰鹫似 的副师长朱惠荣来,可取之处当然很多。她献身这参谋处长 既是党国的需要,也是对朱惠荣的报复,同时,也多少填补 一下心灵的空虚。赵令波的谨慎坦诚,反引起她的敬意。她 跟赵令波又见面了,还是一个明朗的月夜。 他们两个人又在静谧的小院里走着,他们都知道对方在 爱着自己,各自心中都翻卷着情欲的热浪,都急不可耐地要 求实现人生最甜美的贪欲。 他们在沉默之中又断断续续说些词不达意的话,而后走 进假山旁梧桐树的浓荫里,面对面地站住了。赵令波痴痴地 盯着周小姐那弯曲的眉毛下的含情脉脉的眼睛,她的嘴唇微 开,准备承受随时袭来的狂吻,他感到她那丰腴的胸脯的起 伏。 所有克制的防线在这可怕的诱惑下终于全部崩溃了,赵 令波眼光迷乱,神魂颠倒,疯狂地扑过去…… 对他来说,世界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已经离开人间飞向 美妙的天国。 “珮琳,”赵令波颤声地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是立 刻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03· 他的话被对方的长吻阻断了…… 三天之后,赵令波完成授课任务,返回云岭,把他跟周 珮琳的命运托付给不可知的未来。临别时,他问她何时还能 见面。周女士回答得巧妙而且动人,那是大仲马的一句名言: “一切都在等待与希望中!” 赵令波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想:“今天不走,更待何时?” “这个女人很好看……”与赵令波沉思的同时,警卫人员 也在沉思,“我好象在哪里见过?”在他的记忆还未触到的地 方,没法把照片和他见过的女人联在一起!但他仍然不由地 联想起曾经见过的美丽的女人。 那是去年秋天,重阳节之后,他们警卫班跟随叶军长到 马头镇去赴宴,他见过周珮琳小姐。可是,那时周珮琳穿着 紧腰身的制服,配着中尉肩章,腰间挂着一把小巧的手枪,轻 盈灵活的动作,高挺的丰满的胸脯,另有一番风韵;闪光的 半高跟的黑色小军靴,凭添了几分浪漫的色彩。 小范和他的战友们都看迷了似地注视过她。至今,他还 能回忆起她的微笑的模样,还能听到她那皮靴咯吱咯吱的声 音。 “好象是她!……不可能吗?不会是她……”但是,小范 将他所见的两个美人联在一起,把过去和现在联在一起,在 回忆与回忆的相撞中,闪着火花,他想到了照片背面的那两 行字,那里面有个 “皖南”。这等于给他的联想增添了一个佐 证,戳破了障碍视野的那层薄薄窗纸。 “这是怎么回事?”小范在考虑,是不是问问赵处长?他 页面 ·20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决定试探: “赵处长!你的女朋友,叫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也很 漂亮,她们就象亲姊妹一样。” “噢?”赵令波的心往下一沉。 “她很象五十二师政训处的那个周秘书……” “你怎么认识五十二师的人?”赵令波极力掩饰内心的惊 慌。 小范告诉了赵令波。 “天下相貌相同的人很多!”赵令波忽又认为这个疏忽是 个好事,它促使自己下定了决心。他说得极为沉稳,故意打 岔,“我倒觉得她象另外一个人,就是南堡小学的老师郑芳雪。 小范,咱们不谈女人了,看来,今天白天,我们是没法行动 了,趁现在山谷里有雾,你最好摸到山下的小溪边,打壶水 上来。顺便把小林叫来,别让她在石头缝里冻僵了……” 小范虽然机灵,却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后来,他还 是摸起军用水壶,向山下走去。他一心想着:不管是到达一 支队还是回到军部,他一定向特派员报告这件事情。 赵令波在他身后,慢慢举起枪牌撸子,脸上掠过残忍的 快意,紧闭起嘴唇,扣动了扳机,一下,两下。 小范向前踉跄了两步,站稳了,仿佛思索了一会儿,才 醒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掉转身子,扭过脸来,看见赵令 波手枪口里冒出的轻烟,他轻轻地吐出憎恨和轻蔑凝成的两 个字:“奸细!”捂着胸口,歪倒在小树丛中。 林志兰听到枪声,从岩缝里跳起来,正看见小范慢慢地 倾跌下去,她连想都没想,就向他奔去。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05· 但她忽然停住了,感到一阵晕眩,觉得一支发烫的火锥 从背后猛烈地刺进了她的胸腔,她的身子猛烈地震撼了一下, 甚至没有听到枪响,她的手向前伸去,像是推开已经临头的 灾祸。她扑倒下去,但她似乎仍在苦苦思索:“这到底是怎么 回事?难道我受伤了?伤在哪儿?”暗红色的波浪在眼前浮动, 她重又意识到从侧后传来的枪声,那枪声永存记忆。眼前的 一切,变得缥缈而又遥远了,她像从悬崖上跌落下来,向着 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着,坠落着,而又久久地飘荡在空中;仿 佛沿着天穹飞行,四处是奇异的光华,脚下是无形的白浪。