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戏荷叶北,鱼荷两融融。…… ……(HTSS)转眼又过了春节。今年立春在春节前头。春节之后,春回大地,绿色渐生。平原厌次神头村,多年来没有出现这种热闹的情景。人们听说东方朔回到家乡有来了,个个有些震惊,人人又都欢欣雀跃。原来平原郡的官吏们,自捕贼的都尉刘大胆逃跑了之后,郡守洪臣储因与贼人勾结,被杜周发觉,结果皇上下了一个“沉命诏”,将平原郡的大大小官二百六十四人,统统沉了命。皇上一时心血来潮,从那个徒有虚名的胶东国调来一名小吏,名叫王成的,代理平原太守。那王成可没有什么资历,相国之职原来也是代理的,官品至多六品,相当于今天的县级市的领导人。他来平原时只带一个仆人,两人都骑着毛驴,从章丘一带,边打听着,边往平原这边走,到了平原却不进郡府,两个人又往西逛游了几天,说是到什么“清平信边区”参观去了。几天之后,王成把“边区”的“治保主任”窦清风给请来了,在传说中,那个窦清风原来也是贼人,可他楞与坚昆、范主两个,铸剑为犁,发展农耕,把那“清平信边区”搞得轰轰烈烈,丰收增产,盗贼一个不见,家居夜不闭户。听说新郡守王成大人三下毛驴,硬是把那窦清风给请到平原来。来到平原之后,人们大笑起来:他哪里是什么窦清风,分明是原来的都头刘大胆,他可是平原“沉命”运动中的一只漏网之鱼啊!然而平原人念叨着刘大胆有好处,加上“沉命法”也没人再提起了,于是便都改称他为窦都头。说来也巧,那王成到了平原之后,心平所和地说话,耐下心来做事,老天于是也很作美,风吹得很协调,雨下得也顺溜,老百姓地里头的庄稼更是“噌噌”地直住天上长,去年秋天是个“大有之年”,郡里的谷子居然二十个珠便能买到一担。一两黄金能换三十个珠,也就是说,二两黄金便能买到三担粮食。王成此时来个大开他门,大量吃进,将东方朔和王温舒汉年封存于此的三千六百两黄金,全部拿了出来,一下子购进了五千四百担粮食,把平原的官仓撑得满满当当。那王成倒不贪天之功,向皇上呈了个奏折,讲明了这是当年东方大人的功劳,请求皇上奖励东方大人。皇上一时高兴,便在他的奏折上画了一个圆圆的圈,在王成的名字上划了三个圈,接着在东方朔的名字边上写了“百之一”三个字,却又使劲画了一串儿许多圈圈。老丞相公孙贺揣摩了半天,看不懂天意如何,便把桑弘羊请来共同研究。桑弘羊细细地数了数,圈圈居然多达一十八个。他用算盘珠子扒拉了半日,然后神秘兮兮地对老丞相说:一个圈代表晋升一级,皇上是要将王成提升三级;而东方朔名字边的“百之一”,是百里挑一的意思;皇上的意思是一百个郡国,只有一个平原郡能遇到这种好事,正因为有了东方朔;这还可以说明东方朔是百代一遇的奇人;再者,这个批示同时还表明皇上要将平原官仓粮食拿出百分之一来奖励给东方大人。至于边上一串的十八个圈圈吗,不可能是官升十八级的意思,我们干脆追加奖励东方大人十八担粮食。公孙贺不管他如何解释,只要能说出道道就行,于是叫桑弘羊写了个说明,自己签上了名字,然后画了一个小一点的圈,表明这事不是自己做主,却也是按照桑弘羊的解释,按着皇上的意思来的。接着他就让吏部下文,将王成官升三级,领了青州刺史的头衔;同时要他将官仓中的粮食取出七十二担来,放在一边,等到东方朔什么时候回到平原,就作为皇上的赏赐,送到他的家中去。以上一大挡子事情,平原郡的老百姓早已传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他们只是纳闷,东方朔怎么跑到临淄去了,不回平原呢?虽说他儿子在那里定居了,可平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啊!难道因为那儿离海边儿近,东方朔还要替皇上去海中求仙不成?于是便派人打听,说您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平原人就把皇上赏赐的七十二担粮食送过去。别喈,东方大人吩咐说,都给我留着,那粮食在平原还有大用处!果然,时隔不久,便有消息传来,说东方大人终于要回神头了,老仆人阿都的儿子,叫做小罐儿的,已经回来打扫了房子。听说齐鲁女和修成君两个要跟着东方大人一起回来,长期住下,在神头养老呢!她们还问,新建的槐里村还在不在?神头的桃树还有没呢!老百姓们笑了,槐里村是皇上命名的,谁敢改掉这个名字?神头就是什么树都砍光了,也不会有人动一棵桃树的,那可是桃仙子的乐园啊。尽管如此,今年一开春,还是有些神头以外的人,把自己家的桃树苗子一棵一棵地挖起来,成车成车地往神头送,于是神头平地又增多了许多桃树。二月刚过,桃花开了,遍地都是火焰一般的桃红和水浪一般地柳绿。第三十章 不死假死(之三)一个月色如霜的夜晚,两辆大车从东南方向悄悄驰来,恍若海上仙岛间行驶着两艘轻舟。细柳弄柔,似弱水飘带;霜月桃萼,如梨花带雨。东方朔的心醉了,仿佛自己置身仙岛之内的琼楼玉宇中间;修成君笑了,她觉得只有远离长安夜行齐鲁才有这种童年的天真烂漫;而齐鲁女却哭了,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在最让她动情的夜晚,她才会流出伤心的泪水。路边的月色美景,还是她孩提时候的样子,齐鲁女一向无心欣赏。她心中一直抛甩不掉的,是离开临淄前七天东方朔在枕边给她说的悄悄话。这个年近七十却黑发满头的老东西,在齐国苦思冥想了半年,终于想出了一个连齐鲁女都永远猜不到有主意,他到平原不是颐养天年,也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要平原人为他送葬。当他笑眯眯地静悄悄地说出这个想法时,齐鲁女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可再听他解释,齐鲁女却明白了,这个永远淘气的老桃童,在这个时候要使出“金蝉脱壳”之计。他要在平原向世人宣布,他东方朔死了,东方朔被埋葬在平原的神头,东方朔不是神仙!既然连东方朔都死了,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神仙?皇上还有什么必要再去求仙?东方朔想这么一做,便可让皇上猛醒过来,让世人一同清醒过来,重新过起不再疯疯癫癫、拜神求仙的日子。可齐鲁女却也知道,这个冤家,自小儿就有一个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意愿。这么一做,皇上是否能被提醒,那还要看天意,可这个老东西却可以抛家离舍,远走他乡,什么地方自由自在,他就到什么地方疯去,浪去!从第二天起,东方朔便开始一点粮食不吃,只喝一点生水,他说这是“辟谷”之法,七天之后,他便可像死人一样躺在家里;而第八天之后,他又会如常人一样,走动如初。齐鲁女知道,到这个时候说什么也劝不回他来的,于是便把蒲柳子和辛苦子和他们的妻子儿女都叫来,告诉他们,他们的老爹又在上演一出迷惑天下的计策。远在长安的阿秀、珠儿和蒲垫子、辛勤儿和道儿一家,将由辛苦子负责放鸽子通知,而且那信上要写着“绝密”二字。东方朔原先还要齐鲁女不让修成君知道实情,可齐鲁女却不干,她悄悄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老姐妹。修成群听了大喜,她向天发誓,只要能让自己那个对神仙着了迷的弟弟改邪归正,她决不会走漏半点消息!大家既惴惴不安、又高高兴兴地做完了相关的事,齐鲁女却觉得心里空叨叨的。这个老东西,他一再说自己会经常回家,来看望自己的结发夫妻,还会经常去探视自己的儿女,可是一个人如果被迫地不死装死,那么他纵然活着,又有多大的乐趣?想到这儿,齐鲁女止住泪水,抬起头来,看了看身边。只见修成君还在她的身边笑着,笑得面色迷蒙,如同月染霜浸的夜晚桃花;东方朔则在另一侧乐着,乐得嘴都拢不到一起,好像世界上从此再无任何烦恼。只有前面的两马匹,在小罐儿时而一下的低声吆喝声中,用八只蹄子有节奏在敲击着绵软的沙地,发出没有休止地“扑扑”的声响。而后面的一辆大车,还不时传来“咚咚”的声音。原来后边那辆车上,还拉着一具棺材!第二天一大早,平原人便知道东方朔回到了平原,于是他们急忙套上自己家的轻车小马,或牛车驴车,争先恐后地拥到平原的官仓之中,每个车装载着一担粮食,要给东方大人送去;没有装到粮食的也成郡结队,在窦都头的马队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向神头进发。当他们来到神头时,东方朔和修成君的家门前早已堆满了人。只见平原太守王成白色孝衣,守丧般地站在大门口上。王太守是清晨第一个接到东方朔回到家乡的报告的,当他顶着晨露来到神头时,东方夫人满面泪水地告诉他说:东方大人因为身染重病,无法治愈,才要求回到家乡;他在昨晚回乡的途中,受不了路途的颠簸,到了家后不久便已死去。王太守一听,急忙走到正厅里探视,果然见到东方朔面色腊黄,躺在大堂正中,身上盖着白布,已经没有一点气息。而他身边放着一套早已准备好了的平民使用的棺材,有棺无椁。王成大悲,一方面亲自起草奏章,让人飞马奔向长安,向皇上禀报;与此同时,命令平原郡的仅有的几十名官员们,统统穿上丧服,为东方大人守灵。他还弄来几大马白布,全部裁成一只宽的白条条,按照平原和规矩,每个前来吊丧的人,都发给一根,或包在头顶,或扎在腰上。那些平原人,从小便听着桃仙子的故事,长大了又多次经历东方朔带来的恩惠,此时见他溘然离去,怎能不齐声恸哭!尤其是死去的长脖子鹿的儿子三角眼,到了东方朔的面前,认真地看了一眼,突然牛叫一般地吼了起来,哭了三声便昏了过去。太守王成急忙传令,所有吊唁之人,不许在遗体面前多呆,至多只许转上一圈。齐鲁女和修成君两个一开担惊受怕的,她们怕东方朔万一醒了怎么办?后来见道三角眼狼嚎鬼晕的,东方朔一如死去的样子,二人又害怕起来,别再弄假成真,这淘气鬼真的没气了吧!想到这里,老姐妹两个还真的动了感情,于是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抱着东方朔的脑袋大哭一场。太守王成跪请他们节哀,还说要用冰块将东方大人保护起来,等候皇上圣旨发布了,再行安葬。这一下齐鲁女和修成君急了,他们把眼泪一抹,嚷嚷了起来:东方老爷如今已是一介平民,用不着皇上来管,必须当天下葬,不能超过明天天亮!王成也害怕皇上的姐姐告御状啊,于是急忙安排一个懂风水的人去勘寻吉利的地址。齐鲁女却说,地方在哪儿都无所谓,可是当家的临死之前早有遗言,说还得给他再准备七十二副棺材陪葬,一共要挖上七十三个墓穴。至于哪一个棺材里是他的尸体,又埋在什么地方,除了齐鲁女一人之外,谁也不许知道。王成心想,她们是怕有人盗墓!修成君接着说,所有费用都从皇上给她的月供中支出。她的月俸积聚在平原郡里,已经好几多年没领呢,想用多少用多少,要是不够,由她再向皇上索要。王成哪敢不从?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吩咐那七十二辆送皇上赏赐之粮的车主,让他们到平原郡内,不管棺材好与不好,一担粮换上一辆,统统拉到神头来。这一招还真灵,果然那帮车夫,半天就把事情办妥了。王成又安排这些人,每人带着十多个人,到神头北边的空地里,连夜挖出七十三处墓穴。平原人深感东方朔的恩德,没有一个人索要报酬的,男女老少一齐出动,个个争当义务劳动者,于是在天黑之前,便把那神头的地上捅得窟窿遍地,七十三处墓穴,虽说参差不齐,星罗棋布,可个个墓穴却是齐齐整整。半夜时分,王成挑灯前来巡视,已经晕了头点得像货郎鼓一般。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围着太守的屁股转坑去了,东方朔家的灵堂里,只有两个老姐妹和小罐儿。齐鲁女让小罐儿守好了门,自己和修成君弄来一碗水,硬掰开东方朔已经僵硬的嘴,颤抖着给他灌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东方朔嘬了嘬牙花子,瞪起了眼睛:“谁让你们硬灌我的?过了一会儿我自己会醒的!你看,我的一颗槽牙(今天学名称臼齿)都让你们给弄得活动了!”齐鲁女的气不从一处来:“老姐姐,你看看,我们俩满口的牙都要掉光了,他还说我们弄活动了他的一颗槽牙。早知道,灌水之前那会儿,我们把他的牙全给弄掉,让他这会儿一块儿嚷嚷!”修成君正想笑,突然小罐儿给他们敲响了警钟:“王太守他们回来了,我看见了一队火把再动!”东方朔急忙跳将起来,把身上的衣服被褥抱成一团,往棺材里面一揣,然后一个人想把起棺材盖子抱起来盖上。无奈七日不食,气力早不如以前了,他竟然抱不起来。齐鲁女和修成君两个人忙来帮忙,好不容易才将那棺材盖放到棺上。这时外边已有大队马的脚步声传来,东方朔双脚一蹬,跳到灵堂的房顶。小罐子忙跑过来,帮助两们老太太把棺材盖好,这时王成已率几个壮汉走了进来,齐鲁女和修成君却累得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王成心想,快点下葬吧,折腾了一天兼半宿,我都受不了啦,万一两位老太太再出了事,平原的老百姓饶不过我,皇上更会治我的罪啊!