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英、周子昆、袁国平站在离小路约有十五公尺的山坡 上,时明时暗的月光,把前所未有的混乱局面呈现在他们面 前。 这是决定后撤时,未曾料到的后果:首先是把会攻星潭 的整个部署打乱了,先头部队接到了撤退的命令后回流,后 面的部队和非战斗人员却还在向前,产生旋涡是必然的;在 雨夜里,在山林间,来往调动,只靠此起彼伏的号声,时常 出现误解,初战星潭,未克而退,士气受到了挫伤,心情甚 为恶劣,进击丕岭强攻星潭所激发的战斗热情,急剧地冷落 了。 “靠边!靠边!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撤回的战斗部队, 由于任务紧迫,后浪推前浪似地冲进了非战斗人员之中。 这时,就暴露出了计划中的第二个疏漏:非战斗人员听 不懂号声,也没有接到向后返回的通知,不知道部队为什么 退了回来。 “喂!喂!你们为什么这么凶?干什么踩人推人?” “踩人推人?老子还要打人呢!影响了战斗你负责?”粗 暴的喊叫里饱含着战斗者的自豪、傲气和对非战斗者的某种 页面 442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轻蔑。 “靠边!靠边!” “躲开!躲开!” “你们不看有病号嘛?!”这是女同志的埋怨、乞求而又无 可奈何的抗议声,有人哭了,有人呐喊。惨烈震颤的军号声, 在夜空中弥散着,撒下一片惶恐,人们脸上都凝聚着焦虑和 期待。 有人跌倒了,一声尖叫,被直撞过来的部队挤压在路边 湿漉漉的树丛里。一个印刷厂的工人,气咻咻地破口大骂: “哪个杂种这么猖狂?……打了败仗拿我们出气!” “你他妈的说什么?打了败仗?”撤退者的怨气冤气一齐 爆发了,猛地抓住抗议者的肩膀,把他像陀螺似地拧过身来, 让他的脸对着自己的被弹片擦伤的脸,“看老子不揍你!”接 着就是一连串粗话,那架势,恨不能咬他几口,出出窝囊气。 那工人的脸中风似地扭歪了,打着哆嗦。 后面的部队却不断地拥上来: “前面怎么搞的?怎么停下了?快走!快走……” 项英焦急起来。他跟刘厚忠要烟,接烟的手在发抖。他 看出了这种混乱的危险,它将会贻误战机;也想到了疏通的 困难。他记得 1925年,在中海搞工运时,三马路上发生了一 次交通大阻塞,公安交警出动了大批人员,奋战了三个小时。 这条山路比那条马路更难疏通,要使前线部队从两千名 带有辎重的非战斗人员中超越过去,绝非易事。章家渡渡口 的那种局面要在这里重现!派谁去完成这个艰难的任务?周 子昆身体太差,他的咳嗽和喘息带上了痰鸣,不能胜任;袁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43 主任当然也没有这种排难的经验,难道还要亲自出马吗?国 危思良将,世乱念忠臣,赵令波是可以信赖的,但他追一寻 一纵队去了,派谁去呢?不禁凝眸沉吟。隘路口的混乱有增 无已。 “哪个狗娘养的?推倒别人还有理了?”另一个修械所的 工人拐着腿插入其中,“老子五保繁昌,五处受伤不下火线, 你有什么可卖的?竟敢在荣军面前耀武扬威……你敢吱一声, 就给你点颜色瞧瞧!……” 双方都在凝聚着力量,都用难以入耳的诟骂激怒对方。这 里聚成了一个疙瘩,象肠梗阻似的使整个躯体起了痉挛。喧 闹和吵嚷声排除一切劝阻和命令。殴斗是传染性的,许多血 气方刚的年轻人都已摩拳擦掌,呐喊助威,以至先头排排长 对天开了两枪,才把双方镇住。阻塞却仍然无法解决。 项英看见林志超出现在隘路口上。 二 胜于无形,无人称智; 兵不血刃,无人言勇 作战科长没有请示任何人,便插进了纷争的人群。他觉 得疏通阻塞,是他份内的事,无须大张旗鼓,无须兴师动众。 