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毕竟是读过许多书的人,他能够弄清楚这里边的曲折道理。他给珠儿递过一块丝绢帕子,然后说:“珠儿,你静一静。自从父皇即位以来,经他下令处死的人多达千万,有谁说要找他复仇?那是天经地义的事!珠儿,若是你父亲为一般人所杀,那你矢志复仇无可厚非,可是郭解为皇上所杀,他是犯了天怒,杀了他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你不该怨天尤人啊!”太子帮着珠儿,细细地分析起来。“别说了!我才不听你这一套呢!皇上算什么天怒,平民百姓发怒才是天怒!刘据,你到下边去看一看,听一听!皇上批准了杜周他们的‘沉命法’,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都一拨儿一拨儿的死去,像一堆堆被碾死的蚂蚁!许多地方的官员和老百姓都已忍无可忍,他们纷纷起来造反,谁说只有天怒?大地也在震怒了!只怕百姓的怒火在大地上燃烧起来,连你这太子宫殿,还有建章宫、未央宫,都会像秦始皇的阿房宫一样,转眼之间化为灰烬!”珠儿愤怒地斥责着。太子沉默了。珠儿所说的这些,也正是他所担心的,他的老师石德博士,也整天为此而唉声叹气。“依你说,天下的人,都该找父皇来报仇?”太子喃喃地说。“天下大多数人都没那个本事!有本事的人,却在躲的躲,藏的藏,装死的装死,不吭声的不吭声!朱安世虽然是个恶人,但还有我爹的血气存在,是条汉子。现在他死了,就该轮到我来为我爹仗义公道!”珠儿理直气壮地说。“所以,你才和朱安世一道去杀范昆,杀减宣,还要再杀杜周!你们还想再胡……”他本来想说“胡作非为”,可是话到嘴边,他却止住了。“我们的做法是胡作非为,是大逆不道,行了吧!你让我走,让我胡作非为去,让我做大逆不道的事去!这些都与你无关!”珠儿转过身来,就要往外走。太子一把将她拉住,将她按在凳子上,然后把眼睛盯紧了她,看了又看,眼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涌了出来。突然,太子终于忍不住了,他“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将头埋进了珠儿的怀里。“珠儿,你不能走,我不会放你走!珠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的心吗?这么多年,我东宫的位子一直空着,等待你的到来……珠儿,你心里也很明白,皇上对你从来都是疼爱有加的,你不该忌恨他,更不该想行刺于他!”说到这儿,太子失声痛哭起来。珠儿沉默了。她用双手抚摸着太子的头发,就像东方老爹经常抚摸着她的那样。“珠儿,真的,你认真地想一想,皇上对你说过一个‘不’字吗?他对我们王子、公主,都是相当严厉的,只有对我母后,对我姐姐,还有就是对你,他只有对你们三个,从来都没发过脾气,疼爱有加……”珠儿觉得太子说的是实话,可此刻她又不愿意去回忆皇上对她的那份喜爱:“太子,我问你。如果皇上知道我不是东方大人的女儿,而是郭解的女儿,他还会喜欢我,还会要你娶我吗?”太子一下子也愣住了。父皇要是知道珠儿是郭解的女儿,而不是东方朔的女儿,他还会喜欢珠儿,还会让我娶她么?太子抬起头来,慢慢站了起来,远离了珠儿。珠儿见到太子这个样子,心里一阵难过,但突然又感到一阵宽慰。是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实证明了我珠儿离开太子,是正确的!可是太子突然又转过身来,紧紧地抓住珠儿的手,大声说道:“珠儿,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是郭解的女儿,这不可能!长安城中,王公大臣,哪一个不知道你是东方大人与郭夫人的女儿,你上了朱安世的当!有一次皇上当着我的面说,东方大人把你娘接到家中,整整十个月,才生下你来。皇上他心中有数,东方大人更是胸中有数!你说你是郭大侠的女儿,你对得起把你像珠儿一样捧在手心里的东方大人么?东方大人他认可吗?珠儿,我求求你,别再说这些啦!”太子一边说着,一边乞求地看着珠儿。珠儿心想,我娘还给我说过,我是在娘肚子里呆了快满一年,才慢腾腾地出世的,这个你又知道吗?东方老爹会告诉你和你的老爹么?可是,当她看到太子那副悲伤欲绝的样子,又不忍心说出这些话来。“珠儿,我的好珠儿,前一阵子,长安人传说东方大人死了,可我不相信。东方大人他不会死,等到有一天,我就是翻江倒海,也要把东方大人找到,要他说出珠儿你真正的身世。珠儿,你信吗?!”珠儿心中百感交结,怔怔地看着太子,半天说不出话来。“珠儿,我这儿是东宫,连皇上都不会轻易到来,谁也不敢到这儿把你怎么样。你就在这儿呆着,待我去向父皇解释清楚刚才吴且驾车走上驰道的事情,然后再与你慢慢商议。”“太子,要是皇上问你,你接来的是什么人,你怎么说呢?”珠儿既是感激,又有关切。“我就说是接我妹妹,是阳石公主!是我妹妹一时任性,非要在皇上的驰道玩一玩,皇上他会相信的!还有,阳石公主经常出入丞相家中,她与公孙敬声的事情,皇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是我姐姐死得那么惨,皇上……”太子一高兴,话就多了起来。珠儿对他们刘家与公孙家的恩恩怨怨一点都没兴趣,她打断太子的话说:“太子,珠儿求你,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珠儿在你的宫中!”“你放心吧,在没有弄清楚你的真实身份之前,我不会做蠢事的!”太子认真地答应着。第三十二章 世道黑与白(七)桂宫之中,武帝面带疑惑地与杜周和江充在一起。杜周与江充已到这儿好一阵子,他们把今天发生在长安大街上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上。皇上先问杜周:“马通去接人,接到了没有?”杜周已经知道情况,便如实汇报说:“接到一具死尸,廷尉府眼下正在勘察这是何人。”人都死了,唯一的同谋朱安世也死了,找谁认尸去?武帝心想。于是武帝一声不吭地默想了起来。杜周本来就是不爱多说话的人,如今事情涉及到丞相和太子,他就更不愿多说了。但他心中知道,老丞相可以对皇上百依百顺,然而对其它人,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自从我杜周开始调查公孙敬声,公孙家的人已经开始黑衣行动了。那个与朱安世同行的高手,肯定是公孙家的人,不是公孙平,便是公孙成,再不然就是公孙能!现在他们声称朱安世的同伙已死,肯定是个借口!一会儿,我奉皇令坚意要人,看他们会拿出个什么东西来搪塞?如果发现尸体留有破绽,我还会要求皇上到他们家中搜查,廷尉府的便衣,早已在丞相府周围布好了。可公孙贺这个老狐狸,他居然把太子也卷了进来,这事还真有些难对付了。杜周想到这儿,更是一声不吭。江充此刻显得特别乖,他的耳朵早已被一块白布包上,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一副因执行公务而受到打击的无辜样子。“皇上,太子来了!”苏文从门外跑了进来,急急地对武帝说。武帝没有理他,只是抬着头,看着门外。刘据从容地走了进来,他见杜周手江充都站在那里,心里当然明白,于是二话没说,径直走到武帝的七宝榻前,单膝跪了下来。杜周和江充急忙跟着跪下。“孩儿刘据管教下属不严,特来向父皇请罪。”“据儿,出了什么事情?”武帝明知故问。“启禀父皇:今天早晨,儿臣让侍御者去丞相府接人,那吴且驾车返回时,车中人听说有廷尉府的人在道上碍事,不便行走,就让他上了驰道,犯下不赦之罪。”