于是让众人把自己的官轿抬来,亲自把两位老太太扶了进去,又让窦清风和四个衙役亲自抬着灵柩,向北边的坟地进发。这时王太守还有一根拐仗在自己手里,他哪知道这拐仗是修成君的?突然间,他想起了平原人说的,东方朔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拿棍子打”,便以为这是齐鲁女的桃棍子,于是他便想起自己家中床前也有一根棍子,那是他父亲讨饭时用的打狗棍,他父亲用讨来的饭和钱,供他读书识字,娶妻生子,死时留下的唯一遗产便是那根棍子。王成的夫人也把棍子作为家法,如她听到外边有人说,王成在官府做了挨老百姓骂的事情,回到家中便把棍子放到床上,非让王成痛哭流涕认错不可,然后还要让他抱着棍子睡在床下。王成知道,他这个好官,就是老婆用棍子家法逼出来的!难道东方大人一生功德无量,也与这种棍子有关?惺惺惜惺惺,英雄叹英雄,就让这根棍子随着东方大人去了吧!于是王成双手捧起那根拐仗,毕恭毕敬地走在前头。平原人看了,都以为这是照着东方大人死前的遗嘱办的,于是便称这拐仗是“哀棍子”,后来家中只要是老人死了,一定要让儿子捧着“哀棍子”,领棺下葬--这是后话。那王成当时可没想好么多,他真心真意地捧着棍子,让所有的空棺材都跟着前面那个“真棺材”走。窦清风却纳闷地问道:“太守大人,这棺材怎么这样轻,倒像个空的?”王成听了心里直急,第一次对窦清风发了脾气:“胡说!东方大人是神仙体质,本来就该很轻;何况他老人家关怀你们,不想让你们受累呢?难道你们想让他把周朝的宝鼎弄来,放在里头压死你们?”说完,领着七十三个棺材队伍便出发。每当走到一个墓穴前,他都要向轿子里的两位老太太问一声:“真?假?”俩老太太早就偷着乐啊,修成君还咬起了齐鲁女的耳朵:“什么真的假的,全是假的,没有一个真的!”可是太守问了,齐鲁女就要答:“埋假的!”王太守便让人把后边的空棺材放一个进去。又遇一坑,再问:“真?假?”轿子中还是那句话:“埋假的!” --“埋假的!” “埋假的!”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窦清风他们亲自抬的棺材了,王太守还再问:“真?假?”没想到轿子中传来的还是那句话:“埋假的!”几天之后,王太守想起这事儿,还在家中自愿地抱着棍子躺了一宿,他哭着对相劝的夫人说:“那天两位老太太晕了,我也晕了!剩下最后一个,我还问她们‘埋真的,还是埋假的’;我要是不那么问,老太太们怎么会回答‘假的’呢?看来,连我这个太守也当得不真了! 终南山上,云中居内。珠儿终于沉稳地、像个大人样地坐了下来。她坐在云中居客厅兼饭厅的大桌子正面的正座上,严肃认真地看着,看着蒲垫子和辛苦子两个人在那儿狂吃田大领班带来的扒猪蹄儿。回到长安五、六天了,珠儿以云中居为根据地,在傅介子和田仁的安排下,先把蒲垫子从军的事情搞掂了,皇上的大内侍卫不是随便进的,傅介子传来霍光的旨意,可以让蒲垫子先在大行令当几天差,等他懂得门道了,能讲长安官话了,再向皇上推荐;珠儿觉得这样不适合蒲垫子,便没采纳。田仁田鸭子说,不如让蒲垫子到他的手下当一名城门卫士,自己也能多帮帮他。珠儿说:让我侄儿给你去当竖在城门口的树桩子?没门!最后,珠儿让蒲垫子进了设在上林苑的皇上禁卫军的后备队,这正是她的希望所在,也是蒲垫子所盼着去的地方。至于辛勤儿嘛,田大领班的老板朱八帮他找了块好地方,就在东市里边不远,那儿已被朱八买下,本来他想开一个分店的,无奈地方离得太近,他怕影响了老店的生意,一直闲在那儿,他说先让辛勤儿弄几天舞馆再说吧。珠儿一想,那个地方正是张安世出没的地点,也好!姑奶奶正要找他的茬儿呢,就怕这个狗东西不出来!蒲垫子和辛勤儿早就听姑姑说,田大领班带回的扒猪蹄儿最好吃,如今终于尝到了,两个人吃得舌头直舔鼻头。田大领班见他新来的兄弟辈都有了好的去处,又爱吃自己带来的扒猪蹄儿,自然也是乐得合不上嘴。再看看珠儿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差点没笑出声来。突然,他想到了道儿给他的任务:齐国飞来了鸽子,带来一件天大的秘密,点交给珠儿!珠儿接过那个帛书,看到上面还有“绝秘”二字,便皱起了眉头。她细细一看,不由心里惊慌了起来:“老爹啊老爹,你这样用假死来骗皇上,可让女儿到哪儿找你呢?女儿终生终世,可都不想离开你啊!女儿本想杀了张安世,为我娘报了仇,便回到你的身边陪你一辈子的!”田鸿鹄见到珠儿神色异样,便关切地说:“珠儿,东方爷爷没事的,我都不急,你怎么了?”不知怎的,珠儿突然觉得一股无名火,直从心里头往上冒,于是一拍桌子,对着田鸡叫了起来:“鬼田鸡!说穿了,你比我也大不了两岁!论辈份,我是长辈。你一口一声叫我爹爷爷,怎么可以叫我珠儿呢?你这个大领班,朱八老板怎么就没给你培训一下礼仪呢?啊!”那田鸡被她突然间骂得摸不着头脑,平时我也经常叫你珠儿,可你并不生气啊!今天你是怎么了?噢,有你两个亲侄子在这里。“好吧,好吧!反正我田鸿鹄在你眼里,从来都是一只鬼田鸡。我叫你姑姑还不成?干嘛发那么大的火呢?我叫你姑姑,再不成,叫你姑奶奶,姑太太,这回,你高兴了吧!”珠儿经他这么一说,却也笑了起来。“姑姑,我爹放鸽子来,说了些什么事?”辛勤儿放下被他啃得精光的最后一个猪蹄儿,问道。“你爷爷又玩了一个新把戏,他为了让皇上不信鬼神,便诈称他已经死了。这样,皇上就有可能不再找他了,不让他求仙了,说不定皇上也就因此不信仙了!”珠儿不以为然地说。“咳!我爷爷这一招,可是高招啊!”蒲垫子觉得很是过瘾。“不管是不是高招,你们不许将真相说出去!再说,你们和你爷爷,和你们的爹,都没关系。蒲垫子,你姓你的蒲,你当你的兵,不许你提你爷爷一个字,更不能拉起虎皮当大旗。还有你,辛勤儿,你不仅不能说你爷爷是东方朔,更不能说你爹是辛苦子,你娘是罗敷。不然的话,你那个武馆,就要被长安人给挤炸了!”珠儿边说,边笑了起来,刚才的恼怒早已一扫而光。“那,俺该走了!”田鸡刚才被弄个没趣,便收起篮子,就要离开。“慢!你还生我的气啊!喂,鸿鹄,你慢点。说真的,我还有一件正事,要问你呢!”珠儿拦住了他。“还有什么事呀,我的姑奶奶?”田鸡一脸的无奈。“我问你,你都三十大几的了,你弟弟田鸭子都娶了媳妇,正孵着蛋呢,可你,至今不急不躁的,你不着急,姑姑我替你急呢!你爷爷老喜雀蛋儿要是还在世,早骂你这个田鸡是赖蛤蟆了!”珠儿一边说笑着,一边还真的露出了关心他的心情。“好了,好了,穷人不要媳妇,自己一个人过!”这回田大领班觉得有些烦了。“我告诉你,你别傻等着荷艳,她的心里根本就没你!”珠儿跟在他的屁股后说。“……”田大领班白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一甩门,走了出去。珠儿觉得意犹未尽,又不好再去追他,于是坐下来,煞有介事地问起了两个侄子:“好吧,蒲垫子,辛勤儿,姑姑今天高兴,姑姑还要问问你们,你两个小子,将来要是娶媳妇,想娶个什么样子的?”两个小伙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红着脸,不说话。“姑姑问你们呢!蒲垫子,你是老大,你先说!”蒲垫子看了看辛勤儿一眼:“俺想,俺要是娶媳妇,就娶一个……跟……跟……”“跟谁一样啊?”珠儿笑着问。“跟俺罗敷婶婶一样美的……”蒲垫子说完,竟然将头低了下去。“哈哈!你小子也想吃天鹅肉?那你就要加把劲儿,把本事练得像你辛苦子叔叔一样!”珠儿鼓励地说。蒲垫子点点头。“辛勤儿,那你呢?说出来,姑姑替你留意着!”“姑姑,辛勤儿想,要娶媳妇,就得娶个和你一样的!”这小子,说起话来和他爹他妈一样,毫无顾忌;而且他还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姑姑!这回是珠儿自己红了脸,还把头低了下去。第三十章 不死假死(之四)长安街上,马蹄声碎。杜周和减宣两个,信马由缰地向桂宫走着。他们不敢放马飞奔,因为自从皇上把他们关进狱中,然后又放了出来,官复原职,他们还没有再见过皇上。皇上放他们出来,是江充和刘屈牦两个救了他们,江充和刘屈牦将太仆公孙敬声挪用北军许多银两的事情告诉了皇上,这事可是非同小可,那公孙敬声既是丞相公孙贺的儿子,又和皇上的二女儿阳石公主关系非同一般,谁敢去查他们呢?也只有杜周和减宣两个了!杜周和减宣出来之后,便调动手中一切力量,来追查这件事情。没想到事情越来越明朗,也让他们愈来愈害怕:这件事儿牵连着皇上身边许多重要人物,除了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外,另外一个皇上很喜欢的女儿诸邑公主,也就是卫伉的媳妇,也有许多瓜葛!公孙敬声贪污北军银两多达七千万缗,查出来便是死罪,而且连老丞相公孙贺都要搭上。这还不是要紧的,若是皇上雷霆震怒,将那个不听话的阳石公主也一块儿惩治,那可就要牵出诸邑公主和卫伉来,也就是说,甚至殃及卫皇后和太子!杜周和减宣分析到这里,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这才明白了江充和刘屈牦这什么要救他们。江充和刘屈牦已经和李广利结成死党,他们的目的是搞掉丞相,抬上刘屈牦;然后再设法陷害太子,另立李广利的外甥昌邑王!刘屈牦与李广利结为亲家,江充与太子是死对头,这些杜周都十分清楚;可是他们还有这么大的阴谋,简直让杜周都有些不寒而栗。人谁无心?恶狼还认得不射他的猎人,还知道不去蹂躏窝边的香草和花朵呢!想到功高一世的卫大将军,再想到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从来都不愿干预朝政的卫皇后,杜周的心里打起鼓来。他与减宣两个研究多日,决定把已经明晰的案子暂且放下,看一看皇上意思和朝中的风向再说。眼下,在朝廷里面,除了公孙丞相老一拨人外,那就是以霍光为首的中坚派,有桑弘羊、倪宽、上官桀,金日石单;还有廷尉府的暴胜之,最近也在向霍光靠拢。这些人的来由,全跟东方朔有关系,因为东方朔无意朝政,后来又远走他乡,他们便全部靠拢在霍光的周围。这些人和公孙敬声没什么关系,可一旦出了事,都会站到公孙贺与卫青家族身边,那是毫无疑问的!说到这儿,连一向善于“沉命”的减宣都沉默了。还有一件事情,他们两个心照不宣。那就是在皇上生日的那天,突然让人把他们两个都关起来,那绝不是皇上简单地受了东方朔的鼓动和挑唆,皇上已经烦他们了!当年张汤被赐死之前,皇上就曾让他去找已经死了人李蔡,还让他回家自省过!他们想皇上说明设计“沉命法”的苦衷:各郡大大小小官员,没有一个不贪的,没有一个愿意挺身而出捉拿盗贼、保护百姓的,他们深深地知道,要杀贪官,必须闭着眼睛一路杀去,杀上个万儿八千的,其中还有漏网之鱼。所以他们才设计了“沉命法”,干脆把一地官员统统处死,这样便可消除冗官之患。杜周和减宣,也是一派苦心啊!他们两个在深夜里曾苦苦地探索过,最后一致认为,有史以来,这个“官”字与那个“贪”字是同一根上生出的两棵苗苗,如果不让官儿贪,那么天下谁还愿意当官呢?若要当官的如同做奴仆,那天下的府衙早就空空如也了!咳!要他们“沉命”,是皇上的意思;沉命多了,皇上又要反感;在这样的皇上面前当法官,不容易啊!然而杜周和减宣又朝思暮想地要觐见皇上。这年头,谁有机会单独见皇上,谁就能够直起腰板来走路。谁要是多日不能被皇上召见,谁就会灰头土脸地过日子,说不定哪天就被别人踩到了脚底下。公孙卿这两年见到皇上的机会就不多了,朝中的官员们就纷纷跑到江充的门下。杜周和减宣不敢求见皇上,他们害怕皇上追问公孙敬声的案子;可他们又特别想见皇上,因为他们要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来!真是老天有眼,昨天晚上,齐国的暗探们飞马来报,说东方朔在回平原的路上突然死了,已经被她老婆和皇上的姐姐修成君草草地安葬了!杜周和减宣知此消息,真是又惊又喜。东方朔也会死?不可思议!可是他们多么希望东方朔快点死啊,毫无虚假地死去啊!那样杜周和减宣就能轻轻松松地过日子了!然而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东方朔这次是诚是诈?就是东方朔真的死了,说不定还会暗藏杀机呢!何况暗探来报,说东方朔死后,居然埋了七十二个疑冢,他是怕皇上去掘他的墓?还是怕我们杜周和减宣找麻烦?然而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我们要抢在众人之前,将这件事情向皇上报告!杜周和减宣紧一阵慢一阵,既高兴无比又忐忑不安,边走边议,不一会儿,还是来到了桂宫。门卫告诉江充之后,江充竟然亲自跑出来迎接。杜周受宠若惊,低声下气地问:“皇上龙体安好?我们能去见他吗?”江充露出掩不住的兴奋:“快请,快请!皇上接到青州刺史、平原太守王成的急报,正在那里烦闷呢!”“出了什么事情?”杜周明知故问。