他没有象赵令波那样手提马鞭在章家渡大街上来往奔跑大喊 大叫,恰恰相反,平时,他的那种狂烈无羁凌厉冲动的激情, 消失无踪了,变成了平湖秋水似的宁静。他根本不问斗殴双 方的是非,因为关键不在那里。 页面 44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张副营长吗?”林志超拦住了一个正在暴躁叫喊的年轻 的指挥员,“请你下令,让部队原地休息十分钟!” 这命令不费吹灰之力就执行了!沸腾的旋流立即静止下 来。 林志超转向机关干部和地方非战斗人员: “情况十分紧急,前面有战斗发生,向前传,所有非战斗 人员一律向路边树丛中暂避……让作战部队通过。” 这是多么神奇的一瞬,在一片嘁喳声中,拥挤在蛇行路 上的两千名非战斗者,象被秋风卷落叶似地刮进了路边的树 丛。 五分钟后,那条顺山势而蜿蜒延伸的小路,就清净得见 不得人影了。 “起立!前进!”张副营长跳起来,喊了声 “林科长,再 见,”就率领部队前进了…… “方法”!应该赋予它神奇而又崇高的定义。 面对纷纭繁杂的局面,能否想出简洁有效的解决方法,展 示着一个人的聪明、才智、谋略和胆识。 项英为林志超这样迅速地解决了交通阻塞,心里非常高 兴,也仅仅是高兴。只觉得原来的焦虑,不过是一场虚惊。他 并不觉得林志超此行,有什么可贵之处。林志超既没有付出 前奔后跑气喘汗流的辛劳,又没有付出声嘶力竭、暴跳如雷 的热情。事情本来就很简单嘛,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何 足挂齿。所以他并没有走过去,表示赞赏。 林志超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自身行为的价值。他站在路 边指挥部队开进,压根就没有想到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45 奇迹,而应该去领受首长们的褒奖。 熟读孙子兵法,探谙军事布局的周子昆,从这件极为简 单的调度中,看到了战略运筹的价值:“啊!林志超,这人具 有将帅之才!”他喟然长叹,“吾不如也!” 周于昆看得很清楚,林志超让部队原地休息,这种 “暂 停”式的措施,保证了战略上廓清道路的实施;道路廓清之 后,方能保证部队神速开进。在章家渡所造成的混乱中,就 缺少这种 “暂停”。一部机器在运转中修理是困难的,盖房子 先要廓清地基。仅此一着——简单的一个顺序排列,就表现 出一种不易为人察觉的天赋素质:那就是一种对于处理混乱 局面的绝对自信;那就是一种指拨大势趋向的非凡的能力;那 就是展开阵图巨笔挥洒的大将风范! 生活的谜底在未被揭开之前,往往被认为是费解的疑难; 当被智者解开之后,却哂笑一声:“原来如此,谁不会啊!” 我们的祖先早就预见到这一点:“善除患者,理于未生; 善胜敌者,胜于无形。”高明的医生,防患于未然,由于患消 于未生,没有动大手术,没有把病人折腾得九死一生,所以 医生的技术也就不为人知。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 善者也!”因为没有打得头破血流,没有拚个你死我活,没有 歼敌一千自损八百,没有腿断臂折血淋淋地从战场上撤回来, 即使胜了敌人,也没有人说你勇敢。 项英跟随部队前进时,看到林志超仍然在路边指挥部队 通过隘路,他没有说一句夸奖的话。不费吹灰之力处理好的 事情,不管大事小事,它的价值也只能轻若飞灰。 项英从林志超面前走过去,他想着别的,他感到部队正 页面 446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以迅猛之势去实现西出高岭的计划,心头产生了一种创造奇 迹的那种激情,胜利突围在望,并未意识到全军命运如处悬 崖绝巅的那种致命的危险。 