她 十分清晰地看到了林志超的面容,仍是先前那样,以兄长的 严厉和关切望着她,他是向她走来,走来,可是又永远走不 到。“哥!我渴!”她想这样说,但声音窒息在喉咙里了,成 为咕噜声,象含着一口水;她的手乱摸乱抓着,象给其他伤 员寻找伤口,但她抓不着。她想看看手上有没有血……没有。 “我的伤并不重……”她嘟念着。然后,她象腾云驾雾似地飞 走了,融化在飘悠的彩云之中。 她在云端里翱翔,那是既轻松又玄妙的情景,忽然听到 一个发自地层深处的声音: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渐渐升高的阳光透过淡淡的雾霭照射在她的脸上,正在 复苏的意识受到了刺激,她忽然警觉起来。“不要开枪!不要 开枪”地喊声清晰地刺进她的耳鼓。 她睁开了眼睛,以超乎寻常的顽强,攫住即将消失的生 命,翻转身体,两手撑地,抬起头来。她在迷朦中看到一个 身影,正高挑着丧幡似的白旗,摇晃着,边走,边喊,向山 页面 ·20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下走去。 “坏蛋!”她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厌恶地投去最后一 瞥。接着袭来一阵昏眩,她的头猛然垂下,一排黑浪向她漫 卷过来,她的痉挛的躯体陡然躬起,随即又软瘫在金黄的茅 草上。一片鲜红鲜红的色彩从姑娘身上散射出来,远远望去, 犹如充满生命喜悦的少女展开红裙醉卧花丛。 四 故友重逢,故情未萌 “啊哈!”周珮琳的圆润响亮的声音里含着一种由衷的愉 快,“赵处长!你到底还是来了!我非常高兴,朱副师长也非 常高兴!……怎么?昨夜睡得很好吧?”她向赵令波伸出白皙 的纤手。 “非常好!”赵令波神采奕奕地从椅子里跳起来,本想扑 上去和周小姐紧紧拥抱的,但他看到周珮琳的热情中含着一 种冷意,他就克制住了,“谢谢周小姐的关照。”这种公事公 办的客套话,是违反他的本意的。 赵令波 11日那天向警卫员和女护士开枪之后,就把包袱 里一件白衬衣挑在一根教鞭似的树枝上,极为小心地向山下 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他开初搞错了,山下并不是五十二师,而是一○八师,这 样,费了一番周折,当他被转送到五十二师乌溪指挥所时,已 经是 12日的下午了。 当时,五十二师指挥所正从乌溪向梓坑移动。把他当作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07· 嫌疑犯押在特务连,无人顾及到他。 13日师指挥所又向俞家山移动。赵令波仍被押在特务 连。此时,他心灰意冷,情绪低沉。他一心期待着朱副师长 的接见和周珮琳小姐的拥抱,但他们都迟迟未能出现。直到 14日上午,朱副师长才接见他,要他写一份供词,十二时交 出。他要求洗澡、理发、换衣服,朱副师长客气地拒绝了。但 告诉他,周珮琳女士将来见他,由她来安排一切。并说周小 姐因近期不在战地,让他耐心等待。 赵令波虽然经过三天两夜的休整,精神恢复了很多,但 和光彩照人的周小姐比起来,当然自惭形秽。他投降后的三 天的待遇虽说并未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使他沮丧万分。与 周珮琳共度人生的蜜月,去过范蠡西施式生活的幻想,已经 化为泡影了。一种寄人篱下的冷落感,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 但他并不完全绝望,他相信事在人为。 这是一间农村小屋,室内光线阴暗,门外站着岗哨。周 小姐礼貌地请他就座。这时已是下午五时左右。 “我在等候一个消息,所以来晚了!”周珮琳庄重地说, “这对你来说,全是喜讯……” 赵令波有些茫然。 “战斗全部结束,石井坑的围歼全部成功……” “这是我意料中的事!” “袁国平已经被我们打死在大坑王附近……在一个小时 前,我们在鹿角山以北的小山坡上,抓住了叶挺!……” “真的?”赵令波大吃一惊。随即感到了一阵轻松:“真的 全部歼灭了吗?” 页面 ·20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没有,当然还有许多漏网之鱼。我们还要展开清剿。所 以,朱惠荣副师长要你完成两项任务……” “我已写了一份供词……我尽我所知,我不会保留。” “那并不重要……” “新四军的内情……” “过去的已经不需要了,目前的你也不会了解。”周珮琳 体谅地说,“现在最当紧的是清剿,朱副师长一再交待,要你 提供东南局和皖南特委的情况……” “他们全部随军了!” “不!他们不是全部随军了,”周珮琳略带讥诮地重复了 赵令波的语气,更正说,“而是把公开的已经暴露的撤走了, 留下了秘密组织。这一点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你是参谋处长, 可能了解更多的情况。作为老朋友,我不能不提醒你,这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