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目光徐徐而转,看向窗外南方的天穹,悠然而道:“现在,袁雄、袁浑府中的所有粮囤都被你们扣下没收了。司马主簿,你可别以为崔某心头懵懂——俗话讲:‘训兵积粮,备战之道。’只怕袁绍大将军与朝廷之间的大决战很快就会到来了罢……” 第1卷 第06章 一举成名天下知 第037节 司马父子纵议天下大势 四海楼招牌上先前那个“袁”字,现在被抹得干干净净了,改成了一个大大的“官”字——表明了这座河内郡最大的豪华酒楼,真的已成了河内郡府署的官产。 就在杜传、杜和叔侄因贪污纳贿之罪被斩首示众的那天,魏种也被朝廷一道圣旨调离了,曹司空的亲信大将曹仁被派到了这里做了新任太守。曹仁一到河内任上,便与郡尉梁广一道,全面更改了郡内所有军事形胜要塞的设置,重新布设了战备防线,对北方冀州袁氏的提防加紧了十倍。与此同时,司马懿也升任了郡丞之职,替曹仁把郡府后勤庶务打理得井然有序。河内郡的一切,都呈现出了一种今非昔比的清新气象:以前袁府的家丁和杜宅的仆人,走在郡城的大街上就像豺狼恶狗一般凶横,百姓见了无不侧目而行——而今,这样的情形是一去不复返了。便是郡府里的差役们,在市集上巡视时也对百姓一改往昔地和气了许多。 这日晚上,司马懿在四海楼上设宴款待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豫州流民客户中的大姓代表。 席间,杯盏交错,笑语不绝,人人开怀畅饮。如今,曹仁、司马懿等终于将朝廷屯田安民的国策彻底落实到位了:每户流民都分得了二十余亩良田良地,他们的身份也由先前袁家的佃户转成了官府的客户,所缴租税之负担自然也减轻了许多。大家都乐滋滋地只想着在来年开春,甩开膀子种粮栽桑、积极自谋生聚之资。 “司马大人……”张二叔满脸堆笑地举着酒杯向司马懿躬身敬来,“您真是咱们百年难遇的大清官!当初咱们没离开河内郡乱投到其他地方谋生,就是相信您一定能解救咱们的生计之苦。果然,不到一年的工夫,您就赶跑了两个袁老虎、除掉了两个杜贪官,还给咱们分到了良田良地……咱们真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您这偌大的恩情啊。”说到动情处,他竟将酒杯高举过头,扑通一声当场给司马懿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田五伯等其他客户大姓代表也齐齐声泪俱下,跟着一起跪谢不起! “使不得!使不得!”司马懿双眼噙着晶光闪闪的泪花,挥舞着双手,慌忙离席前来搀扶,“诸位父老乡亲!你们这么做,可真是折杀本掾了!本掾不过是稍尽为官之责罢了,怎能受此大礼?快快请起!否则,本掾亦只有与你们一同长跪不起了!” 说罢,他也一屈膝直跪而下,伏地不敢起身。 张二叔、田五伯等人见状,急忙膝行着过来将他簇拥着扶起——牛金在一侧看得分明,心情甚是激荡,暗暗而思:瞧二公子的模样,当清官、当好官的感觉就是大不相同!能够凭着自己的品德和才能赢得别人衷心的感谢与钦佩,这样一种美妙的滋味只怕是世间任何一道极品佳肴都无法比拟的! 司马懿在还过众礼之后,一转头见到刘寅也在自己席边含泪而笑地默默注视着自己——他心底忽地一动:这段时间刘寅在各个流民客户群团中为自己刺探袁府、杜宅的情报而暗中积极穿针引线,为自己掌握袁氏兄弟与杜家叔侄的罪证立下了不少功劳。而且,从刘寅的表现来看,他亦颇有沉潜务实、灵敏机变之能,倒是一个十分精干的人才!念及此处,他心中油然生出了收纳揽用之意。 “刘君!此番能够剪除豪强、擒灭奸吏,你也是功劳不小啊!”司马懿上前向刘寅举杯相敬,“郡府里准备招用你为仓曹掾,专管钱粮税赋的保储庶务——你可愿意?” 刘寅听罢,脸上现出一派异乎寻常的恭然之色,低下了身子答道:“司马君——其实当不当这仓曹掾,寅并不在意。寅知道司马君日后一定是能‘乘云御风、龙腾九霄’的绝世奇才!寅兄愿意和牛金师弟一样追随你共创一番大业!” 司马懿的面色如水波般微微而动,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慢慢将杯中之酒放到唇边一口一口地呷尽。然后他才轻轻说道:“刘君你有所不知,家父曾经定下一个规矩——我司马家所用的贴身之人,除世交、旧仆之外,须得以‘司马’为姓。你,你还是去任郡府仓曹掾罢……” “不。刘寅甘愿自此改名为‘司马寅’,与司马君你结为兄弟骨肉之交,并拜伯父大人为义父!”刘寅毫不犹豫地脱口而道,“刘寅如今父母双亡,又是只身一人流离在外,什么宗法礼教也拘不得了。” 司马懿盯着他直看了半晌,才深深而道:“刘君,你可知道,跟着懿日后实有莫大之苦、莫大之险、莫大之厄,你可都撑持得过去么?你也见过懿与那奸吏杜传叔侄和豪强袁氏兄弟的过招——他日你我所处宦场局势之复杂、风波之险恶,岂是你这几日所见所闻可以比拟的?况且,懿也未必给得了你什么特别的恩惠。” 说完,他向刘寅沉沉一笑,转身便欲离席起去——然而,他身形刚动,刘寅却蓦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角,仿佛抓住了他所有希望的归宿,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可动摇的笃定:“司马君,寅终身都信得过你!从那日在灵龙谷索桥边陪你烤野雉肉时起,寅就信服你了!——无论日后是上刀山下火海,寅也无怨无悔。” 司马懿听到这里,他耳畔忽然响起了刘寅当日在索桥上的那一声呼喊:“师兄,大事不好了!我把你的野雉肉烤焦了……”他缓缓地转过脸来,看着刘寅,深深地笑了。 “父亲大人!其实这番斡旋交涉事务能够圆满成功,”司马朗面有余惧地向司马防说道,“孩儿先前也没有十成把握的,这些日子来,孩儿手心里一直捏着一把冷汗。” “兄长何出此言?”司马懿坐在一侧,神情显得有些惊疑不解,“即使袁、曹二家斡旋交涉破裂,袁绍未必就敢贸然兴兵来犯。” “哎呀!二弟!你身居郡县,看到的只是许都朝廷政局的外在表象!”司马朗微微摇头,喟然叹道,“实际上许都城中潜流涌动、内患四伏,曹司空与荀令君都可谓是‘立乎危岩之下,坐于累卵之上’。” “唔……怎么会是这样呢?”司马懿双眉一蹙,“许都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时势何至危殆如此?” 司马防拈起一枚黑色棋子缓缓把玩着,脸色一直静如深渊,这时才插进来说:“莫非王莽之时的府院与内廷之争在许都朝廷萌生了?” 司马朗听得父亲说罢,身形不禁一震,向父亲瞠目而视,过了半晌才急忙伏于席上顿首骇然而叹:“父亲大人真乃洞见万里、未卜先知的神人也!” “府院与内廷之争?”司马懿一怔,“外府以曹司空为尊,内廷以荀令君为主——他俩怎会相争?” 司马朗瞅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言道:“二弟此言有误——外府以曹司空为尊不假,而内廷却是以陛下为主……” “哦……深论起来,内廷当然是以陛下为主了。”司马懿还是有些不甚明了,“懿听闻当今陛下仁厚贤明,怎会与一心匡扶汉室的曹司空有隙?” “二弟,你真以为许都朝廷上下如同你在外面所见的,是铁板一块啊?!”