“听说东方朔死了!”江充说着,也很吃惊。“我们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正想向皇上禀报。”减宣这才说明了来意。“皇上一开始很是悲伤,后来又一直在摇头,此刻,他正让人去叫公孙卿呢!二位大人,来,咱们一块儿进去!”江充好像也害怕与皇上独处,大有找个伴儿再进去的意思。杜周和减宣点点头,三人小心翼翼地溜进了桂宫。桂宫之中,只有皇上和苏文两个。皇上坐在七宝榻上,目光痴呆地看着远方。他的魂儿好像丢失了,泪角也有泪水的痕迹。杜周和减宣在江充的带领下,悄悄地走到皇上的跟前,三人齐齐地跪下,一声不吭地跪下下来。过了许久许久,他们突然听到皇上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他们说东方朔死了,你们相信么?东方朔会死么?那这个世道还有意思么?朕昨天夜里还梦见王母娘娘,王母娘还对朕说,东方朔太淘气了,连王母娘娘都拿他没有办法!他怎么会死呢?肯定是骗局,大大的骗局!”杜周思索了良久,觉得应该与皇上的思路保持一致。于是他换了一个角度,顺着皇上的梦境思考,这下子真灵,马上他便想通了。“皇上!您说得对,说得对啊!臣昨天接到密报时,臣也很是怀疑啊!东方朔死了,为什么他的儿子们不去奔丧?为什么他还要埋下七十二个疑冢,让人摸不着头脑呢?”“可是,”减宣的脑子还没有转换过来,他从内心还希望东方朔真的死了为好,于是大着胆子坚持着:“可是,谁愿意不死就说自己死了哇?平原太守肯定是亲眼见到后,才敢向皇上呈报的,不然,他就有杀头之罪啊!”武帝觉得他说的有理,于是将手中的帛书向杜周们一扔:“你们看看吧!王成说他亲眼见到东方朔死了,摸上去也没有一点气息;而且,朕的姐姐修成君当时也在那里,她也哭得像个泪人儿。平原太守怕朕的姐姐和东方夫人伤心过度,才同意按照速速安葬的;而且正是东方朔生前遗愿,要多加七十二个棺材埋他。七十二,正是道家的吉利数字。朕也解不开这个疙瘩啊!”正在这时,公孙卿满面笑容地出现地庭前。“公孙卿,你不是说,东方朔是仙人,东方朔不会死吗?你来看看这个!”武帝说着,便将杜周手中的绢帛夺了过来,然后扔到公孙卿的怀中。公孙卿看着那块帛书,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保持着,直到看完全部,笑容依然保持着。“你倒是说话呀!”武帝有些怒容。“皇上!”公孙卿走上前来,似笑非笑地说:“皇上,仙人们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都是一码事儿啊!所有神仙,都是今天能死,明天就生;如果他的肉体死了,那么他的灵魂就再生了。就回到了天上,就成了神仙!”“啊--!公孙卿,照你说来,东方朔如今自己成仙而去,撇下朕来不管啦!?”武帝岂止是困惑,他简直有些失望了!“不!皇上!臣曾给您说过,东方朔他一个人,是不能回到天上的,就是他回到天上,天帝也不会接纳他,还会叱责他的!退一步说,说算东方朔和李少君、李少翁一样,肉身死了,他的灵魂还会附在别的身体之上,等着皇上的!”“此话当真?”武帝觉得公孙卿说得有理,于是心里又生出些希望。“千真万确!皇上你要是不信,臣可以出一个主意,把东方朔的灵魂所附的肉身,再给你找回来!”公孙卿又说出了一句让人不敢相信的话!“那好,公孙爱卿,你说,怎么个找法,朕这就颁布诏命!”武帝像疯子一样,全然没有理智。听到皇上再次叫起“公孙爱卿”,公孙卿得意起来:“皇上,这里面有些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啊!臣只能给您出一个主意:那就是东方朔确实灵魂不灭,他可能将灵魂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还有可能寄托在多个人的身上。”“那让朕如何去找呢?”武帝怅然。“不管他的灵魂跑到哪里,都会留下痕迹。”“痕迹?什么痕迹?”武帝穷追不舍。“看来,就是天机,臣也得泄露一点了!”公孙卿装出无奈的样子。“公孙大人,您就说吧!别让皇上着急啦!”江充倒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催着公孙卿快点说。“皇上,东方朔也是个聪明人,他也不会忘记皇上,他总要给您留下点蛛丝马迹。他不会把灵魂附在猪的身上,狗的身上,就是寻常百姓,智能一般的,他也看不上。他一定会附在那些聪明的、伶俐的,会些法术的人身上,而且还要有他东方朔的痕迹。皇上如果不信,您不妨把天下姓东方的,名字叫朔的,还有叫曼倩的,哪怕是名字中有‘朔’的,有‘曼’与‘倩’字样的,都找过来看看,肯定能从这里头发现一些秘密来!”武帝点了点头,于是他把手一挥:“江充,杜周,减宣!你们这就替朕下旨,凡是天下姓东方的,叫‘朔’的,还有字中有‘曼’、带‘倩’的,统统给我找出来,让他们到长安来,愿意当官的给官当,愿意求仙的让求仙。要是有不愿意来的,统统把他绑来,就是押解,也要押解到长安来!”杜周和减宣对着看了一下,觉得这下迁尉府又有事情做了,于是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长安城中,霍光府内。霍光这些天很有些沉闷。霍光是个想方设法也要让自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游刃有余的人,可是他最近也觉得有些玩不转了。首先是在皇上那边。尽管在皇上的寿宴上,霍光和桑弘羊曾为东方朔而求情,但皇上对霍光和桑弘羊的信任还是一如既往。让霍光担心的是老丞相。本来皇上对杜周和减宣之流已经厌倦了,甚至在东方朔激将下,准备惩治他们,可是经过江充和刘屈牦两个一窜掇,皇上又把他们放了出来,要他们追查太仆公孙敬声的事情。公孙敬声与北军关系密切,若是真的查出些事情来,事情可是不堪设想啊。更让霍光感到迷茫的,还是东方朔要做什么。前天,霍光突然听说东方大人死了,不禁如同天上打了雷一般。可他知道,珠儿不久前从齐国回来时,还说老爷子像小伙子一样呢!霍光听到消息,急忙拉着傅介子,就去终南山,找到珠儿之后,才知道这是一声虚惊。原来东方大人想用诈死的方法,摆脱皇上要他求仙的困搅!霍光想了一下,这对东方大人来说,确实是个高招儿,不然的话,他要没完没了地去海上,去昆仑山,他一天不死,皇便要折腾他一天。他用诈死这一招,不仅让自己清闲了,可以实现他早就盼望着的浪迹湖海的夙愿了,说不定真能打消皇上求仙成仙的奢望呢。然而接下来的消息就让霍光傻了眼,皇上叫去丞相和霍光,当着他们的面下了诏,说是东方朔已经成仙,而且灵魂还在人间,要求各地迅速寻查,凡天下姓东方的、叫朔的、字里头带‘曼’、有‘倩’的,统统弄到长安来!一开始没能找到几个,甚至听说天下姓东方的,居然一个也没有;武帝好不烦恼。突然间,听说皇上身边的那个江充,原来是个下等人,没有字号的,一觉醒来,说是梦中见到仙人,给他取了个字,叫做“次倩”。皇上听了颇为高兴,说神仙也知道分寸,没让你叫“超倩。”接下来廷尉府直使暴胜之上了一个奏折,说是辽东有一个能人,名为隽不疑,字却叫曼倩,这个人很有能耐。皇上大喜,一下子就将那隽不疑任命为渤海太守。紧接着太子太傅石德来报,说是他的师兄在东海兰陵有一弟子,很有才学,那人姓萧,名望之,字是“长倩”。皇上便让东海郡守用驿站快马,将萧望之快点送到长安来。更为奇特的是有个奇异之士,叫做王朔,他在长安东市里是个有名的“二杆子”,你说是东,他就说西;你说得去撵狗,他偏要去逮鸡;如今他听到了皇上的诏命,也到宫中求见皇上,皇上龙颜大悦,竟让他当上了上林苑斗鸡署署长,他自己嫌这个官位不佳,对外便宣称是“二杆子协会总监理”。如此这般,人们才知道皇上的用意,原来凡是叫朔或叫曼倩的,皇上统统都给高官厚禄!于是什么张朔李朔赵朔周朔公孙朔呼延朔司马朔西门朔,来了许许多多,有些人就凭着自己出生的那个晚上没有月亮,便忙着把名字改叫“朔”,也来到长安凑热闹。这下子可麻烦了长安执金吾刘屈牦,首都的治安简直没法管了!皇上也觉得这样不对劲儿,于是便指令刘屈牦和公孙卿三个,负责对这些“朔”们进行斟别。那两个活宝花了三天时间,终于清理去了一大堆“朔”,最后选中五个确实有些特异功能的人,留了下来,请皇上亲自过目。想到这儿,霍光摇了摇头,心想,东方大人啊东方大人,你倒是摇身一变,就远离了尘世喧器,可这乱糟糟的世道,还得有人来打理!好在皇上不管不问,丞相也是稀里糊涂,唯有我霍光是个不怕难的人,再多的头绪我也不怕,若是换了一个情景,这天下还不是乱成一团么?然而霍光还是有些不安。他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太子了。前几次皇上到朔方狩边,去泰山封禅,去外边巡视,都由太子辅政,留守长安。在那期间,太子下了一些宽大在政策,使京城的紧张气氛得到和缓,赢得一片叫好之声。然而皇上回来后,便将这些政令悄悄地取消了,并且斥责太子心软手软。从此太子便很少出来,一个劲地在太子太傅石德的辅导下读书。卫长公主事件后,太子更是变得异常孤独,听说只有公孙敬声和卫伉兄弟兄弟,作为表兄表弟,自由地在宫中出没着。霍光整天跟着皇上东奔西走,奉车侍卫,本来就与太子很少相见。听说公孙敬声和卫伉与太子接触频繁,霍光更想离这些人远一些。然而有一件事让他永远也无法避开,这就是太子和珠儿的事情。皇上至今不同意刘进的生身母亲为太子妃;太子的儿子刘进前不久生了个女儿,听说他身边又有一个宫女怀孕了。而太子不管这些,却还派人到蜀都、到临邛、到峨眉山去找珠儿!而凡是知道珠儿行踪的,像李广利、上官桀、傅介子等人,要么是与太子不一心,要么是按霍光的旨意行事,要么就是等着与珠儿远走高飞。霍光本是愿意让珠儿随着傅介子远走高飞的,可是珠儿并不听自己的话,她偏要留在长安,要给母亲报仇,要去杀那个朱安世!如今霍光的心目中,皇上的事情是天大的事,太子和珠儿的事只是摆在次要的位置,而且自己身边的霍显也在珠儿的事情上几次添乱--那又怎么办呢?霍显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姐姐复仇,也是在帮自己角度过最困难的时期啊!想到这儿,霍光觉得头脑一片浑沌。眼下长安的形势错综复杂,云谲波诡;东方大人,您是在无奈之际才离开长安的,可您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远离尘世,让霍光真有些六神无主啊!霍光使劲地捶了捶脑袋,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京房。听东方大人说,京房的《易》学甚为了得,算出卦来滴水不漏,推测未来十分准确。京房随着东方大人到京城后,马上就去看护孟晖了。京兆尹于己衍前不久告诉霍光说,孟晖被他安置在湖县的鸠泉里,京房两口子在那儿陪着他。何不请京房来算上一卦呢?《易》卦之事,不能全信,也不可不信啊!说不定人在无所适从之际,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示呢!想到这儿,霍光便想去找于己衍,让他带着自己去见京房。可是还没走出内厅,霍光又停了下来。他不能去。万一有人知道他去湖县,就会认为他不是去找京房,而是去看孟晖,那便会给自己的敌手留下一个话把儿。再说,皇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来叫自己,自己必须在皇上面前永远没有失误!想到这儿,霍光停下了脚步。他一挥手,说了声:“叫傅介子。”傅介子不一会儿就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站在霍光的面前。“介子,请你去找一下京兆尹于大人,请他帮我把京房请到长安来。”“好的,大人。”傅介子顺从地答应着,眼睛里充满着惆怅。霍光觉得这个小伙子甚是可怜,便想安慰他两句,可是这时一个家人前来报告:“大人,皇上要招集两千石以上的大臣,到建章宫去!”霍光一时愕然。皇上好久没去建章宫了,他今天要做什么?第三十章 不死假死(之五)建章宫中,一片热闹。老丞相公孙贺和丞相长史兼执金吾刘屈牦、廷尉兼御史大夫杜周、搜粟都尉桑弘羊、直指御史暴胜之、中书令公孙卿、太常寺丞倪宽、太仆公孙敬声、少府上官桀等十来个人,全都应召来到建章宫内。他们来到这里才知道,多少天来在长安成为话题的人物,今天都被叫到这儿,皇上要对他们亲自考察,看看哪一个更像东方朔。众大臣们看到,首先是皇上身边的那个江充,如今穿上了崭新的衣裳,好像他有了新的字号“次倩”,就要改头换面了一般,再换他也还是锦衣绣使,还是一个宦官!还有两副新面孔出现在皇上的身边,一个风流潇洒,很有点东方朔年轻时的样子,不用说,那个人肯定是隽不疑,他的字就叫“曼倩”,听说他不是靠这两个字,才当上渤海太守的,当初在辽东郡时,暴胜之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呢!