部队顺利地开进。休息时,竟然唱起了 《新四军东征 歌》,歌声仍然雄壮有力: …… 哪个来拦路, 哪个被打倒! 这种表现部队所向披靡一往无前的歌声,使项英打了个 激冷。恰恰相反—— “哪里有阻拦,哪里突不出”,他担心高 岭也会出现打不出去的阻拦。 人的某种心情,有时会不断地重复出现。现在,项英的 心情忽而沉落,又被上月28日军分会之后那种忐忑不安占据 了。 他一边吸烟,一边觉得胸中发苦,好像肺腑间塞满了浓 烟。他不愿也不能深思下去了,把吸了一半的烟丢在路边的 泥沙里,仿佛摔掉了不吉的预感。 三 沉重的时刻,严峻的抉择 1941年元月 8日夜晚。 夜雨潇潇,枪声阵阵。 项英、袁国平、周子昆以及刘厚忠等十几名随从人员,全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47 都站在高坦村头的岔路口上。两棵高大的老樟树荫护着他们, 不致使那淋淋冷雨直接洒落在他们的头上。十公尺之外,有 一个低矮的山包,为他们挡住从西北面吹来的寒风。 周围一片漆黑。老樟树的枝桠,在冷风中舞动着,发出 飒飒的声响。山坡、石头、衰草,没有一处干燥地方,脚下 全是浆糊似的稀泥,连块可坐的干地方都无处找。 刘厚忠手执一把开了裂缝的油伞,站在项英身旁,为政 委遮着树叶上洒落的水滴。 马灯掩在警卫人员的雨衣下,只在脚下散射出微弱的光。 夜,象黑色的海水,淹没了整个世界,使人感到光明永不再 现。近处的丛林,痛苦地摇摆着,象辗转病床的患者,悲伤 的低泣;散落在山坡上的几间茅屋,象漂荡在黑浪里的沉船, 几处微弱的灯光,犹如幽幽磷火,呈现出一种奇幻迷离而又 凶险的梦境。 此起彼伏的军号声,也象被冷雨湿透了,沉重、低哑,在 山谷中回荡,失去了往日的高昂、激越,再加上山谷回音,使 人无法辨别它在发布什么命令,却增添了几分袭人的阴冷与 悲凉,加重了神秘的魔幻气氛。 军部,现在分在两处,随先头部队而首先到达高坦的叶 挺,进驻了徐家祠堂。率领军部机关而后至的项英,不愿到 徐家祠堂去见叶挺。山坡上的几间草屋,除了机要科架设电 台必须驻进之外,其他几处,也都挤满了先头到达的部队和 伤员。 项英站在岔路口的樟树下,等待局势的发展。他知道,局 势是越来越严重了,用 “濒临绝境”四字来形容,也许还为 页面 448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时尚早,但并不过份。他似乎觉得,从云岭走出的每一步都 错了,他的生命旅程,神秘难测地湮灭在永劫不复的黑暗之 中。 项英,自从百步坑军事会议结束后,怀着两大希望,于 八日凌晨三点钟,到达了里潭仓,在此宿营,实际是露营。里 潭仓,是在丕岭以西深山峡谷中的小山村,几间东倒西歪的 茅屋,在风雨中飘摇。除了军部首长,作战、机要部门驻进 房屋外,其余人员都在山坡上的树丛中露宿。 八日,起得很晚,吃过早饭已近中午,军部按军事会议 的预订计划向高岭开进,准备突破高岭,冲向太平,进入黄 山脚下。 但是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事情并没有按照项英 预想的那样发展。军部从里潭仓开出,向南走了将近三个小 时,与三纵队特务团相遇,才知道横亘在前面的大山不是高 岭,而是濂岭。 于是,急忙撤回,急赵高岭。那时高岭在一阵接一阵的 枪炮轰鸣之后,慢慢趋于沉寂了! “要快!要快”项英兴奋地高叫,催促着军部机关跟进, “五团已经攻占了高岭!” 项英是多么懊恼而又兴奋啊!懊恼的是他们误走濂岭、耽 搁了时间,兴奋的是高岭已在我军手中——胜利突围的大门 已经打开! 但是 (又一个可怕的但是),在高岭之下,正碰上三纵队 的司令员张正坤,他的右臂用白色的三角巾吊在胸前,裤子 上溅着血迹。