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皮包,我的传记,将留在人间。最好什么也不要留在人间。 随它去吧,我疲倦了,我要安静地长眠……” 项英的决心已经下定了:死! “厚忠,你说的全是胡思乱想,咱们怎么能丢下部队自己 走呢?厚忠,我累了,想坐一会儿!”项英指着老樟树的根部, “给我垫上那条军毯。”他的声音极为平静,却是软弱无力,象 大病中的呻吟,透出无尽的悲苦。 随从副官做得干净利落,把马灯放在军毯旁边,也许政 委要写点什么吧?他思忖着,看着项英缓缓地坐下去,把背 轻轻地靠在湿潮冷硬的树身上,好象要闭目养神。项英向袁 国平和周子昆那边望了一眼。 周子昆早已蹲在另一棵老樟树下,不停地咳呛着,女护 士林志兰正蹲在旁边,用手电筒照着红十字药包,给他找药。 袁国平,手拄着木棒,靠在树身上。看不清他的面部表 情。卫士们都在四周蹲、坐、站、歪,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随从副官对项英的无微不至的关切,并不是天衣无缝的, 页面 458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他有他的疏漏。项英背靠冷硬潮湿的树身坐着,头往前倾着, 有一股水流在他的头上两公尺的地方,被树身上一块狗头般 的瘿瘤挡住了,水珠从翘出的鼻端滴下,打落在项英的军帽 上。他感觉到了,却不避开,他的肉体麻木了,冰冷的水滴 只给他带来轻微的刺激。他盯视着马灯照出的圆桌似的地面, 被踏倒的几茎衰草,伸展着断梗残叶轻轻摇动,要从死亡的 泥泞里挣扎出来。项英产生了幻觉:周围的现实世界已经不 存在了,他从时间、空间中隔绝出来,一切人世间的纷争,一 切未来的憧憬,全都消失无踪,只有眼前那一圈微弱的乳黄 色的光,还有那被践踏在泥浆中的荒草。他一时间走进了虚 无,脑海里是一片白浪,生命的巨轮不再飞转,水已成冰,木 已成炭,他几乎认为这就是人类尚未可知的那种死境,他已 经弥合了生与死的界限,他似乎处在生死之间。 眼前那个黄色光圈成了他的全部的世界。他突然看到一 具尸体,仰面躺着,脸色灰白,它的说不清什么颜色的军装, 在寒冷中微微颤动,两眼凝望着天空,执拗地寻求生活的答 案,永不瞑目。他又看到一片战地,那些尸体全都奇形怪状 地扭曲着,保持着最后一瞬搏战时的姿态,血肉模糊,肢断 身裂,看来,就像是从万仞高峰上摔下来的,失去了人的原 形。他白看到了一棵大树,一个背靠树干坐在军毯上的死人, 睁着眼睛与他对视。那死者是被手枪子弹打穿了太阳穴,两 条鲜血象出洞的赤练蛇似的缓缓爬到他的胸前,在湿透的灰 布军装上漫延成片黑斑。那死者的眼睛暗淡昏浊,张着嘴,毫 无血色,嘴角变成骇人的腊黄色,无数蚂蚁贪婪地爬满了他 的脸颊……项英不禁一阵颤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59 眼前的那个黄色光圈晃动了一下,破灭了……他听到刘厚忠 那双大脚的卟哒声,那个黄色光圈离他远去,一会儿,他听 到哗哗啦啦的撒尿声。 项英清醒过来,他知道除了死外,别无选择。迟疑,只 能加重痛苦,迟疑,说明对死的惧怕。项英对这种迟疑产生 了一种轻蔑:死!要死得干脆一些!一切人世的烦恼只有在 死中求得解脱。 项英向着沉沉雨夜望了一眼,最后向多灾多难的人间告 别,去享受一下永离尘嚣的宁谧。求生的本能,已被越来越 强烈的求死的意愿所压倒。死亡黑影,已经笼罩了他的生活 旅途。死,已经失去了令人恐惧的力量。项英变得心定神宁 了,他的手缓缓地伸向挂在皮带上的甘纳式手枪,坚定地抠 开枪套,他的手不再发抖,角质的不太光滑的枪柄紧紧吸住 他的掌心。这支枪,比首长爱用的白朗宁重很多,外形也没 有白朗宁美观灵巧,但是,这支枪却是人的骄傲。 他现在抚摸着的角质枪柄上,刻着三行俄文字母,他不 认识俄文,但这些字母所代表的汉字,他却记得十分清楚: 项英同志存念 约 ·维 · 斯大林 1928年 6月 23日莫斯科 他听到了莫斯科的悠扬的钟声,他在思维的一瞥之间,竟 然重温了平生最为壮丽的时刻,犹如劈开黑夜的电光,照亮 了里程碑中一座耸立云天的峰峦。 