还有一个年轻人,一副文弱的样子,他可能就是萧望之了,年纪轻轻的就到了长安,全因他的字叫“长倩”。再往下面看去,只见还有五个人,个个都挺有精神的,只是打扮寒酸一些,那不用说,这些人就是王朔李朔张朔赵朔西门朔了。武帝今天也特别高兴,因为公孙卿的话果然应验了,他失去了一个东方朔,两个月内,却得到许许多多像东方朔的人。还始终认为东方朔是不会死的,也不会升仙而去的,东方朔想方设法也会留在人间,等待着还在做皇上的他一道,带着脚下的那条天狗一起升仙。他看了看江充,觉得江充比过去更漂亮,更有神采。再看看那几个不认识的,果然每人都好像有些奇操异行的样子。武帝心想,还是从身边的,已经先被任命为官的问起吧。“你就是隽不疑,隽曼倩?”武帝问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身着太守官服的人。“是的。皇上!臣隽不疑参见皇上。” 隽不疑说着,跪下来给皇上轻轻地磕了一个头,然后很有礼节地拱手站在一旁。“你这‘曼倩’二字,是何人所取?”“启奏皇上,臣的父亲乃渤海义士,名叫隽无敌。家父与冷寿光结为兄弟,随杨仆将军出征高句丽,不幸在王险城之战中,坠入冰河而身亡。臣师叔冷寿光在军中又拜孟喜为师,孟喜给他多次讲起东方大人东方朔。师叔从高句丽回来,便将臣与母亲接到辽东供养,师傅便将臣取名为隽不疑,字为曼倩。” 隽不疑说得实实在在,一点也不夸张。武帝点点头:“原来你是东方朔的再传弟子。你可不能辱没了你的祖师爷的名声啊!听说你才当了几天的渤海太守,就有了一些政绩?”隽不疑谦虚地说:“皇上,臣没有什么政绩,臣只是想讨老母亲的欢喜而已。”“噢?你还有老母亲?你当你的官,为什么要讨老母亲的欢喜?”武帝最爱听这种有意思的事。“皇上,臣之老母生性乐善好施,臣做了渤海太守,每天回家,老母都要问我:今天你又给几个人平反啦?又救活了几个人?臣要是当天曾经平反过冤狱,老母便高兴得又说又笑;若是没有给人平反,老母亲当晚竟连一口饭都不吃!皇上,臣为了让老母高兴,每天都要提审一些死囚,该定死罪的便不饶过,而能宽刑的一律宽刑,这才引得渤海百姓说几句好听的,可臣的心里确时有些不安呢!臣所作所为,如有不当,请皇上治罪!”隽不疑说着,不禁流出泪水。武帝频频点头,但不说话。世上的母亲,怎么都是这样地好啊!朕的母亲,除了在任用田鼢的事情上曾经有过过分的要求之外,不也是很善良么?还有张汤的母亲,她面对那么冷酷的儿子,仁义之心和慈母之爱永不泯灭……可惜她们都已经死了!想到这儿,武帝有此凄然。他又抬起头来,看看杜周和暴胜之,他们两个听了隽不移的话,居然都低下了头,不敢承接皇上的目光!武帝本想斥责杜周和暴胜之一番,是他们的暴政,才让天下冤狱成堆的啊!然而他再一转眼,又看到了公孙敬声。这个公子哥儿,他的贪婪,没有尽头!要是没有杜周这样的人去治他,那还了得?想到这里,武帝又觉得隽不移不是那么可爱,于是便向众人看了一看,说道:“好吧,隽不疑,你既又如此孝心,又得到东方朔的真传,那你就在渤海郡好自为之;对无辜的人,你可以平反;可对犯上作乱、贪脏枉法者,你可要严加惩治,不能手软啊!”说完他向公孙敬声看了一眼。这边隽不移唯唯诺诺,那边公孙敬声战战兢兢。武帝话说到了,便不再罗嗦,他接着又问另一个年轻人:“你是萧长倩,萧望之?”“皇上,草民正是。” 萧望之操着齐国口音,开口便是以“草民”自称,很有些东方朔进朝的样子。“你会舞剑么?”武帝突然心血来潮,问起了另一件事。“草民不会,草民只会诗文。” 萧望之实话实说。武帝一下子没了兴致。他觉得这些人与东方朔比起来,差得太远了,怎么能相提并论呢?“那好吧,你就先在长安住下,到太学中再学上几年,争取当个博士,将来辅佐太子吧!”众大臣听了,觉得皇上的心气不是太好。于是面面相觑。霍光见萧望之站在那儿很是难堪,便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你们几个,都叫什么名字?”武帝指着下边那五个人。“皇上,草民叫张朔,懂得占卜算卦。”一个人急忙说。武帝没吭声。他想,你再懂也懂不过东方朔。“皇上,草民叫李朔,懂得阴阳五行。”另一个人说。武帝也没理他。哼,你再知阴阳五行,能比得过董仲舒么?“皇上,草民叫赵朔,草民知道天灾人祸。”接下来一个又是一种路数。武帝还是没有搭腔,这样的人,朕见过的多了!“皇上,草民西门朔,擅长幻术,手中拿着一个东西,一转眼就会变成另一样东西!”另一个人说。武帝更不愿说话了,栾大最会幻术,朕已被他害惨了!接下来没声了。武帝以为没人了,便问公孙卿道:“公孙卿,你替朕筛选了半天,就找到这几个货色?”公孙卿也没想到,皇上的眼光会有那么高!但是还有一个王朔没说话呢,他可是个有高招的!于是他笑着说:“皇上,您别急,最有能耐的一个,还没说话呢。”“噢?还有一个?你叫什么名字?”“皇上,臣叫王朔!”听到他也称臣,武帝便想起来了,可不是吗,这个王朔,在长安可是出了名的,朕已经任命他上林苑斗鸡署署长了呢!怎么,他没有穿上官服?“王朔,朕知道你。朕已经命你为官,你怎么没穿官服?”“皇上!臣四十来岁,走南闯北,没有别的乐趣,就是爱与别人对着干。别人当了官,就摆出官服不定期显摆;我王朔没当官时,整天穿着官服在东市上逛游,那时我和平民百姓就不一样;皇上您让我当了官,我就偏不穿官服,为的是和当官的不一样呢!”“有点意思。你说说看,你曾经做过什么有意思的、动静大一点的事情?”武帝来了兴致。“皇上,小的不才,当年曾经让李广哑口无言呢。”“噢?”武帝大为吃惊。“李广可是个轻易听不进别人话的人,他怎么会被你说得哑口无言?”“皇上,您听我说。皇上,您还记得,当年您封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李广曾请求皇上,要皇上把霸陵都尉王不望派给他当助手吗?”“朕记得啊!那王不望并没多少本事,到了右北平,便被李广杀了,后来李广还上书谢罪呢!朕念他人才难得,又是边关大将,才没有治他的罪啊!”武帝回忆起了那件事情。“皇上,那王不望就是小人的亲爹啊!因为他叫王不望,小人才叫王朔的!”王朔叫道。武帝明白了。在初一为朔,十五是望;不望便是没有月亮,便是朔。原来这王朔与他爹的名字,是互为表里的!武帝想到这儿,便觉得眼前这个王朔很是好玩。“难道就因为他杀死了你的父亲,你才要与他理论?”“不是的,皇上!小的父亲当霸陵都尉的时候,整天没事可干,就爱饮酒作乐。那天恰逢李广进京述职,我的老爹便耍起酒疯,戏说李广命苦,生来就没有封侯的命,结果惹得李广大怒,当时就要动起手脚。亏得我老爹善于躲藏,一下子钻进了床底下,李广怎么骂他也不出来。所以李广才忌恨在心,便向皇上请求,将我老爹调去当副手。皇上您当时也不知情,就颔首应充了。这一应充可不要紧,我爹刚到右北平,便被李广杀了!呜--呜--。”王朔说到这儿,还真的哭了起来。武帝觉得他说得有理,也很怅然:“李广这个人,坏事就坏在任性上!那他后来怎么会与你见面,让你跟他理论的呢?”“皇上,给人相面,这是臣家的祖传绝学。我老爹说李广没有封侯的命,这事儿,一点都不假,并没因为喝醉了酒而看得不准!臣天生下来,就会‘望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当中还知道人的生死祸福,斗鸡走马,只不过是臣的业余爱好。”说到这儿,王朔又振振有词起来。“那你怎么又找到李广的?”武帝追问道。“皇上,也是小的与他有缘。那李广在朔方城一战,跟着卫大将军,又没有立上大功,到了长安还没被封侯,于是他又到处找人看相。那个时候,小的已经长大了,在长安的看相算卜的行当里,很有一些名气。李广便找到了我王朔。他不知道我是王不望的儿子,可我知道他就是李广啊!于是我在身上藏了一把刀子,去给他看相,准备乘他不备,刺他一刀,给我爹报仇。没想到我一到李广那里,发现他浑身上下,大气凛然,一般二般的人,还没到他的身边,就已经心惊肉跳的,近不了他!于是小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不能用刀子杀你,我可是能用心来杀你!杀你让你见不到血!”“你有那种法术?”武帝不信。“皇上,不要什么法术!小的当时就装着给他‘望气’,望了半天,就是不说他能不能封侯,让他自己先来问我。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就好给他下套了。”“他问了你什么?你又给他下了什么套?”武帝惊问。“李广他问我说,听说你中‘望气’名家,你给予我说说看,为什么我这一生,就不能立大功而封侯呢?我心想,哈哈!我爹在你心里头种的一颗种,今天还在长着哪!地好,我就让他生根,开花!我就问他说:李将军,您想想看,是不是您这一生,曾经滥杀过无辜啊!”“他承认了滥杀王不望的事了么?”武帝追问。“皇上,他要是能够一下子还记得起我爹,我也就不恼了!没想到李广想了半天,居然把我爹忘记到了脑勺后边去了!他想了半天,突然说:我李广有一件事做得不好。我早年在陇西时,曾经引诱过八百个匈奴人和羌人来投降。那些匈奴人和羌人果然来降了,可我却为了一时快意,又把他们统统杀害了!”“这就是李广,就是李广家人的脾气!只为一时快意,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在场的人都知道,武帝表面上是说李广,实际一是指李陵。“皇上,既然他都承认了,我也就不客气了。你李广忘记了杀死我爹的事,可我爹在你心里种下的一颗冤蘖的种子,却发了芽儿!让我再浇浇水吧!于是我就从容地说:李将军,您的面相,本来是该封侯的,你的脸上本有些‘侯气’。都是那些被你妄杀的冤魂,集结在你的身边,把你的‘侯气’给盖住了!”“那李广怎么说?”武帝追问。“李广什么也没说,他心情沉重地掏出皇上赏给他的几块金子,统统让我拿走,然后他就长叹一口气,回屋里去了!”王朔得意洋洋地说。众人都不再吭声了。到了这个时候,公孙贺的霍光两个人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李广老将军在河套一役中神情恍惚,为什么卫青不责怪他,他却要拔剑自刎!老将军啊老将军,那么多年,您活得也太沉重了!武帝此刻心里也有一些对李广的同情。然而他进一步想到,难怪李陵他要投降,李家的人,从来都是一得意便忘了自己姓什么,一失意就索性什么也不管不顾了的!只有王朔,还在那里自以为得意地傻笑着。公孙卿觉得上面的事情不太好玩。李广在人们心目中是很了不起的,而这王朔拿李广来开涮,不是要自找挨骂么?要是皇上什么时候再念叨起李广的好处,随时都有杀掉王朔的可能呢!这个王朔,只想一时嘴上快意,不知这世道里头还有那么多风云弯幻!可我公孙卿希望你能成为乱世英雄,至少也要是个混世魔王啊!于是公孙卿走了出来,打破了沉默:“皇上,这王朔高招邪招多的是,您可以问他一点眼下的事情呢。”武帝也觉得重提李广的事情,不是那么好玩。如果不是李陵的事情让朕耿耿于怀,朕说不定一怒之下,把这个混蛋透顶的王朔杀了呢!他也是为父报仇,只不过手段阴了一些而已。也罢,盐卣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朕要看看这个异人还有什么本事!“王朔,前几天,夜观星象的人向朕报告,说天上出现了彗星。老丞相和众大臣都很是不安,说彗星出现,要出大事儿。既然你爱说反话,那你就说说看,彗星的出现,是不是也会有好的兆头?”武帝这回提出的,确实是一个大难题,一个能够解决自己心理的众人心头负担的大难题。没想到王朔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彗星出现了,有什么了不起!我王朔善于望气,其中也包括天气。前天夜里,我起来撒尿,一抬头就发现了头顶上偏东北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怪星,像个大扫帚一样,拖着长长的尾巴。”“对,就是这颗扫帚星!”武帝点头认可,盼着王朔说下去。“皇上,您别担心!在那些无所事事,整天担心天会塌下来的庸人看来,彗星一出现,就要有天灾人祸。可在小的看来彗星出现了,恰恰是一件好事!”“好事?好从何来?”武帝惊讶了。“皇上,您难道没有发现,扫帚星的扫帚是朝着什么方向的吗?小的可看清了,那扫帚星啊,头朝着太阳,尾巴背着太阳。太阳是什么?是皇上的象征!那就是说,彗星的心,就像葵花一样,始终是向着太阳,向着皇上的!所以说这把扫帚是皇上的扫帚,是为皇上扫平天下用的!扫帚星的出现,分明是天帝在告诉您,人间还有一些妖魔鬼怪,贪官污吏。天帝要您拿起扫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他们统统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这样天下便可大治,形势便会一片大好啊!”武帝听到这儿,高兴地笑了起来。“说得好,说得好!”他向公孙敬声看了一眼,然后接着说:“朕是该有把扫帚,把那些无法无天和东西铲除干净了!