从他那突然变得衰老苍白的脸上,就知道发生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49 了什么事情,项英看着他,不敢发问。 “政委!部队从高岭撤下来了。敌人在山口上增修了工事, 比星潭还难打,白天仰攻山头,不是办法,伤亡太大了! ……” 项英好象被一闷棍打懵了,呆立不动。 “我们有十几个伤员没有救下来!? “为什么不救?”周子昆大声斥问。 “那就要再增加几十个伤员!”张正坤用的是一种抗命的 愤慨声调,“不要忘了这是白天,不能要战士在敌人枪口下白 白牺牲!” 项英一声不响,他的棕黑色的脸,在听到张正坤的第一 声报告时,就蒙上了一层死灰。他的变成青灰色的嘴唇无声 的颤动着。当他的不吉的预感一旦变成现实摆在他面前时,那 心碎形毁的情状是可怕的。 其他随从人员都面面相觑,每个人想的几乎一样: “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又传来一个小小的不幸:通讯连一匹驮被 复线的骡子,跌落山涧,摔得粉身碎骨了。可用的电话线已 经所剩无几。 项英仰起脸,长长地出了口气,只觉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刘厚忠看到政委摇摇欲跌的样子,急忙在三步外的一块岩石 上铺上折叠成长方型的军毯。扶他坐下。 项英西出高岭的希望破灭了,但他还有第二个希望,希 望赵令波带领失去联络的一纵队,突然杀回。这是一支生力 军,它可以挽回颓势。 页面 450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在等待中,救星未至,反来恶鬼。侦察科长向项英、袁 国平和周子昆报告了如下情况: (一)特务团从濂岭撤回途中,与敌七十九师一部对峙。 (二)敌七十九师师部移住黄华岭,命令二三五、二三六、 二三七各团,投入战斗,夺取一切有利地形,加以控制。 这两则消息,早在项英、周子昆意料之中,但是,第三 则消息,却把项英和周子昆推向了绝望的边缘: 上官云相严令各师缩紧包围,一四四师四三○团奉命,从 云岭章家渡一线推进到茂林。占领茂林后,在茂林东南地区 坚工扼守,并准备向高坦徐、沥岭、山口、坦里口我军背后 (现在已变成前锋)攻击。该师师指挥所已移至包村。 这样,在百步坑军事会议上,叶挺和林志超预想后撤可 能发生的严重局面全部出现了。 “子昆,你看,应该怎么办呢?”项英仰起脸,用出乎寻 常的平静注视着副参谋长。他这句话说得很凄惨,就象从他 破裂的心里迸发出来的,带着创伤的血滴。 “政委,现在非常危急,我们必须先敌抢占高坦,先争取 一个立足之地,然后向茂林方向突围……”这是他在百步坑 会议上提出来未被通过的主张,“一四四师是川军,平时对我 比较友好,又是有名的双枪兵,我们可以突破它的防线,回 到云岭,而后由铜、繁之间寻机北渡。” “好吧!就这样,”项英缓缓地站起来,“子昆,你下命令 吧!厚忠,我们再回里坦仓……” 林志超奉命带领三团抢占了高坦以北的沥山、溪边山一 带山岭,作为高坦的外围阵地,而后飞马驰回高坦,在岔路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51 口,遇到了项英、周子昆。 作战科长带来的消息不好也不坏;我军顺利抢占了高坦 以北各高地,伤亡甚微,给出击茂林方向准备了攻击出发地, 进可攻,退可守了!但是茂林方向,已被敌先期占领,跟侦 察科报告的情况一样,已经 “坚工扼守”了!他请示下一步 怎么办。 项、袁、周听了之后,足有三分钟默然无语,不知如何 办好。