太子简单地说。“朕要问你,你要接的那是何人?他有多大的胆子?吴且就那么听他的?”武帝并没有着急。“皇上,都是儿臣的错。”太子只是一味地承担过错。“据儿,到底车中接的是谁?”武帝急于知道根底。太子看了看左右,还不想回答。武帝有些生气:“还不快说!”“父皇,是我妹妹阳石公主。她听说公孙敬声昨天被皇上放了,就去大姨妈家看他,没想到她一夜不归,儿臣生怕父皇知道后生气,便让吴且速速把她接回。可妹妹一见车道被拦,便任性妄为,非让吴且走驰道不可。父皇,都是儿臣管教不严,让他们犯了规矩。”太子低声诉说着。听到这儿,武帝放下心来。他的二女儿是什么脾气,如何任性,他又如何不知道呢?但他嘴上还是严厉责问:“放肆!你们竟敢违抗检查,还动手打人!”武帝看了江充一眼,又问了下去。“父皇,是儿臣命令吴且,决不让外人知道妹妹去公孙敬声家中,儿臣怕有损父皇威名……”这下子武帝和杜周都没话可说了,太子家人和后来太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的名声!江充心里觉得这事过于蹊跷,然而太子的话又不无道理,皇上如不斥责,他这个奴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然而江充不能没有反应,他本能地将左手抬起,摸着自己的耳朵,脸上露出痛苦之状。这一切都被武帝看在眼里。他不愿看到太子陷入公孙贺与杜周的纠葛里面,更不愿让自己女儿与公孙敬声的事情传得纷纷扬扬。这个阳石公主啊,你怎么就一点都不像你母亲,偏偏和朕有些相似呢?你竟然胆大包天,上了朕的驰道,要是你是男人,是太子,朕决不轻饶!可你又是个女的,身上还有那么多的麻烦事!想到这儿,武帝只觉得腰部又疼通起来。他不由自主皱了一下眉头,将手放到腰上。太子见了,急忙起来,走到武帝面前,关切地问:“父皇……您?”“不要紧,江充,你来帮朕揉揉。”武帝说道,江充急忙走过来,高兴地给皇上按摩着。他的耳朵实际早就不疼了。太子见状,只好退到一边。他觉得自己距离父皇,远比江充要远得多。武帝这时发话了,语气心平气和。“据儿,你身为太子,对你妹妹和身边的人管教不严,私行驰道,坏了国家纲纪。长安市民,有谁知道实情?人们会以为是太子等不及了,急于到驰道上试一试呢!纵然朕不惩治你,可你的名声,已经被你自己大受伤害了啊!”太子先是跪在地上,点头称是,听了这句话后便伏于地上,泪流满面。等到皇上说完,他便一边叩首,一边叫道:“父皇!儿臣没想到这些,请父皇严惩儿臣之罪!”“罢了。都是阳石公主的不是。念你也是为了父皇的威严,朕就免了对你的处罚。你回宫之后,闭门三日,好好想想去!”太子伏于地上,唯唯谢恩。江充心里如糖似蜜。可他不敢露出得意的笑容,只是一双捶背的手,加快了捶击的速度。“你告诉阳石公主,不许她再到公孙丞相家去,也不许公孙敬声再进宫中!”武帝接着严厉起来。“父皇,可是妹妹要代母后看大姨妈……”太子觉得妹妹很是无辜,便要为她求情。“那就把丞相夫人接过来!”武帝不由分辩,又说:“重责吴且一百大板,好让他知道,朕身边的人,谁也不能冒犯!”“儿臣遵旨。”太子知道,这一百大板如何打,是他的事情,皇上只不过是宽慰江充一下,就像主人对挨打的狗,抚摸一下而已。于是他急忙应允。江充那双捶背的手,更加温柔,而且有力。“杜周!”“臣在!”“你去传朕的旨意,将朕刚才这番处罚张榜告辞长安民众;太子与家人犯规,朕也决不放过!同时告诉长安民众,文武百官,江充敢于拦截驰道上的太子车马,是出于对朕的尽忠!做臣子,都要向江充这样做,朕才满意!朕要将江充提升为一等锦衣绣使,官位仅在丞相之下;他可以代替朕,巡视长安的治安、市容;有权出入任何地方,你们廷尉府和执金吾,都要听他的话,否则,朕决不轻饶!”江充没有想到,他丢失了半个耳朵,竟然换来皇上如此宏大的恩惠,于是急忙跑过来,给皇上磕头谢恩,感动得泪流涕淋。杜周原以为皇上对那件案子还要有些指示,没想到皇上什么也没说,就转回宫中了。江充意得志满地站了起来,看了太子和杜周一眼,接着悻悻然地,跟着皇上进了宫内。太子心头有些沉重。可是,当他想到宫中还有重要的事情,也就不去计较江充了,急忙起身回宫。只有杜周,一个人慢腾腾地爬起来,盘算着自己下一步如何应对。第三十二章 世道黑与白(八)大行令府,杳然无声。霍光骑着一匹矮马,急急忙忙地从后门回到家中。他把马缰往仆人手中一塞,便通过一个小门,进了内厅。霍显正在那儿焦急地等待着。见到霍光回来,她急忙站了起来。“我不是给你说好了吗?进了四月,我就住在宫中不回来了。有什么大事?难道你还管不了?”霍光语中含有责怪之意。“夫君,珠儿出事了!”霍显轻轻地说。“什么?她怎么了?”霍光不由地一怔。这时他心中一阵后悔,觉得自己这一段时间,确实把珠儿给忘了。“傅介子在终南山等了她好几天,都没等到,今天下午,丞相家来人才说……”“怎么,珠儿和丞相家有关联?”霍光想到公孙敬声的事情,不禁吃了一惊。“丞相家来的人,还在前厅等着呢。”霍显说道。霍光二话没说,便随着霍显走到前厅。公孙平等二人正在这儿等候多时,他们还要到道儿那里去呢,等得很有些着急,见到霍光来了,二人便站了起来。霍光认得他们两个,便问道:“珠儿出了什么事?”“大人,珠儿她与朱安世一道,杀了减宣,却被杜周用网子网住。幸亏我们和公孙敖大人赶到,才将他们救到丞相府中。”公孙平说道。“朱安世不是昨天已被皇上处死了么?”霍光知道朱安世的事情,可他却没有想到,与侏安世一道行刺的,竟然是珠儿。显儿听到朱安世已死的消息,眼睛突然一亮。“是的,大人,丞相用朱安世换出了太仆老爷,同时把珠儿留在府上。杜周请得皇上诏命,要到丞相家要人,丞相担心会有闪失,便把珠儿姑娘送走了,特要我们二位前来向大行令禀告。”公孙成接着说。“丞相把珠儿送去哪儿了?”霍光沉着地问道。“为了珠儿姑娘的安全起见,丞相按照太仆的意思,让太子把珠儿接到了东宫。”“什么?!”霍显在一旁,先惊叫了起来!霍光急忙看了她一眼,自己却也急切地问:“为什么要让太子把她接走?”“大人,杜周把丞相府周围都布上了便衣和暗探!我们太仆老爷说,太子一直思念着珠儿姑娘,珠儿姑娘只有呆在太子的宫中,才最安全!所以丞相就让人告知太子,太子今天一大早,便派人把珠儿姑娘接了过去!”公孙平一直在霍光家等待着,他们两个还不知道太子车马走上了驰道的事儿。霍光的心里紧张起来。刚才他还听说,太子家人驾车走上了驰道,被江充那厮抓住不放,此刻正在皇上那儿评理呢!霍光以为,此事还是不管不问为好,正好此时家中来人,说家中有急事,夫人让他回去一趟。霍光万万没有想到,是珠儿闯下了大祸,而且不是一桩。“夫君,你快想想办法啊!”霍显知道珠儿被子太子接走,一时心急如焚。霍光也跌坐在椅子上陷入思考。这时天色转暗,远处已有隐隐雷声,霍光想了良久,抬头看了看天上说:“二位请回吧!霍光知道了,你们代我谢谢丞相,并告诉他,天要变脸,请老丞相务必小心!”霍光转过身来,对公孙平等说。公孙平二人点点头,急忙离开。霍显这时却走上前来,一把抓住霍光的衣服:“夫君,珠儿进了太子的宫中,这件事情,你可不能不管啊!”霍光看了看显儿一眼,没有吭声。他特别能够理解显儿的心情。然而到了此刻,霍光还能说什么呢?“老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这都是你我管不了的事情。就由着她去吧!”霍光慢慢地说。显儿突然对着霍光跪了下来,用乞求的口吻说道:“可是夫君,我们怎么对得起……”“我们只要能活下去,就能对得起任何人!”霍光打断了显儿的话,然后用手抚摸着显儿的头发。“显儿,珠儿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我们现在,要好自为之。