司马朗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就在为兄离开许都的这段日子里,满朝文武已为一件猝发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只道是曹司空不轨之迹已露……” “不轨之迹?不会吧?”司马懿摇了摇头,一脸的不以为然,“依小弟之见,曹司空何至如此愚笨?当今袁绍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而曹司空岂会在此时自损‘尊王平乱、匡汉济世’之大略?这等自陷于不义的愚行,便是再笨的人也绝不会贸然为之的。” “为兄所言岂会有假?这个消息是为兄留在司空府中的心腹亲信、秘书郎孙资飞鸽来信报知的!”司马朗肃然而言,“他告诉为兄,数日之前,陛下于许都郊外围猎,百官伴驾随行。曹司空突然借陛下所执之雕弓金箭,跃马上前自射一鹿而中。众臣以为是陛下射中此鹿,遂齐声而贺——不料曹司空竟自策马挡在陛下骑前,傲然面临百官代受其贺,面有扬扬得意之色。他的这一举动,引得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国丈伏完、车骑将军董承、太中大夫孔融等元老重臣、贵戚宗室们皆愤而指斥——曹司空仍是不以为意,拂袖离去。唉!曹司空此举实系大不敬,怎能不使天下士民异议纷纷。” “这次郊田射猎荀令君也参加了吗?”司马防冷不丁地问了司马朗一句。 司马朗微一思忆,摇了摇头:“孩儿见孙资的信中讲,荀令君这几日在尚书台为筹备北伐袁绍的军粮一事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的。他哪有那份闲情逸致陪陛下和曹司空优哉游哉地去郊田射猎?” “唔……”司马防轻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却没再多讲什么。 司马懿听大哥刚才那么说,先是吃了一惊,凝眸沉思一番,后又渐渐明白过来,末了不由得徐徐一叹:“曹司空在郊田射猎中的此番举措,实乃冒险之极的一步奇招。而今袁绍八十万大军在北方云集欲来,曹司空不久必将择机征讨——但他甚是聪明,意欲在此胜负未显之际,甘以‘行为不轨、自树其敌、自陷不义’之举,来试探朝中贵戚重臣的反应,以防其身临前线之时而后院失火。若是群臣无甚异动,则万事皆休;若是群臣有所异动,他亦可潜加剪除!想不到曹司空居然会使出这么厉害的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招!懿当真是佩服之至!” “呵呵呵……这倒不是曹孟德想不想得出这种匪夷所思的险招来,而是曹孟德生性桀骜枭武,硬是做得出这种不轨之举!无论曹孟德是何用意,他竟将当今陛下作为自己可供利用的工具来探测别人的反应,其实已隐隐表明了他并没有把当今陛下放在眼里。这个时候,无论是旁人煽风点火也罢,还是陛下自己心怀暗恨也罢,许都内廷与外府的嫌隙都已产生了……”司马防侧眼瞟了司马懿一下,指间捏着那枚黑子不停地转来转去,“假若为父没有猜错的话,他这番冒险之举必是背着荀文若(荀彧字文若)擅自而行的——倘若荀文若事先有知,必会全力谏阻他行此不轨之举!以荀文若之潜察深谋、严谨周密,自有更加巧妙的计策镇抚住朝中某些贵戚重臣对曹孟德的伺机暗算,而何必非用曹孟德这‘自树其敌、自陷不义’的险招不可?唉……许都城中,外有强敌相伺,而内有猝变骤生——曹孟德只图自己一招中的、径自刺激朝中潜伏之敌提前发难,却弄得荀文若又要费尽心力为他抹平后患了。” “父亲大人和二弟分析得甚是精妙。”司马朗听罢,不禁也连连点头,“曹司空在许都朝廷之中,确有不少潜伏之敌——也怨不得他甘冒群臣诟骂而行此‘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而且,有些政敌还潜藏得极深极深,简直是令人万万猜测不到!” “哦?你可知道那些人当中有谁是潜藏得极深极深的?”司马防眼底亮光倏然一闪,向他问道,“你且讲来,让为父听一听。” “父亲大人应该知道宗室皇叔、豫州牧刘备刘玄德这个人罢?”司马朗见问,便思忖了一会儿,款款而答,“他先前未曾归附许都之时,连孔融大夫都称赞他‘英武不凡、仁德罕见’;然而,他进了许都之后,却是锋芒全无、规行矩步,似乎毫无过人之处。孩儿记得,有一次刘备与曹司空同席而食,竟被凭空一记霹雳吓得失箸掩耳,百官众士皆笑他徒具虚名……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外表怯弱如鼠的人,据崔琰偷偷向孩儿谈起,他居然在近段时间里一直与冀州袁绍暗中联系,谋图伺机发难,径取曹司空而代之!” “刘备?为父曾经听说过他。此人麾下纳有关羽、张飞等猛将,而且尽得他们之死力效用——仅凭这一点,他岂是闻雷失箸之徒?”司马防听得脸色一紧,不禁将掌中那枚黑子紧紧一捏,“他这点儿韬晦之术是瞒不过曹孟德的。曹孟德暂时不戳破他,只怕也是希望以自己的雄才大度,让他最终心服口服甘为己用罢?呵呵呵……看来这刘备却不吃他这一套,反与冀州袁绍合谋暗算他。曹孟德在许都城中果然是群敌环伺、凶险莫测啊。” “是啊!所以,孩儿刚才才会这么说,此番为袁、杜两家斡旋交涉之事,孩儿其实是一直暗暗捏着一把冷汗啊!”司马朗慨然而叹。 “那么,父亲大人,面对许都城中如此复杂多变的局势,我们司马家又该何去何从以安身立业呢?” “唔……我司马家何须自作聪明另有选择?”司马防将掌中那枚黑子轻轻放到了面前的案几之上,看着它在灯焰下泛出幽幽的乌光,“许都城中,一代谋圣荀文若的一举一动便是咱们行事应变的无双龟鉴:紧跟着他的步履,继续以支持曹操为主,咱们一定不会有错的。” 第1卷 第06章 一举成名天下知 第038节 内忧外患的汉室 未央宫偏殿内摆放着的那尊银麟宝炉之中,淡蓝色的香烟如丝如缕袅袅升起,飘飘绕绕,扑鼻漾来,令人心神俱醉。 这是天子刘协为款待尚书令荀彧而亲自焚点的天竺贡品白旃檀奇香。他知道,荀令君素来极好薰香,每至他人之宅,坐席不及半刻,全身衣袍香溢满室,三日不竭。所以,每当荀彧入宫朝见,刘协便会为他点上天竺进贡而来的旃檀香料,以示对他的优礼尊敬。 荀彧那线条硬朗的清俊面庞,在淡淡香烟的轻轻萦绕之中,渐渐浮凸而出——他双目一睁,精光灼灼,如剑似电,令坐在他身旁的太中大夫孔融见了亦禁不住生出一种不敢正视的感觉。 “陛下!车骑将军董承自称奉有衣带密诏,这件事是真的吗?”荀彧毫不虚饰,径向刘协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这个……”刘协闻言,陡然便似被蜂针蜇了般浑身一颤,不敢正视荀彧,“什……什么‘衣带密诏’?荀爱卿……朕……朕不懂你在说什么……” 荀彧静静地盯着刘协看了片刻,方才敛容轻轻一叹,极为谦恭地在席位上伏下了身,低声而奏:“微臣刚才失礼了,请陛下恕罪。倘若陛下真的未曾牵涉进董承的衣带密诏一事,则实为社稷之幸。” “荀令君——此言差矣。依孔某之见,董承将军敢编出衣带密诏的事体而欲诛杀曹孟德这蛮贼,恐怕这才算是社稷之幸罢?”孔融在一旁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那日郊田射猎的情形您没看到,以曹孟德当时那种目无君上、傲视群臣的行径,不要说董承将军,就是孔某也恨得牙痒痒的。” “孔大夫须当明鉴,曹司空当时那么做是迫不得已的——这是他引蛇出洞的奇招,是有深意的。”荀彧面色微微一窘,沉吟少顷,方才缓缓答道。 “深意?什么深意?”孔融冷冷笑道,“荀令君到了此刻还在为他开脱吗?!孔某坚持认为,无论他曹孟德有何深意,都不应该肆意冒犯陛下的天威!” 孔融这么一说,荀彧便只得保持沉默了。 刘协抬眼望了望面前这两位德高望重的儒林领袖、清流重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嗫嚅地问道:“两位爱卿——董承所编的‘衣带密诏’内容朕亦有所耳闻,据他声称,可以趁着曹司空忙于应付袁绍与刘皇叔之际,于许都猝然起兵护送朕前往徐州、荆州、益州等宗室所辖封地……刘皇叔与刘表、刘璋等俱为帝胄宗亲,应该比曹司空更为恭顺守节些罢?” “不错。至少他们不会像曹孟德这般目无君上、专权跋扈!”孔融深深点头以示赞同。荀彧脸上却隐隐露出悲哀之色,低头沉吟了半晌,才在刘协的深深注视之中开口又道:“陛下,曹司空只是圭角稍露、行事冒失了些,究其深心,他此时怎会暗萌异志?但是刘表、刘璋等身为宗室亲臣,所作所为其实更是大逆不道——只因微臣以前为免徒增陛下无端烦恼而未曾禀报:今年正月初一,刘表竟已身着衮冕帝服,率牧府僚属于襄阳城外妄施郊祀天地之大典……” “身着衮冕、郊祀天地?刘表竟也有这等悖逆之举?”孔融听了,气得头发根根直竖,“他竟敢这般公然妄自尊大——简直是辱没了汉室宗亲的清誉!” “益州牧刘璋皇兄呢?”刘协知道荀彧是不会骗他的,便又问道,“他可是朕自幼同辇共游的宗亲近臣啊。” “益州牧刘璋?他近来一直与妖贼张鲁勾结作乱,也曾公然宣称过益州乃‘王气龙脉所钟之地’,要在那里应天受命,只是因为遭到益州人士的一致反对,他才慌忙下了‘罪己书’收回了那番话。”荀彧长叹一声,“至于刘备,姑且勿论他目前有无异图,便是他那临时据有的区区徐州一地,只怕也是朝不保夕。” “唉……不至于此罢?”刘协满面黯然,掩脸俯身歪倒在了龙床之上,“朕……朕如今真是龙困浅滩了……” 荀彧静静地仰视着刘协的悲伤情形,微微湿了眼眶:面前这位刚满二十二岁的青年皇帝,其实并非没有仁君之风与明主之量——只因桓帝、灵帝当年为汉室种下的积重积久之祸患,一直压得他抬不起头罢了!荀彧曾经听杨彪讲过,兴平元年,西京长安出现饥荒之灾,一斗谷居然卖到了五万铢钱,百姓苦不堪言。陛下下令开皇仓赈济灾民,并委任侍御史侯汶专门负责此事。然而京中的灾情却没有丝毫改善的迹象,这引起了刘协的警惕与怀疑。他便在一次御前大会上亲自执斗量米做糜,察觉灾粮的赈济发放过程中果然存在着贪污克扣的行为。于是,刘协愤然下诏杖责侯汶五十,重新选派清官廉吏施行赈灾庶务,终于缓解了西京长安的饥荒灾情,赢得了朝野上下一片赞誉之声。那时候,刘协才十四岁啊!以刘协的睿智夙成,若逢承平之世,胜任一代守文之主可谓绰绰有余,然而他生于这群雄竞起的乱世,实在是……实在是生不逢时啊!一想到这里,荀彧就禁不住为刘协的命运而隐隐心痛。他徐徐吁出一口长气来,道:“陛下切莫过度自悲而伤了龙体……您是汉室真命天子,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人臣胆敢对您不利的!以前董卓、李傕、郭汜他们不敢,今后刘表、刘璋他们也不敢的……” “可是曹孟德就有这个狂胆敢对陛下失礼不敬!”孔融愤愤地说道,“陛下勿忧!董承若是救不走陛下,说不定便会铤而走险——谋刺曹孟德而永绝后患的!” “文举(孔融字文举)以为董承铤而走险、谋刺暗算,便能取得奇效么?你可曾想过,他若是刺杀了曹司空,许都局势该当如何?他若是刺杀不了曹司空,许都局势又当如何?”荀彧的脸色一凝,慢慢说道,“陛下,请恕微臣直言:董承虽然身为国舅,却实无社稷之臣的深沉持重之风!他这番衣带密诏之举看似忠君扶主,实则欲陷陛下于莫大之窘境——他若不刺曹司空,则许都之中君臣相安、无隙可生,必能戮力对外、共抗强敌;他若刺杀了曹司空,则许都之中无人再能抵抗逆贼袁绍兴兵犯阙,陛下势必危在旦夕矣!” 刘协一拳重重地擂在龙床侧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五指骨节都已被磕出了滴滴血珠:“朕无能啊……朕不如孝武皇帝身负天纵英才啊!只能靠骄臣而制逆臣……这是以虎驱狼之术啊!莫非朕非得倚他曹孟德一人对抗袁绍不可?荀爱卿韬略无双、奇才盖世——朕相信:剿灭袁绍之重任,您必能独当之!” 说着,他从龙床上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荀彧——荀彧却是面色一暗,深深低下头去:“微臣有负陛下厚望,微臣集萧何、张良之重任于一身,已是无暇分心,实不如曹司空天纵神武、临阵制敌。而今,无论曹司空先前有何不逊之举,微臣都只能奉劝陛下与他冰释前嫌、和衷共济!” “可……可是万一有一天他也如那袁绍逆贼一般野心勃发、兴兵篡汉,朕……朕又当如何?”刘协的声音瑟瑟颤抖了起来。 “微臣以举族性命保证,绝对不会让曹司空出现这种遗臭万年的丑行秽迹!”荀彧的声音永远显得那么平静柔和,然而内中却始终蕴含着一股绵远深长的坚韧沉毅之劲,“倘若真有陛下所担心的那一天出现,微臣会第一个站出来以七尺之躯、一腔碧血阻住他的叛逆之路!” “荀令君……”刘协直视着荀彧,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微……微臣亦与荀令君同此血誓、共卫陛下!”孔融也伏在席上啜泣不已。 “不过,陛下刚才忧虑得是。不能仅仅依靠某一个人来独力执掌大局,也不能将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到某一个人的手中,导致尾大不掉之势!”荀彧静了半晌,待到刘协与孔融的心情稍稍平复之后,才又徐徐开口,“自今而后,微臣一定广开仕路,多多选拔文武兼备、忠肝义胆的奇才异士入朝辅佐陛下……对了!微臣听闻河内郡有一青年儒生司马懿,乃是智能双全、能谋能战的栋梁之才。据当年从西凉乱贼当中反正过来的西门校尉韩健所言,司马懿当年在灵龙谷中招安他们时,竟是单身赴阵,于白刃丛中从容周旋,胆识过人、谋略非凡;前不久他在河内郡任上计掾,更是深谋秘策、出奇制胜,巧妙铲除贪官奸吏,歼灭袁绍爪牙,委实才干超群……待得许都朝廷时局稍安,微臣便要以朝廷的名义征辟他入仕,为陛下效忠。” “唔……真是难得荀爱卿如此悉心周到地为朕未雨绸缪了。”刘协微微颔首,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眼瞧了一下孔融,“谈起忠臣义士,朕倒想起一个人来。江东的孙策乃是当年汉室骨鲠忠臣孙坚之子,他能助朕一臂之力否?” 孔融“啊”的一声,急忙用袍袖匆匆拭去眼角余泪,恭然答道:“微臣险些忘了,昨夜微臣已收到孙策将军托张昭、孙邵等大人写的一份蜡丸密书,他答应唯陛下之旨意为令,目前正在积极训练部卒和存备粮草,随时可以出征护驾。” 刘协仿佛又从茫茫黑夜之中觅到了一线曙光,脸上浮起了一片狂喜之色:“真的?那真是太好了。以孙策之夺人锋芒,曹司空尚且惧他三分——他若有此忠心,汉室离匡复之期不远矣,荀爱卿,你说是吗?” 荀彧此刻双眉紧皱,心底的思潮激荡得要命:他若是讲出真相,只会令刘协那已经在一次次沉重打击下而衰弱不堪的神经再遭重创,恐怕会从此彻底倒下而自暴自弃;他若是不讲出来,刘协也许又会因盲目乐观而轻举妄动、自蹈大祸。最后,他还是一咬牙,低头在地板上重重一叩,沉声而道:“陛下……陛下您所能想到的外援,必定早已在曹司空的忖度之中。