他们互相瞩望着,心里都很清楚: 原来在兵强马壮之时,在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从铜陵、繁 昌之间北渡长江,都无一例外地视为险途,现在,在重兵围 困之下,以伤亡惨重、建制混乱之师,再走这条险路,能有 几分希望呢? 林志超等不到指示,忽然看到机要秘书就在近旁,他走 过去低声问道: “军长呢?” “就在左边那个祠堂。” 林志超走到周子昆身边,他的声音不高,但项英、袁国 平都能听得见: “副参谋长,军长不是在徐家祠堂吗?还是去共同研究个 方案吧!首长们这样站在雨里总不是办法。” 周子昆转身面对项英:“政委……” “也好,你们去问问军长吧!” 项英的话说得十分艰涩,林志超体谅到他的难处,在马 灯的暗淡的微光里,他看见项英的嘴角在微微抽搐。言下之 意,是由周子昆去。 页面 452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周子昆在这种时候,最害怕单独去见叶挺。在百步坑会 议上,他支持项英,否定了打星潭的主张,作为一个副参谋 长,责任是重大的。 “有人说他们在徐家祠堂烤火!”刘厚忠在项英身边嘟囔 着,“身为军长,把个烂摊子丢给政委,自己倒很自在。” “厚忠,你埋怨什么?”项英提高了嗓音,责备他的随从 副官,“给我支烟。” 刘厚忠展开雨衣,挡住风划着了火柴,项英接烟地手,猛 烈地抽烟。 周子昆在等待,他希望项英、袁国平跟他同去。这是最 合理最妥当之法。但是,项英宁肯在路口淋雨。他有他的苦 恼,如果他能够走到叶挺面前说:“叶军长,我完全错了!咱 们来共商对策吧!”那敢就不成其为项英了。 特强的自尊心,不允许项英这样做,他宁肯死,也拉不 下脸来去向叶挺承认错误;同时,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错了。 他的计划未能实现,那是由于运气不济,天下大雨,向导领 错了路,通讯联络不畅,七十九师的工事修得太刁;出高岭 的计划是好的,只是客观上出了种种故障;再说,打星潭就 一定正确吗?也不见得,如果真是同意了强攻星潭,结果恐 怕比现在还糟! 周子昆知道无法让项英去见叶挺,便低声吩咐林志超: “林科长,你先去见叶军长,向他报告情况,看看军长怎 么个说法。你也知道……” 后面只说了半句,就含糊不明地停住了。 项英听了不置可否,他望着黑洞洞的夜空。他希望有个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53 奇迹出现。他不迷信,可是,此时,他觉得赵令波带领一纵 队,正从榜山方向向高坦开来。 一时间,一切都凝结停滞了。昨天夜间,项英插进队伍 时黑暗中听到的那些牢骚和抱怨,又不合时宜地在他耳畔重 现: “这是怎么搞的?来来回回瞎折腾!” “还有没有指挥?” “指挥怎能没有?就是有点乱!” “乱指挥,不如无指挥!” 冷语如箭,都深深地刺进了项英的心! 项英的一切心理与外形的变化,一切懊丧与痛苦,都来 源于突围的受挫,并不是对自身的认识与内省。 页面 454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第二十二章 项 英、周子昆、 袁国平、林志超 一 斯大林赠送的手枪救了他 林志超走了。 项英在岔路口上等待。等待了多久?四十五分钟。但他 觉得比四十五年还长。夜黑如墨,他没有往日那样刻意掩饰 内心。他双眉紧皱,凄苦的目光,凝视着阴冷不祥的无尽的 黑暗,久久不动…… 他等待什么呢?一个濒临绝境的人,还有什么好等待的 呢?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55 他并不等待叶挺到来,他知道叶挺也不会来。即使来了, 又将如何?他不相信叶挺有回天之力,即使有,叶挺也只能 救出一部分部队,把溃不成军的队伍带往江北。