你在家中好好呆着,我要去宫中,去皇上身边……”显儿看着霍光黯然神伤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目送着他的身影悄然离去。不一会儿,狂风大作,随之便是玉珮大的雨滴。第三十二章 世道黑与白(九)雷雨交加,电闪频至。太子和珠儿呆在书房里,一任外面的世界雨暴风狂,二人相对,默默无言。用不着再说那么多,他们满腹的话,都在相互对视下告诉着对方,在怦怦心跳中传达给彼此。外边的天,像夜晚一样的黑暗。这里没有佣人,没人给他俩点上蜡烛。只有在每一次的电闪瞬间,他们的脑海中才相互深印一次对方无奈的表情。突然,又是一阵明亮的电闪。这次电闪是从另一个方向传过来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向门的方向看去,门外的丝幔下,有一星灯火和两个人影。珠儿大惊,急忙将手按在剑上。太子也是大惊,然而他毕竟心中有数,于是走了过去,掀开了门帘。原来门外站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男孩子,他们是史良娣和她与太子生的第二个儿子刘步。太子惊问道:“你?你们怎么来了?”史良娣行向珠儿施了个万福之礼,然后对太子说:“殿下,您不要多心。你和这位姑娘的事情,我早就听阳石公主说过了。我是没有希望的人了,可我真心希望你们能美满,殿下。”珠儿这时已经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已经替太子生了两个儿子的史良娣。珠儿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良娣,你不要多心。我们只是……”太子看了珠儿一眼,竟然说不出话来。“殿下,你不用解释什么,贱妾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贱妾只想求求这位妹子,将来能够照看好我的这两个儿子……”说着,她撇下刘步,自己转身就走。珠儿急忙冲了过去,一把拉住了她。史良娣没有表情的眼睛里露出一点乞望的神色。珠儿一个劲地摇头,然后说道:“姐姐,你多心了。珠儿是绝不会嫁给太子的。你们有儿有女,好好地厮守一辈子吧。”又把脸转向太子:“太子,你明天一定要想法把我送出长安,我要找我爹去!”史良娣却转向太子:“殿下,你何不向皇上讲明,说这位妹妹就在宫中,让皇上恩准你们成亲,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呢?”太子摇着头,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珠儿走上前来,将太子与史良娣拉到一起,然后将小刘步也扯到他们中间,“太子,珠儿今天夜里就走,你不要在这里陪我!我也不要你送,我能出去!”太子一下急了:“珠儿,你千万不要乱动。你万万出不了外边的宫墙的!你要去找东方大人,也等我安排好了,再送你出去!”珠儿静静地听着,脸上冷冷漠漠,没有再吭一声。太子转过脸来,对史良娣说:“良娣,你先带步儿回房吧。”史良娣却对太子说了一声:“殿下,贱妾还有一事要告诉你,进儿身边又有一个宫女生了,刚刚生下的,是个男孩。”太子惊得说不出话来。外边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珠儿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急切地把太子推向门外,然后大叫道:“你快走开!你都有了孙子了,还不快去给皇上报喜去?”说完,她把房门“砰”地关上了,自己靠在门后,眼睛里的泪水,和外边的急雨一样,直泻而下。大雨之中,小院之内,灯火幽然。道儿正和他的胖老婆,还有大儿子羊羔儿在一起,说着什么事情,突然听到急切的敲门声。“回来了,这个不要家的羊屎蛋儿!”道儿老婆急忙说。道儿急忙披上一件衣服,冒雨把门打开。大门开了,进来的是傅介子,还有两个陌生人。“傅将军,出了什么事?”道儿急问。“进屋再说吧!”傅介子急忙冲进屋里。“傅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道儿觉得很不对劲。“道儿,你能跟东方大人家里的人联络上吗?”“能啊!出了什么事?”道儿还是追问。“珠儿出事了!”傅介子急促地向他说了实情。道儿知道太子与珠儿之间的恩恩怨怨,也知道傅介子对珠儿的那份难舍之情。他知道珠儿是云儿到了东方大人家十一个月后才生的,他并和他的胖老婆也私下议论过珠儿的身世,然而这些都是主人的事,他们作为仆人,暗地里胡乱猜疑几次是可以的,可他道儿决不会干涉主人的事。可是不管怎么说,珠儿是他的主子,当道儿听到珠儿被杜周追捕时,急了一身冷汗。至于珠儿在太子那儿会出什么事情,道儿心里也是惴惴不安的。“你还愣什么?快说,怎么和东方大人家中的人联系?”傅介子急着催促起来。“我有鸽子!带信的鸽子。可是现在,天这么黑,雨又是这么大…只能等明天一早再说了。不过我不会写字,介子,你把刚才说的话,写在绢上,明天我把它绑在鸽子腿上,保准将信送到辛苦子手里!”道儿这才说出自己的办法。傅介子听了道儿的话,心里很是着急,但他也没别的办法。“辛苦子知道了,也许就有办法!”想到这儿,傅介子急忙拿过一块丝绢,却没有笔。傅介子一狠心,将自己的食指咬破,用指血在绢上写下了二十来个字:(HTK)珠儿长安出事,万分危急,请速来救危!(HTSS)血书已经写完,傅介子的手上还是血流不止。道儿一手接过丝绢,一手急忙推搡着自己的老婆:“你这个胖猪,还愣什么?快点找块布,帮傅将军把手包上!第三十二章 世道黑与白(十)桂宫之内,灯火通明。武帝躺在七宝榻上,独自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天外雷声不断传来,震动他的身心。这时外边有人持灯走了进来,武帝一转身子,见是江充。“没事了,你回去吧。”武帝心中甚为烦燥,却不愿对江充发脾气。“皇上,有件事情……”“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武帝真的有点烦了。“皇上,刚才苏文来报,说今天下午,太子孙刘进身边有个宫女生了个男孩……”江充知道皇上心烦,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情不能不说。“什么?生了个男孩?是谁的儿子?”武帝果然惊问。“皇上,据太医说,这个孩子是刘进的。”江充补充道。天边又传来一声炸雷。武帝觉得这是上天在向他宣告,又一代皇家龙种诞生了。“皇上,您看,要不要庆贺一下?”江充露出许多关切来。“按宫中的惯例,给所有宫人发些赏钱。你去办吧,朕要睡一会儿。”武帝一边吩咐着,一边重重地躺到了七宝榻上。江充走了。武帝却不能入睡。他躺在那儿,静听着雷声在远处时急时缓地怒吼着。他觉得那些雷,不是在吼,而是在宣告一些天机。武帝静静地听着,想从雷声中听出一些暗示来,可是他怎么也听不懂。过了一阵,他便在雷鸣的空隙之中,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隐约之中,他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向自己走来,走到他的跟前,笑着对他说:“太爷爷,您就放心吧!您没能做到的事情,我全能做到!”武帝突然惊醒,浑身都是冷汗。雷声不断,可那个胖娃娃却不见了。武帝想爬起来,但他没有力气。汗水把衣服都弄湿了,此刻贴在身上,冰冷冰冷。武帝觉得自己的头脑突然清醒起来,外面的雨声可以一滴一滴地听见。