页面 460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当时,党的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在莫斯科举行。出席 的正式代表八十四人,后补代表三十四人,代表着四万多党 员。在会议期间,斯大林单独接见了项英。 至今,他还记忆犹新。他记得乘坐着一辆黑色轿车,穿 过博罗维茨基大门,驶进古老雄伟的克里姆林宫,一种庄严 肃穆的神圣之感充溢他的心间,致使他忘记是怎样走进斯大 林的办公室的了。只记得那是一间宽阔的房间,铺着很厚的 地毯,斯大林用他那惯有的平静和特有的悠缓动作,从安乐 椅里欠起身来,和他握手,那眯缝起眼睛的微笑是迷人的,大 烟斗里喷着香辣味的浓烟。 谈话是非常简短的,但对他的崇高的评价,他一生也不 会忘记: “项英同志,你是中国革命真正工人出身的领导人!既要 重视斗争,更要重视学习,使自己完完全全布尔什维克化。” 他接受了斯大林送给他的手枪和钢笔,两者都是战斗的 武器。 斯大林的接见与高度评价,使项英在那次代表大会上,连 中三元:在他当选为中央委员和政治局常委之后,随即化名 张成,留在莫斯科参加了同年八月十七日于九月一日的共产 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当选为监察委员。那时,他才刚刚三 十岁。 命运,有时会突现出乎意料的契机。这支用之求死的武 器,却使项英获得了生之希望。这支枪,所引起的短短的回 忆非同小可,它足以把生命之舟从死亡之渊拨向新生之岸。 “我不能用这支枪自杀,我不能给这支枪染上污点。”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61 项英抚摸着角质枪柄,犹如神话中的安泰脚踏着了大地: 他在瞬息间战胜了绝望,获得了信心。 信心,使他极为冷静地估计了目前的情势,他从心烦意 乱神思恍惚中解脱出来,思路变得格外清晰: 部队面临绝境,很可能全军覆没。 全军如此,那么,个人的命运呢?壮烈牺牲,负伤被俘, 都不是理想的归宿。 “我有可能活着出去。可是,我将成为历史的罪人!”项 英的思路又开始推磨,但是,他忽然有了新的惊人的发现: “我是有罪的吗?我哪一点不是为了革命利益而忍辱负重呢? 我多少年来,呕心沥血、日夜操劳,哪一点不是为了实现革 命的宏伟目标!这目标不是我项英个人的,是祖国所需、人 民所需、革命所需、历史所需!我有什么错?是的!这次南 进遭到了严重挫败,但是,责任在谁?是谁逼迫我走了这一 步?”项英为自己的思想转机与思辨之锐利感到惊异了,他的 无声的抗辩之词犹如涌泉:“事实证明,压根就不应该北移! 有了北移的决策,才有了皖南的行动,有了行动,才招致了 失败,那么中央的错误是第一位的!对于这一切,共产国际 怎么看?斯大林同志怎么看?将来的历史结论由谁来写?…… 倒是应该拭目以待呢!”项英心头浮起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抗 辩,求生。 二 新梦与旧梦 项英许多繁杂纷乱的思绪,翻云滚浪似地卷过去了,最 页面 462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后,凝聚在一点上:“皖南失败,只不过是我项英前进路上的 一个坎坷,将来谁是谁非还没有定论,我必须重振精神去完 成未竟的伟业!” 在我们党的历史上,谁没有犯过错误?谁没有跌过跟斗? 事情并非那样糟糕,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跌过跟斗重 新站起来的人,往往比过去更高。 项英把手枪重又插进皮套。从拔出到插进,大约过了五 分钟。这些动作,刘厚忠都看到了,但他无法看到政委内心 的搏斗与转机,他只想找个什么地方去烧壶开水,给政委冲 一缸子滚热的可可!