当然,微臣也希望自己是猜错了,孙策君的死讯恐怕不日即将传到许都,而江东孙氏也会因此而暂时无力北上护驾……” “什……什么?”孔融大惑不解,实在无法相信荀彧的这番预测,“荀令君你何出此言?孔某与张昭、孙邵等大人的联络极其隐秘,应该没有人会将这个绝密消息向曹孟德通风报信的。孙策将军还正值壮年,乃是奋励有为的大好时节——他怎会无缘无故地猝然丧命?” 刘协也异常骇然地望着荀彧,希望他自己能承认他刚才是猜错了。 荀彧忍受着内心的极大煎熬向刘协继续剖析道:“陛下,请恕微臣犯颜尽言,曹司空其实一直在拼命拉拢江东孙氏。一旦发觉孙策君有何异动的话,他一定会毫不手软地予以狙击!难道孔大夫没有注意到?郭嘉军师这一次并未随同曹司空从徐州之战中班师而回吗?如果微臣没有猜错的话,他一定是留在了广陵城与陈登、陈矫一同密谋对付孙策!” “孙策近来在江东树敌太多、杀敌太多,潜伏在暗中想要谋刺他的人不计其数。以郭军师之智计多端,他一定会悄悄策划组织一批刺客、死士,借着为旧主复仇之名而狙杀孙策。孙策为人自恃其勇、轻躁无备,必会落入郭军师设下的无形陷阱之中——而且,江东孙氏还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向曹司空发难!” 讲到这里,荀彧的脑门在地板上再次重重叩响:“当然,这一切都是微臣的臆测。微臣也一心希望自己这一次真的是猜错了。” 说罢,他便以头挨地伏在席上不敢再抬起来正视刘协——但他知道,刘协心头此刻一定是无比的难受与无比的痛苦! 过了许久许久,才听到刘协那极为微弱的声音喃喃说道:“荀爱卿……你既然能这般神机妙算,可否为朕也谋划出一条安身立命的妙计?朕……朕不胜感激。” 荀彧一直深深地埋头跪伏着,他沉重的声音如同泪珠一般一颗一颗滚涌而出:“微臣恭请陛下铭记:吉凶之消长在天,动静之得失在人。天者,人之所可待;人者,天之所必应也。物长而穷则必消,人静而审则可动。故天常有遁消遁长之机,以平天下之险阻,而恒苦人之不相待。智者知天之消长为动静,而恒苦于躁者不测其中之所持。非知时、知天,实不足以安身立命也!知天者,知天之机也。夫天有贞一之理,亦有相乘之机。知天之理者,善动以化物;知天之机者,居静以不伤物,而物亦不能伤之。以理司化者,圣君之德也;以机远害者,黄老之道也。陛下秉圣君之德,持黄老之道,天下谁能伤之?” 第1卷 第06章 一举成名天下知 第039节 裂变 建安五年三月,大将军、冀州牧袁绍发布了名为“清君之侧”而实为征讨曹操的檄文,亲率数十万大军自邺城出发,浩浩荡荡,径直向曹操的根本之地豫州境内逼压而来。 与此同时,荀彧带着孔融等名士重臣奉诏离了许都,赶赴与袁绍辖下的冀州接境的颍川郡,积极安抚和招揽当地的名门望族、豪强大户,有粮出粮、有钱出钱、有兵出兵,结成对抗袁绍势力南下渗透的第一道坚固防线。在他们的苦心斡旋之下,颍川全郡十四万户士民纷纷响应,投入了这场“反击逆臣、捍卫帝室”的许都保卫战中。 历时半月的颍川镇抚之旅终于结束了。荀彧与孔融风尘仆仆,赶回许都复命。他俩乘着犊车一进城门,便见百姓士民于城墙根聚集一处,正在议论纷纷。荀彧见状,暗自惊诧,又瞧城内街巷间尽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森严气氛,心知必有变故——他瞥到那墙壁上张贴着写满鲜红大字的文告,心头一震,连忙下了犊车上前观看。 孔融见荀彧阅罢文告从人群中退到边上,已是脸色大变,就过去低低地问道:“荀兄——不过是一张杀囚告示罢了!虽说或许没有经过您这位尚书令大人的审核,但也不至为此而急成这样啊?” “唉……董承、王子安等不听荀某的劝告,终究还是一意孤行,趁荀某这半个月来外出镇抚颍川之隙,前去行刺曹司空……”荀彧顿足长叹,“不料曹司空早已结网以待,将他们一举擒拿,诛了三族……” “这个曹阿瞒!果然心狠手辣!”孔融一听,却是咬牙切齿,“董承、王子安等俱系陛下的外戚旧臣,纵是有罪亦须经过朝议认定方可。他居然都不事先跟你我通报一下,便在许都后方舞权弄法、擅杀立威——真是太过专断了!” “唉!曹司空之权谋机变举世罕见——董承等这几个宿臣外戚能奈他何?只是他查处这几人的手法甚为不妥,本来是他人有过,这一来却显得是曹司空擅权妄为,又恰逢袁绍大敌当前,更是给了别人搅乱民心的口实啊!”荀彧摇头不已,慨叹连连,“荀某真不该贸然离开这许都城前去颍川……短短半个月,朝廷生此剧变,实难善后。” 他俩正交谈着,只听一旁有二人且行且论道:“听说董国舅此次并非无缘无故刺杀曹司空,他还是奉了陛下的衣带密诏呢。” “奉了陛下的衣带密诏?那他还怎会被曹司空所杀?” “唉……曹司空手握重权,拥兵十万,杀他一个董国舅还不是圈中宰猪?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派人把董国舅的女儿董贵妃当场绞杀了!听说陛下因董贵妃怀有龙种而向曹司空苦苦哀求,最终仍是没能幸免。” “这个曹司空还真像袁绍大将军檄文里讲的那样‘飞扬跋扈、目无君上’啊!” “嘘……噤声!噤声!这些事儿在外边说不得、说不得……” 听得这二人窃窃私语着渐去渐远,孔融早已气得脸色发青、手脚冰凉!荀彧微一宁神,便向他建议道:“文举兄,你且先进宫去安慰开解陛下一番……荀某现在要到司空府去……” 听得门卫通禀荀彧前来造访,正在午憩的曹操趿着一双木屐,也不及换袍,就着一身睡衣欢天喜地地迎了出来。 荀彧丝毫不假以颜色,在他的书房密室刚一落座,便肃然开口:“司空大人知不知道,许都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董承之事……” “呵呵呵……那一班市井愚众必定是在大骂本司空为汉贼罢?”曹操微微一笑,“由他们去骂罢!本司空早被他们骂惯了——他们骂得再难听,也比不过袁绍让陈琳写的那篇檄文。” “司空大人,请恕荀某直言:那董承等一干人不顾大局蓄谋行刺朝廷重臣,暗助袁绍为祸,其罪行自是该当严惩。”荀彧瞧出曹操是在故意淡化此事而不欲深谈,他却毫不放过,仍然侃侃而言,“然而,依荀某之见,司空大人须当请旨于天子、召百官朝议,公然问其祸国作乱之罪,昭示于四海九州。而今司空大人不请旨、不朝议,便擅行杀之,以致国人反倒以司空大人您为跋扈之臣,而让董承那些人得了‘忠君卫主’之名,岂非大大失策?” “请旨于天子、召百官朝议?”曹操冷冷一笑,“文若,你该不会不知道那衣带密诏之事罢?这件事如何拿出来请旨朝议?陛下经得起当庭对质与追查到底吗?” “彧以为,衣带密诏一事之真伪尚在难言之际——然而,此事为伪,固然不可轻泄于外;此事属实,却更不可轻泄于外!”荀彧款款言道,“陛下年轻心躁,惑于董承等人的谗言;而司空大人亦不可僭越臣礼!如今,您贸然绞杀了董贵妃,只怕天下士民更是对您流言纷纷、指斥不已了——司空大人‘尽心竭诚、匡扶汉室’的英名毁于一旦,真是大大不该!” “哼!文若你也知道陛下年轻心躁——近日他在御书房的紫纱屏风上写了一段长长的箴言,说什么‘知天之理者,善动以化物;知天之机者,居静以不伤物,而物亦不能伤之。以理司化者,圣君之德也;以机远害者,黄老之道也……’他这些大道理倒是记得不少,可怎么就是‘行与心违’、轻躁失守呐?不计后果、不顾得失地乱来!一想到这里,本司空就实在是气他不过!”曹操忿然而道,“当年那董卓专权祸国之日,中原鼎沸,各路诸侯尽怀异志,尺土一民皆非汉有——天子百官流离郊野、冻馁交加,惶惶若丧家之犬!