他怔怔地看着房顶,看到上面雕着的两条龙,正在向他笑着。“浑蛋,怎么可以雕着两条龙呢?!”武帝愤怒起来,他伸手摸达榻边的宝剑,把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一青一白的两条龙,真想把其中的一条斩将下来。然而他分不清哪一条龙是好,哪一条是坏;哪一条是自己,哪一条是自己的克星。而他那只摸着剑的手,却也抬不起来。武帝叹了口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梦之间,他突然觉得身上无比疼痛,睁开眼来,突然发现有无数个小人儿,每人手里拿着一根针,向着他的身上猛刺!那些小人睁着愤怒的眼睛,一副复仇的样子,好像非要把这个躺着的人刺得千孔百疮不可。武帝想叫,却叫不出声来,只觉得浑身汗水又流了出来,流进千疮百孔之中,腌得他疼痛无比……过了好久好久,武帝才清醒过来。外边的雷声没有了,雨声也没了。只见一个人影来到身边。蒙蒙胧胧中,他以为那人是江充,于是便招了招手。那人跳了过来,原来他浑身都是黑衣,脸上还蒙着一块黑布,在躺着的武帝身边,他的身影是那么高大,行动又是那么敏捷,他正向自己走来,他把手伸向腰中的剑鞘……武帝竭尽全力,大声喊叫了起来:“来人哪!有刺客!”皇上的叫声惊醒了整个桂宫,转眼之间,许多大内侍卫全都闻声而来,江充更是急迫地冲了进去,霍光和金日【石单】两个也很快从宫门外奔了进来。“皇上,出了什么事情?”霍光很惊讶地问道。“霍光,朕看到有一个黑衣大汉,浑身黑衣,头蒙黑布,拿持着剑,要对朕行刺。”武帝心有余悸地说。“江充,你们都看到了吗?”江充不敢说谎,他摇了摇头:“当时只有皇上一个人在宫里。”“怎么可以让皇上一个人在宫中呢?”霍光责问着,但语气却很平静。江充听了这话,只好对着武帝跪了下来:“皇上,都是奴才不好,奴才该死,奴才不该离开皇上!”武帝闭目定了一会儿神,平静下来。他看了一眼江充说:“起来吧。是朕让你出去办事的,不怪你。”然后他脸色一沉,严厉地说:“霍光,金日【石单】,还有江充,你们都过来,朕有旨要发!”“臣听旨!”霍光和金日【石单】急忙下跪。江充更是跪到在武帝身边。“霍光,金日【石单】!你们两个从今以后,没有朕的旨意,不许离开朕的身边。”“臣等遵旨!”霍光和金日【石单】齐声应道。“江充,朕命你以一等锦衣使者之职,负责在长安城内外,彻底搜查。杜周和刘屈牦二人为你的助手,就是把长安搜个底朝天,也一定要把那个黑衣男子给朕搜出来!”“奴才听旨!不过,有些地方,比如丞相府,太子殿,不知奴才可以不可以搜?”“什么地方都可以!包括朕的未央宫,建章宫,朕的桂宫,朕的龙椅之下,不论是哪里,你都可以搜!有胆敢违抗者,一律格杀勿论!”武帝斩钉截铁地说。“奴才领旨!”“那你快去吧!”武帝催促着说。“慢!”汉充刚要动身,武帝又把他叫了回来。“皇上!”江充不知还有什么事情。“你先去把公孙卿给朕找来。”“是,奴才这就去。”江充急忙向宫外走去。这时大雨已经停止,原来天并没黑。雷声隐去,狂风猛吹,乌云四散之后,一缕斜阳,竟从西天的边上,放射出异样的光芒来。第三十二章 世道黑与白(十一)东宫之内,太子书房,气氛紧张。太子面色铁青地看着珠儿,珠儿也满面怒容地看着太子。很显然,他们两个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让我走,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什么也没做,我前天没睡好觉,刚才你一走后我一直在睡觉!既然你不相信我,就让我走,何必把我关到这里?”面对珠儿的吼叫,太子也没办法。他拿不出任何证据能说明珠儿刚才去了桂宫。然而太子担心,因为皇宫最紧要的是一道大墙,一旦进了墙内,戒备并不怎么森严。东宫离桂宫不远,要是珠儿乘着大雨而去,只要一会儿的功夫!对了,何不看看她的衣服呢?想到这儿,太子走向前来,抓住珠儿的衣服。那衣服是黑色绸缎做成的,然而它光滑无比,带着一种淡淡的清香,根本没有被大雨浇过的迹象。太子觉得珠儿被他冤枉了,顿时心中又激起另外一种情感,他把珠儿往怀中一抱,口中喃喃说道:“珠儿,不会是你,不会是你!都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怀疑你!”珠儿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是她还是从太了的怀中挣脱出来:“好了,太子,让我走吧。我已经休息好了,你把车叫出来,送我出长安。”“你别胡闹了,好不好?刚才桂宫中出了那么大的事,眼下整个长安全是兵!江充和杜周,正带着士兵在到处搜查,连北军和三辅的部队全都出动了,皇上的龙椅都被江充掀起来,查了个遍!一会儿就要有人到东宫来。这个时候,你还敢出门?快,快把这身黑衣换掉,我昨天就给你准备好了这些,你看,这些全是我妹妹阳石公主的衣服。这个时候,你只有变成女人,才是万全之策!”太子说着,早将一包华丽的服装拿了过来。珠儿知道,自己身上的衣服早该换了,再这么下去不仅自己会有危险,也会给太子造成危险。于是她点点头,表示同意换衣服。太子顿时高兴起来,他急忙拿过几件衣服,亲手递给珠儿。珠儿看了太子一眼,突然将脸一沉:“对不起,太子,请你出去。”“这……”太子多么希望珠儿不要赶走他啊!“出去。你只能把我当师姐看。去,听师姐的话,叫两个宫女来,让她们领我洗个澡行不行?我的身上都臭了!”说完就把太子往外推。太子马上叫来身边两个最信任的宫女,让她们侍侯珠儿。等到珠儿穿上阳石公主雍荣华贵的衣服回来,她见到,太子的书房已经变成了闺房,所需的东西应有尽有,珠儿平生第一次觉得,原来做女人还可以有那么多的享受。然而她也发现,她所居住的地方是一个严实的小院,四周都是房子,院子有好几重门,侍女进了外边的一道门,总是先把门锁好之后,再来打开里边的一道门。珠儿先是有些恼怒,然后再看了几眼身边并不太高的房顶,她又笑了起来。桂宫之内,桂影婆娑。公孙卿站在庭中呆了好半天,美好的桂树被他欣赏了许多遍,皇上还是没有出来。昨天晚上,江充带着人,好容易才从建章宫中离柏梁台不远的李少翁练丹房中,把他找到,那时他正满面的烟灰。江充怕他这个样子会惊吓着皇上,于是便让苏文回去报告说。公孙卿已经找到,只是他身体不舒服,能否明天早晨再见皇上?一会儿苏文就出来说:皇上由尹夫人陪着,已经睡着了。公孙卿便和江充详细地分析起目前长安的情况,他眉飞色舞地对江充说,天机已经出现了,我们一定要抓住,不能放过。江充探问他道,下一步怎么办?公孙卿说:我已经想好,就从公孙贺身上开刀,一来他掌着丞相大权,二来是他的老婆是太子的大姨妈,容易株连。干倒公孙贺,让刘屈牦当上丞相,下一步就好对付太子了。江充听了这个,心中暗自窃喜,他迫不及待地对公孙卿说出他这些日子在心中深埋已久的秘密。他告诉公孙卿:朱安世生前在大理一带,曾和一个女巫鬼混了很长时间,他身上的劣习,全是那个女巫传给她的。朱安世临死前曾对他说过,许多要人门前都被他埋了偶人,其中包括公孙贺和公孙敬声的门口。公孙卿听了这话,兴奋地差点跳了起来。他对江充说:“公孙贺一家马上就要完蛋了。你快去找杜周,告诉他公孙贺正在派家人刺杀他,让杜周这个狐狸跳起来,由杜周去收拾公孙贺。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我们自然可以火中取栗。”江充笑着走了。此时,杜周正满大街地搜查皇上要抓的罪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不久灾祸会落在他自己身上。公孙卿掐着指头算了半宿:秦二世二年,岁次癸巳——一代大儒李斯被太监赵高害死。