王朔,你真行!你这一席话,让朕觉得过去那些天官书,地域志,简直都是牛鬼蛇神的异端邪说,都得用火烧掉。你就是朕的一把铁扫帚,朕要用你,把过去那些陈规陋习统统扫掉!好了,你别到上林苑中斗鸡了,朕要给你一个全新的差事,对了,朕让你当先师名人言论清理署署长兼反调站站长,带上你的一帮哥们儿,光着膀子,跟那些名人对着干,看看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王朔这下子高兴了:“皇上,那您就放心吧!小的已经看透了,如今这个世界上,那些有点本事的人,早已龟头缩进龟壳里,瞅准了机会才出洞。没有本事的,只要拿出一不要脸、二不要命的劲头来,那些缩头乌龟就没脾气,只能躲在背地里骂两声!皇上,您让小的做别的可不行,唱反调我是天下第一。小的会让长安的埙倒着吸,西域的瑟琶反着弹,巴蜀的笙箫当琴拉,吴越的丝弦横着吹!反正长安人爱看热闹,愈是稀罕的,他们就愈信。只要众人都信了,他们就会和小的一道,纷纷拿起自家的扫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武帝高兴得仰天长啸,气吞山河。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叫过瘾,这才说明他是千古一帝;不!他是天子,是个可以让人间一切逆向运转的圣人,是个可以让天地万物都按着自己的意志变化的神!第三十章 不死假死(之六)长安街巷,天已昏黑。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口,有一棵粗壮的大树。一个瘦小的面带黑纱的人站在树后,一双明亮的眼睛,不停地向左边的院子窥探。夜深人静,幽虫嘤嘤。小院的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个头不高的人来,身上还背着一个黑布包裹。这就是张安世--到了夜晚,应该叫他朱安世才对。黑衣人悄悄地躲到树后,等到朱安世走远了,才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朱安世背着包裹,走了一会儿,便警觉地回头看一看,发现没有什么动静,才向一个大衙门的门口走去。大门已经关闭,卫兵也已休息。朱安世从身上取出一把刀来,三五下子便在地上挖了一个坑,然后他从袋中取出一些东西,小心地放了进去。然后他又把土拥好,把坑埋上,用脚踩了几下,直到把坑踩平。地下剩的土,他又手刀并举,全给放到包裹皮里,四角一扎,提起来便走。后边跟踪的人远远地呆着,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等到朱安世再次背起包裹走开,那黑影又跟了上来。朱安世又走了好远,才见到一个水塘。他把身上的包裹拿下解开,悄悄地将土倒在水塘里,然后用手抖了抖包裹皮儿,双手举起,往脸上一遮,双手熟练地在脑袋后边打起结来。跟踪者大喜。朱安世今天晚上又要出手了!朱安世将面目遮住后,马上行动敏捷起来,他三转五跳,便来到了一个大院边上。那大院周围,戒备森严。门前的岗哨有四个,个个卫兵都是精神抖擞。不一会儿,一队巡逻兵从远处走了过来。朱安世急忙一躲,躲到了一边的小巷之中。那跟踪者离得稍远,躲起来也颇容易。巡逻队刚刚离去,朱安世又走了出来。他顺着墙角转了几圈,来到院内露出屋角的地方,轻展双臂,一下子就跳了上去,然后轻轻地蹬上屋角,转眼间消失在房顶上。又一个黑影,如法炮制,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就跳上了屋角。院内灯火阑珊。朱安世好像对道路非常熟悉,他跳下房子,就往最里边的一间走去。那间房里还亮着灯光。一个面色白皙的中年男子,正在灯下研究着一个刑具。那刑具是木头做的,略有三尺多长,一只见方,上面有个铁弓撑着,一头刚是一个机关。看刑具的人面带微笑,一边看着,一边自言自语:“张大人啊,张大人,范昆对你真是五体投地啊!除了你,谁还能造出这种机巧的玩意儿呢?”正在这时,门被打开了。那个自称范昆的人以为来了个侍卫,便说道:“来,来,你快来看!张汤制造这个玩意儿,秘密被我发现了!秘密就在这个铁撑子上!一般的铁太软,一撑就弯;可铸剑用的铁太硬,一弯就折。张汤用的铁,是一种特别的铁,你看,我昨天才让人从彭城找到这种铁!这样我们就可以大批大批地制造这种玩意儿了!”范昆津津乐道,头也没抬。朱安世走上前来,悄悄地用手中的剑锋猛地一挑范昆手中的铁撑子,只听“叭”地一声,那铁撑子便将范昆的手臂给夹住了。那范昆痛得“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他忍痛抬起头来,突然发现面前不是什么侍卫,而是一个黑衣蒙面人!刚才那一声叫喊,早已惊动了前屋的侍卫,早有三、四个大汉,从前面的房内跑了过来!门外还有一个黑影,一闪便不见了。朱安世早将范昆拿住。“哈哈哈哈!范大人,你找到这个机关的秘密了,你的小命也该完蛋了!”朱安世得意地笑着说。“你是谁?”范昆见到外边的侍卫们已经冲进了屋子,便大起胆子,高声问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范昆,老子除了叫朱安世,还能叫什么?”朱安世说。“朱大侠,朱安世!杜周大人说过,你朱大侠只在市面上行侠仗义,决不会来廷尉府捣乱,所以才让我和减宣放你一码。你怎么能闯进这里?”范昆吃惊地说。“你这恶贼!自从你和减宣实施‘沉命法’以来,天下多少无辜的人,死在你们的手里?今天轮到你了!”朱安世一把抓起范昆,把他推在前面,挡着卫兵的刀剑,一边恶狠狠地说。范昆用颤抖着的左手捧起被夹住了的右手,向朱安世求情到:“朱大侠,咱们有话好说,你要什么,我范昆都给你还不成?”“我就要你的命,别的都不要!”朱安世举起剑来,对准范昆的左手,便砍下去。范昆大叫一声,便倒了下去。朱安世抬起剑来,对准范昆的脖子,便是一剑。范昆的头,“轱辘”一下,滚了好远。对面的侍卫后兵们先是惊呆了,此时却清醒地大叫起来:“有刺客!朱安世来了!”他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廷尉府卫士,他们一边喊着,一边拔出剑来,挡住了朱安世的退路!朱安世毫无惧色,三下五除二,便干净利索地吹倒三个人,然后夺门而出。然而从大门口的方向,又来了许多卫兵,将刚出门朱安世团团围在小门之外。朱安世那把剑犹如出水蛟龙,搅得众人不能沾他身边,然而他自己竟也无法抬脚。一个侍卫头目很有经验,他大声叫到:“围住他,把他压住,不让他跳起来,他就飞不走!”众侍卫急忙上前,乱砍乱杀,不让朱安世脱身。正在这时,突然一个黑影闪了出来,又一个蒙面人拔剑而出,只见寒光一道,那侍卫头目的脑袋,便飞上了房顶。众侍卫大惊。人无头不走,鸟无头咋飞?他们被这突然飞来的又一个黑衣蒙面人惊呆了。朱安世也是一个犹豫,然而他马上将剑一举,双脚向地上一踏,纵身一跳,便上了房顶。众侍卫这才叫道:“朱安世跑了,抓住这一个黑贼!”没想到这一个黑贼更是了得,那把寒光剑如一道闪电,见人人亡,触剑剑断,一转眼,又有几个侍卫趴到了地下。朱安世在房顶上看得清楚,这人用的也是东方剑法!“快走!”朱安世见愈来愈多的侍卫从前面冲了过来,便大叫一声。那个蒙面人知道不可恋战,于是也腾身一跳,跳到了房顶,然后三转两转,离开了廷尉府内。朱安世转过来跟着那个黑衣人,走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双手一揖:“谢谢大侠相救,请问你是东方大人家的哪一个?”没想到那个蒙面人的声音像个女的:“今天我暂且饶过你,下次见面,当心你的狗命!”说完扬长而去。朱安世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想去追她,可脚却不听使唤。他心里明白,这个黑衣人便是珠儿,是皇上逼着东方大人与郭师母生下的珠儿,她已经知道她生母的死因,她是为郭师母报仇来的…… 大行令府,气氛肃然。霍光站在客厅里,看着京房蹲在地上,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摆弄着手中的一把竹签儿。京房的手很快,他总是把那五十根竹签儿放一根在旁边,余下的四十九根,还夹在两个手指中一根,然后两只手反复地倒腾着,一会儿这边一堆,一会儿那边又是一堆,京房嘴中老说“除四”,然后在地上画出一个或虚或实的道道。足足半个时辰,一共分了五次,眼下正在算最后一次。霍光曾经研读过《易》经,但对《易》之《象传》并不多信,如今他是万般无奈,才向京房求此下策,他想通过此道,一来从京房那儿探知一些东方大人诈死的缘由--听说京房与东方大人是最能息息相通的;二来他要对朝中扑朔迷离的形势作一些预测,是真是假先不管他,心中多一点数总是好事。虽然京房的手快得让他有些眼花缭乱,可是霍光知道,京房画的断线代表着阴,实线代表着阳。地下画着的五条线,上面三根是实线,代表着三个阳爻;三阳便是乾;而下边的两画是断线,代表着阴。霍光突然一怔,陡然间身上冒出一股冷汗来:如果京记再算出一个阴来,便是三阴为坤。霍光虽然对《易》卦究之未深,可他却是知道,上乾下坤,便是“否”卦,这个“否”不是“是否”的“否”,读音却和“痞子”的“痞”是一个样子,这可是《易》经六十四卦中最不吉利的一卦啊!《诗经》的《大雅》里头,有一篇《抑》,其中有诗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意思是:你这个小子,懵里懵懂,不知道善恶吉凶!霍光还记得,相传是黄帝留下的《素问》里头,还有一句话,叫做“地气腾,天地否隔。”意思是说,地下的阴气和戾气积聚得太多了,与天上的阳刚之气形成难以交合的状况,接下来便是雷霆万钧,大难临头!想到这儿,霍光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空的,他甚至忘记了《易》传之中对“否”卦的解释。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京房的双手。京房也是神情紧张,因为他更知道,如果这一个爻像还是阴,那就是大“否”已成了。京房屏住呼吸,将地下的几堆筹码慢慢地集中起来,他觉得份量很多。轻轻地数了起来,三十六根。京房缓缓地舒了一口气。霍光也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三十六,除上四,是个九;这一卦不是阴,而是阳,是个老阳!京房在地上重重地画了一根实线,然后对远霍光苦笑了一下。“京房,幸亏不是‘否’卦!”霍光庆幸地说。“大人,不是‘否’卦,而是‘无妄’。‘乾’上‘震’下,正是‘无妄’啊!”京房说道。“‘无妄’卦象,有何深意?”霍光像童蒙儒子,请求师傅详作解释。“大人,这‘无妄’之卦,乃从‘否’卦而生。天地不交曰‘否’,乾刚震动,二气运转,天下见雷,便是‘无妄’。这也是个大灾的卦象,只不过比‘否’卦稍强一点罢了。”“来,京房,请你起身,我们坐下来说好不好?”霍光又转入了他一向持有的谦逊,将京房请到了后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给他递过一杯水。京房坐了下来,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水,然后慢慢说道:“大人,这个‘无妄’,在《易传》之中位次列在二十有五,而在京房的卦象里边,却被列在四十五位。不知大人想听听《易传》的解释呢,还是想听听京房的看法?”“京房,你先给我说说《易传》是怎么解释的,然后再讲你的观点,行不行?”霍光要来个二者“兼听”。“好吧!”京房端起茶来,深深地饮了一口,然后将茶放下,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大人,《易辞》云:‘无妄:元、亨、利、贞。’意思是这个世道,要取消狂悖痴妄的行为,才能做到天下安宁。正是因为有了狂悖痴妄的举动,才会出现大的灾难。所以《易辞》曰:‘其匪正,有【上生下目】,不利有攸往。’世间的行为不正,太狂悖了,于是就有【上生下目】,灾祸必将降临。所以说不能随便地轻举妄动。”“那么,东方大人是知道天下将有大祸,这才不死而假死,全身远祸的?”霍光急忙问道。“东方大人的行藏举止,远非京房所能猜测。”京房知道霍光的用意所在,索性一下子把门给关住了。“那好,那好。京房,咱不说东方大人的事,只说眼下这一卦吧,你接着往下讲。”霍光只好回到原路上。“《易辞》从来都是从最后一爻往上解释的,这个大人您肯定知道。”京房稍作停顿,又说:“《易辞》又云:‘初九:无妄往,吉。’意思是只要你小心谨慎,一步也不要走错了,就会逢凶化吉。”霍光急忙点了点头,心里踏实了许多。京房不管他,接着说了下去:“‘六二:不耕获,不【上艹下甾】畲,则利有攸往?’