若无本司空发兵迎之,彼等俱不知身亡何处矣!眼下大敌当前,举朝皆危,董承等外戚旧臣却因私废公,竟想谋害于我,自以为可以取我而代、偷享三公之荣——真是愚蠢如猪!也不想一想,袁绍南下得势,他们首当其冲就会成为袁军的刀下之鬼!陛下届时也不过是一个废帝弘农王的下场罢了。” “司空大人这一席话讲得有理,也该拿到朝堂之上公议。只是您纵使占理在先,而行之不慎于后,也会授人以柄,实是可嗟可叹!”荀彧微微摇头而叹,“司空大人须当熟思缓处、曲尽为臣之道,如此方可内外无咎啊!” “本司空却没有文若你这等中庸平正的好脾气!”曹操深深地瞅了他一眼,“文若你执政治事素来滴水不漏、纤毫无误,是真正的良相之才!本司空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当日本司空倘若猝然将董承作乱之事预先告知于你,恐怕你做不了恶人,反而为仁所累,更会多出一层牵绊来。所以,本司空这一次在许都城中自行决断,诛除了董承他们,就没有告诉文若你了。这一番苦心,你可懂得?” 荀彧眼眶不禁暗暗一湿,淡淡而道:“彧本誓与司空大人同袍同泽、肝胆相照、共扶社稷,愿竭一己之心智血汗而推助司空大人您成为中兴汉室的周公,则此生足矣!” “中兴汉室的周公?原来到了今时今日,文若你念念不忘的还是推助本司空成为中兴汉室的周公啊!”曹操深深地望着荀彧,苦苦一笑,“要在这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乱世之中做那等纤毫无误、无瑕可寻的汉室周公,岂非太累太累?我又何必如此?天下士民既已把我看做汉贼,又怎好指望于我?若那董承当真得了手,这一方之地又陷入烈烈战火矣!待得许都城破,生民再遭流离冻馁之苦,到时候那些在坊间大骂我为汉贼的士人庶民们,说不定还要重新想念起我曹某人的好处呐。我平生最恨为人所负——我本倾心而为、舍身不悔,倘若被别人轻蔑视之,我终是擂胸痛心不已!” “司空大人休要恼恨。”荀彧听出了曹操话中那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意味,一时也不易辩服,便轻轻说道,“陛下那里的心结,就交由彧前去化解罢。只要司空大人有心做一个中兴汉室的周公,彧就会尽心尽力让您的周公形象熠熠生辉、无人轻视!” “罢了,罢了。不谈这些事儿了!”曹操摆了摆手,在榻床上坐了下来,把话题绕了开去,“眼下大敌当前,用人为急,本司空该学一学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餐三吐哺’的求贤之风了。本司空已让府中秘书郎拟写了一封辟书,前去征辟司马主簿的二弟司马懿进入本府担任文学掾之职!” “司空大人您要征辟司马懿进府?”荀彧一听,不觉心神一震:那封征辟司马懿为宫中议郎的内廷聘书文稿,此刻亦正放在他袖中呐,只待今日回到尚书台后便立即发出——但是,没想到曹司空竟又比他抢先了一步…… 第1卷 第07章 装瘫拒入曹营,密谋大计 第040节 司马家的大秘密 “老爷,前面就是金刀谷那个鬼洞了!”衙役刘三伸手指向前方,侧过头来朝坐在马背上的温县县令张汪战战兢兢地说道。张汪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得前面那方谷壁底下,一个黑森森的洞口赫然在目:它掩映在苍翠树荫和野草丛中,仿佛一只硕大的怪兽蹲在那里张开了血盆大口,看起来十分的恐怖阴森。 张汪看罢,不禁勒住了胯下坐骑,当场盘桓了起来。这半年来,金刀谷附近的村民们三番五次地前来报告:这个神秘的大洞穴里似乎在闹鬼——有一天傍晚,从谷中砍完木柴准备回家的农夫何四,经过那洞口前时,居然听到里面传出了叮叮当当的金属交鸣声;还有不少夜行入谷的村民,藏在草丛里亲眼见到,曾有许多鬼影从那洞中踊跃而出,在夜幕下你来我往、群鬼乱舞。后来,附近村落里有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精壮小伙儿,听说这洞里闹鬼,便带上了刀斧弓箭齐约着前去闯洞探秘。结果,两天之后,除了一个被吓得疯疯癫癫的小伙子窜逃而出之外,其余的伙伴一个也没了踪影。村民们去查问那个被吓疯了的小伙儿,他也是整天里疯言疯语:“鬼呀!鬼呀!好多的鬼呀!……”不得已,村中长老和里长们只得将这个鬼洞的情形上报了县衙,恳请县衙明察。 县令张汪是服膺儒教的文士出身,哪里会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之类的奇谈怪论?于是,他便提了本衙五十余名差役,执刀握枪,打算深入那金刀谷鬼洞之中探个究竟。 待到越来越靠近那鬼洞洞口之时,张汪不知怎的,心里却如同敲起了小鼓一般咚咚咚跳得厉害,夹着马腹的小腿也似乎抽筋般哆嗦了起来!毕竟,这鬼洞里说不定确实藏有什么怪异之物,既能把人吓疯,自然是凶险万分了。 想到这儿,张汪拿起了挂在腰间的酒囊,咕嘟咕嘟猛喝了几口,这才借着酒意壮起胆来,跳下马挑了三十五名比较精壮的衙役跟着自己,又吩咐剩下的十几名衙役守在鬼洞外面:“若是听见我们入洞之后在里边稍有异动,你们便及时进来接应!” 部署完毕,张汪让三十五名衙役一边当当当地猛敲着铜锣,一边举着火把,前呼后拥地护持着自己一路声势喧天地闯进洞去! 踏着洞穴内滑溜溜、湿漉漉、泡松松的土地,张汪感觉就像踩在了某种巨大怪兽的舌头上面。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张望着,一边在众衙役的掩护下鼓起勇气往里面越走越深。 正在此时,只听得前方洞顶乍然传来呱呱呱一阵怪叫,接着又是扑棱棱一片乱响——无数只黑影像瓦片一般飞砸而来! 衙役们慌了手脚,纷纷叱骂着、扑打着、驱赶着——张汪心头一阵剧震:那些黑影都是藏在洞顶的蝙蝠受到惊扰之后扑腾而出的。 虚惊一场过后,张汪继续和衙役们一道向洞底深处前进——这个洞穴很大很深,里面的路径也是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的,让人越是深入越是难摸虚实。也不知过了多久,衙役们手中的火把差不多燃尽了一大半的时候,众人终于来到了一个三岔洞口前面。 “老爷,咱们该从哪个洞口进去呢?”刘三举着火把跑到前面探察了半晌,回头向张汪禀道,“是左边这个洞口还是右边那个洞口呐?” 张汪抬起头来,向左右两个洞口瞧了又瞧:里边都是黑森森的,寒气重重,怎么望也望不到底。他踌躇了片刻,定住了心神,坚定地说道:“先前传说这洞里闹鬼,今天咱们闯进来查寻了近一个时辰,也没见到什么鬼魅之物——这样罢,咱们就从右边这个洞口里进去察看一下,没什么意外情形便撤了罢。”众衙役听了,齐齐应了一声,便簇拥着张汪进右边那个洞口。 正在这时,却听得旁边的一个石钟乳大柱后面传来阴恻恻一声怪嚎,尖厉刺耳,听起来十分可怖——张汪他们循声一看,竟是一个血骷髅头从那石钟乳柱后伸了出来,两个大大的眼窝里还亮着绿莹莹的火! “啊呀!鬼呀!”刘三一声惊叫,丢了火把捧头便跑。众衙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拥着还没从极度惊惧中缓过神来的张汪,一哄而逃! 张汪被他们裹挟着往外仓皇奔出了十余丈远,心神渐定,站住了脚步,猛地抓过一把弦弓,朝着那后面的洞口深处嗖嗖嗖连射了三箭!他一边乱射,一边口里还念叨着:“管他是真鬼还是假鬼,本县也要射他一射!