那样,叶挺 会成为声名显赫的英雄而彪炳青史,他项英却要作为罪人,被 送上历史的审判台。 他在前十分钟,还在等待赵令波带领一纵队杀回来。现 在开始清醒了,他隐隐地觉得对这位被他器重的参谋处长,不 能寄予过高的希望。目前部队的狼狈处境,能说跟这位处长 没有关系吗?他能够完成带一纵队回归的重托吗?会不会是 谭震林说的那样,是个言过其实不该重用的马谡? 现在项英讨厌这些望不尽的狞恶的山林了,他开始明白: 率领大军开进,跟几个游击队员就地坚持斗争,完全是两回 事。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山也一样,既能掩护游击队员,也 能阻拦大军行进。他不应该忘了那个 “一夫当关,万夫莫 开”的词。 “真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那么,我叱咤风云的一生,也就 以身败名裂而告终了!”项英的心沉落下去。 “政委!”刘厚忠的声音里饱含着跟他的性格极不协调的 沉郁和忧伤,“我看部队是突不出去了!……” “唔!”项英漫应着。 “我想保护政委逃出去!” “你说什么?”项英猛然回头,用惊奇的眼睛盯着随从副 官。 “多数人出不去,少数人行。我有打游击的经验!” 项英深知刘厚忠这个提议的价值。三年游击战争的经验 页面 456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告诉他:在严密的罗网里,只有小鱼才能从网眼里漏掉。所 以在重兵压境的情况下,最有效的方法是化整为零。 茫茫黑夜,凄凄冷雨,巍巍高山,莽莽丛林,使他想起 了三年游击战争的岁月,即使敌人布下天罗地网,也很难网 住分散在茅草丛中、石头缝里的游击队员。但必须是少数人, 越少越好。 “少数人可以化装逃出重围!”项英的脑际似有电光一闪, 希望之光,照亮了他的突围之路。 可是,这光亮虽然强烈,却立即熄灭了,正象夏天雷雨 时的闪电,闪耀一下,只有曲折的光痕还残留在脑幕上,慢 慢消隐。 脱逃出去,活了性命,但人生的价值却不在于能不能活 下去,而在于他创造的业迹! “死!”这个触目惊心的字,蓦然是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 是的,既然前面等待他的是耻辱,他何必还向前走?何不立 即寻求一种永久的解脱? 但是,“死”,并不容易,值得他留恋的东西还很多。在 苏南,也许已经到了江北,还有他结婚不久的美丽贤良聪慧 的妻子……在他的皮挎包里,还有他两年来,花了多少个夜 晚写的自传,他应该把它完成!本来,他准备把 “南进”的 胜利,当作光辉篇章写进去的。 是的,他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东西,他的眼前出现了中 央苏区壮美的山河和那些生死相依情同骨肉的乡亲。可是,他 的希望的田园,满目金黄丰收在望的田园,被疾风、骤雨、冰 雹打烂了,仅留下几根断株残叶的风中摇曳,还保留它干什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上 卷 457 么呢? “死!” 马灯的微光映照着项英的脸。他的颧骨不知什么时候悄 悄地突出起来,眼眶深凹下去,原本光洁的额上横切着三条 深纹。他今年还不满四十三岁,他那一向健壮的躯体之中,生 命的活力仿佛已近干涸了。 “也许,我应该留下几句遗言吧?留给中央,留给部队, 留给……可是,我留给他们什么呢?历史上的功绩?当前所 犯的错误?最好什么也不留,功过是非让后人评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