对于项英未能接受他的少数人穿插出去 的建议,毫不介意。 周子昆吃了林志兰给他的镇痛药后,背靠着树身微睡,袁 国平也在同一棵树下,打着瞌睡。 “国平,子昆。”项英轻声地叫醒他们。 周子昆马上站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项英。 “我想过了……”项英低声说,“我们只好用三年游击战 争的办法,从敌人包围圈的缝隙里,穿插出去。” 周子昆有些迷惑不解: “那么,部队呢?全部分散突围?” “不行,如果全分散,就突不出去了。” “可是,林科长见军长去了!”袁国平凑过来,他觉得项 英说的虽然是个办法,却不太应该。 “这样正好,军长是经过北伐的,他可以指挥大部队突围 嘛!”项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他可以用北伐的战法,我们 用游击战争的办法…何必作无谓的牺牲呢?”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63 “怎么跟军长和部队说?”袁国平为难地问。 “最好什么也不说,当前最关紧要的是保存革命力量,首 先是领导力量。”项英果决地对刘厚忠说,“走!我们按着从 百步坑撤过来的原路,向东南方向穿插,逆网而上……” “这样……”周子昆呻吟似地说,“总是不好。应该想个 万全之策。” “这正是个两全之策。”项英受了触发似地说,“我在这里, 军长的手脚施展不开,这是很为难的局面。我们一走,军长 可以放手指挥。我们用游击办法,军长用北伐打法,互不干 扰。不要犹豫了,走吧!不能错过时机。” “林志兰!林志兰!”刘厚忠轻声地叫着。他想到,必须 带个护士,但这位女护士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算了!不要叫了!”项英有些烦躁,“我们走吧!” 项英一行十七人,在九日拂晓,又回到里坦仓附近的山 沟里。白天不好行动,便在密林里隐蔽。十七人,目标还是 太大,带的卫士过多。袁国平、周子昆都没有游击战争经验, 他们不能与项英刘厚忠分开,只好等待晚上再行穿插。 他们找到一丛密林,派上岗哨,准备甜甜地睡上一天,养 精蓄锐。 项英吃了几块咸味的油炸糍粑 (这是专门给首长们备用 的干粮,由卫士们分头带着),喝了几口泉水,便铺着潮湿的 军毯睡了。 开头,他老做恶梦。这些梦是些旧梦,在三年游击战争 年代做过的梦:保安团搜山,他带着游击队奔跑!…… 他好象进入了一个非常阴暗的山谷,起初,路还是很好 页面 46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的,可是越走,越黑,路在树丛中消失了。他不断地向前走, 内心里十分恐怖,脚下踏着一些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 许多双头蛇,越向前走,就越多,他只好向回走,但向回走 的路却没有了,变成了一片汪洋……冷水溅了他一身,他冻 醒了,但不想动。 项英睁了一下惺忪的眼睛,看到刘厚忠口角流涎睡在他 身边,他又进入了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 他看见一座他很熟悉的茅屋。他正坐在桌边批阅文件。他 觉得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陌生的挺着大肚子的妇女,样子 奇特,苍白的瘦长脸上,带着一种使人恐惧的微笑:“德龙! 你不认识我了?……” 项英从桌边猛然站起来:“你是谁?” “我是谁?哈,哈,哈,”那女人用一只手,五指尖尖的 手,指着他,“你……你怎么把我忘了?……” 这一次,项英真的被吓醒了。他猛然坐起来,全身冷汗, 呆若木鸡地坐了好一会儿,心脏怦怦地跳着,喘着粗气,好 像爬了一段悬崖。他带着恶梦惊醒的那种诧异,看到袁国平 和周子昆都罩着雨伞,盖着军毯,踡腿躬腰地睡在铺满松针、 落叶、枯草的坡地上。刘厚忠还在睡,扬起呼噜呼噜的鼾声。 