今年是岁次庚寅,再过三年又是癸巳,历史就像车轮子一样,二个轮回就转动了两个甲子,整整一百二十年,犹如过眼云烟!哼哼!历史的进步就在于儒者已不是纯儒,儒者不能再铸大错;叔叔啊,老丞相公孙弘!您曾经对我说过,文公孙一定要胜过武公孙,儒者一定要胜过其它百家,这回我要向您宣誓:公孙卿决不会重蹈李斯那厮的覆辙,我不仅要灭了武公孙家族,还要让那些没了人味的阴阳人也受到惩罚!想到这儿,一夜没能安眠的公孙卿依然精神矍铄。太阳已经升得好高,桂宫里面,还是一片平静。突然,里面出现一阵骚动!公孙卿只听来来往往和脚步声,显然出了事情!他向前走了几步,想往里面伸伸头,却被一个木桩子似的侍卫给挡了回来。过一会儿,宫中又静了下来。这时小太监苏文才从里面跑了出来,对公孙卿直招手儿,意思让他快点进去。公孙卿急忙走近大殿,只见霍光和金日【石单】两个正在武帝身边。他们两个一脸的疲惫,显然一夜都未合眼。公孙卿顿时觉得,武帝把江充支使出去,而让霍光和金日【石单】守在自己身边,这似乎有点不妙。武帝躺在七宝榻上,浑身已被汗水湿透。尹夫人拿着一件新衣服,要给皇上换上。皇上却把大手一挥,让她出去。尹夫人把衣服轻轻地放到一边,领起一旁那个愣了半天的小女孩——那是皇上喜欢的最不爱哭的盖公主——悄悄地退到了殿后。武帝看了看霍光和金日【石单】,也对他们点点头说:“你们一夜没睡,快去歇一会吧。”霍光和金日【石单】顺从地走了出去,宫中只剩下武帝与公孙卿二人。公孙卿发现,皇上的气色不太好,满脸都是虚汗。“皇上,臣公孙卿昨天晚上没能前来探视皇上,请恕臣死罪。”公孙卿谦恭地说。武帝抬起头来,看了公孙卿一眼,慢慢地止住了喘息,然后平静地问道:“公孙爱卿,你这一阵子做了些什么?”“皇上,臣一直在研读《五行书》、《天官书》、《律历书》,观察星相,检验太初历运行是否有偏差。”公孙卿好像自己过得很充实。“噢?太初历与天象运行,有无差异?”武帝渐渐面色平静下来,他竟先问起了太初历的事情,好像昨天和刚才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皇上,自太初元年丁丑至今庚寅之岁,整整十五年了,太初历与日月运行,四时变化,没有一点差错。”说到这里,公孙卿喜孜孜的。“都是爱卿的本事大啊!呃,对了,公孙爱卿,今年是庚寅年?”“是啊,皇上。”公孙卿想,怎么皇上连是什么年都忘了?“‘唯庚寅吾以降’……今年正是庚寅年啊。”武帝心里又想起了昨天暴雨之中降生的太子的孙子,自己的曾孙。公孙卿不在内宫,他还没到皇上想什么就算到什么的水平,但他却不能不接着皇上的话茬,于是就自作聪明地说:“皇上,您还念着屈原的《离骚》哪?那都是东方朔没事找事,搬出屈原来吓唬人的。臣知道,您看中的那个王朔,眼下正在写文章骂屈原、骂《离骚》呢!他前天还对臣说,骂完屈原,他就要骂三皇五帝,骂尧舜禹汤……”“混账!”武帝一拍桌子,怒了起来:“他连三皇五帝、尧舜禹汤都敢骂,将来,他能不骂朕么?这个狗东西,朕一听说他咒死了李广,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公孙卿急忙把话往回说:“哎——皇上,您别生气。王朔有的话还是很有意思的。比如他说,如今没了东方朔,皇上百姓没得乐。出了一个我王朔,骂人骂己天下乐。皇上,王朔他还写了一篇文章骂自己,说自己是二杆子协会里头最臭的二百五呢!”武帝听了这话,不禁“扑哧”地笑了一声。公孙卿马上也露出了层层叠叠的笑容。“公孙爱卿,今年是庚寅,朕便想起了‘唯庚寅吾以降’那句话来。你说说看,东方朔是屈原的化身,要是他真的死了,他会不会在庚寅年回到仙境,再变成个小童男子,下凡投胎呢?”武帝这才说出心里话。“这,这……”公孙卿想了一下,马上断然否定:“不可能,不可能!皇上,他要在天下等着您,那是天规,他破不了这个规矩!”武帝听他这么一说,倒也踏实下来了。他又想了一想,然后神情恍惚地对公孙卿说:“公孙爱卿,朕叫你来,是要你给朕解梦。”“解梦?”公孙卿可没听江充说到这事。“是的。朕昨天见到一个黑衣人,个子高大,行动敏捷,悄悄地来到朕的七宝榻前,刚要拔剑……朕一惊叫,他就消失了。”武帝慢慢地说着。这事公孙卿已听江充讲过,于是他顺着武帝的话说:“皇上,这件事不是梦,可能是真的!您不是让江充和杜周,满长安地搜那个黑衣人了吗?”公孙卿问道。“可是朕说与霍光听了,霍光却以为是梦。”“霍光他会解梦?臣没听说过。”公孙卿试探性地说。“是啊,霍光是个诚实可信的人,他只是宽慰朕罢了。可是,朕当时确实做了一个梦。”公孙卿见皇上对霍光如此评价,顿时觉得眼前的蛋上没了缝隙,于是急忙收拢脑海中已经腾起的翅膀,再回到皇上的思路上。“皇上,您的梦,也许臣能解开?”“只有你能解开!公孙爱卿,所以朕要见你!”武帝说到这儿,心有余悸地说:“今天早晨,就是你进来之前,朕又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皇上,您说说看?”“朕在梦中,梦到成千上万个小人儿,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根针,一齐向朕的身上刺,把朕刺得百疮千孔,疼痛无比。”不知是高兴,还是惊讶,公孙卿突然跳了起来。“公孙爱卿,你,你怎么啦?”武帝惊问。“皇上,怎么如此蹊跷呢?”“什么蹊跷?”“皇上,臣前几天,也做过一个梦,梦到一个神仙正在睡觉,突然有许多小人,手拿着针,去扎那神仙。臣在梦中,是一条正在看书的狗,臣见到那神仙疼痛无比,便去找人救他;当时有一高大漂亮卫士正在巡逻,臣‘汪、汪’地叫了几声,那个卫士便跑过去,把小人全部赶走了。”“果真如此么?公孙爱卿?”武帝也站了起来。“千真万确。皇上,要不是真的,臣愿意说自己是条看门的狗么?这两天,臣心神不宁的,翻了许多关于梦的书简,才知道,臣梦见自己是狗,原来有个学名,叫做‘犬儒’。”武帝可不管他“犬儒”不“犬儒”的,他急于知道公孙卿梦中的高大卫士是什么人。“你梦中的那个高大卫士,是不是和江充一个样子?”公孙卿看了看皇上一眼,反问道:“皇上,您梦中见到的黑衣刺客,是不是也像江充的样子?”武帝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皇上,臣告诉您吧,要是您昨天见到高大黑衣人来行刺真的是梦,那么您做的就是白日梦。白日梦,全是反的,您梦见的人像江充,就不是江充。”公孙卿说得有鼻子有眼。武帝马上说道:“朕并没有怀疑江充!公孙爱卿,你放心吧,朕不糊涂。”他心里这么一想,更觉得江充确实很可爱,用不着怀疑了。“那好,皇上,那臣就和您想到一块儿去了。”公孙卿马上凑到武帝的耳边,然后说:“皇上,您梦中的事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只有臣跟您两个知道才能解得开,辟去邪!”武帝点了点头,然后说:“那你说说,怎么个解法,怎么个辟法?”“皇上,您梦中的情景,臣全知道。那些小人儿,叫做‘巫蛊’。是那些知道巫术,又想置人于死地的恶人,才做这种事情!”“巫蛊?你是说,是有人用巫术,用木偶人,来咒朕早死?”武帝惊讶之余,一屁股坐到七宝榻上。“巫蛊”二字,他太熟悉了!他小的时候,栗夫人为了咒死他和母亲,曾经用过巫蛊,因为被父皇发现了,才将那个女人打进冷宫,置之死地;阿娇也是用这个方法,叫来了楚服,弄得卫子夫差点丢了性命!难道如今又有人如法炮制,要置自己于死地?“皇上,臣的梦和您的梦,只能用‘巫蛊’来解释!不然,就没有别的办法解释!”公孙卿见皇上神色异样,便急忙把自己的说法与皇上的梦绑到一起。“公孙爱卿,你说的对,说的对,肯定是有人用‘巫蛊’作乱,咒朕早死!朕要把这种恶人,统统查出来,把他们统统处死!”武帝一拍宝榻,站了起来,声音也大了起来。