意思是,不发展家耕,不把荒田开垦了,不把熟田种好了,人间哪还有什么利益,哪还有什么正道?只能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大人,此中深意,你比我明白。”霍光深深地点了点头。是啊,这么多年,仗也打了,诸侯也削弱了,可是天下万民,苦不堪言,早就该发展农耕了!“‘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这句话的意思是:‘无妄’所说的灾祸,可能会与牛马等牲畜有关,在路上远行的人能捡着性命,得以自保;而呆在家里的人,难免要遭受灾难。”霍光听了这话,再次明白东方朔为什么要远离长安了。不过他不再打断京房的话,而是专心致志地听下去。“‘九四,可贞,无咎。’这第四爻变阴为阳,意思是提醒我们,只要坚守正直,不走邪道,便能化险为夷。”京房看了霍光一眼,霍光急忙表示接受。“‘九五:无妄之疾,勿药有喜。’意思是说,‘无妄’卦所说的疾病,吃药是没有用的,必须让它自然而然地痊愈。”说到这儿,京房皱了皱眉头。霍光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反正他在心里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易辞》最后说:‘上九:无妄!行有【上生下目】,无攸利。’就是说《易辞》再次警告世间,行为要正!如果一意孤行,再狂悖下去,就没法收拾了!”“京房,《易辞》中的话,我全明白了。可是《易》之《彖传》,还有什么新的解释呢?”霍光追问下去。“大人,《彖传》的全文是这样的”,京房不用翻拣《易》经,早将《易》之《彖传》背得滚瓜烂熟。他从身上掏出笔来,顺手摸起几案上的几块竹简,饱蘸墨汁,给霍光一一写了下来:(HTK)“无妄,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动而健,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其匪正,有【上生下目】,不利有攸往。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礻右】,行矣哉?!(HTSS)京房一边写着,霍光一边按顺序把竹简排列起来,认真地解读着。他已全然明白,“无妄”这一卦是由“否”卦转化而来的,其中的变数,就在于最后否的最下边的阴爻变成了阳爻,即初六化作初九。所以说,阳刚要自外而来,而且要入主于内。难道眼下要发生的灾难,靠朝中的人已经不能解救,非得从朝廷之外再引来新的贤人作为“阳刚”不可?“无妄”的卦象是上乾下震:乾为健,震为动;乾之中间是九五阳刚之爻,而震之中间是六二阴柔之爻,二者相互呼应,便叫“动而健,刚中则应。”而“大亨以正,天之命也”,这句话不正是霍光平生所遵循的座右铭么?如果不行正道,哪儿来的人间坦途?谢谢这个卦象的再三提醒!如果一味地狂悖逆行,天下将往何处?上天都不保佑这种行为,世人想走,又走往何方?这不正是“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礻右】,行矣哉?!”的本意么?京房将《彖传》写完,见霍光不停地点头,便知道他已全然明白。是的,以霍光的才智,若是专门学《易》,他会比我京房更为深刻呢!“京房,《易辞》与《彖传》之意,我已知晓一二。今后若有不解之处,自当反复诵读你写下和这些文字。霍光向来知道,你对《易》之研究,十分精辟,请你不吝下教,将您的观点再加说明。”这一席话,分明把京房当作师长来看待,倒弄得本来晚一辈的京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大人,请您不要如此谦恭。京房所思所得,未必与《易辞》吻合,还请大人见教。”京房说着,又拿起几块竹简,写下了自己的心之所得: “乾刚震动,二气运转,天下见雷。行正之道,刚正阳长,物无妄矣。顺于阳道,天行健,而动刚;正于物,物则顺也。建始乙巳至庚戌,积算起庚戌至巳酉,周而复始。九五适变,入文柔;阴荡阳,爻归复位;刚柔履次,明在外进退,吉凶见中虚;次降入火雷噬嗑卦。 几案上的位置太小,摆不下那么多竹简,霍光便像小学生拿着先生赏赐有墨宝一样,一片一片地摆到地上。霍光知道,京房研究《易》经,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把六爻配上十二个时辰。“建始乙巳至庚戌,积算起庚戌至巳酉”,意思是应该把建乙巳月也就是四月为初爻,以建庚戌月即九月这上爻,那就意味着四月为阳,五月是阴;六月也阴,七月转阳;八月续阳,九月老阳。看来京房的预测是,这次灾难,要经历整整半年,其中七月为阴阳交合之际,如有雷霆万钧,震撼当世,当在七月。霍光小心翼翼拿过一根丝带,要将那些墨迹已干的竹简按顺序收编起来。他心里透彻明亮,一句也不想多问。京房如释重负地将自己的属于自己的毛笔擦拭一下,挤干墨汁,收入囊中,然后起身告辞。“不要急着离开长安,眼下才是二月,你就在东方大人的家中再呆几天吧。”霍光关切地说。“是的,大人。孟师叔有京兆尹于大人照顾着,京房也就放心了。这回,梅香与荷艳都跟我来了,我们要在长安小住一阵,三月底后,再去湖县。”京房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外边传来了打更报时的五下声响,原来天快亮了。第三十一章 京都大侠(之一)春日风起,终南山上,飞沙走石。一夜的狂风呼呼地叫着,珠儿好久好久不能入睡。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多少年来的许多事情一一涌上心头。她想起了不顾一切地爱着自己的傅介子,他是如此有情有义,不管不顾,不知什么叫害怕,可珠儿只是喜欢他。她只觉得和太子一块儿练武的时光,才是她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可是我娘到底与皇上有什么恩怨?让我爹和舅舅如此认真?可他们不让我嫁给太子,他们自己却对皇上毕恭毕敬,惟命是从!最不理解的是我的老爹,这么多年来,对我好得比对蒲柳子、辛苦子,甚至比对齐鲁女大妈还要好十分,可是他对我娘,却好像没有一点感情!难道他与我娘生下我来,就是为了遵从皇上的命令?皇上,你为什么让我娘如此恨你呢?你如今怎么又会变得如此暴虐呢?还有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啊,在你的身上,怎么看不到你爹郭大侠的半点儿骨气!?反而那个杀死我娘的张安世,他一到夜晚变成朱安世的时候,便成了一个英雄,一个让贪官污吏、恶霸佞幸闻风丧胆的英雄,连我都止不住地想要帮他……珠儿想着想着,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外边的风停了。好像有个男人低低的抽泣声,传进珠儿的耳朵。是谁?是傅介子?不会!自己还从来没见傅介子哭过。难道是羊屎蛋儿?这个院子的大门,是从外边锁着的,只有傅介子和羊屎蛋儿两个有钥匙!可那声音也不像是羊屎蛋儿,他要是受了爹妈或者他哥哥羊羔子的气,也不该一大早跑到这儿来抽泣!珠儿坐了起来,听到哭声是从隔壁的房子里传来的,是从放着自己母亲的灵位和另外三个男人灵位的那间房子里传来的!珠儿警觉地穿好外衣,拿起自己的寒光剑来,悄悄地将房门打开,向外边走去。她看到自己的院门,虽然被风吹得空隙很大,可还被铁练子拴着。来人是从高墙外跳入的!珠儿一阵紧张,便轻轻地走出房门。他探过头来,发现隔壁那间房门开着,从侧面可以看到一个黑黑的面孔——原来是张安世!珠儿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剑柄上。不知是由于珠儿的动静太轻,还是张安世沉浸在痛苦之中,只见他依然轻轻地抽泣着,口中还说道:“二位恩师,安世只有小时候在爹面前哭过一次,爹说我没有出息,我就再也没有掉过泪。可是安世心中有泪,今天就让我在你们面前哭最后一次,爹,师傅,请你们原谅吧!”说到这儿,他转向籍少翁的灵位,扑通一下子跪倒:“爹!孩儿不孝,孩儿没能按你和我娘教导的那样去做,孩儿没能做李广将军和郭大侠那样的英雄,孩儿一边学艺复仇,一边与恶人交往,孩儿不由自主地变成了坏蛋,变成了恶棍,孩儿对不起你们啊!”张安世哽咽地泣不成声,积聚多年的泪水,成串地洒落在地上。珠儿不禁惊了起来。在她看来,不论是张安世,还是朱安世,都应该是没有泪水的人。然而珠儿没有同情他,而是掏出剑进了屋子。张安世觉得自己的蒙胧泪水中,映出一道寒光。他立刻惊觉地急忙转头拔剑。晚了。冰冷的剑,已经放到了他的脖子上。“说!你来这儿做什么?找死,也要找个值得的地方!”珠儿怒道!张安世一点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他看了珠儿一眼,然后平静地说:“珠儿姑娘,我是来看望我爹,看望我师傅和师母的。”然后又回头向供桌:“师母,安世早就想好,等我按照您的吩咐,给你和师傅报完仇,雪完耻,安世就到这儿,跟着师傅和师母,跟着我爹爹一起死去。如今师母您的亲生女儿要杀我,那我就太高兴了!来,珠儿姑娘,你快下手吧!你早点下手,我的心里就少一点折磨!”“朱安世!你要想死,为什么早不来这儿自裁,偏要认贼作父,在长安作了那么多的罪孽?”珠儿厉声问道。“哈哈哈哈!我在长安作了罪孽?是的,我是作了不少罪孽,可我也在惩治那些作孽更大更多的人!你以为我愿意认贼作父吗?我是为了实现师母的遗愿,给她老人家报仇!珠儿姑娘,你要知道,给你母亲报仇有多难么?……不说了!你快杀死我吧,纵然是该报的仇还没能报,可我死在你的剑下,到九泉之下,见到我的师傅师母,也有个交待了!动手吧!”珠儿见他那一副只求速死的样子,却把剑放了下来。“朱安世,你说,你为我母亲该报的仇还没报,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是义纵、主父偃和张汤杀死了郭大侠,他们已经死了,郭大侠的仇已经报了!”珠儿不解地道。“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还被蒙在鼓里头!要是张汤死了,郭大侠的仇就报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你母亲和郭大侠真正的仇人还在,这仇,还没有彻底报呢!”朱安世冷冷地说。珠儿的心里动了一下,她自己好像也有这样的感觉!“那你说,到底谁是我娘的仇人!”珠儿把剑放了下来。朱安世脸上现出一种特别复杂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会儿,却猛然从怀中掏出一块黄绢,双手将它扯开来,对珠儿说:“是他!”珠儿见到那块熟悉的黄绢上,写着“必杀郭解,私纵者斩”八个大字。她心中明白,这是皇上的手迹,她有些吃惊,心想:我还真有不少事不知道啊。但面对朱安世,她还是要定定神回击他。“郭大侠的事由我哥管!我是东方家的女儿,我要给我娘报仇!”珠儿说着,又将剑举了起来!“哈哈哈哈!你是东方家的女儿?你以为你真是东方朔的女儿?你以为东方大人真的按照皇上的旨意,纳了他好朋友的妻子为妾,让世人耻笑去?”张安世一脸的嘲笑。珠儿持剑跳了起来,一种积埋多年的疑惑,从她的心中泛出来,可她不愿意承认:“不许你污辱我,我是东方家的女儿,我是东方朔的女儿!”朱安世一不做二不休地高喊起来:“别再骗自己了,告诉你,你是郭大侠和郭师母的女儿!郭解才是你的亲爹!”“你胡说!”“我胡说?哈哈哈哈!告诉你吧,这件事只有东方大人、东方夫人,你母亲和你舅舅四个人知道。连皇上都不知道这事!正因为皇上一直被蒙在鼓里,你和你母亲、你哥哥才保全了性命,不然的话,你早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和你哥一道被皇上给斩草除根了!”朱安世一面说,一面举起武帝亲笔书写的那块黄绢。听到这儿,珠儿不由地颤抖起来。“你胡说!你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你舅舅,霍光!”“他,他怎么会告诉你?”珠儿觉得难以置信。“珠儿姑娘,实话告诉你,自我被张汤逼迫着认他为父以来,这些年我在长安,对任何人都不设防,唯一要防的人,就是你舅舅霍光。因为只有霍光,才会有心为他姐姐和郭大侠报仇,他老婆霍显,也会想方设法给她的两个救命恩人报仇!”“可是他们不报,他们无动于终!我舅舅恋官恋位,他从没把报仇的事放在心上!”珠儿一边反驳,一边口吐怨言。“珠儿姑娘,你太年轻了,你不懂。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舅舅是‘高人报仇,三十年不晚’,他是个有心计的人啊!”张安世若有所思地道。“他要是想为我娘报仇,早就该把你给铲除了!”