远处,卫士们轮流派出的岗哨,潜伏在杂树丛中,一动不动 地蹲伏着。山沟里弥漫着迷濛的雨雾,看不清是睡了还是醒 着。周围枪声不断,带着山谷的共鸣与回音。他们既搞不清 方向,也弄不清是敌是我。只有那旋风似的咕咕的重机枪声, 才知道这是来自敌方。 项英在开始的几分钟内,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会睡在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65 这里,思路被阻塞了,凡是能够想得起来的生活里的东西,全 都烟飞云散。枪声使他想到周围正进行着战斗,而后才完全 清醒过来——他们已经离开了自己的部队,离开了自己的军 部。“天啊!我做了什么样的事情啊!”他嘟囔着,“我怎么会 一阵心血来潮,就……”他有些后悔,怅然若失地向稠密的 杂树林望了一眼。他憎恨周围的一切,他怀着茫然的无穷无 尽的怨恨。怨恨别人还是怨恨自己?他搞不清楚。他只知道, 这个 “临阵脱逃”似的行动,像一把无情的利斧,砰的一下 把他的一生劈成了两截。此时,他从现实中隔绝出来,站在 过去和未来的分界线上。成败、利害、休戚,荣辱、欲望、希 冀,这些推动世人奋进的齿轮似乎突然制动,给他一个空白 的间隙来瞻前顾后。 那个在迷梦中对他 “哈哈”冷笑的女人,是他从前的妻 子,她的面影、她的声音象一个偶然的回声,从那遥远的凄 风苦雨的年代,从历史深处传来: 那是 1935年 2月,他的妻子在福建长汀水口附近的山林 里,被国民党保安第十团俘虏了。那一次被俘的有三百多人, 其中有二十名红军干部。瞿秋白同志化名何其祥也在其中 (他被王明排斥于中央领导之外后,担任中国工农政府人民教 育委员)。敌人得到情报,但不知哪个是他,便采用软硬兼施 的办法,对俘虏们逼供,诱供。 项英的妻子那时怀着身孕,敌人对她的建议是诱人的: “你只要暗中指认出瞿秋白,就立即释放你。”她为了保住不 久就要分娩的胎儿,背叛了入党时的誓言。 她怀着羞愧不安而又渴求的原谅的心情来见项英。她企 页面 466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图用声泪俱下的辩解来取得丈夫的同情:“德龙,原谅我的一 念之差吧!我是为了咱们的后代……假若我不说出来,别人 也会说出来,敌人早晚总会把瞿秋白同志认出来的,为什么 不可以……” “混蛋!”项英跳起来暴怒地嘶喊一声,用颤抖的手指着 半掩着的农舍柴扉的门口,“快滚出去!无耻的叛徒!如果不 看你怀着孩子,我就当胸给你一枪!快滚,我不认识你!让 我永远也不要见到你!快滚!滚!滚!” 惊呆了的妻子,木雕泥塑般地无法移动,丈夫的狂烈的 怨极恨深的诅咒,犹如利剑一般,猛烈地刺进她的心脏。她 摇晃了几下,像石像倾跌似地訇然昏倒在泥地上。 项英像躲避恶鬼似地从穿堂的后门,急步跑进了后山坡 上那一片竹林。 他一直烦闷地坐了三个小时,苦苦地思索着妻子的辩解。 当他怀着稍稍平息后的激怒,重新回到他的住处时,他的妻 子已经 “滚”了。滚向何方?他不愿去问,去想。尔后,把 她从记忆中抹掉了…… 现在,事过六年,她竟然又从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幽 灵似地冒出来,对他 “嘿嘿”冷笑。这冷笑,使他如坠冰窖, 周身寒透,那种宿命的孤独感,使他刻骨铭心地痛楚起来: “我怎么干了这种事?” 四十年后,他的幸存的卫兵排长还怆然叹息:“在新四军 中,他是最不可能离队的一个,却最先离队,真叫人难以理 解。” 项英站起来,活动活动麻木酸疼的手脚。他感到自身的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67 虚弱无力。他发现袁国平、周子昆都在辗转反侧地没有睡稳。 如果处在平时,他们会凑过来促膝倾谈,而现在,却在互相 躲避,因为在相对无言中,会产生极不愉快的联想。 多少年来,项英的一切,是跟新四军这个整体紧紧联结 在一起,而现在,他从这个整体上脱落下来。正象他眼下,那 一堆堆发着腐草味的落叶! 