公孙卿急忙向外看了一眼,然后将手指放到嘴边:“嘘——皇上,您小点声音,这事只能你我二人知道!”武帝又坐了下来,压低声音说:“那,公孙爱卿,你说说看,怎样才能查到这些‘巫蛊’?”“皇上,前几天,李广利不给您押来一个名叫檀何的胡人巫师吗?那个人还真灵,臣试过几次,他专门能解汉人的法术,臣刚才想,既然他能解汉人法术,他就能解开汉人的巫蛊之术!皇上,只要您让他立功赎罪,说是找到巫蛊,就放他回西域,他肯定会乐意帮忙的!”“那好,你快把檀何找来,告诉他说,只要他能帮朕找到巫蛊的由来,朕就会放他回去,还会重重地奖赏他!让他带着江充去找,在哪儿找到巫蛊,朕就在哪儿开刀!”武帝突然来了精神。“皇上,这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公孙卿信誓旦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武帝声音低沉,而又严厉。第三十二章 世道黑与白(十二)平原郡中,神头村内。齐鲁女与修成君两个老姐妹,此刻正在小罐儿的陪同下,在离家不远的桃林里转悠着。“大妹子,开春的时候,桃花开得那么好,怎么眼下树上却没结几个桃子?”年近七十的修成君在桃树下瞅了半日,脸上露出了桃核一样表情。“还不是让你给急的?三天一瞧,五天一瞅的,桃花都被你给羞得闭上了,哪还能结出那么多的桃子?”齐鲁女把主父偃说女儿“闭花羞月之貌”的典故,用到了修成君的身上。“哈哈哈哈!我都闭经多少年了,还有本事再闭花?”反正这里没人,修成君索性放肆起来。“哈哈哈哈!”齐鲁女也笑了起来。这个时候,老姐儿俩最为开心。“大妹子,你猜我是怎么想的?这桃子不结,都是因为那个桃仙子不在。桃仙子走了,桃就没魂了,所以不愿意结了!”过了一会儿,修成君如是说。“别信他的!他还桃仙子呢,见了我的桃棍子,他就没了魂!由着他野去吧,野够了,他自己会回来的。”齐鲁女说着,心头不禁泛起几丝酸楚。“都是我那个皇帝弟弟不争气,要不是他求仙弄神,你们那位会装死浪游?唉,害得你们两个……你不想他,我还想他呢!”修成君说的是真话。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小罐儿从一边的道上跑了过来:“老太太,老太太!刚才有两辆车子,进了咱们家中!”“咦?八成是桃仙子回来了?”修成君笑着说。“那个死鬼,他要回来,也得是夜里,敢大白天回来?再说,他要回来,至多是骑个毛驴,他怎么会坐车?”齐鲁女皱着眉头说。“那说不定是我女婿来了,走,大妹子,咱们快回去!”修成君说着,居然挪动着腿儿,一溜小跑起来。老姐俩在小罐儿的搀扶下,急忙回到家中,果然老远就见到蒲柳子,还有他们的大孙子蒲扇儿在门前等着。进了家门,她们发现,原来辛苦子和罗敷,还有他们的女儿辛酸儿,也都在院中来回走动着。“哎哟!是哪阵风,把咱们的长安大美人也吹来了?”齐鲁女见到罗敷都快四十了,还是那副袅袅婷婷的样子,不禁语带醋意。“老娘,您别逗了好不好?出大事啦!”辛苦子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出了什么事情?”两位老人果然严肃起来。辛苦子拿出一块丝帛来:“您看,珠儿在长安出事了,她要去杀什么杜周,结果被廷尉府四处捉拿,无处藏身,后来竟被太子接进宫里去了!”“什么?这个珠儿,我就知道她要无法无天!她进了东宫就和太子在一起了,天哪,那哪儿成!”齐鲁女叫了起来。修成君却不以为然:“大妹子,有太子保护着珠儿,你担心什么?”“哎哟,老姐姐,这事跟你说不清楚!辛苦子,还有两个呢?咱们的蒲垫子和辛勤儿,可是珠儿带走的啊!”“道儿的信中什么也没说,可能没事儿!”辛苦子答道。齐鲁女一把夺过那块帛书,她不认得字,可她认得那是血书。“天哪!这信是用血写的!道儿家肯定也出事了,你们还愣什么,快快去长安救人哪!难道还要我们两个老婆子去?”蒲柳子却走了过来。“妈,娘!您二老都别急。我们想找我爹,请他给出个主意。”“到哪儿去找你爹?你知道他疯哪儿去啦?你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要你爹来作主?”齐鲁女又气又累,索兴往地上一坐,生起闷气来了。罗敷急忙走过来,一边拉起老娘,一边对辛苦子叫道:“我早就说了,我们应该赶紧去长安,都是你,要到这儿来,看,惹老娘生气了不是?”辛苦子看了蒲柳一眼:“哥,你说呢?”蒲柳子还是四平八稳:“这样吧,我和弟弟这就去长安,罗敷,你和两个孩子都留下来照看两位老人吧。”“不行,我也要去长安!我已经二十多年没回长安了,我要去看看爹娘,还有儿子!”罗敷在一边嚷嚷起来。“你们都去,全去长安吧!还有这两个孩子,也让他们到长安去见见世面。”齐鲁女大义凛然地说着。蒲扇子和辛酸儿听了,都觉得奶奶才是他们的知音,于是双双跑了过来,挎着奶奶的胳膊,差点儿欢呼雀跃起来。这时小罐儿却在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能找到老太爷爷呢!”蒲柳子等人眼睛都发出了光彩:“你这小罐儿,怎么不早说?”小罐儿想了想才说:“太爷爷走的时候,对小罐儿说过,只要到有云有龙的地方,就能够找到他。”齐鲁子听了,拍着腿苦笑起来。“哎哟,我的罐儿爷,我以为你真的知道他在哪儿呢。天下有云的地方多得是,有龙的地方,你又不知道在哪儿?那个老东西随便放个屁,你怎么当作通天雷的呢?!”修成君却不以为然:“大妹子,你别泄气。既然东方大人这么说了,那他就与小罐儿有缘。说不定小罐儿真能找到他。”“那好,咱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小罐儿,你去找那个老不死的,你骑着他的那匹白额头的马去,那马可认得他!找到他后,你说死说活,也要把他弄到长安去!都是他弄出的鬼故事,要是他不把珠儿救出来,他就别回来见我!”齐鲁女怒冲冲地说。“可是,小罐儿走啦,谁来扶侍您二老呢?”蒲柳子孝心永存。“没事,让小罐儿走吧,把我们家的车夫留下来,我自己会赶车。”辛苦子爽快地说。齐鲁女挨个儿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大声说道:“蒲柳子,辛苦子,老娘给你们说好了,我这两个孙子孙女儿,还有在长安的两个孙子,再加上珠儿和罗敷两个闺女,他们一个也不能有损失。要是他们中哪一个要缺胳膊少腿的回来了,我要你们两个好看!”蒲柳子和辛苦子连连点头应诺,而美丽的罗敷,则中第一次被感动地流出了泪水。第三十二章 世道黑与白(十三)长安城中,练丹房内。江充急匆匆地来找公孙卿,一进门就嚷嚷起来。“公孙大人,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皇上就大怒了!”“要的就是皇上大怒!今天不才十天吗?十天就查出个结果来了,那事情不就太容易了吗?”公孙卿一边看着眼前的胡人巫师檀何练功,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哎呀!我说公孙大人,这些天来,皇上每天都重复地做那个恶梦,脾气暴躁得很!万一皇上突然不行了,太子出来指了政,你我可就全都完蛋了!”江充大叫起来。公孙卿笑了起来:“你急什么?告诉你,皇上至少十年八年里头不会有事。皇上最猜忌的,就是太子!你能想到太子指政,难道皇上就想不到?太子生儿子,又生了孙子,皇上的胡思乱想,全是儿子孙子重孙子层出不穷给逼出来的!耐心等着,只有让皇上震怒,才能达到咱们的目的你懂吗?。”“可是,每当我看到皇上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是汗,满脸惶恐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江充动了感情。