珠儿怒道。“对!你说的对!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个!不瞒你说,珠儿,为此我曾多次于夜深人静之时,到你舅舅的卧房后偷听他和霍显的对话。霍显是个急于报仇的女人,她多次窜掇你舅舅,要他设法杀了我!可是你舅舅并不把我当回事,他认为我不是他的报仇对象,他真是个能耐人啊…。”说到这儿,朱安世一转话锋:“珠儿姑娘,我怎么知道你是郭大侠的骨血呢?就是你舅舅在皇上要太子娶你的时候,急得忍不住才跟霍显悄悄说的!而那一天,我正好躲在他的房梁上!”“你——!”珠儿大叫一声,不知如何是好!“姑娘,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我朱安世只是要你明白,虽然我是你的仇人,可你和我,还有同一个更大的仇人!”珠儿的心里在流泪。多年来的猜测,终于有了个说法。难怪爹说什么也不许我与太子相亲相近!难怪舅舅对皇上那么惟命是从,私下却和显儿一道,千方百计不让我和太子接触!原来皇上就是杀死我亲爹的仇人!“珠儿姑娘,跟你说实话,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进宫中,一直想去杀那个暴虐成性、草菅人命的暴君!可是大内之中,防卫太密,我多次试图进去,都没能得逞。所以我一怒之下,就杀那些残暴百姓的贪官。我每杀一个贪官,一个暴徒,就觉得是将刘彻杀了一次!为了给你亲爹报仇,我曾经寻求卫青的帮助,可卫大人不仅不理我,还要杀我!我也曾找过东方大人,东方大人对我说,你可以杀那帮坏蛋,但要想杀皇上,就先杀了我再说!”朱安世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卷丝帛来,他提起那丝帛的一端,飞快地让它展开,然后指着最后几行字,对珠儿说:“你看!这是东方大人的字迹,我决不会骗你的!”珠儿看到那块丝帛上有许多人的名字,大多数名字上都打了血红的叉叉。而在丝帛的终端,果然是“刘彘”二字。而在这之前,还有减宣、杜周和公孙敬声三个人的名字没有打叉叉,而这几个人的名字,和前边紧挨着的一个已经打了叉的范昆一道,分明是爹爹,不,是东方爹的手迹。珠儿把剑插进鞘里,双手接过丝帛。“照你这么说,是我爹叫你杀死这几个恶贼的?”“是的!东方大人要我杀死杜周等人,而公孙敬声的名字,是我要他写下的。这个奸贼,贪污了北军的军饷多达七千万缗!珠儿看几眼老爹的字迹,不禁摇了摇头,然后把那丝帛扔进朱安世的怀里,却把那个写有“必杀郭解,私纵者斩”八个字的黄绢,抢过来,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朱安世,今天我暂且留着你一条命,但我要找到霍光和霍显,问清楚你说的话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就和你一起为我亲爹亲娘报仇;要是假的,我决不饶你!”朱安世“嚯”站了起来:“姑娘,我敢对你发誓,用我朱安世的脑袋对你发誓,我说的话,没有半句编的!”珠儿还要说话,突然院子的门被人打开了。门外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是羊屎蛋儿;另一位手提饭篮子的女孩是羊屎蛋儿的女朋友,正是被张安世欺辱过的朱环儿!又是仇人相见。这回朱安世没有眼红,他看了珠儿一眼,脸上露出罕见的愧色。羊屎蛋儿却叫了起来:“姑姑!你怎么和张安世这个恶魔在一起?”说着,他抄起手中的锁和链子,向张安世打了过来!张安世本能地将胳膊一抬,羊屎蛋儿便滚到了地下。朱环儿急忙将篮子放下,扑到羊屎蛋儿身上叫了起来:“羊屎蛋儿,羊屎蛋儿!”珠儿看到这儿,便对朱安世冷笑道:“朱安世,你要是还有点人味儿,你就跪在灵堂前,一动也不要动,当着你爹的面,我娘的面,还有两位大侠的面,让这两个孩子教训教训你身上那个混蛋张安世!”朱安世听到这话,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果真“扑通”一声,跪倒在几个灵位面前,说了声:“爹!师傅师母!要是他们能把张安世给打好,我就由着他们打,打死了也没有怨言!”羊屎蛋儿爬了起来,拿着锁和链子便向朱安世冲去。珠儿却将他一把拉住,将他手中的锁和链子夺了下来。“既然是他让你打,你就别用链子!”羊屎蛋儿怒气冲冲地走了过去,将两只手磨擦了好几次,对准眼前这个谁也不敢惹的混世魔王张安世,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 朱安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纹丝不动地跪着;可是羊屎蛋儿却跳到一边,手摸着巴掌叫了起来:“哎哟!疼死我啦!哎哟——!姑姑,他这张脸,怎么硬得像牛皮垫子?!”珠儿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她把不停地搓着手的羊屎蛋儿拉到一边,然后一把拽过朱环儿,走到张安世面前。“张安世,既然你要认错,就别把脸绷得这么紧。我要你笑起来!”珠儿知道,一旦他笑着,他的内功就发不到脸上,他的脸就不会再像牛皮垫子那么硬。张安世看着两个女孩,居然乖乖地笑了起来,笑得脸上阳光灿烂。朱环儿抄起那双终日帮着老爹朱大锤打铁的劳动人民的手,狠狠地打了张安世几个耳光。张安世始终微笑着。其实,能被他喜欢的女人打上几个耳光,正是他的心愿。所以他的脸上,依旧阳光灿烂。第三十一章 京都大侠(之二)丞相府中,日光惨淡。腰如弯弓的老丞相公孙贺,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坐在自己家的正厅里头,等着弟弟公孙敖的到来。昨天晚上,差不多是深夜时分了,公孙敬声手下的公孙平和公孙成急忙跑来报告说:他们的太仆老爷被廷尉府来的人抓走了。公孙贺听了,心头一惊,然而他马上又平静了下来。他知道,压在自己心头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被人给撩开了。他那颗已被压得变了型的心,快要解脱了。公孙贺自己也深感奇怪,七十三、四岁的人了,腰都弯成虾米了,怎么还不死呢?活着给皇上当奴才,给自己的儿子当牛当马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儿,他觉得卫青是那样值得羡慕,他才五十出头,就与世辞了,弄得皇上心如刀割,长安子民如丧考妣,死后墓如庐山一样高高耸立,那是何等地圆满啊!自己活着,简直是一种罪过!再看看身边一直在哭哭啼啼的卫少儿,公孙贺不禁生起气来。“都是你给惯出来的!要是听我的话,让那个孽种从小就学点武功,说不定他还能死在沙场,为国立功,为我公孙家的门楣增光呢!”已是六十五、六岁的卫少儿,此时除了哭泣,还能再说什么呢?“大人,你就看在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的份上,看在死了几十年的霍去病的份上,救救敬声吧!”说完,她趴在地上,给公孙贺跪了下来。公孙贺看到这个光景,不禁老泪纵横。是的,如今看来,卫家之后也太惨了!唯一称得上顶天立地英雄的霍去病,那么早就死了!正因为霍去病死得太惨烈,卫青的几个孩子和自己家的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从小都没再让舞枪弄棒,可如今,他们却自己学会了弄私舞敝!公孙贺不忍心让老妻跪着,便把她拉了起来。“老妻啊!都怪我们死得太晚,如果我们死得早一些,看不见了,也就不受今天这个罪了!”说完夫妇两个抱头痛哭。公孙敖在公孙能的引导下,急匆匆地来到丞相府中。见到哥嫂这副模样,公孙敖还能说什么呢?“兄长,别再伤心落泪了,得想个法子,救救敬声才对啊!”“兄弟,我何尝没想办法呢?”公孙贺抬起头来:“敬声官为太仆,位在九卿,没有皇上的诏命,杜周、减宣他们怎么敢捉拿?皇上要是没有抓住他的把柄,又怎么会断然下令将敬声打进死牢?这个孽种,他自作自受啊!”公孙贺长叹一声,又坐了回去。公孙敖想了想,然后沉痛地说:“兄长,就算敬声已经无可救药,可咱们还得自救啊。兄长,您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救公孙敬声,孙家的名声扫地是小事,可接下来就会把阳石公主给牵连出来,还会把诸邑公主,把卫伉他们全卷进去,那样会危及皇后,危及太子,危及汉室江山啊!”听到公孙敖这一席话,公孙贺觉得自己的肩上责任大了起来,那种等死的心情被猛然激醒:是啊!如果这么牵连下去,要么是皇后出来求情,要么是太子出来向皇上求情,可是,万一皇上震怒,不给他们面子,事情就无法收拾,我公孙家的罪名可就闹大了?“这……那你说说看,我能做些什么呢?就算我去找皇上,请求皇上免我的职,也没有用处啊!我找不到给皇上下的台阶,皇上还会追查下去的!”公孙贺一筹莫展地说。公孙能也站了起来,在厅堂里踱起了步子。过了好半天,公孙敖突然说道:“兄长,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条路可以试试”。“什么路子?你说说看!”公孙贺露出期待的眼神。“眼下皇上最恨的人,除了公孙敬声外,还有一个朱安世。听说朱安世前几天把廷尉府的范昆也给杀了,皇上震怒,杜周他们也在疑神疑鬼。如果我们能把朱安世给抓到,说不定皇上就能让您将功补过,赎回敬声;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就能平息下去!”“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我们到哪儿能捉到朱安世呢?”公孙贺又是眉头紧蹙。“兄长,到这个时候,我们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据小弟所知,那个京都大侠朱安世,根本不是什么绿林中的好汉,他就是被张汤收作义子,在长安无恶不作的张安世!”公孙敖将心底的秘密,一下子全端了出来。“张安世?”不仅公孙贺瞪大眼睛,就连站台票一旁的公孙平、公孙成和公孙能三个,也都吃惊起来。“对,就是那个张安世。他本来是张汤的死敌,可是不知道张汤有什么能耐,竟让他做了自己的干儿子。杜周也好象也心知肚明,不然的话,他怎么可能白天为非作歹,晚上又以大侠的名义,在长安为所欲为呢?这件事,霍光和赵禹也知道,可他们两个,一个紧闭着嘴,另一个早就溜了!东方兄长在这事上也是遮遮掩掩的,让人不解。这个张安世有些来头,可能是籍少翁的儿子,郭大侠的徒弟。如今,为了救我们的敬声,对不起,只能把这个朱安世拿出来抵挡了!”公孙敖一边说,一面泛出铁青的面色。听完这席话,公孙贺知道,这是公孙敖平生所出的最大的主意,一个并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主意。可他是为了救自己的侄子啊!想到这儿,公孙贺感激地看了弟弟一眼,然后问:“那依你说,怎样才能抓到他?”“哈哈!堂堂公孙家族,从丞相到太仆,从太守到将军,还有我这个因【木于】侯,要是连一个朱安世都捉不到,那也太让天下人耻笑了!”公孙敖叫道。公孙平、公孙能和公孙成三个马上跪倒在地,一齐请命:“老爷!我等愿意以死报效丞相,无愧于公孙姓氏!”“还有我的儿子公孙助!包括我公孙敖在内,谁都不会惜力。兄长,别犹豫了,只有这一条路子啦!”公孙敖请求似地说。公孙贺看了公孙敖和众人一眼,然后狠了狠心说:“那好。你们都听公孙敖的,谁也不许乱来,我这就动身,去求皇上!”第三十一章 京都大侠(之三)太史令家,一片沉寂。自从司马迁受刑归来之后。虹云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她觉得自己的爹爹像一个大病初愈的小弟弟一样,需要更多的呵护,于是她就把自己当他的姐姐,尽力给他一些生活上的和精神上的关怀。而清娱则变得更多,她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就像自己远在姑苏的母亲一样,要和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伴一道相濡以沫,共同承担着生活的烦难。当然,她们也有高兴的时候,当老仆人乐呵呵地从东市上买回一大堆空白的竹简来的时候,她们便把司马迁从书房里拉出来,看看竹简的成色,让他指挥她们,如何把竹简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再如何在用细砂石把竹简的表面磨平。司马迁渐渐恢复了,他依然还是全家的生活中心,然而他也感到自己变成了大家关怀的对象。