周子昆坐起来,捂着嘴,躬着腰,咳呛着,带着痰鸣的 哨声。他向项英望了一眼,又急忙收回了含有怨恨的痛苦的 目光。 项英感到这一目光打击的深重,不正是他把他们带往这 条吉凶未 卜、祸福难料,却可以肯定是不光彩的道路上来的 吗? 惆怅、空虚、孤独、绝望,使项英整个身心都感受到难 以言喻的痛苦。 本想横展博大的翅翼,翱翔于光明的天宇,却鬼使神差 似地突然失足,落进了黑色的枯井。 “绝险历远者,不慢于御。”镜心和尚那句偈语又袭上心 头。项英素来不迷信神佛,在危难之时,他的心也倾向于宗 教。他对未来的命运毫无把握,他的所作所为所想,全都出 乎他的所料。他在新四军中,位尊权重,一言九鼎,是什么 力量把他推到这步田地,他不明白,但他清楚这就叫命运。他 又觉得命运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这个命运面前,他感 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到不如一个放牛娃。他们曾向一个十二 岁的孩子问过路,那个拖鼻涕的牧童把这块安全地带指给了 他。他想:这片山林为牧童所有,而他却为这片山林所有。他 页面 468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不知这片神秘的山林居心是善是恶,是掩护还是出卖。他对 后一分钟的际遇,毫无所知。 三 忠心的随从副官 当一个人,处在绝望之中,深深懊悔自己做错了事的时 候,他自然而然地希望找到精神上的庇护和道德上的支持。一 个将要冻僵的人,自然向火堆靠拢,自感罪孽深重的人,跪 在神父面前忏悔,借以减轻心灵上的重压,获得一时间的解 脱。项英这时的心境,与此类似,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厚忠,你睡了吗?” “啊!政委!”随从副官猛然坐了起来,犹如受了惊吓。大 炮轰不走的酣睡,竟在这轻声的呼唤中醒转,脸上的痴色立 即变成温柔。这是多么奇妙的感情。“你饿了吗?” “不!我一点也不饿,只是心里烦闷!” 刘厚忠凑到政委身边。这些天来,他蓬头垢面,满身泥 泞,黑苍苍的脸上生了一些豆粒似的酱色疱块,密匝匝的络 腮胡子,象一丛被踩过的乱糟糟的黑茅草,使本来威猛的面 孔,凭添了几分凶横和狞恶。人的感情是很怪的,这张脸给 项英带来的是温欣和柔情。 “政委,你心里不痛快,我知道!” “我觉得咱们不该离开部队……” “有什么不应该?应该!” “怎么应该呢?” “突围,突围,只要能突出去就是应该!”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69 项英没有想到粗人竟有如此高论,里面隐含着某种哲理。 便鼓励他再说下去。 “我知道,军长主张死打硬拚,不懂游击战术,让他拚好 啦!政委,咱们突出去,就回我的老家去,还象三年前一样, 打土豪分田地。” “那可不行,现在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 “管他呢?蒋介石打我们,我们也打他,大家心里都有数。 政委,我喜欢打游击,又随便,又痛快,当个山大王,老子 天下称第一,也不会受什么人的窝囊气!你也不会象现在这 样天天争吵,天天发愁。” 这些忽天忽地似是而非的话,项英听了觉得舒服。就象 一个寂寞孤独的老祖母在跟刚懂事的小孙孙互诉衷肠: “就是打游击,也到不了你老家去,要到天目山,武夷山 去……” “政委,到我们茶陵去吧!我能绝对保证你的安全。政委, 在这世界上,我也只有两个亲人了。” “为什么只有两个?” “一个是我的老姐姐,现今也不知怎么样;一个就是政委 了!我愿意跟随政委一辈子!” 项英没法理解,这个猛张飞式的人物,竟然有如此细腻 的感情。 这位草莽英雄,在湖南茶陵的深山沟里长大。从六岁起, 就随父亲上山砍柴。冬天,则在山上烧木炭。从十岁起,他 就带一条木棒,独自在深山中的烧炭棚里过夜。 