“你这个人,怎么和那个金日【石单】一个样子?皇上一生病,就像自己生病了似的!你看到霍光没有?人家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那才是气度。你这个样子,还想成大事?再说啦,皇上再急再怒,这几天他只会拿霍光和金日【石单】出气,要杀也杀他们,你着什么急!”江充看了公孙卿一眼,不禁害怕起来。公孙卿见此情景,急忙把话转了过去:“你看,我正和檀何大师交流呢。他听不懂汉人的话,我又不会胡语,眼下我得一边学习西域的语言,一边与他商议行动方案,多不容易!”思忖片刻,他又说:“还有,杜周那只老狐狸,也得让他急,让他急得像条饿狼,那才有好戏看哪!”“杜周已经急了,他既怕皇上动怒,又怕公孙家的人杀他,这些天,连觉都睡不安宁。也该着那些穿黑衣服的大个子倒霉,他见了就抓,眼下已经抓了七千多人,他没事就拷打犯人解闷儿!”“好,要的就是他们全疯了!我看……火侯已经差不多了。明天,你就带着这个檀何出去,你要永远装着和他都不认识。你看,我已经将这檀何训好,只要口中发出一种特别的暗号,他就会跳起来,叫起来,你就让士兵们往地下挖。”“什么暗号?”江充急于知道。公孙卿笑了笑,拉着江充走到一边,然后嘴里发出“啧、啧、啧”三声响来,像两千年后人们唤狗的声音一模一样。那个正在一边盘腿打坐的檀何,听到这声音,突然“腾”地跳了起来,又是跳,又是叫,如鬼神附体,手舞足蹈。公孙卿笑了起来。“这个时候你就可以挖了,挖得着,挖不着,全在你的暗号在何处何时发出来。”“这么说,这个檀何是个摆设?”江充愣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笨得像猪一样?哪儿有木偶人,哪儿没有,不都是朱安世告诉你一个人的,只有你知道。你要是自己说自己挖,皇上和杜周,保证都说是你埋的!我这样煞费苦心,全是为了救你。你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江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朱安世在他身上结了个死扣,多亏公孙卿用这个计策来救他!“公孙大人,您说,先从哪儿动手好呢?”江充更没了主意。“先从公孙贺、公孙敬声那儿动手,凡是跟他们有关的,先动。这样皇上才会信,这样杜周也会跟咱们一个鼻孔子出气。江充,公孙贺和公孙敖,和我公孙卿可是本家啊。我都没有顾忌,你还怕什么?”公孙卿说到这儿,脸上还是笑着,眼里却露出了凶光。“我不怕,我不怕。一怕不就完了么?”江充喃喃自语起来。桂宫之内,烟雾燎绕。从来只信神仙不信巫的汉武帝,只因为梦境所迫,竟也相信起公孙卿的话,用起“以巫攻巫”的法术,更明确地说,是“以西方之巫攻本土之巫”。他吩咐宫女在西域胡人进贡来的高脚大铜香炉里点燃了一些檀香之类的东西,异域的味道刺鼻而熏头,武帝不仅觉得头脑没有清醒,反而更为烦躁。正在这时,金日【石单】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走到霍光身边,和霍光耳语了几句。霍光看了看武帝一眼,然后低声说道:“皇上,路博德将军从匈奴回来了。”武帝的头一下子又“轰”地响了起来。路博德回来了,他怎么会从匈奴回来的呢?这位老将军,不是在西域么?哦,对了,不久之前,是我让他去匈奴的。怎么这次去,这么快就回来了?李陵投降的事不知调查清楚了没有?“快,快,传他进来见朕!”不一会儿,满头苍苍白发的路老将军走了进来。他神情恍惚地走了进来,“扑通”一声就给皇上跪下了。“皇上!老臣回来了!”说完跪下不起。武帝已忘了说一声“请起”,起身向路博德走了过来。“路博德,你告诉朕,是李陵先降匈奴,朕才杀了他的全家呢,还是朕先杀了他的家人,李陵才降的匈奴?”听了这句问话,路博德连连摇头。“陛下,在您未杀李陵全家之前,李陵只是没有以死与匈奴相搏,匈奴单于几次劝降,李陵都不吭声。直到陛下下令杀了他的全家之后,李陵才向匈奴单于主动请降。皇上,老臣从匈奴回来,一路上,耳边到处都是冤枉之声。李陵在幽谷喋血,无一人来救,这是何等地不易;李陵被俘之后,没帮匈奴做事作恶,这又是何等的节气;李陵老母和家人无辜被诛,又是何等的冤枉;而臣在一路上,还听到李广老将军在天之灵也在呜呜而哭,他在大叫:我大汉白白送给了匈奴一员猛将,这是汉家军队的冤枉啊——!”武帝听着这些话,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突然大怒:“冤枉,冤枉!难道朕就不是冤枉的吗?来人!”说到这儿,他竟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霍光急忙走了过来,把武帝扶着坐到榻上。“霍光,金日【石单】,快传朕的旨意,把那个声称李陵已降、还替匈奴训练兵马的公孙敖,马上抓捕,关廷尉狱!”武帝怒冲冲地叫道。金日【石单】看了霍光一眼,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劲。霍光却避开了他的眼睛,走到武帝身边,去将皇上坐在身底的衣脚拉了出来。“金日【石单】,你怎么不动?难道你没听见么?你去告诉公孙敖,让他自己到廷尉府自首去,不然,朕就让杜周把他抓起来!”武帝大叫起来。金日【石单】见皇上亲自叫了自己的名字,便诚惶诚恐地说了声“臣遵旨”,然后起身便走。而在庭下的路博德听了这话,明白了,却后悔了。公孙敖也是他的好友,他不忍心见到晚辈李陵投降匈奴之后,再失去自己的同辈英雄公孙敖将军!想到这儿,他从地下爬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再向武帝“咕咚”跪下:“皇上!您别怪罪公孙敖将军,这都是匈奴人的奸计!”武帝并不理他,把脸转向了一边。“皇上!李陵之败,与老朽大有关系。如果当初老朽紧随着他,劝阻住他,也许就不会出事了!皇上,请您先治老朽的罪吧!”路博德伏地而哭。“路老将军太劳累了,送他回府休息。”武帝转过脸来,冷冷地说。几个卫兵走了过来,将满身泥土、满脸泪水的路博德驾了出去。正在这时,一直不在武帝身边的贴身太监苏文突然跑了进来,他边跑边叫:“皇上,找到啦,找到啦!”“什么找到啦?”武帝问。“皇上,江充带着胡人檀何,在长安大街上,找到了巫蛊!江充说,要请皇上亲自去看看!”武帝突然觉得头脑异常清醒起来,他马上叫道:“霍光,备车!”霍光面无表情地出了宫殿。不一会儿,武帝乘着霍光亲自驾驶的八马大车,在前后六十四名侍卫的簇拥下,轰轰烈烈驶上了长安街的驰道。苏文在车驾前面驰道上拼命地跑着,不一会儿,车驾便跟着他到了人群密集之处。杜周早已等在那里,安排了严密的布防。江充和檀何站在人群当中,江充拿着铁铲,檀何则跳着,叫着。霍光喝住车驾,然后打开车帘,扶着武帝下车。武帝在霍光和杜周的陪同之下,来到人堆里面。江充急忙上前表功:“皇上,您看,奴才在胡大师檀何的带领下,挖到了‘巫蛊’!”武帝走到前面,只见在大街中心,在紧靠着驰道的地方,有几个木偶人在土中露出了大半,木偶的身上,扎着几根长长的针。武帝只觉得头又“轰”地一下,差一点昏倒。霍光和江充急忙将他扶住。武帝抬起头来,问江充道:“这是什么地方?”江充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右侧不远的一个大门。武帝向那大门望去,却被人群挡住了视线。杜周将手轻轻地一挥,众士兵早已在武帝面前让开一条路来。