把这洞里的阴秽之气射掉一些!” 衙役们在他的举动鼓舞之下,也纷纷弯弓搭箭,不分东西南北,向着洞中深处乱射了一通。 一阵箭雨射过,那洞中深处猝然响起了一声痛呼,一掠即逝!这声音被张汪听得明白:那分明是一个活人中箭受伤后发出的痛嚎! “老爷,您看这箭射也射够了,怒气发泄也发泄完了……咱们还是赶快出洞去罢!”刘三终于按捺不住又上来劝道。 “不要怕!他那里面只有一个恶鬼,咱们这里还有三十多个官差呢!”张汪咬着牙狠狠地说道,“咱们再杀进去查看一下吧!” “老……老爷,咱们带来的箭差不多要射完了,”刘三的声音立刻颤抖得十分厉害,“还……还有这火把也快烧完了……咱们还是赶快退了吧!” 张汪转头看了看手下这群衙役,见他们一个个满脸都吓得煞青煞青,小腿肚子也哆嗦得像筛糠似的,都拥上来一迭声地劝着出洞离开。他知道衙役们几乎都被刚才那冒出来的骷髅头吓破了胆,自己是再也指挥不动他们继续深入的了——逼急了他们,这帮衙役很可能会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洞里面夺路而逃也说不定! 他万般无奈地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黯然道:“罢了!罢了!这洞中闹鬼之事必有蹊跷——本县此刻准备不足,便依了诸位所劝,出洞之后再作打算罢!” 仓皇奔回县衙,张汪刚一下马,便见门卫疾步迎了上来,禀道:“老爷,温县司马防大人前来访晤——他已在衙署后堂等着您了!” 张汪闻言,便朝身后那五十个惊魂未定的衙役们吩咐道:“今日前往金刀谷鬼洞,让大家受惊了——你们且下去在吴主簿那里各领一斗粟米回去好生休息,算是衙门里给大家今日这番作为的奖赏。待本县理清了头绪之后,再来处理此事。” 众衙役们听张汪这般言语,料想他是非要把这鬼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懒懒地四散去了。 司马防与他粟邑张家虽有世交之谊,也和张汪是平辈——但以司马防曾经在仕途上做到的朝廷二千石大员之尊,他亲自莅临粟邑张府的次数实际上还是极少的。所以,张汪得知他前来访晤,纵然是公务紧急,也都抛到一边先去应酬接待了再说。 “司马公居然屈尊莅临访晤,小弟舍第实在是蓬荜生辉啊!”张汪迈步一进后堂,便冲着坐在客席之上静静等待的司马防揖了一礼,“却不知司马公今日驾临,有何要旨明示?” 司马防连忙从那客席之上长身而起,拱手向张汪还了一礼,笑道:“张君——近来本座蜗居孝敬里,已是数月不出,对诸位乡邻故人实在思念得紧,故而前来访晤一番。只不过,你这脸上的气色似乎看起来不太好啊!” “唉!司马公有所不知,张某刚刚率领众衙役,到那条与你们温县邻界的金刀谷中一个怪洞里捉鬼来着……”张汪边说边伸出袍袖揩了下额头上的汗珠,“此中的情形,实是凶险异常啊!” 司马防听了,用手抚着胸前长髯,好奇地问道:“哦?金刀谷中的怪洞闹鬼?这是何故啊?——张君,你可曾抓到了什么鬼怪之物?” “司马公,你我均是儒门中人,岂会相信这世间真有什么鬼魅妖物。当今天下虽乱,文教尚存,张某自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妖言的!”张汪见问,便将带着衙役们闯进那怪洞中的一切遭遇和情形向司马防细细说了一番,末了又道,“其实,当时张某令属下飞箭齐发之际,曾经听到那洞中深处确有一声痛嚎传来的,张某断定那个骷髅头恶鬼必是有人假扮。而那一声痛嚎肯定是那装神弄鬼之人被咱们的利箭射中后失声喊出的……当时,张某便要率领众衙役直杀进去探个究竟——只可惜这些属下胆怯畏缩,不敢再战,张某也只得郁郁而归……” “这么说,那怪洞里没有真鬼,只有假鬼?”司马防仍是不动声色,呵呵笑道,“张君真的是瞧分明了?” “洞中之鬼,必是有人假扮。这一点,张某是确信无疑的。”张汪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现出一脸的困惑来,“只是……张某却实在想不出在那荒山野谷的洞穴之中,有人扮鬼究竟做甚?这里边说不定藏着莫大的蹊跷……” “既是如此,张君对这件怪事准备如何应对?”司马防仿佛对这怪洞闹鬼之事亦有着莫大的兴趣,绕着这个问题盘问不休。 “这个……以本县一干衙役之力,怕是难以将这洞中闹鬼的真相探查到底了。”张汪深思一番,咬了咬牙才重重地答道,“本县只得将这件诡秘之事禀报给太守大人曹仁,请他调兵遣将前来查个究竟!” “如今袁大将军正与曹司空在官渡对峙,只怕曹太守必以坐镇河内要塞为重,没这么多的闲暇来此调查金刀谷怪洞闹鬼之事罢。”司马防面含微笑,款款而道。 “这……这……”张汪微一迟疑,还是满面意气难消地说道,“若是郡上不愿来查,张某便在全县张榜告示,公开选募能人异士前往那怪洞中一探究竟——不管那里边藏着什么鬼魅之物、诡秘之事,张某定要弄它个水落石出!” 司马防听罢,脸上笑意愈来愈浓,俯身近前而道:“张君既有这等的决心维护名教、驱邪除怪,本座甚是敬佩。这样罢,本座倒有一计可以献给张君,只是——”说到这句,便举头四顾,却不再讲下去。张汪会意,将眼色一丢,后堂里的侍婢随从们见状,全部退了出去。 待得这堂上再无他人之时,司马防才面容一敛,炯然正视着张汪,缓缓说道:“张君听了本座下边的言语切莫多心——实不相瞒,本座今番前来晤访,是专为那金刀谷怪洞一事而来的!” “什……什么?”张汪绝非愚钝之人,细思之下面色骤变,“那金刀谷中的怪洞一事,竟与司马公您有干系?这个,这个,张某倒是意外得很……” “不错。那金刀谷的北边与粟邑县相邻,翻过伏犀山的南边便和我温县孝敬里挨界。张君有所不知,那个怪洞其实在我司马府靠伏犀山的庄园地里亦有一个入口。”司马防心知此事终不能瞒过张汪,只得和盘托出,“早在多年之前,我司马家就把这大洞改建成了一个藏物储粮的洞仓……” “原来那个怪洞是你们司马家用来藏物储粮的洞仓?”张汪一听,嗨呀一声,用掌一拍右膝,摇头叹道,“唉……那你司马公怎么事先不早些言明啊?弄得这四方村屯里的百姓怕神怕鬼、人人自危的。” 司马防只是拿眼睨视着他,抚着须髯笑而不语。 张汪一见,心头暗暗一动:这司马家既在这洞仓里制造出这么多的鬼魅事迹来,必是故布疑阵,吓退那洞仓周边的居民,让他们不敢前去探扰——自然,这洞仓中隐藏着的那些秘密便无从泄露了!不过,温县司马氏竟对一个如此隐蔽偏僻的洞仓这等苦心经营、百般设防,那里边的秘密想来必是非同寻常!只是,这司马防先行坦承那洞仓是用以藏物储粮的,却让他不好意思再盘问下去了。 这边,司马防脸上看似神色如常,胸中却是思潮起伏:金刀谷中的秘密洞仓,本是司马家开基建业的最大秘密。如今竟被这个多事的张汪无意中盯上了,实在是不可不慎思谨防!若是此事单系他张汪一人知晓,按照司马防先前的想法,大概只用一个刺客就可以了结此事了。然而,眼下这事儿已被张汪在县衙上下闹得尽人皆知,杀他一个人来灭口已于事无补了。这时候,司马防反倒生出了另外一个主意:顺势而为,啖之以利,笼络住张汪,把他纳为己用,由他来为司马家捂住金刀谷洞仓这个天大的秘密。 两个世交旧谊的好友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对面相坐了好一会儿,还是司马防先开口说道:“这样罢——张君,为本座这个秘密洞仓之事,实在是大大地劳扰了你和属下差役。本座愿付三百石粮食、一百匹绢布、六十筐铜铢以致歉意,如何?