朋友们来看自己,总是那些只能会意,不再言传的关照,那些车轱辘一般转来转去的话;而在家中,女儿和清娱心态上的变化,也让他心中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他必须要适应这种新的生活角色。这时,有一个人救了他,那就是在他家中已经呆了三十多年,终日默不吭声的仆人老彭展。他突然间地变得活泼起来,说起笑话来一串一串儿的,每次从东市上买东西回来,都要在家中讲上一大串新鲜事儿。在他的带动下,司马迁有了笑容,心情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他不再让清娱总是帮着自己磨墨,他把磨墨的事情交给了老仆人彭展,让他一边磨着,一边和自己说一些好玩的好笑的事情;而让清娱跟着虹云去认字——司马迁说,家中那么多的竹简,我一个人怎么能看得完呢?清娱,你要学着多认一些字,虽说不要你帮我写,至少我要找的东西,你能帮我找来才行;我写出来的东西,你能帮我编起来才行!虹云这时在一边叫了起来:爹爹,还有我呢!司马迁笑着说:虹云,女孩子迟早要出嫁的,爹爹就指望着你将来嫁人后,生个儿子,让他随我姓司马呢!清娱接着说:对!谁答应了这一条,我们虹云才嫁给谁!全家老小顿时都开怀大笑,沉闷已久的院子终于有了生气。然而,每当司马迁一人独处时,总会有一些东西冒出来刺痛他。比如当他在竹简上写得非常快意的时候,他习惯用左手去捋一捋自己的胡子。然而他摸到的是自己几近光秃的下颏。他一下子就写不下去了,放下笔,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无法压抑心中的抑郁不平,这些不平总想向他的笔端涌去。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写史书,要心平气和!这是老爹的临终嘱咐。他也一遍一遍地心里说:老爹啊,这人世间有那么多的不平,您我纵然是用《老子》的“无为”,《庄子》的“不为”再三打磨,也难以磨平我们心中的块垒啊!没有“气”的文章,将来有谁愿意去读呢?眼下司马迁又坐到了桌前。他再三在砚面上濺抚自己的笔尖,却难以再写下去。眼前放着一封书简,那是昨天任安派人送来的。任安正在接受廷尉府的调查,他在受审期间不能来看望司马迁,于是便写了一封信宽劝司马迁。任安说,想想古之圣贤吧,他们哪个在活着的时候能过上好日子的?这年头哪一个当官的不是在那儿混事儿,混得人家说不出坏话来,就算是功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事的永远都不如不干的,什么事情都不干,便不会有把柄给人家抓,便会无忧无虑地活下来。任安还说,人间的大难都让你给赶上了,你要珍惜自己的未来,千万不要再因为写史书,给自己招灾惹祸,把写史书的事先放一放!司马迁无法再平静下去。他把那些记录着史料的竹简推向一边。他要给任安写一封回信。哪怕这封信不送给任安,他也要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倾泄出来。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他的心声,理解他的心声,回应他的心声!写什么好呢?要写的东西太多了!司马迁首先想到的,就是元封元年,当自己的老父亲随着皇上封禅的车驾到了洛阳,却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老人家拉着司马迁的手,不无遗憾地说:“迁儿!我们的祖先一直都是周朝的史官,唐尧虞舜三代史事,世上的记载早就淹没了,只有在我们家才完好地保存着!当今皇上有眼光,让我重新回到太史令的位子上。只可惜我没有将大业完成,却要撒手而去了。我死后,皇上必定会让你接替我当太史令,你无论如何要把我的史书继续写完,把我们祖祖辈辈为之呕心沥血的典籍整理好,为世人拿出一部完整的史书啊!”想到这些,司马迁的眼睛湿润了。是的,我若死了,谁来完成父亲的遗愿?皇上不杀我,也许他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司马迁想:其实我们司马氏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虽然先人们在周朝时就开始做了史官,然而那都是些刀笔之吏。秦汉时期,史学没用了,家道衰落,自己的曾祖父不得不去做长安“市长”——那是什么市长哟,他所管理的就是长安的东市,说到天上,也就是“集市之长”——市场管理员而已。司马迁的祖父司马喜只是一个在洛阳龙门种地的农民。曾祖父靠管理市场员的人际关系,送了点礼,才给他搞到了一个“五大夫”的头衔。司马迁就是在龙门出生的,十多岁以前,他一直在那儿生活,虽然早就开始认字读书了,可司马迁觉得小时候龙门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耕地和放牛,其它别无长进。十多岁以后他随父到长安,司马谈不许他死读书,指导他走出家门,游历湖山大川,开阔眼界,多多经历一些事情,多多结交一些朋友,感受这个造就了无数英雄豪杰的河山是何等波折萦回,体验这个多灾多难的大地是何等博大纷繁。他南游江淮,东到会稽,探大禹治水之迹;登九疑山寻找唐尧虞舜的足迹;到泗水之滨观看孔夫子当年困顿之际艰难讲学的场所,赴淮阴听市井之人讲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奔沛国樊脍大将军曾经主持过的狗肉铺子品尝了一番,又长途跋涉巴蜀之地,观看那里的山川形势和肥沃之野,然后去颍水,登泰山,观沧海,奔朔方,修历法,观星象,看尽天下英雄,尝遍甜酸苦辣。五十三年的岁月里,司马迁返入家门静修写史的时间,只有从修太初历到眼下的十多年。当年四面八方,漫游世界,是为了增长阅历,增长见识,以求能够弄懂世事,理解古人,能够与开天辟地以来许许多多好的、坏的、恶的、善的、时好时坏、既恶又善、自相矛盾、忽左忽右、行左而实右的形形色色的圣人伟人庸人俗人们进行沟通。经过了这一切以后,四十多岁的司马迁回到书房,才发现父亲的告诫是何等的英明:要想写好史书,要在四十岁以后再动笔。他已经看明白了,历史像一条长河,几千年前的人和眼下的人,除了住的地方更舒服一些,吃的东西味道更好一些,使用的东西有些变化,想的事情不太相同之外,从根本上来说,谁都没有脱离吃、喝、拉、撒、睡和生儿育女的欲求,人的生命本质,从来是一个样子的!千古至今,人们还在一如既往地为财产纷争,为女人大动拳脚,为官位尔虞我诈,为面子装模作样。所不同的是枪尖更加尖锐,剑刃更为锋利,杀人更为简单明了;所不同的是计谋更让人防不胜防,笑容更加恍惚虚假;所不同的是人们更加轻义重利,更懂得“殖货”。一派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众生之态;所不同的还有,法愈来愈多,监狱愈来愈满,然而“千金之子,不死于市”(《货殖列传》),有钱可以用来买命。任安对自己说,北军的军饷被人克扣了许许多多,其中牵涉到执宰大臣之子和位在九卿之人,他们会逍遥法外吗?如果皇上真的能够惩治他们,那他才是真正的千古一帝!司马迁的思路很快,他回到现实一会儿,续而他又回到了刚才的思路:当今盛世疆域之大,领土之广,四方的蛮、夷、狄、戎和西域之人,对大汉的真正臣服,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皇上对诸侯,对百姓的控制之严密,也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汉家宫殿苑囿之博大无垠,辉煌无比,更是历朝历代包括秦始皇都赶不上的;封天禅地,求神拜仙,修史建志,更改历法,确立汉字,这一切也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呀!司马迁啊司马迁,你也算是生而逢时了,如果让你生在文景之世,没有什么轰轰烈烈,也没有什么熙熙攘攘,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你的人生阅历能有那么丰富么?你对世态炎凉的认识能有这么透彻么?你的史书能写得那么精彩和曲折幽深么?孟子说得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肌肤,不过他说得还不够,还要加上灭其阳刚,勒其臭口,断其脚趾,阉其睾丸!天哪,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成就一个人,却要他付出那么多的代价!当年姜太公被拘禁,他才有闲心去鼓捣《周易》;孔夫子被弄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便潜下心来整理《春秋》;没有水乡泽国鱼鳖一般的流放生涯,屈原能写出千古不朽的《离骚》吗?左丘明若不是眼睛快看不清了,才能迫不及待地把《国语》整理出来吗?孙膑的脚被人砍掉了,于是他写成了《兵法》;吕不韦被他的私生子秦始皇赶出了咸阳,才写成《吕览》——《吕氏春秋》。韩非子被囚在狱中,写出了《说难》、《孤愤》;而《诗经》的三百多篇诗,大都是古时贤达之士抒发胸中不平的作品。不论是诗、是赋、是史、是论、是文、还是阴阳八卦,原来都是一个个蒙难者的心弦悲鸣!……我司马迁如今也是一个蒙难者,上苍给了我一个著书立说的机会,我要把父亲和我所知道的历史,统统杂揉在一起,写成一部辉煌千秋的《太史公书》!上起轩辕黄帝,下到眼下这个世界,整整几千年的历史长河,在我看来都是人的生存轨迹,没有什么不能一统而论的!我要把这条长河分为十表、十二本纪、八书、三十世家,七十篇列传。我这个被剥夺了延续生命权利的人,却要用一部伟大的史书来延续我的不朽精神和贯日遏云的浩然正气,这不是一种更伟大的回报和馈赠么?我写这部史书,并不指望它马上传播。我要把它抄成两份,正本藏于名山之中,副本留在京师里头,我深信它一定会被历史承认,被后人流传!想到这儿,他静止的身躯中如翻江倒海般的思潮终于找到了壶口,于是他提起笔来,在竹简上公整地写下了四个大字:《报任安书》。第三十一章 京都大侠(之四)桂宫之中,中午时分。老丞相公孙贺跪在皇上面前,头伏于地,弯着的腰像桥一样摆放在那里。他口中喃喃的自责着,请皇上看在他一生勤勤恳恳,没有什么过失上,看在他们兄弟几个都为皇上忠心效力的份上,看在卫少儿与皇上亲姐妹的情份之上,看在死去的霍去病面上,请求皇上饶过公孙敬声一死。如果公孙敬声死了,卫少儿就没法活下去,老臣我也就完了。面对着比自己大十多岁的老臣,面对着自己小的时候就跟前随后的老臣,面对着每当重要时刻总是拿他出去挡事的老臣,面对着十多年来一直为他鞠躬尽瘁的丞相,尤其是面对着一个与自己有连襟之谊的“姐夫”,武帝有点心软了。武帝知道,杜周原来拖着这个案子不办,是有他的道理的。若是真的彻底追查,公孙敬声死了是小,自己的女儿阳石公主也要治罪。虽然那个讨厌的二丫头,自生下来自己就没有喜欢过她!她死了也没什么可心疼的。但皇后……她已经死去了心爱的大女儿,死去了霍去病,还死去了张骞……她那颗碎的心不能再受伤害了……“养不教,父之过啊!”武帝从他的七宝榻上坐起来,语重心长地对公孙贺说:“老丞相,不是朕怪罪你,朕的儿子,身为太子,朕也是终日耳提面命,严加管教!你的儿子,怎么能做出这种国法难容的事情呢?朕让你儿子当太仆,位至九卿,掌管舆马,没想到他反过来把喂马的钱粮和北军战士的军饷,全部拿去给自己盖安乐窝了!北军是什么?是朕镇守长安的正规军!他这样做,是毁我大汉!老丞相,怎么你的儿子一点都不像你呢?朕现在是看在你多年辛苦劳作的面子上,才没有马上处死他!然而,你也要替朕相想一想,这么大的案子,难道就因为他是朕的外甥,朕就可以在众朝臣面前徇私枉法,任他而去吗?如果这样,我大汉的法律将来不就成了一纸空文?”“皇上!老臣知道,您就砍了公孙敬声的脑袋,再砍了老臣的脑袋,也是不为过分的!为了显示我大汉法律的威严,老臣请求皇上没收公孙敬声的所有家产,将他作为囚犯,刺配充军!除此之外,还请皇上惩治老臣教子无方之过,免了老臣的丞相之职!当然,这些还不够,老臣请皇上让老臣和儿子一道,将功赎罪……”“哼!算了吧,老丞相!你那个儿子,手无缚鸡之力,还充什么军?立什么功?朕把他关在监牢里养着,先不杀他,也就罢了!只是朕给满朝文武没办法交待,更没法向朕的姐姐修成君交代啊!”武帝想起了年纪轻轻地就被他处死的金吾子,不禁怅然。“皇上,老臣请求,让老臣来做一件大事,给那个不孝之子赎罪!”公孙贺突然抬起头来,大声说。“噢?你要做什么大事?”武帝问道。“皇上!长安有个朱安世,以郭解自居,自命为京都大侠,他无法无天,在长安一带为非作歹十多年,所犯下的人命案多达几十条,长安官员,提起他就变了脸色!从赵禹开始,长安几任执金吾,都捉拿不到他,杜周好像也没办法。老臣想主动请缨,把这个朱安世捉拿归案,为长安除一大害,同时以此来为老臣的那个不孝之子赎身!”公孙贺说着,又跪了下去,给武帝又磕了几上头。