霍光等人随着武帝望去,原来那大门之上,赫然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丞相府。”武帝惊了一下,然后疯狂地大笑起来。众人不知所措,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出声。武帝还是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朕就知道,有人在盼着朕能早一点死!”突然,他转过头来,咬着牙对杜周说:“杜周,朕命你率兵,立即包围这个院子,不要让一个人逃掉!凡是与这种巫蛊有关的人等一律抓起,杀无赦!谁要阻拦,与之同罪,定斩不饶!”杜周急忙下跪,用前所未有的大声回答道:“皇上,臣杜周遵旨!”第三十二章 世道黑与白(十四)狂风骤起,飞沙满天。不知是从哪儿吹来的大风,不知是从哪里袭来的黄沙,从江充挖到第一批巫蛊的时候起,从西北高空滚滚而来,源源不绝。树上的鸟儿惊恐地乱飞,地上的牲畜也在乱跳,路上的行人更是睁不开眼睛在乱走。天脸被遮,迷迷糊糊;天眼遭蔽,昏昏暗暗,仿佛上苍也在惊恐。没到傍晚,天地便黑红混杂地融到了一体,等人们睁开眼睛,便见到血在尘土中,尘在血河上。从这天起,天就没黑也没白,绵延多日之内,只有血与尘土在四处飞扬。廷尉府的带铃之车不时地奔来奔去,长安人听到这种声音便不敢出门,等到声音走远了,人们才三三两两地聚到街头,小声传递着许多不胫而走的消息。有人说,老丞相全家三百二十九口,全被杜周抓起来了;老丞相纵容儿子公孙敬声贪污了北军军饷数千万;皇上让杜周调查此案,杜周差一点被暗杀;公孙敬声在自己家门口的驰道旁放置“巫蛊”,咒皇上早死!接着又有新的可怕消息,江充带人在驰道沿线又挖出了许多巫蛊,凡住家距离在巫蛊一百步之内的人,不论大人小孩,统统抓进了监狱;还有来自宫内的消息,说是皇上既不吃,也不喝,一天到晚只是大笑,笑完了便问江充的消息,杜周的消息,然后就向廷尉府发布处死人的命令,听说老丞相一家全被斩了首,公孙敖将军全家七十多口,也全部被杀;再接下来的消息说,老将军路博德听说公孙敖死了,自己便在家中到处杀人,他先杀了自己的儿子,然后杀了自己的孙子,接着又杀自己的夫人,最后自己拔剑自刎了!还有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说江充在卫青大将军的门口也发现了巫蛊,皇上命令杜周将卫伉和他的三个兄弟全部捉了起来,没想到杜周来到卫青的府第,被卫伉的夫人,也就是卫皇后的小女儿诸邑公主拦住了道路。杜周不敢动手,便派人向皇上报告。皇上一怒之下,不仅让杜周拿下了诸邑公主,还命江充带人进了皇宫,把阳石公主的住处也严加搜查,结果在那儿也发现了巫蛊!皇上雷霆震怒,当即下了一个命令,两条白练将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全部赐死,然后命令杜周把卫伉兄弟三个和他们全家三百多口人,全部杀掉了!再接下来的消息更为令人窒息,说是长安许多积怨之家,为了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占房之怨、赖帐之忧,还有些混混二杆子和二百五们,为了过去的睚眦之仇,竟然都去弄些木偶人,埋到仇家的房前,然后向廷尉府报告;而杜周只要发现巫蛊,便将这家人全部抓起来拷打,非要他们招供,说出谁想咒死皇上!几天的时间内,已经有上万人被抓,而且没有一个活着出来!��一块黑黑的东西。“储老盐巴,这是什么?这个也能当盐吃?”储老盐巴说:“东方大人,这个东西,叫做盐卤,是煮盐剩下来的东西,难吃得很!可是俺这些煮盐的,只能吃这个啊!”东方朔将那块盐卤放在口中,吃了一口。他的嘴里顿时全是苦涩的、难以忍受的味道。他急忙要将满嘴苦水吐出来,可是他愣了一下,没有这么做。盐民们不是整天都吃这些东西么?自己如果生在海边,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不也得煮盐卖盐,不也得吞下这种盐卤么?咽下去,东方朔,再苦你也要咽下去!只有知道盐民的苦处,你才能向皇上说明这些情况,才能革除盐铁专卖的弊端啊!你不仅要咽下去,还要把一袋子盐卤,带回长安,要让皇上也尝一尝!想到这儿,他咬了咬牙,硬是把这一口苦水,全都吞到了肚子里。卜式可是尝过这种苦头的人,他看到东方朔那副满面痛苦的样子,不禁要上前劝阻。东方朔将老卜式推到一边,自己却愣了起来。他没有想到,这种残酷和刑罚,竟是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和张汤、杜周共同定下的,竟是皇上亲自“恩准”的!多年来打击匈奴,征服东越、南越、夜郎、大理、高句丽、郁成国、大宛,还有皇上盖的那么多宫殿苑囿,弄来了那么多的钱粮,原来都是从盐民铁民的脚趾上得来的,都是从盐民们这种痛苦中换取的!这个时候,那股苦水已经进了他的肚子,好像在肚子中横冲直撞,搅得东方朔五脏六腑不得安宁。而东方朔的眼前,出现了一种幻觉:他只觉得眼前飞舞着无数个断了的脚趾头,这些脚趾头像蝗虫一样,云集于天,蔽空遮日,拥向长安,瞬间便装满了国库;马上它们又变成了皇上的宫殿,变成了千门万户的建章宫,甚至一个一个地向天上连接,接成了三四十丈高、高耸入云的通天台、柏梁台。转眼之间,又是这些脚趾,突然走到了一起,走进了建章宫的国库,变成一块块黄金。东方朔自己挑了一块一百两一块回家,到了建章宫门口,正好皇上和杨得意在那儿。东方朔伸出手来,让他们看一看,这是不多不少的一百两,没想到手中的东西一转眼,便不是黄金,却全部是脚趾头!皇上和杨得意全部吓得昏了过去!东方朔又觉得,他此时还在长安,他正从未央宫出来,手中拿着一大块牛肉,走回家中,让齐鲁女快点煮给孩子们吃。突然,齐鲁女大声尖叫起来!东方朔急忙跑过去,掀开锅盖,原来在锅里头翻滚的,全是一个个脚趾头!想到这儿,东方朔突然觉得五脏六腑全被搅翻了,腹腔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向喉咙涌了上来。他想压也压不住,顿时觉得嗓子一哽,眼睛一酸,中午刚吃过的好东西,哇地一声,全都吐了出来,由于他没有防备,对面的胡督察也没躲避,正好吐得胡督察一头一脸!卜式和蒲扇子、蒲垫子、还有辛勤三个孙子,看着东方朔爷爷那副痴痴的样子,先是不知所措,后来以为他中午喝多了酒,于是急忙过来给他捶背。还有一个卖茶的老者,给他送来了一大碗水。那位胡督察顶着一头一脸的酒味海鲜和大肉,却不敢擅自动上一动。他不知这是东方大人给他的独特的惩治呢?还是东方神仙要修炼他一回,让他也进入仙境?他可是听人家讲过,神仙经常吐出脏东西让凡人吃,凡人吃了以后,如果不能成仙,便也会功力非凡呢!东方朔喝了一口水,渐渐明白了自己刚才又进入了幻境。为了不在卜式面前露出更多的难堪,他便猛喝一大口水,在嘴中又漱了漱,然后满怀歉意地对准胡督察的脸再喷过去,力求给他冲得干净一些。冲了一下以后,胡督察脸上的黑疙瘩果然慢慢清晰了。东方朔才慢慢地对他说:“胡督察,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从今天起,临淄的盐铁,你要严格按照桑弘羊的指示,最多只准加价三成,要是再敢多加一点,我告诉皇上,把你们这些害民的东西,统统跟主父偃一样,放到大鼎里面给煮了!”卜式和蒲扇子、蒲垫子,还有辛勤三个孙子不敢怠慢,急忙扶着东方朔走回家中。他们走后,那个胡督察并没慌乱,他原地不动地吩咐道:“把盐铁的卖价先降下来!收盐收铁不许压价!另外,快给我拿面镜子来,让我看看自己的脸,是不是黑疙瘩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