当然,这些礼物就交由张君一人经手自行处置。本座相信,张君必能将此事办理得十分妥帖的。” 张汪听了,更加觉得那个洞仓来历不凡,脸上并不露异色,爽朗一笑道:“司马公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啊?我粟邑张家与您司马家世代交好,还用得着您这么客气吗?那些东西,张某一文也不要!您不必这么多礼,只是,您那洞仓闹鬼之事,外面的人听了觉着蹊跷——张某自今而后当然是不会前去打扰的了!可是,若有其他人动了别样的心思,那就有些难说了!须得多加小心才行……” 司马防听得张汪话里有话,脸上笑容微微泛动,款款言道:“难为张君为我司马家顾念得如此周全……听得张君此言,想必你心中已有什么滴水不漏的妙计了?” “说有什么‘妙计’,张某是绝当不起的。”张汪把头摇了又摇,面有难色,“当然,张某一定会将司马公此事挂在心头细细思量,为您最后找出个万全之策来。只不过,张某近日亦有一桩颇为烦忧之事,恨不能把一颗心劈成两半来左思右想啊……您还得容张某再缓几日……” “是何难事竟让张君如此烦忧?”司马防何等聪明,一听之下立刻便单刀直入问道,“张君既有心为本座金刀谷洞仓之事分忧,本座自会尽力竭诚为张君烦忧之事解难!” “唉……这个事说来让张某煞是脸红啊!我那个闺女,司马公是认得的,名叫‘春华’,如今已到了婚配之年,偏偏却找不到一个可意的人家……”张汪仿佛触动了自己心底最深处那根神经,一谈到这事儿便哽咽了起来,“张某身为人父,爱女心切,实是不能不为春华的终身大事忧深思远啊。” “原来是这事儿啊!”司马防听罢,沉吟良久,才缓缓答道,“张君这桩烦忧之事啊,先前朗儿也曾给本座谈起过。只是眼下许都时局混乱,待到一两年后天下初安,他一定会在朝廷中为春华侄女觅得一户有名有望的好人家的,那里的贵胄公子倒是不少,春华侄女又才德兼备,必会配得一个如意郎君的。张君,你实在不必太过烦忧。” “司马公与伯达贤侄能如此体念张某的这番苦处,张某甚是感激不尽!”张汪用袍袖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喟然又道,“其实,在许都那里去高攀什么名门望族的,张某倒没这个奢望。张某对闺女的这桩事儿一直是这么看的:一是男方的情形,必是我张家熟悉的,若有世交旧谊是最好;二是男方的门风,能够以诗书传家、以才学立业。这两条要求若能达到,张某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这一下,连傻子也听得出张汪的意向所指了!司马防面上表情如秋风拂池,皱起了层层涟漪。沉吟了许久许久,他才缓声问道:“本来,本座亦并非拘于家世门第之见的庸儒,对于春华侄女的贤淑馨德,本座也是甚为喜爱的。只是,张君你看,我家朗儿年岁太大,只怕配不上你家春华;我家孚儿又立志三十而立之前不谈婚嫁之事。” “仲达呢?”张汪脱口而问,“仲达与我家春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张某素来对他是十分喜爱的……” “仲达?你问的是我家仲达么?”司马防张大了口,满面的愕然之色,“张君莫非还不知道?半月之前,我家仲达突患风痹之症,已是卧床不起。依医师所言,他双腿筋脉僵滞、起居不便,非但连官仕之事再也做不下去,而且日后自存自理都是很难啊——” “怎么会这样?”张汪只觉双耳里顿时嗡一声响,震得他一阵发晕,“不会吧……不会吧……怎么会是这样?这事儿我得赶快跟春华说说去……” 第1卷 第07章 装瘫拒入曹营,密谋大计 第041节 突然“瘫痪”又新婚 片片白云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悠悠飘过,牵引着司马懿的视线渐行渐远,仿佛一直飘行到天的尽头…… 司马懿半躺在卧室里靠窗的那方榻床上,抬眼遥望着窗外的天穹,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 这短短的四个多月里,时势犹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一瞬间已是斗转星移,许多事情都变得面目全非了:正当司马懿挟“肃贪除奸”之美誉,踌躇满志地准备跨入许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之际,曹操擅杀国舅董承、缢死董贵妃的消息猝然传来,一下让他有些犹豫了!从权谋之术的角度来看,无论许都城中真实的情形怎么样,曹操在这个时候突然以一己之名而公然擅杀董国舅、董贵妃,都是极不明智的贸然之举!这会让他背上与董卓一样“专权跋扈、欺君肆威”的恶名的!那么,他既是负有这等恶名,今后在与袁绍、刘表、马腾、刘璋、刘备等人的交锋之中,又岂能继续在“奉天子以讨不臣”的名义上占得优势?你曹操的“不臣之迹”已赫然昭著,又能凭恃什么去讨伐别的也有“不臣之迹”的诸侯呢?你和袁绍、刘表、袁术等“悖逆之臣”又有多大的区别?如此一来,曹操在政治名誉高度方面的优势已大为削弱!正所谓“有道则竞于德,无道则竞于势”——那么,素以“忠君爱主、匡扶汉室”而自诩的曹操,几乎便把自己的政治美誉度降低到与袁绍、袁术之流的水平上去了!然而,单就一个“势”字而言,曹操又如何抵挡得住兵强势众的冀州袁绍?唉!曹操也算英明睿智,居然在此大敌当前之际出了这样一记错招,把自己置于四面孤立之境,实在是可嗟可叹! 在那般思考之后,司马懿暗暗抑住了入仕之念,在与父亲司马防、大哥司马朗多方商议之后决定:鉴于当前许都时局尚不明朗,曹操又犯如此草率之失,且荀彧、杨彪等汉室骨干之臣,是否会如先前一般鼎力支持曹操,而今也难说得很,河内司马氏便只有潜伏下来,隐入幕后静观其变,然后伺机应变、审慎而动。 于是,在曹操的司空府辟书送达司马府的前几日,司马懿在一次外出上街巡视市井百业的途中,突然从马背上重重跌下,那一跌摔得他双腿筋断骨折,从此足不能动、身不能行,再也做不成什么官差公务了。太守曹仁见他伤情实在严重,便只得准许他返回温县孝敬里家中好生养护治疗。 然而,古语有云:祸不单行。曹操派来的征辟使者赶到孝敬里前去探访之时,却又被司马懿之父司马防一把鼻涕一把泪告知:据医师诊断,司马懿跌下马来的那重重一摔,非但摔成了他严重的腿折骨断,而且还伤及了他背脊筋脉,导致他的风痹之症发作,怕是数年之内再也无法出仕做官了。 目睹此情此景,司空府征辟使者也无可奈何,只得带着那一纸辟书和满车聘礼,一无所获地黯然返回。这司马懿正值年轻有为之际而遭此厄难,犹如雄鹰欲翔而双翅尽折,一时也成了河内郡内人人叹惋的不幸之事。 就在这一片阴云笼罩在司马家上空的同时,大概是为了给司马懿冲凶去厄,一桩出人意料之外的大喜事又在孝敬里司马府锣鼓登场了:身负风痹之疾的司马懿,竟与同郡粟邑县令张汪的闺女张春华,举行大婚之礼,他是被贴身侍从牛金、司马寅搀扶着,与张春华拜了天地父母,送进洞房的。 据参加这场婚礼的亲朋友人回忆:在这场婚礼上,司马懿满面泪痕、悲不自禁,仿佛是在为自己凄凉的下半生而恸哭不已。他曾经是那么的才华横溢、光芒四射,也曾经是那么被世人期许为“公卿之器、社稷之才”,但如今却是只能郁郁乎蜗居故里、困守寒庐,仅与妻子奴仆相对颓然,在默默无闻之中了却余生了。不过,亲朋好友们还是为司马懿感到了一丝欣慰:看得出来,粟邑张家似乎丝毫没有嫌弃这个女婿身残体废,非但张汪在整个婚礼过程中始终面有喜色,而且那张春华出阁之后对司马懿亦是倾心相待、体贴入微。