项英曾问他手臂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他便绘声绘色地 页面 470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讲述在他十八岁时,怎样跟一只豹子搏斗。 在他二十岁那一年,到莲花县去打短工,一家姓康的土 豪雇用了他。半个月干完了全部秋收的活,康财主欺负他是 外乡人,说他吃得太多,尅扣他的工钱。刘厚忠则认为他干 的活比别的短工重而且多,应该多拿工钱。发生了争执,由 于出言不逊,被康家的四名家丁痛打之后,象拖死狗似地把 他扔出了大门! 刘厚忠的报复与仇杀的激情是狂烈的,他把康财主门外 的石狮推倒,咬牙切齿而去。康善人夜不能寐,眼前老晃动 着那张含恨而去的黑苍苍的脸,鼻腔老闻到卧室里弥散着血 腥的气味。善人不善,后患必须清除,便以那个短工偷窃了 康家财物为名,报告县府,由县警察局派人跟踪追捕,在茶 陵县沈家桥抓到了他。 那一天正好逢墟,刘厚忠那出嫁的姐姐看到弟弟被莲花 县的局子抓住,发疯似地抱住他的后腰不放。 警察局的士兵,不敢打这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只是想 把她和刘厚忠分开。他的姐姐对那些士兵又踢又咬。姐姐被 推倒在地,她死死地抱住了弟弟的脚,就象海沿边拖不动的 锚。哭喊声,召来了几百个赶墟的人,因为一时弄不清真象, 都在围观。 “难道我们茶陵就没有人了!”刘厚忠的姐姐向围观的人 叫喊,“难道我们就该受外县人欺负?!莲花县为什么到茶陵 来抓人?!” 宗族意识、乡土观念的盲目而又炽烈的火焰,首先引爆 了一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71 “对呀!”一个小伙子把手中扁担向上一举,“打他个外县 来的婊子养的! “打了吧!” 在人群里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赶墟者各自操起了手中 可作武器的东西,有人竟喊了一句武打时的行话: “徒弟们!抄家伙!” 那些士兵们虽说也知道众怒难犯,又觉得如虎似狼的军 人,败在乌合之众的平民手里,未免窝囊。一个不知死活的 家伙对天开了一枪。 这一枪,等于发出暴动的号令 一个班的士兵,当即就有一个被激怒的群众打死,两个 被打伤。如果跑晚一步,那就会被狂怒的群众撕碎扯烂,踩 成肉酱!刘厚忠得救了! 当然只是暂时得救,以后也不会有第二次赶墟的人群来 保护他!莲花县和茶陵县政府,认为沈家桥闹事带有暴动的 性质,派保安团来逮捕肇事者。 刘厚忠带着十几个患难弟兄,进了深山,过起打富济贫 的草莽生活来。他们几次去袭击了莲花县的康财主,康财主 被迫办起了民团,对着干。 1935年冬,边区革命斗争形势明显好转,从游击队奇袭 吉安县油田区公所开始,渐渐转入主动。刘厚忠的三十余人, 便接受了红军游击队的改编。半年后,为了掌握这支游击队, 把刘厚忠发展成为党员。 刘厚忠带领游击队,也曾袭击过敌人乡公所、盐卡、税 务所,时有收获。1937年冬,他带人下山,到莲花县龙山泉 页面 472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村集中。 在新四军整编后,他曾当过副营长,由于用皮带抽打战 士,引起了连队的愤怒。这种军阀作风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 项英亲自找他谈话,他说在游击队时打惯了,“棍棒底下 出孝子”,不打不出好兵。项英笑了,为了培养他,便派他到 延安抗大学习。可是,他文化低,跟不上,吃不消学校的正 规生活,结果从延安开了小差,又回到云岭。 他象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战战兢兢地站在严厉的家长 面前,向项英低头认罪: “政委,部队我带不了,大学我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