他们都说:以司马懿目前的状况和条件,能够娶到张春华这样一个对他不嫌不弃、温柔体贴的妻子,已实在是大有福气了——除了张汪这个傻帽儿之外,谁还会把自家的黄花闺女嫁给司马懿这样一个半残半废之人呢? “夫君,你的银耳汤熬好了!”莺啼一般柔婉动听的声音飘然而来,将司马懿投在窗外的目光拉回到了室内:张春华一身素净衣衫,婷婷袅袅,携来一派暗香漫室漾动,右手端着一张红漆托盘,已然来到了他的榻前停下。 “谢谢春华妹子……”司马懿倚在榻背之上,轻轻说道。 张春华莞尔一笑,将手中托盘放在桌几之上,拿起了盘中那只银碗,用玉匙轻轻舀起了一匙热气腾腾的银耳汤,放到自己唇边轻轻吹了几吹,然后笑眯眯地向他口中送来:“来!夫君……你尝一尝罢……” 司马懿无言地摇了摇头。 “夫君是怕这银耳汤烫嘴么?”张春华有些奇怪,瞧了瞧那匙中水晶般莹亮的银耳汤,“妾身再将它吹一吹罢……不过,太凉了你吃下去会伤胃的。” 司马懿还是摇了摇头。 “那,夫君一定是嫌妾身熬制这银耳汤的手艺不精了……”张春华将那玉匙慢慢放回了银碗,语气里透出一丝失望来,脸上倏地又绽开了笑容,“没关系,妾身等会儿下去向牛大嫂好好学一学,再为你细细地熬一碗来。” 司马懿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波动了:“春华妹子,你何必为懿而自苦如此?懿落得今日这般情形,只怕有些负了妹子你的倾情相待啊!” “夫君快别说这些话了!”张春华杏眼一睁,若嗔若喜地盯了司马懿一眼,用手拧着衣角的丝绦在指缝间绕了几绕,轻声言道,“夫君,你不知道,能够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这就已经是春华今生最大最大的福分了!春华能够每天这样服侍夫君、陪伴着夫君,心里便是像喝了这银耳汤一样甜滋滋的了……” “春华……”司马懿瞧着张春华那一脸的真挚,眼角不禁泪水缓缓流下,“懿如今已是这副半残半废的模样,出不得仕、做不得官、成不得名,下半辈子都将躺在这病床之上再也站不起来……真是苦了你了!每天瞧着你为懿忙前忙后操持杂务,懿空负男儿立家之名,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张春华双眸一抬,泪眼蒙眬地看着司马懿,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意来:“夫君,妾身哪里觉得苦了?妾身能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高兴啊!妾身怎么会对你如今这般的情形抱什么怨言呢?”说到这,她又展颜笑了:“说起来,还得感谢夫君这场风痹之症呢!若不是……”她将后面的“有了它”三个字咽了回去,继续甜甜笑道:“妾身今日怎能和夫君在一起呢?这样的日子可是妾身先前只有在梦中才会拥有的啊……” 司马懿听着张春华的话,心头不禁五味杂陈:当初他刚佯装患了风痹之症后不久,张汪便猝然派人向他家提亲,想要纳他为婿——司马懿正欲拒绝,不料他的父亲司马防却一口应承了下来。司马懿大惊,急忙向父亲提出异议。父亲却向他分析道:其一,粟邑张家门风朴厚,张春华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又与司马家有世交之谊,故而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是绝对合适的;其二,如今司马懿装病在家,正好借着这一场婚事向外宣示韬晦之意,表明自己已屈从天命、隐居故里、结婚息影、暂不出山,以安然静观时局之变。在父亲这一番劝说之下,司马懿纵是百般不甘,也只得假戏真做,与张春华成了亲。然而,无论如何,这样的婚事对司马懿而言,都摆不脱一丝淡淡的阴影:他知道自己心底真正所爱的并不是粟邑张春华,而是邺城的方莹!纵然如今兵荒马乱、烽火连天,方莹亦是杳无音信,说不定已丧生于战祸之中,但司马懿在自己心灵最深处,还是给她留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位置并暗怀一份莫名的期待——所以,他自结婚以来便一直感到自己的内心好像缺了一块,始终无法与张春华向他全心投入的那份感情产生共鸣。而张春华愈是对他温顺体贴、关爱备至,司马懿心底对她的歉意便愈是浓厚了一分。 当然,司马懿此刻还并不清楚——就在他和张春华结婚的当日,他的父亲司马防便和他的岳父张汪,达成了一个以两家姻亲关系作为保障的绝密协议:由粟邑县衙贴出告示,宣布那金刀谷因鬼魅邪物出没而永久性地定为本县禁地,严禁任何人涉足其中,一旦违反则重惩不贷;在金刀谷谷口处专设数处岗哨,由司马府派来的家丁担任守卒,专门负责看守此谷;张汪也承诺将随时动用粟邑县令之权,为司马家永久守护这金刀谷洞仓之中的绝大秘密。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飘来了一阵悦耳动听的歌吟之声。司马懿侧头向歌声来处瞥了一眼:又是后花园里的青芙、青苹姐妹俩在练嗓子了!也不知是何缘故,父亲近年来四处寻觅网罗娇童美女,揽入府中每日里笙歌舞乐——这倒是与他先前自律严谨、目不旁窥的清俭之风有些不大相同了!大概是父亲见到近年来时局纷扰、虎犬难辨,便不免有些身心倦怠,暗暗存了一份及时行乐的心思罢! 想到这里,司马懿宁定了心神,向坐在榻旁的张春华开口说道:“这样罢……你也不必下去再熬什么银耳汤了,去书房里把那卷《易经》拿来。趁着这清闲无事的大好时光,懿且将先前管先生所授的易学要诀好好研习一番……” “仲达!”随着一声深情的呼唤,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室外一闪而入,倏地映入了司马懿的眼帘。 “胡兄?”司马懿神情恍惚,不禁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他根本没有料到自己在灵龙谷的同窗好友胡昭此刻竟会出现在这里! “仲达,你……”在司马懿泪光蒙眬的视野中,胡昭已大步跨到了他的榻床之前,低下身来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眼眶里依稀有泪光闪动。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司马懿咬了咬双唇,有些吃力地抑制住自己心情的震颤,噙着热泪缓声而道,“咱俩好不容易能在今日相会,何必做此儿女多情之态?” “不错,不错。咱俩确实应该好好高兴一场啊!”胡昭用袖角将脸颊上的泪痕一拭而去,笑颜一展,“这一两年不见,你的气色其实还蛮不错嘛!” 司马懿听了,呵呵一笑,伸出右掌拍了拍自己的双膝,淡淡说道:“是啊!懿的气色虽是不错,但这双腿却动弹不得了……” “这个……胡某在许都已经听荀令君说过了——仲达,你可以邀请一些精于针灸之术的医师来瞧一瞧这风痹之症嘛……”胡昭的目光在他双膝上一停,声音顿时低了下来:“想当年仲达在灵龙谷紫渊学苑众同窗中身手是最矫健的,没料到平地上一个马失前蹄竟把你摔成这样……唉!真是天降不幸,苦了仲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